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修辞学习》 1994 年6 期刊登的《 “红楼”指瑕》 一文(以下简称“指瑕”) ,引起了红学界、语言学界的一些议论。我对该文也有不同看法。看法的主要分歧是:“指瑕”认定《 红楼梦》 语言是现代汉语(一再提醒读者文中所举的例句是现代汉语),并以现代汉语的规范和修辞准则判断例句的正错和好坏,我以为《红楼梦》 语言和现代汉语有诸多方面的差异,二者不是一画事、这一基本观点的分歧,对《红楼梦》 的“把”字句等一些句子的评价也会有所不同。本文拟从四种非现代汉语成分和两种句式说明《红楼梦》 语言和现代汉语有别,指出“指瑕”对两种“把”字句所作的分析评价不合语言事实。 讨论《 红楼梦》 语言和现代汉语的差异,有必要从现代汉语的含义说起。现在一般人都认为:现代汉语是现代汉民族共同语,即普通话,它歇北京语音为标准音,以北方话为基础方言,以典范的现代白话文著作为语法规范。这个定义式的句子对现代汉语的语音、词汇、语法的规范作了比较明确的规定,其中限制语“现代”二字不可忽视。这里说的“现代白话文著作”当然不是指任何时代的白话文著作,而是指五四以来的。为什么呢?因为五四以前,文言文一直处于统治的地位;五四开展了反对文言文、提倡白话文的活动,才动摇了文言文的统治地位,才出现了言文一致的现代白话文著作。因此,凡五四以前的作品都不属于现代白话文著作,十八世纪初期创作的古典小说《红楼梦》 更不在现代白话文著作之列,其语言也不算现代汉语。 《 红楼梦》 语言和现代汉语相当近似,但仔细观察、比较,可以发现《 红楼梦》 含有好些非现代汉语成分。下面谈四种。 一、作品沿用的话本,戏曲和早期白话小说的用俗 《红楼梦》 保存了不少话本、戏曲和早期白话小说的用语,如“又见贾政叫他,问道:‘… … 如今入了官,在银钱呢,是不打紧的,这声名出去还了得吗?' " ( 106 回)“因问他:‘你母亲好?这会子什么勾当’( 24 回)“宝玉道:‘是啊1 这个实在新奇雅致,却好此时拿来挂。’" ( 89 回)“众人听了,吓得不敢则声,只得又各处去找。( 73 回)“宝玉见莺儿姣腔婉转,笑语如痴,早不胜其情了,那堪更提起宝钗来?" ( 35 回)“争奈钱槐不得五儿,心中又气又愧,发恨定要弄取成配,方了此愿。”(60回)上面例子中加着重号的是话本、戏曲、早期白话小说的用语。这类词语,全书几乎随处可见,然而在现代白话文作品中却是罕见的。这便是《红楼梦》 语言和现代汉语相异之处。话本、戏曲、早期白话小说的用语给《 红楼梦》 抹上了一层浓重的时代色彩。 二、对话使用的文言 就人物语言而说,《 红楼梦》 中一般人物对话大多用白话,白话中也夹用一些非现代汉语的成分,还有一些人物对话用的却是文言。这里只说用文言的。如18 回中元妃说了“田舍之家,齑盐布帛,得遂天伦之乐;今虽富贵,骨肉分离,终无意趣”之后,贾政紧接着说了许多话,也全部用文言,这里不再引述。又如尤三姐死后,柳湘莲在“似梦非梦”中听她说了以下的话:“妾痴情待君五年,不期君果‘冷心冷面’,妾以死报此痴情,妾今奉誓幻仙姑之命,前往太虚幻境,修注案中所有一干情鬼。妾不忍相别,故来一会,从此再不能相见矣。”( 66 回)若把尤三姐生前的话语和这一段话作一比较,便会令人觉得二者似乎是出自两个性格完全不同的人物之口:前者直言直语,语含粗话,后者温文尔雅,之乎也者。这是不是语言运用上的缺点?算不算修辞上的欠缺呢?不能这么说。《红楼梦》 中使用文言对话的限于官吏、僧道、鬼神等。官吏、僧道、鬼神对话使用文言是早期白话小说表现人物地位、个性的手法之一,《 红楼梦》 继承了这一传统手法。了解了这一点,就不存在缺点、欠缺的问题了。应该知道,现代白话文作品一般不用这种传统手法。由不同历史阶段的表现手法而形成的语言差异,这是时代所使然。 三、叙事夹用的文言词语 从叙述语言来看,《 红楼梦》 叙事大多用文白相间的形式,如“贾珍听说甚喜,即命抬来,只见帮底皆厚八寸,纹若槟榔,味若檀腥,以手扣之,声如玉石。