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下这个题目,心里很不踏实,出去转了一圈,回来才接着写正文。做这种文章,最恰当的一个罪名,就是“大逆不道”。 一年前,也就是2006年8月,河北省作协在一座深山里开了一个长篇小说座谈会。住的地方真不怎么样,洗澡水冰凉;但会的气氛真好,神仙会,随便说。因为“随便说”,我就提出了一个胆大包天的说法:我认为《金瓶梅》在精神高度上比《红楼梦》要高出一个档次。我承认这个说法有待论证,但我不是理论家,我对《金》没有研究,对《红》也没有研究,所以我宁愿把这个活儿留给理论家们。我这样说,只是根据个人的阅读感觉,就是《金瓶梅》里有慈悲心。《西游记》里也有慈悲心,但那是一种菩萨的慈悲心,而《金瓶梅》里,却是人本主义的慈悲心。 一年过去了,没有一位理论家来搭理这事儿。这原也在意料之中。但是这几年“红学界”却相当地热闹。据我的印象,“正宗”的红学界,是把刘心武视为异类的。但是,如果没有刘心武,就没有这几年“红学”的热闹。那么,折中一下,把他的说法视为某种野路子的“红学”,还可以吧?而且,在我看来,正是这种野路子的考证与索隐,不仅相当致命地解构了“红学”,也相当要命地解构了《红楼梦》。难怪有些自称热爱《红楼梦》的人,要把他视为仇人了。但这也让我产生了一个机会主义的想法:何不趁着《红楼梦》与“红学”被削弱的机会,让《金瓶梅》跟它PK一下? 不过,我首先仍要承认,我并没有因此去研究《金》和《红》。我所根据的,仍然只是个人的阅读感觉。我知道,对于学问家来说,阅读感觉是算不得数的。我也承认,阅读感觉每每因人而异;比如《红楼梦》,有人从中读出了阶级斗争,说里面有几十条人命,也有人从中读出了风花雪月,说它是一部“淫书”。但是我仍然认为,阅读感觉是一切真学问的出发点,可能还是一切真学问的落脚点。有此两项,不管其结论有多少人认同,终不失为一家之言,一种说法。无此两项,那就是另一种东西。比如某一类“红学”,跟《红楼梦》本身相距甚远,只是一种娱乐或职业。 然后我得先讲清楚,我所要PK的,只是“精神高度”这个特定命题。我很年轻时就被告之,中国的现代意义上的长篇小说,是从《金瓶梅》发端的,是由《红楼梦》完成的。我迄今仍然认同这个说法。另外,《金瓶梅》粗糙,《红楼梦》精致,也是一望可知的事实。 《红楼梦》有“红学”,《金瓶梅》没有“金学”。原来的“红学”,跟《红楼梦》是相关的。它对作者身份、家世的考证,对于如何正确解读《红楼梦》很有必要。《金瓶梅》研究本来也有个作者考证的问题,且相对简单,弄明白“兰陵笑笑生”的真名实姓,大致身世,也就可以了。然而,就连这么简单的任务,也没有人能完成。作者未能确定,连带着成书的年代也无法确定,只能约略地说是明代嘉靖或隆庆、万历年间。这样一种“成果”,自然无颜称之为“学”。不过我也从另一面想了想,就是这种成果的匮乏,是不是也与动力的不足有关?因为即便我们对作者的姓名身世全不了解,对于解读《金瓶梅》并没有多大影响。用现代的批评语汇来表述,就是:文本中作者不在场。《红楼梦》则截然不同。虽然说它(前80回)就是作者的自传,已少有人认同,但它的“自传性”,则是显而易见的。也就是说,文本中作者在场。再进一步说,不仅在场,而且高度投入。惟其如此,我们就需要对作者有所了解,而且是较多、较详细的了解。于是就有了“红学”。然而凡事皆有限度,当种种考证、索隐、争论,超出了解读《红楼梦》的实际需要时,“红学”与《红楼梦》的关系遂渐行渐远。当它实际上变成了曹氏家谱考证时,我想即使是曹家的直系后人(如果有的话),也不一定觉得多么有用。 