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每于《 红楼梦》 繁华兴盛之处,暗示其日后冷落凄凉的败局。但其高明技巧则在于把这种暗示寓于玩笑之中,或诗画之中,猜谜行令之中,不露痕迹.读此书如不细细咀嚼品味,往往难以觉察出作者精细巧妙的构思。 在《 红楼梦》 全书中,人物间一语成谶的玩笑话.画龙点睛的回目伏线.诗词谜语、酒令中的隐喻;以及脂砚斋的批注提示,大都与太虚幻境中的画页和词曲相关合,起到了前后呼应,逐层揭示的作用。 大家知道,古人的“怀古”“咏史”之类诗作,都是有所寄托,借古喻今,含蓄地表达某种寓意。显然,曹雪芹借薛宝琴之笔端,也一定是有所暗示。当然.把薛宝琴的所编怀古诗作为诗谜来看待,其隐物谜底.的确难猜。古人云:“诗无达话”。因为诗歌的特性就在于含蓄,因此,理解起来,见仁见智就不足为怪了。所以,把薛宝琴的怀古诗当作谜语来猜测,自然会出现众说纷纭的局面.1988 年第一期《 红楼梦学刊》 上发表的冯育栋同志的文章《 谜一般的人物― 薛宝琴》 中指出:“历来猜出谜底,见诸出版物的… … 大约四十几个不同的答案。”他又指出,这些谜底答案中,许多和《 红楼梦》 的主题思想或人物性格、故事情节等毫无关系.”可见,要从每首怀古诗的众多谜底答案中,找出符合作者本意的答案,就不能离开曹雪芹的这些怀古诗中所寄托的人物命运,不然就只会莫衷一是了. 本文拟从曹雪芹专题专回安排的“薛小妹新编怀古诗”的诗谜,和贾府中几个重要人物的身世结局之间的呼应关系作一简要分析,以就正于大方之家. (一)《 赤壁怀古》 —— 谜底《 三国志》 赤壁沉埋水不流,徒留名姓载空舟。 喧阗一炬悲风冷,无限阴魂在内游。 赤壁之战一役,形成三国鼎立之势,在历史上意义自然重大,而记载这一历史事件的史籍《 三国志》 即为《赤壁怀古》 一诗的谜底.它所隐喻的则是贾府老祖宗为国朝定鼎“肝脑涂地”,出生入死换来的“功名贯天”业绩和“富贵流传,皇恩永锡”的家业。 (二)《 交趾怀古》 ― 谜底《 后汉书》 铜柱金城振纪纲,声传海外播戎羌. 马援自是功劳大,铁笛无烦说子房。 以马援在交趾的建树,为汉扬威海内外,民族融合,巩固国防,保障边疆安宁,为国家的兴盛强大,为汉政权的巩固,立下汗马功劳.其功劳不亚于“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张良。记载其功业的史籍《后汉书》 即为谜底。” 《 交趾怀古》 与《 赤壁怀古》 均为隐喻贾府荣、宁二公的定鼎军功,开边政绩。但荣枯消长,乃事物之常数。所谓“富贵流传,皇恩永锡”的殊荣,不可能万世永承。子孙不肖,后继无人,这是许多煊赫一时的钟鸣鼎食之家的必然命运,暗示贾府家运气数已尽,其所建军功,无非是如“鼎足三分”之于赤壁,“铜柱金城”之于交趾一样,只不过是一些记后人哀叹的陈迹而已.势败家亡,子孙流落,自是难免的结局。 (三)《钟山怀古》 ― 谜底“傀儡” 名利何曾伴汝身,无端被召出凡尘。 牵连大抵难休绝,莫怨他人嘲笑频. 由南朝宋时的释宝志之疯颠行状,灵异事迹(志公生前住钟山寺,死后葬于钟山),感发南唐时人蓝采和的似狂非狂,“日在长安市上踏歌,看人牵着傀儡演出世态人情,”蓝采和以“冷眼觑破,冷言话破,使热闹场中猛省回头,”等灵异事迹与志公相似。而二人行状又与《红楼梦》 中“甄士隐梦幻识通灵”“通灵玉蒙蔽遇双真”等回中累次出现的僧道形象近似。