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写长篇小说《曹雪芹》是很早的事了。但我打算写今现实题材的长篇小说之后再动笔。后来,又因为生病,耽搁下来。粉碎“四人帮”以后,由于领导支持,各方面的鼓励,我才敢于尝试。本来这个题材,是属于社会的。曹雪芹本人的接触面是那么广泛,他的思想,又有极为深远的继承陸,应该坦率地承认,囊括这么浩瀚的素材,绝不是我一个人所能承担得了的。没有最初的和今后的广大助力,我是没法完成的。 我服膺这样的话: “在描写历史事件和人物性格时,必须具有真实性,代表时代的精神,把诗的想象跟哲学的理解以及心理的观察有机地结合起来,不要在生活的‘田园的以及神话的趣味上’来描写它,而要描写它的真正的悲苦和欢乐。” (车尔尼雪夫斯基《关于杜勃罗留波夫》) 受能力的限制,做不到这些,对我来说,不足为怪。但,做不到,还可以继续做。何况面对同样的题材,别人还可以做到呢! “虽不能致,心向往之。”我想这是可以允许的。中国有句古话:“抛砖引玉”,这对我也颇为合适。 现在,谨就《曹雪芹》上卷出版之际,借这个机会,就教于学者、专家和广大读者之前说几句话: 曹雪芹的家世,经历了康熙、雍正、乾隆三朝;曹雪芹的身世、家世,和这个康乾盛世交融在一起,无法分割。也只有这样的历史现实,才出现了这样的一个曹雪芹。要描绘出一个活的曹雪芹来,不把他糅合到日寸代背景里来写,也就成为不可能的了。但是,处在那个风起云涌的时代,不使前波后浪的史实淹没曹雪芹,不使千头万绪的家史纠缠住曹雪芹,又使他本人不脱离开这个历史的浪潮,这就使写作遇到了很多困难。 爱因斯坦说:“从我自己痛苦的探索中,我了解前面有许多死胡同,要朝着理解真正有重大意义的事物迈出有把握的一步,即使是很小的一步,也是很艰巨的。”对于我来说。艰巨是从几方面来的:历史的,哲学的,对当时风俗习惯的无知,以及艺术技巧的不足,等等等等,俯拾皆是。何况还有些实际困难。举一个例子来说吧:陪伴曹雪芹的丫鬟,刚被读者熟悉了,就要打发开去,因为他长大了,丫鬟也要调换,又不能单换个名儿就算数的,这都增加了没法说清的困难。诸如此类的地方还很多。 一个走路的人,总是以他双脚走过的实地来计算的。人类的历史,也是以曾经生活过的时间积累而成的。因此,生活是不能割断的,就如空间和时间是不能割断的一样。我们每个近代人身上都有着不同的痣,有的近似黑色的,有的近似棕色的,有的近似红色的……它们就是我们远祖的色素的再现。尽管如此,人的皮肤虽是由野蛮到文明的标记,近代人的皮色,和他的远祖的皮色,已经有着不容混淆的差异。我们的今天是从昨天来的,我们的昨天是今天的前奏。曹雪芹距离我们已有两个世纪之久,我们对他以及他周围的人物,即使把他复现出来,但光是就事论事不行,把他写成当代人更不行。这就需要我们作出历史的探讨和评价,而恰巧我又是最缺乏这方面的能力的。 恩格斯对如何理解历史,给我们提供了精辟的见解。他分析过去的历史家们经常陷入这样的论点:“任何人的行动既然都是通过思维进行的,最终似乎都是以思维为基础的了。”从而他们得出结论,比如认为在欧洲“如果狮心理查和菲力浦一奧古斯特实行了贸易自由,而不是卷入了十字军东征,那就可以避免五百年的贫穷和愚昧”。对于历史上的一系列问题,都是照此看待。 同样的,我们中国过去有一些人,也认为如果接替康熙的不是雍正,而是“康熙第二”,那也就可以避免二百年的贫穷和愚昧了。