曹雪芹一部《红楼梦》,开头除了要写明这「石头」之「记」的来由原委之外,人物故事,由谁领起,并且精神命脉,贯注全书呢?这就是甄英莲。这是一部大书出场的第一个女子,你念几遍她的名字,不由你不想:这声音怎么就像「真应怜」?一点不错,如甄英莲者,其命运可悲可悯,真应怜也! 这可以说是笼罩全书的一个谐音寓意的总纲领。在曹雪芹看来,她是有代表性的,「平生遭际实堪伤!」对她寄以无限的同情,很深的悲感。只要看这一点,也就知道雪芹的立意何在,用这一条线去贯串全书,则对于理解雪芹的思想感情,文心才调,他是为了什么样的人和事,才显示得那样境界崇高,那样文章璀璨的,问题就会迎刃而解,就会左右逢源了。 反过来,只要你细细体察,如其笔墨的内涵既没有 这种思想感情,也没这种文心才调的,反而是在宣扬封建「女训」的实质的——什么节烈,什么贞淑,什么殉主,什么劝夫——这一套,并且站在一个「在上」的立场来对这些不幸的女性劝善说教的,那就不可能是什么「曹雪芹的原稿」;正相反,那必然是针锋相对地来歪曲、来「改造」这部伟大小说的东西。对这个核心要害,要眼明心亮,勿为所惑,最是要紧。 英莲是独生女,从小长得粉装玉琢,父母爱如掌珠,正月十五,元宵佳节,家人霍稿抱了她去看那花灯社火(社火即过会的民间歌舞)的热闹,不想竟被拐子拐走了。什么是「拐子」?在我幼小时,还常听大人叮嘱说不要自己上街,怕有拐子。今天的儿童早已不必担这个心了。曹雪芹所写的那个时代,旗人富贵之家以占有最大数量的奴婢为最有势派—这是满洲社会风俗的遗迹。所以拐卖儿童妇女的人贩子,就应运而兴,这是清初一大社会问题,在雪芹的笔下获得了反映。人贩子将少女卖与有钱之人,为奴作妾,命运最是悲惨。曹雪芹对这种不幸之人,借僧道之口,称之为「有命无运」。他借用旧时「子平」推命的术语,表述了自己的深刻思想内容。什么是有命无运?脂观斋在批语中作过变相的注解,说是「生不逢辰」。这是雪芹的又一条极重要的贯串全书的思想线路。「正邪两赋」论是本质问题,而「有命无运」是客观环境——时地条件问题。雪芹对于「人」的认识,归纳而为这两大方面的结合。他从这一哲学认识出发,立意要写他所熟悉的(最理解的)一群生活在十八世纪中国的女子,以「十二钗」为之代表,而实际上是有「正」「副」「又副」……的很多组「十二钗」。 想真正读懂《红楼梦》的,恐怕不能不说明白这一层道理。明白了这层道理,才能明了为何雪芹之写作一部「闲书」「野史」,却是怀着那等的沉痛心情而落笔的——「研泪为墨,滴血成字」,「字字看来皆是血」!说到这里,对于争论不休的一个问题:《红楼梦》的主题主线到底是什么?我看也可「思过半矣。」 此意未尽,留待下回,再讲香菱。 原载:《天津日报》1983年3月30日 原载:《天津日报》1983年3月30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