当“红学”渐渐成为这种“显学”以后,我所能够看到的一个后果,就是对于《红楼梦》本身的批评少见了,没有了。按或一种说法,批评不是学问,“红学”才是学问,所以学问家们都去做这种学问了。 《金瓶梅》虽然不受“金学”之累,但关于《金瓶梅》的批评同样少见、没有。原因也很简单:能读到《金瓶梅》的人就很有限,谁需要有关它的批评?你跟一批没读过它,或只能读到“洁本”的读者,怎么谈论它? 我第一次读《金瓶梅》,是在当了作家之后。因为要能得到这样一部虽然是洁本的《金瓶梅》,必须是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也就是说,此前是连洁本也没有资格读的。当时都说这是中国作家协会给会员办了一件好事。正因为如此,便有了一种珍惜之意。当然还有一种“责任感”:身为一个中国作家,连《金瓶梅》都没读过,说不过去。第一本读到一多半时,就开始有点读不下去,既困扰于它的冗繁、芜杂、累赘,又觉得“没多大意思”。但我还是耐着性子把三本读完了。读完以后的感觉,仍然是“没多大意思”。最“大”,也就是个“万恶淫为首”的“意思”。不过,毕竟已经是一个作家了,多少还有一点文本意识,知道读的是洁本,是删去了19161个字的。如果要对《金瓶梅》说三道四,得补上那两万来字再说。 过了两年,参加中国作协组织的一次活动,参加者里就有时任人民文学出版社社长的韦君宜。在自认为已经比较熟了,又自认为老太太对我印象还不坏,就去求她,能不能破格卖给一套全本的《金瓶梅》。老太太答应得很痛快,说回去等我的信吧。等了好几个月,老太太终于来信了,大意是说,对不起,回来后跟有关同志商量,说只存很少几部,不能卖了。 又过了两年,保定市文联在徐水县搞了一个业余作者学习班,请了一些名人来讲课。我那时还住在保定,被请去陪客。请来的人里,就有时任人民文学出版社社长的孟伟哉。他讲课时,我也陪坐在台上,碰巧就在他旁边。又碰巧,他讲到了《金瓶梅》,而且特别讲到读删节本是有局限的,最好读全本。他接着说,当然啦,全本不易得,然后就扭头问我,不过陈冲你总是读过的吧?我那时还不太老,反应还算快,立刻说:你不卖给我,我上哪儿去读?他当时答应得也很痛快,我也汲取教训,散了会就跑去北京找他。这时他虽不像在徐水时那么痛快,但还是给我写了条子,又反复叮嘱:千万不要跟别人说。 我这才读了全本。读后的感觉,是那个“洁本”叫得不准,应改为“劫本”。 我第一次读《红楼梦》时正在念初中,也正在迷武侠小说和侦探小说。受不了那些卖弄性的诗文段落,是跳跳蹦蹦着看的。倘要定量一点,跳蹦过去的篇幅,不会少于全文的一成。读后的感觉,是这本书很“酸”。这种感觉当然拿不到台面上来讲,但对于我自己还是有意义的,至少在我第二遍读它时,我觉得十几岁时的我,那感觉并不差。这已经是将近30年以后,即1970年代末了。这一次读,仍然有跳蹦,比上次少了一些,但绝对值也不低。仍然觉得很“酸”,不同的只是这回有了相对理性的分析,能说出它“酸”在哪里了。不久,我成了保定市文联“重点联系”的业余作者,因而有幸听一位著名作家来讲课。这位只比我大一岁、但确实很著名的作家告诫我们:要学会写小说,至少先读三遍《红楼梦》。于是我又读了一遍——不是为了凑够三遍,而是为了认认真真地再感觉一次。定量地说,这回跳蹦之处相当少了,但定性地说,还得说仍然是跳跳蹦蹦着读的。菜谱、药方之类仍然一晃而过。那些诗,倒是都看了,所以也能给自己一个结论:如果说叙述文字绝对甲等,那么这些诗八成只够乙等,包括那些作者自己赞为“好诗”的篇什。读的结果,是明确了为什么觉得它很“酸”——“我们家早先阔得很”! 毫无疑问,一个破落子弟对往昔荣华富贵的回视,完全可以成为一部小说的有价值的主题。