可见,此诗谜当隐喻贾宝玉最后了却红尘的出家结局。“名利何曾伴汝身,无端被召出凡尘”,指出贾宝玉从来就鄙薄功名利禄,但又无法摆脱世俗束缚。对婚姻爱情上的打击,虽睡梦中都大声疾呼反对“金玉良缘”,但在严酷的封建家规下,却无力反抗,成了受命运摆布的傀儡。所谓“牵连大抵难休绝”,正是指他的这种无法避免的命运。 (四)《淮阴怀古》 ― 谜底“挟” 壮士须防恶犬欺,三齐位定盖棺时. 寄言世俗休轻鄙,一饭之恩死已知. 以韩信“千金报漂母”的一饭之恩,感发冯諼为孟尝君“收德”之远见.后世以冯援弹侠典故喻食客,曹雪芹好友敦诚寄怀曹雪芹的诗中就有“劝君莫弹食客铁”之句。食客的地位,在封建时代为人所轻鄙,所以《红楼梦》 第四十回,鸳鸯和凤姐商量捉弄刘姥姥时说:“天天咱们就外头老爷们吃酒吃饭,都有个凑趣的,拿他取笑儿。咱们今天也得了个女清客了。”这里的“清客”即指哪些依附豪门混饭吃的“食客”。但“寄言世俗休轻鄙”句是说,这些时运不济的食客,不应受人轻视,因为,就像韩信报漂母,冯谈“收德”一样,有朝一日,他们可能排上大用场。这就隐喻贾府被抄后,巧姐得到刘姥姥这个穷亲戚救助的结局。这与第五回太虚幻境中的判词“势败休云贵,家亡莫论亲,偶因济村妇,巧得遇恩人”相吻合。曹雪芹后四十回佚稿虽不得见,但巧姐的命运从这怀古诗和判词里是隐约可见的。 (五)《 广陵怀古》 ― 谜底《 大哀赋》 蝉噪鸦栖转眼过,隋堤风景近如何? 只缘占尽风流号,惹得纷纷口舌多. 以“隋堤风景近如何”兴叹,而所叹者何?则以“惹得纷纷口舌多”点出为感怀凭吊广陵今昔盛衰的众多的诗赋词章。庚信的《哀江南赋》 不说,最能体观广陵近况的当推明崇祯时人夏完淳的《 大哀赋》 .其叙南都之亡有“扬州歌舞之场,雷塘罗绮之地,一旦烟空,千秋景异.马嘶隋堤之风,蜃吐海门之气,潮上广陵而寂窦,枝发琼花而憔悴… … 故老吞声,行人陨涕。”《大哀赋》 所咏叹的一代繁华,转瞬即逝的变迁,正隐喻贾府热热闹闹的大观园,就像爆竹一样,“一声震得人间响,回首相看已作灰”的衰败结局。 (六)《 桃叶渡怀古》 ― 谜底“桃花” 衰草闲花映浅池,桃枝桃叶总分离。 六朝梁栋多如许,小照空悬壁上题。 由“衰草闲花映浅池”的一派萧瑟景象,引出“桃枝桃叶总分离”的感叹。既然桃枝桃叶免不了要分离,而桃花自然也最终会凋零落地。桃叶渡因晋王献之作歌送别其妾桃叶于此而得名(在南京秦淮河)。故“桃枝桃叶”“桃叶渡”均隐喻宝玉与袭人散场的结局.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行酒令,袭人抓的签上画的就是一枝桃花.这正是暗示与怀古诗相呼应.同时又与十二金钗副册袭人画页题词关合。桃叶为王献之之妾,袭人乃贾宝玉之妾,曹雪芹以王献之与桃叶最终分手暗示宝玉袭人之各自西东,当然是十分合情合理的。 〔 七)《 青家怀古》 ― 谜底《 吊琵琶》 黑水茫茫咽不流,冰弦拨尽曲中愁。 汉家制度诚堪笑,樗栎应惭万古羞。 从凭吊昭君开篇,感发蔡文姬被虏而斥责汉朝和亲政策,众多将帅高官的庸碌无用。谜底当与蔡琰的《 胡茄十八拍》有关,应为清尤西堂的《吊琵琶》 一剧。该剧结构与怀古诗相似,前三折为明妃自抒悲怨,第四折转凡蔡琰自伤与明妃同恨,酹酒青家.并以《 胡茄十八拍》 入琴鼓之,以申其哀思。曹雪芹的祖父曹寅与尤同时,他的《续琵琶记》 与尤剧颇为相似,曹雪芹当然应熟知尤剧. 诗谜当隐喻贾探春之远嫁.