大家称奇。”〔 13 回)“至贾母正室,欲行家礼,贾母等俱跪止之。贾妃垂泪,彼此上前厮见,一手挽贾母,一手挽王夫人一一三人满心皆有许多话,但说不出,只是呜咽对泣而已。”( 18 回)上面例子中加着重号的是文言词语。若把状物、写景、抒情的韵文也归入叙述语言,那么叙述语言所含的文言成分便相当可观了,因为全书的诗、词、由、赋就超过二百例。 不难看出,作品沿用的话本、戏曲、早期白话小说的用语,对话使用的文言,叙事夹用的文言词语,这三种非现代汉语的成分在作品中所占的比重便不小。 四、几种特殊的语言组合形式 《 红楼梦》 中有好些特殊的语法形式,这里只讲四种。先说时态动词“着”“了”分别同介词“同”、双音节动词的组合,其组合形式就比较特殊,例如“宝玉””· ’便把想宝钗的念头打断,回着姐妹们在老太太那里吃了晚饭。”( 86 回)“贾琏听了,将贾蔷打量了打量,笑道……”( 16 回)前一例介词“同”加“着”,后一例双音节动词“打量”重叠之后中间加“了”,这两种形式在《 红楼梦》 中较为常见,在现代白话文作品里却是罕见的。再说关联词语的组合形式。现代汉语里有些关联词语总是成对地用,并且组成固定的形式,如“一则… … 二则… … ”“一来… … 二来… … ”, 《 红楼梦》 有用上述形式的,也有用上述两种形式的混合式的,如“香菱笑道:‘一则是天缘,二来是情人眼里出西施。”(79回)除此之外,还有“一壁……一面… … ”“头宗… … 二则……二”之类的混合式。这类混合式和上述“同着… … ”“打量了打量”两种组合形式都是现代汉语所没有的,都属于非现代汉语成分。 现在谈“比”字句、“把”字句两种句式。 《 红楼梦》 的“比”字句、“把”字句和现代汉语的“比”字句、“把”字句自然有一些共同点,这里着重要讲的是二者相异之处。先简要地说一说《红楼梦》 的两种特殊的“比”字句。一是不表示比较的,如“比如我说一副,将这三张牌拆开,先说头一张,再说第二张,说完了,合成这一副儿的名字,无论诗词歌赋,成语俗,比上一句,都要合韵。”( 40 回),这个“比” 字句不表示比较:其中介词“比”与“同”相当。二是“比”字结构后面用肯定否定相返的形式作谓语,如“老祖宗且别讲那些,只说比我俊不俊”。上述的两种“比”字句都是现代汉语所没有的。 再来说一说“把”字句。“指瑕”谈到两个所谓不通的“把”学句,一是该文所举的例——“你就做香头,攒了钱,把这庙修盖,再装塑泥像”, “指瑕”说它不通,是因为“把”字句,是把宾语提前并且处置宾语的,这处置必然有一个结果,“不是动补结构的复合词,它本身不能表示结果。‘修盖’也是并列结构的复合词,这里不能独立作谓语”。二是该文所举的例一四“把头里的事一字也不记得”, “指瑕”说它不通,是根据王力先生所说的“咱们只能说‘我把那封信烧了’,不能说‘我把那封信不保存’;只能说‘将他二人按住’, 不能说‘将他二人不放松’" ,例一四的“把”字后头有否定语,因而也不通。我以为这两条语法规则对现代汉语“把”字句具有较高的概括性,但它不适用于《红楼梦》 。下面分开来讨论。 (一)并列给构的动饲可不可以作“把”字句谓语 《 红楼梦》 中并列结构的动词作“把”字句谓语的不在少数。这里举几个例子来看: ( 1 )一面想,一面把那些东西翻来复去的摆弄.瞧看一回。(67 回) ( 2 )亏得县里主文相公好,即刻做了回文顶上去.那道里却把知县申饬。(91 回) ( 3 )想起那年倪二借银,买了香针送他,才派我种树,知今我没钱打点,就把我拒绝。(104 回) ( 4 )姚太太这会于牢里没人,不如妝奁一概蠲 免.明日就打发”……(97 回) 毫无疑问,用并列结构动词不能作“把”字句谓语这一条语法规则去框《 红楼梦》 的用例是框不住的,轻易地把上述的例句都说成病句,是无视客观存在的语言事实。还应该指出,《红楼梦》 之前的作品就有这种用例,足见用并列结构的动词作“把”字句谓语由来已久。