《红楼梦》把这种回视写得真实、传神、精细、丰满、层次错落、色彩斑斓,正是它的成功之处。凭这个,它完全有资格传之不朽。但这也不能成为将一部书神化的理由。它的这种回视,里面有惋惜,有叹息,有悲伤,有愤怒,既有批判,也有炫耀,可以说应有尽有。如果一定要说还缺少点什么,那也就是缺少点承担。书里有没有对贾府败落的责任追究?有的。不能说作者完全规避了贾宝玉的责任,但是他既然是以明显美化的笔墨写贾宝玉,同时又以明显丑化的笔墨写贾珍们,那么这责任的绝大部分便落在了“胡作非为”的贾珍们身上,而仅仅是“不务正业”的贾宝玉,却“罚不当罪”地承受了贾府败落的所有后果。“不务正业”当然是一种叛逆,但这种叛逆所能提供的正面的东西,也仅止于不务正业。有论者说,贾府的败落,象征着封建主义的衰落;坦率讲,这种“象征”,我没看出来。贾府就是贾府。封建主义三千年,败落了不知道多少贾府甄府,便是“千秋万代”的王朝,也覆灭了大几十个,而封建主义依旧坚如磐石。直到今天,作为社会制度的封建主义已经很难复辟,但其意识形态“残余”,仍然死而不僵。一般地说,反封建的任务,很难由一个纨绔子弟——哪怕是破落后的纨绔子弟提出。可以有特例,但那就要有这个特定人能成为特例的充分理由,其中首要的一条,就是对这个破落子弟身份的扬弃。统观《红楼梦》全书,那种标准的破落子弟意识的主观介入十分强烈,十分鲜明。按照“传统”,富贵人家正当富贵之时,还是会讲一点气度的,即如书中的“正人君子”们,也时或将“待下人要宽厚”一类的话挂在嘴边。倒是败落之后,却对那些家里从来没有阔过的人格外看不起。不仅对刘姥姥、焦大一类下人,就是对教书匠一类“穷酸文人”,也是相当地不屑。另一方面,对于风尘女子,倒会另眼相看——这也是标准破落子弟的特征之一。 《金瓶梅》不是这样。鉴于此书的读者有限,这里不具体举例了。总体来说,它对那些“情种”们的批判一点儿不留情面,完全没有美化的笔墨。粗读之下,好像“万恶淫为首”的意识也很鲜明强烈。但是作者并没有故意去惩罚他们,而是让他们“自取其祸”。作者是以完全平等的态度来书写他们,所以他们是生活在他们自己的生活之中。无论如何,西门庆花的都是自己挣来的银子。当这一切形成了一幅完整、生动的市井风俗画卷时,那些市民们的生活就有了其自身的合理性、正当性。他们的确是在追求享乐。但是他们为什么不可以享受生活本身就有的、乃至人本身与生俱来的快乐?这是超出“传统”道德标准的价值判断,体现的是作者的一种博大的慈悲心。它大致相当于欧洲人所说的“博爱”。我们虽然还不知道“兰陵笑笑生”何许人也,何方人士,但这并不妨碍我们猜想,这种人本主义的意识,是明朝中后期各种类似资本主义经济因素萌芽、发育的结果。在历史时序上,这与欧洲的文艺复兴也大体相当。或许这原是人类文明发展的一般规律,只是它在中国被满清入侵所中断。满族地区的经济发展程度,使他们很愿意接受儒教文化,很容易拿过来为我所用,却接受不了那些孕育于资本主义经济因素的意识形态。同样是“入主中原”,他们遇到的抵抗比元朝强烈得多,皆因不仅有民族矛盾,还有意识形态矛盾。所以他们不仅需要武力镇压,还需要文字狱。文字狱的功能,是通过砍掉有数的脑袋,让无数的人自愿放弃长脑袋,所以砍掉的脑袋越是冤得离谱,威慑力越大。他们开国之初的几个皇帝能力很强,他们成功了。曹雪芹就生活在他们基本上取得成功以后的时期。所以,《红楼梦》在精神高度上比《金瓶梅》低一个档次,不是因为曹雪芹的文学才能差,而是因为他就活在了那个时候,毫无办法。 原载:《文学自由谈》2007/05 原载:《文学自由谈》2007/05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