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平伯先生晚年的红学主要观点 俞平伯先生是我的亲娘舅。在我的幼年,向我传授的是爱国主义而不是唯美主义。俞先生从不坚持己见。在《 读词偶得》 上,他反对胡适对李煌“浪淘沙”中“独自莫凭栏”的解释。但三十年后,他在《唐宋词选释》 中,却改而从胡,这正是他择善而从的明证. 俞先生的楷模,还使我明白了不拘执己见者必不惮于自修正的必然性, 据此,俞先生对《 红楼梦》 的看法、到晚年余力不衰,转多新见的必然性,就不出我的意料之外了。俞先生晚年认为《 红楼梦》 后四十回问题,实质上是曹雪芹要想改写《红楼梦》 ,改是改不了的,但可能有草稿,有的散失,有的幸而为高鹗所得。对高鹗续书之功,俞先生予以肯定。我个人的领会是:续书必以创作为主,率由旧章者必无成就。如果戈理作《巡按》 ,虽其题材源于友人的揭示,终究是果戈理的创作。俞先生《 读词偶得》 卷末论周邦彦之结论曰:“盖今人动辄言孰创作,孰蹈袭,大抵皆耳食之论也。”(大意如此) 然而俞先生何以估计雪芹要改?这是他在晚年备加关注《 红楼》 所涵的哲理;否极泰来的思想,可能是雪芹中年以后的思想。然而如何下笔,决非易事。我个人认为,曹雪芹不是叛逆,而是封建统治者所践踏的孤臣孽子(见江淹《恨赋》 )。雪芹洞察封建社会的膏肓,而他所处的历史条件,工人阶级尚未出世,最多只能寄托于否极泰来,从反面说,最多也只能预感到“于无声处听惊雷,”一洒铜驼之泪,如索靖之于西晋。作为孤臣孽子,历史性的出路只有三条:《论语》 曰“微子去之,箕子为之奴,比干谏而死”。或抱残而传种,或忍辱而负重,或有杀以成仁,雪芹亦如斯而已,岂有他哉?是则我们看雪芹应如鲁迅先生看阮籍那样。我曾认为林黛玉(俞先生夙解,改用“代玉”)咏黄叶的诗篇是孤臣孽子剖明心迹的力作,以此求教于舅父而首肯。故我以为俞先生强调《红楼梦》 的哲理和思想性,是他晚年的特别侧重的思路,转向华夏文明的传统主流的儒学。俞先生曾告诉说:“如果按色空观念来讲,如果曹雪芹本人充满了色空观念,那么贾宝玉就不是恋爱至上者,而是恋爱的虚无主义者(《红楼》 或有些这样的痕迹)。”他又曾教育我说:“中国知识界有两个代表人物:一是诸葛亮,又一是陶渊明。前者出山,后者虽非不出山而归于不出。前者是法家的面孔,儒家的骨子(家昌按:李斯相秦亦用儒术:儒与法非相互绝缘者。“四人帮”之滥调、不可听也),后者道家的面孔,儒家的骨子。曹雪芹虽受佛教影响,骨子还是濡家。按俞先生这一思想,那“剩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就非改不可了。我个人以为曹氏是做梦也想不到《红楼梦》 会成为“反封建的教材”的。倘若真的想到,那就是他有超前的预感了。 还有俞先生遗留的问题(或曰课题)也很有益。俞先生从来不搞个人迷信和盲目崇拜。他 曾指出李白、杜甫的短处。他说:李诗未免多所重复,杜诗难免病句,“如入武库,利钝杂陈”。他指出:既是武库,焉能清一色的利呢?对《红楼梦》 的失误他也主张弄清而不主张盲从。他也有为贤者辩解之言,例如他说《 红楼》 描写宝玉等人明明是青年却写成孩子,是不得已的;因为这样的情趣比较易于被读者接受,否则溺爱《金瓶梅》 的人就会另眼相看了。他曾有意要撰写一部专门就《 红楼梦》 提出问题的书,曰“红楼百题”,可惜未能如愿,他晚年的精力不足,和大遭批判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他在香港也曾指出:对曹雪芹的仰慕,不要变成迷信;这见解也必然会引起后人重视的。 俞平伯先生对红学的最后见解 (一)俞先生最后在1980 年5 月26 日香港国际红楼梦研讨会上作了《 旧时月色》 的讲演,叹惜红学中“评价文学方面的巨著,似迄今未见… … 似应多从文哲两方加以探讨。”又日:“一边倒的赞美并无助于正确的理解… … 本书虽是杰作,终未完篇… … 曲为比附,则真赏愈迷,良为无益… … ”家昌按:名著多瑕,中外皆有,英国哥德斯密著《 维克斐牧师》 漏洞百出,自相矛盾,而其书震锈古今,价值丝毫不减。雪芹有漏,毋庸讳言,其书终是十八世纪全球最佳之说部,评语见美国桑代克《世界文化史》 。桑氏此评,明白无误将英之迭更司,法之雨果,一律置诸雪芹之下矣。俞先生又以为脂评未必尽于后事相应,曾有诗曰:“脂砚芹溪难并论”。 (二)针对以上情况,我的舅父生前曾对浅说过,“漏洞既有,并论又难,我估计雪芹晚年,曾想彻底修改《红楼梦》 ,且已动笔,见于残稿,而又失传。如天假以年,《红楼》 必面貌全非,高氏鲜得具残稿未可知也。”家昌按:原舅氏本意,盖以续书为难事。改写也未改就。孔子曰:“再思可矣。”“我辈学作诗词,往往改来改去,最后仍回到原稿,值此之故也。舅氏常谓高鹗功大于过。家昌窃谓幸有高氏续笔,旁观者清,若令雪芹自为之,恐转妨令名,未可卜也。窃以为张先生的“双两说”足以顿开茅塞,使问题涣然冰释… …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