请看下面的例子: (5)宋江只要等他问其备细,却把心腹衷曲之事告诉.只见奶子来报:“官家从地道中来里后门." (《水砰传》 72 回) ( 6 )行者道:“昨日我见他有相怜相爱之意,却怎么令日把你这般挂折。(《西游记》 55 回) ( 7 )次日,到府尹面前替他拼明白这些冤枉事,将那监生释放.(《 传林外史》36回) 从以上看来,若说《 红楼梦》 中用并列结构动词作“把”字句谓语的在清代初期就是不通的,那是缺乏依据的。 (二)“把”字后面可不可以用否定语 这个问题尚有争议。王力先生省定“把”字后面不能用否定语,已如上述,吕叔湘先生却说,“关于‘把’字后面不能有否定语这一点,在早期近代汉语里好像还没有这个限制。”(《汉语语法论文集》 )“指瑕”认为,“在早期近代汉语里‘把’字后面带有否定语,毕竟属于少数,可算特例。”“算特例”是就近代汉语而言的,人们要问:《 红楼梦》 中这类例子是不是也属于少数?能不能也算特例呢?且让语言事实来回答。 《 红楼梦》 中“把”字句的否定语有两种可能的位置:一在“把”字前头,一在“把”字后头,只是在王力先生和“指瑕”的作者看来,在“把”字后头的不合语法规范,是病句。应该说,《红楼梦》 中“把,字后头有否定语可分三种类型.一是否定语在动词后面的补语部分,如“把个宝琴唬的再不敢见他。”( 100 回)这种“把”字句现在还用,可以不加讨论。二是用“没”“没有”作动词谓语的,如“那秋桐听了这话,天天大口乱骂,说奶奶是软弱人…… 奶奶把素日的威风怎么都没了?" ( 69 回)“怎么忽然把个晴雯姐姐也没了?" ( 79 回)“倒是袭人时常丧忘’" ‘你为存玄永愁煎的哲灵儿都没有了?' " ( 99回)据我看,这种“把”字句在《红楼梦》以前的作品和《 红楼梦》 以后的作品里都是罕见的。三是否定语在动词谓语前面的,“指瑕”一文着重谈的是这种类型的“把”字.此种类型的“把”字句不在少数。请看下面的的例子: ( 8 )袭人见把莺儿不理,恐莺儿没好意忍的,又见莺儿不肯坐.便拉了莺儿出来”……(35回) (9)周瑞家的仗着主子的势,把这些事也不放在心上,晚上只来求凤姐便完了.( 7 回) ( 10 )不是我说,爷儿把现成儿的也不知吃了多少,这会子替奶奶办了一点子事,况且关会著好几层儿呢,就……(101 回) ( 11 )妙玉刚要去取杯,只见道婆收了上面茶盏来.妙玉忙命,将那成窑的茶杯别收了· 搁到外头去罢。(41 回) 否定语位于动词谓语前面的“把”字句,《 水浒传》 《 西游记》 都用的,不过《 红楼梦》 用的远比《水浒传》 《 西游记》 多。 语法比较稳定,但并非一成不变。前面谈到的“打量了打量”这种组合形式是今天所没有的,便说明语法也在发展变化中。否定语在劝词谓语前面的“把”字句,《红楼梦》用得不少,现在不用了,不也说明语法是在发展变化的吗?词汇的变化更大。且不说同当时社会制度、意识形态相适应的词语如“太监”、“陪房”、“下人”、“家生子”之类的早已被淘汰了,就是《红楼梦》 中“这会子”、“一点子”、“扎挣”、“弃嫌”这类常用语也早已不用了。若用现代汉语规范来衡量《 红楼梦》 的话语,岂不是也会觉得《 红楼梦》 里“哪”、“那”不分,“他”“她”“它”也不分,也不合今天的规范了吗?如用现代汉语规范来衡量《红楼梦》 的话语,前面谈到的非现代汉语成分的例子多半也得归入不合规范之列了。那样做显然不合适。 本文的结论是:《 红楼梦》 不属现代白话文作品,《 红楼梦》 语言不属现代汉语,不宜把《 红楼梦》中有别于现代汉语用词、造句惯例的句子,包括“把”字句,都说成病句。至于由于刻印、校对疏忽造成的文字脱漏、语序颠倒等的错误,则另当别论。 可能有人要问:《 红楼梦》 语言归不进近代汉语,又不属现代汉语,那算什么?应该说它是从近代汉语向现代汉语过渡的产物。 原载:《修辞学习》1995年06期 原载:《修辞学习》1995年06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