“而不去研究任何其他的、比较疏远的、不从属于思维的根源”。 同时,恩格斯又着重告诉我们:“与此有关的还有思想家们的一个荒谬观念,这就是:因为我们否认在历史上起作用的各种思想领域有独立的历史发展,所以我们也否认它们对历史有任何影响。这是由于把原因和结果刻板地、非辩证地看做永恒对立的两极,完全忽略了相互作用。这些先生常常故意忘却,当一种历史因素一旦被其他的、归根到底是经济的原因造成的时候,它也影响周围的环境,甚至能够对产生它的原因发生反作用。”① 鲁迅一针见血地指出:“至于说到《红楼梦》的价值,可是在中国底小说中实在是不可多得的。其要点在敢于如实描写,并无讳饰,和从前的小说叙好人完全是好,坏人完全是坏的,大不相同,所以其中所叙人物,都是真的人物。总之自有《红楼梦》出来以后,传统的思想和写法都打破了。”② 这确实是给予曹雪芹的最适宜的历史地位。同时,鲁迅又说:“赫 克尔(E·Haeckd)说过:人和人之差,有时比类人猿和原人之差还远。我们将《红楼梦》的续作者和原作者一比较,就会承认这话大概是确实的。”③ 鲁迅对于那些专会“圆梦”的文士们,说了这些话,也道破了历史终会把人们纳入正轨。曹雪芹的创作方法完全是创新的。我们试看《红楼梦》中所用的“套头”之类的东西,完全是敷衍应景才用的。如果把《红楼梦》中“话说”、“且听下回分解”一些词语统统删掉,反而只觉得干净利落。这和別的章回小说不同,別的作者在这方面是很卖力气的,甚至要使它成为小说的引人人胜之处。可是《红楼梦》不想凭依这个。曹雪芹在写情写景以及心理的分析刻画上,完全没有过去的章回小说任何程式化的东西。我们试把它和《安娜·卡列尼娜》、《红与黑》放在一起对看,就不难看出,在这两部开近代小说先河的作品之前,已有先河了。 曹雪芹多么知道文学的力量!他在宝琴的十首《怀古诗》里,特意安插上《西厢记》和《牡丹亭》的情节和史实并列,又借宝钗之口说它“无考”。宝钗要另换两首,黛玉拆穿她的伎俩,认为那是“三岁的孩子也知道,何况咱们?”接着,曹雪芹又要李纨为这两部书争地位,说这是“老少男女,俗语口头,人人皆知皆说的”,应该予以承认。在这里,曹雪芹声明它们已是和人民血肉相连的不可缺少的一部分了。既成为人民的精神力量,也成为人民的物质力量,任凭装聋作哑,也是无法予以抹杀的!因此,我们不难看见,曹雪芹已预见到他所创造的林黛玉和贾宝玉,也将成为和王昭君、西施等历史人物并列的人物了。可见曹雪芹对文艺事业,有着何等的卓见特识。他在十首《怀古诗》里,以《西厢记》为二轴,以《牡丹亭》为压卷,也可见他对《西厢记》、《牡丹亭》心许之深,向往之重了! 我们都知道,“曹雪芹”也和“红楼梦”三个字一样,是家喻户晓了的。曹雪芹已成为人民的儿子。至于他应该叫曹雪芹,或者应该叫曹霑,正如《红楼梦》应该叫《红楼梦》,还是应该叫《石头记》,这都成为次要的了。 也正如“荷马”是个行吟诗人的名字,还是几个诗歌的收集者的共名,这都不妨碍我们对希腊史诗的欣赏,也无损于荷马的形象——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盲诗人的伟大形象。 通过《红楼梦》,使人们心目中对曹雪芹已经具备了不可磨灭的印象。他已经活在我们的心里,人们都在心中早巳为他立起了不朽的丰碑。这印象和丰碑,经过时间巨浪的洗磨,将更加丰富、更加高大起来。而且,每个人都会按照自己的理解,创作出一个曹雪芹的形象来。我不过是其中的一个罢了。