类似昭君和番的遭遇。十二金钗正册一女子乘船远行画页的题词“才自清明志自高,生于末世运偏消;清明涕泣江边望,千里东风一梦遥。”这里字字句句都说的是探春,不是和明妃的远嫁完全一样吗!第六十三回行酒时,探春抓的签注云:“护此签者必得贵婿。”这正是曹雪芹通过大家的玩笑口吻一语成滋,暗示他将像昭君一样有王妃之份。 (八)《马嵬怀古》 ——谜底“汗巾” 寂寞脂痕积汗光,温柔一旦付东洋。 只因遗得风流迹.此日衣裳尚有香。 从字面上十分明白地在说杨玉环被勒死时所用汗巾上留下的痕迹,使人想到她生前光彩照人的形象,但转瞬间便付之东洋,化为乌有.而致她于死地的竟是沾有她自己温柔气息的汗巾,因而“汗巾”成了全诗咏叹的中心事物。 这个谜底隐喻的是贾元春的结局。中国封建皇室的惯例是;外家获罪,作为皇帝身边的嫔妃是会防嫌赐死的。所以曾因贾元春而沾得荣光的贾府,不正像杨玉环沾脂痕的汗巾一样成了贾元春的毙命凶器么!元春的死是由于贾家势败,这与杨玉环因自己汗巾而死完全关合。 (九)《 蒲东寺怀古》 —— 谜底“书柬” 小红骨贱一身轻,私掖偷携强撮成。 虽被夫人时吊起,已经勾引彼同行。 莺莺和张君瑞结合,由红娘传书递简撮成。终因老夫人的压制成为悲剧。这种书柬传情的结合有悖于封建礼教.这便是西厢悲剧的原因。故尔全诗的谜底当为“书柬”,而它隐喻的则为宝黛悲剧. 《 红楼梦》 第二十三回“西厢记妙词通戏语”中写贾宝玉读了《 西涌记》 后用戏文里的词句向黛玉打趣说“我就是个多愁多病的身,那你就是倾国倾城的貌。”另外在二十六回、三十五回又多次把宝、黛和《西厢记》 联系在一起。第三十四回里写宝玉送给黛玉两条绢子,黛玉在涓子上题诗以倾诉自己被爱情折磨的痛苦时,“不觉神痴心醉”,同时又想到“私相传递,又觉可惧”,心里受了封建礼教的巨大压力。这不和莺莺、张生书柬传情的大逆不道相类似吗!而且就在这一回,袭人向王夫人私下告密说:“偏偏那些又肯亲近他”,又说:“虽说是姐妹们,到底男女之分,日夜一处,起坐不方便,由不得叫人悬心。”宝玉周围布满了这些封建礼教的爪牙,他和黛玉的悲剧结局那就是确定无疑的了。 (十)《 梅花观怀古》 ― 谜底“梦甜香” 不在梅边在柳边,个中谁拾画婵娟? 团圆莫忆春香到,一别西风又一年。 以杜丽娘和柳梦梅在梦中结合,隐喻宝玉、宝钗的婚姻,无非是一场短暂的春梦。宝钗只赢得短暂的梦境,却换来了凄凉的终身独守.谜底当为燃烧易尽的“梦甜香”。影射宝钗随其贾府祖上“功名无间及儿孙”的殊荣一起在“运终数尽”中失势落魄。 综前所述,十首怀古诗谜影射贾家数尽运终,后继无人,子孙流落,重点则是主人公贾宝玉的悲惨结局;爱情婚姻不能自主,情投意合的意中人负屈含冤致死.势败家亡,爱妾改嫁;参破出家,撇下宝钗凄凉独守,完结红楼一梦. 曹雪芹之所以安排这组诗谜,显然与成书布局有关。在五十一回“薛小妹新编怀古诗”后.接着五十三回就是“宁国府除夕祭宗祠”,由眼前贾府祭祖排场,显示贾家备受恩荣,煊赫一时的势威,隐喻盛极而衰的日后那种“树倒猢狲散”“飞鸟各投林”,子孙流落,一败涂地的惨象。 薛宝琴怀古发幽情,乃才女雅兴。而所隐十物,又个个有所生发隐喻。这一切不过是曹雪芹这个大手笔整体谋篇布局的一个细部而已。 原载:《四川师范学院学报》1996 年第2 期 原载:《四川师范学院学报》1996年第2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