我所追求的,不过是要求尽可能地忠实于历史的真实。但是,对于细节的真实的处理,它要通过形象来使人得到感动。这就不能不在历史的真实上予以艺术的加工,处理方面也就不尽相同了。 请允许我再啰嗦一遍,我不是写传记,我是写小说。只要那种种虚构是合理的,不是损害人物,而是丰满人物,就是应该的。至于曹雪芹的史实到底怎样,这就请求读者还是按照专家、学者的判断来判断吧!我们更要尊重他们的辛勤劳动! 同时,我也不想做到无一字无来历。有的则是自我杜撰。每件事都“查三代”,是很使人恼火的。小说中有些来历也很可能就是杜撰。如果,虽有依据,恰是个不可靠的依据,那又如何理解呢?而且,说老实话,曹雪芹就大胆宣言,他要杜撰。因此,写他的时候,杜撰也是会得到他的允许的。大概也会得到读者的允许吧! 比如:对曹雪芹的生年,我基本采取了康熙五十四年,也就是公元1715年的说法。但实际写来,却又提前了两年。我认为就写曹雪芹这个人物来说,这样写有许多好处。而小说则是从1722年开始。因为那时,皇室的明争暗斗,阶级矛盾和民族矛盾的特殊表现,消费和生产的不平衡,皇族特权的膨胀和官僚机构的庞大,海外接触的频繁……种种情况,都交错在一起。 雍正元年,写曹雪芹十岁,这只是为了使他稍大一点儿,稍稍冲淡他一些早熟的痕迹。另外,雍正元年发生的事情比较繁多,大体都关系到后来情节的发展。为了铺平垫稳,只得先向纵深开拓,这也是不好越过的事儿。因此,在上卷中只写了不到一年的时间。当然,如按编年体来算,我再蠢,也不会每年都写上二三十万字的。希望曹雪芹早些长大,对我来说,是再好不过的事儿!一个伟大人物的小时候,是不好写的。尤其是曹雪芹,写来毫无凭依,而又必须和他的将来处处关联着,也就是要伏见到他的未来。这个分寸,是不易掌握的。我何必自讨苦吃呢?现在,是这样写出来了。但后面的困难仍会接踵而至。本来,在创作的道路上,康庄大道是没有的。这也就得像初踏上月球的月行车,试着前进吧!这里就更需要得到读者的广泛支持,使我有信心把他塑造得比较接近本来面目,和读者取得共鸣。 又比如:为了说明曹雪芹幼时受到娇养,我采用丁我国传统习尚,给他取了一个女孩子的乳名,叫“占姐儿”。待到稍长,才命名为霑。曹雪芹自己起了好多别号,后来才以“曹雪芹”为名了。 另外,为了把曹雪芹和曹寅能够具体地联系起来,我塑造了一个可能有的人物——李芸,并使她作为曹寅、李煦、孙文成三家兴衰的见证人。 同时,我使曹雪芹小时到北京做福彭的伴读。福彭曾经是乾隆的伴读。曹雪芹成长的年代,正好是乾隆时代。福彭很年轻就袭了郡王爵位,同曹家的命运是关联着的。 再比如:脂砚和畸笏可能是一人,也可能是两人。但在艺术处理上,我认为两个人更好些,这样我就把他们作为两个人了。多一个与曹雪芹同时代的人来评《红楼梦》,在衬托作者的主题思想时,就会更加生动。 所以,我便把脂砚作为曹雪芹叔叔的同时,把畸笏作为另外一个亲戚了。 当然,脂砚对《红楼梦》来讲,是很重要的!在文艺批评上,他也算是有些眼光的。他应该有他自己的地位。对待这样一个人,应该是极端严肃的。但是,我现在为了烘托曹雪芹,就不得不忽略了他独立的价值方面。这也是要声明在先的呢! 《红楼梦》是不是有个底本的问题,这已有许多专家学者们论列过了,我不准备讨论这个问题。但我在写曹雪芹时,写他有过一个底本,这个底本就是《风月宝鉴》,它的作者是脂砚斋。这也是吴世昌同志早就有过的说法。我这样写,并不是就把现存《红楼梦》前八十回的矛盾都解决了,也并不同于事实就真是这样,只是作为一种艺术处理才这样写的。曹雪芹的思想境界,比脂砚设计的要高许多倍。而在脂砚、畸笏评阅《红楼梦》时,他们又未能更深地理解曹雪芹,往往过多地沉溺于过去生活的回忆中,如此而已。 我们不应该把曹雪芹写成完美无缺的理想中的人物,而应该把他写成一个有血有肉的人物。他有很多缺点和错误,借用科学的语言来说,他有他自己的阶级烙印,他受到他那个时代的制约。 对曹雪芹说来,他本来可以说,万物皆备于我。这必然导致他认为世界是不动的。但是,客观实际告诉他,世界不但是动的,而且总是向着它对立的方向转化。白昼可以转向黑夜,黑夜可以转向白昼,天可以转为地,地可以转为天,地在天下,天又在地下。 证之人事,也是如此。他的家族,以及李煦、孙文成的兴衰过程,都说明些什么呢?推而及于其他方面,也都在向相反的方面转化。人们对于事物,得先知道它是什么,才能进而知道它是怎么样。曹雪芹亲身经历了巨大变动,他所处的时代正是乾隆全盛时代,对于这个时代作出科学论断,我是无能为力的。我也不存这种奢望。但我们可以分析当事人——曹雪芹。他的认识过程,这对我们是必要的。而且应该说,也是我们要写的。这也就决定了我们写什么,和怎样写。 曹雪芹是属于人民的。人民的生活,就是曹雪芹的生活。人民是他的根,生活是他的源。生活又是不能割断的。我写的虽是历史,但它植根于生活的真实。离开生活的真实,也不可能写出过去的历史。没有对现实的理解,也不可能有对历史的理解。历史的功过,总是要以它给予今天和明天的作用来衡量的。我是坚决反对“影射”这个玩意儿的!因为它对生活不可能有正确的评价,因为影射本身就违反历史。 不管《红楼梦》作者是谁,“披阅十载,增删五次”这个说法,大概是可信的。再加上后来续补的时间,就不止十年了。但是,在这段漫长的岁月里,还没有整理出一个完整的体例来。在很短的期间,要我为《曹雪芹》规划出一个“凡例”来,我自己也未免太不自量了。 我凭着意识之流,尽情抒写,以致前后矛盾,引证谬误,种种毛病自会是车载斗量的!我的智能是那么有限,比起前人来,一是天上,一是地下,有着无可比拟的差別。错误和疵谬就更加难免了。可并不能因此就推卸责任。责任我是要承担的。我需要各方面的帮助和支持。但是,有许多问题,不是靠概念来解决,而是要靠实践来解决。写《曹雪芹》时所遇到的问题,也只可能在创作过程中求得解决。 我信奉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方针,因为它是促进艺术发展和科学进步的方针。失去这个方针行不行呢?铁的事实证明,不行!现在,我们才离针毡,重沐春风,我愿以极度兴奋的心情来珍惜每一寸时光,把《曹雪芹》早日呈现人民大众之前,作为我衷心的奉献! 现在,这不成熟的《曹雪芹》上卷初稿,已经单行。恳请读者朋友们不吝赐教,以便将来我能把它改写好! 我在此衷心感激红学专家吴世昌同志在百忙中审阅了书稿,对这本书出版的支持和帮助。同时,并感谢曹辛之同志为本书装帧,尹瘦石同志为曹雪芹绣像,戴敦邦同志赶制插图。 更重要的是感谢中共北京市委批准钟耀群同志协助我来进行创作,否则我是无法进行这么一个浩大的工程的。 最后,我还要向为我提供书籍、资料的单位和朋友们,特别是那些不相识的朋友们,致以深切的谢意。如果没有这种条件,我也是没法完成的。 作者
1979年7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