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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意境论续

http://www.newdu.com 2017-10-29 中国文学网 辛晓玲 赵建新 参加讨论
  第二章虚化的“实境”及其艺术意蕴
    “庄子文字善用虚,以其虚而虚天下之实。太史公文字善用实,以其实而实天下之虚”气在前面的论述里,我们已经看到,曹雪芹是如何“以其实而实天下之虚”。事实上,《红楼梦》中“以其虚而虚天下之实”的精彩章节,不在少数。
    不同于蒲松龄用现实主义笔法,来描写浪漫的神怪世界。曹雪芹还常常“因心造境,以手运心……虚而为实……于天地之外,别构一种神奇……曲尽蹈虚揖影之妙”。他用超现实的幻境、梦境和仙境,创造出意味无穷的境界,影射并深化了现实的人生。
    第一节幻境:真假之间的徘徊
    “世人都晓神仙好,唯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娇妻忘不了!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
    在(红楼梦》的第一回里,曹雪芹就借跛足道人之口,向世人唱出了一支震聋发聩的《好了歌》。既然“好”便是“了”,“了”才能“好”;既然人世间所有的爱恨情仇,最终都会烟消云散,那么,在这苍茫宇宙,真与假,虚与实,又有什么明确的界限?
    跨越了阴阳和生死,有一些幻象,被作者当作“真实的存在”,连结着现实与虚无、过去与未来。
    这样的意象,总会在小说最关键的章节,反复出现。比如,在“真事”反倒被“隐”去(甄士隐),“假语”反倒被“存”留(贾雨村)之后,有那么渺渺茫茫的一道一僧,开始为红楼儿女,在天地间奔波。
    第一一五回,丢了“命根子”的宝玉,神志不清。正在众人手足无措之际,只见有个小厮跑了进来:“门上来了一个和尚,手里拿着宝二爷的这块丢的玉,说要一万两赏银”。及至贾政等人追了出去,癞和尚早已踪影全无。而宝玉却慢慢“清醒”过来。
    小说讲道,在癞和尚离去的一瞬,宝玉的灵魂,其实随着他出了窍。这个灵魂出窍的过程,是宝玉对家族命运进行全方位思考的过程。正是对大观园儿女个体生命的关照,使得宝玉从稀里糊涂的人生状态,完全地走了出来。这不是一次普通意义上的清醒。这是一次彻底的清醒。它使迷茫的宝玉,终于果断地做出了遁世的决定。
    癞和尚作为一个亦真亦假的物象,他让宝玉那不可触摸的思维流向,如此明晰地投映在我们心上。
    “王熙凤毒设相思局”,以致好色的贾瑞,奄奄一息:“那贾瑞此时要命心切,无药不吃,只是白花钱,不见效。这一日有个跛足道人来化斋”,并送贾瑞一面镜子—“风月宝鉴”。他再三叮泞,此镜只可照反面,不能照正面,谁知道:
    贾瑞收了镜子,想遗:“道士倒有意思,我何不服一照试试”。想毕,拿起“风月鉴”来,向反面一照,只见一个骷髅簇立在里面,唬得贾瑞连忙掩了,写“道士混帐,如何吓我!--我倒再照正面是什么。”想着,又将正面一照,只见风姐站在里面,招手叫他。贾瑞心中一喜,荡悠悠的觉得进了镜子……如此三四次。到了这次,刚要出镜来,只见两个人走来,拿铁锁把他套了,拉了就走。贾瑞叫道:“让我拿了镜子再走”。—只说了这句,就再不能说话了。(第十三回)
    “风月”的正面,是淫乱与死亡。但是,贾瑞仍以飞蛾扑火的热情,投身风月之中。
    沉迷于声色,世人能有几个,愿意面对“风月”背面的骷髅?
    这是曹雪芹对人间“色”“情”的冷峻的思索。其中包含了一些劝世的成分,但我们并没有看到宣教者的“诲语谆谆”。
    中秋夜宴,本是“月明灯彩,人气香烟”。但在晴雯抱病夭逝、尤氏姐妹含冤而死、王熙凤重病缠身、大观园惨遭抄捡这一连串的变故发生之后,贾氏家族从“晶艳氤氲”的夜宴上,见到的是“异兆”,听到的是“悲音”:
    大家正添衣饮茶,换盏更酌之际,忽听那边墙下有人长叹之声。大家明明听见,都谏然疑畏起来。贾珍忙厉声叱咤,问:“谁在那里?”连问几声,没有人答应。尤氏道:“必是墙外边家里人也未可知”。贾珍道:“胡说。这墙四面皆无下人的房子,况且那边又紧靠着祠堂,焉得有人。”一语未了,只听得一阵风声,竞过墙去了。恍惚闻得祠堂内槅扇开阂之声。只觉得风气森森,比先更凉飒起来;月色惨淡,也不似先明朗。(第七十五回)
    奇诡恐怖,令人毛骨惊然。贾母将平安团圆的希望,寄托于中秋盛宴。可是,贾府中的小辈们,要么痴,要么病,要么死,要么沉溺于走马斗鸡、吃喝漂赌,他们哪有心思,去关心家族的命脉?就连这眼前的热闹与浮华,也仅仅是为“承欢”贾母,“应个景儿。”难怪祖祠之内,会有人扼腕叹息!
    超现实的“实境”,使得《红楼梦》的某些章节,充满了魔幻色彩。这种实境,无不与人物命运、尤其是家族命运,紧紧相联。面对着不可逃避的衰亡,颓败、阴森、回天无力的悲哀,无时无刻不笼罩在贾府的上空,笼罩着生活在这儿的人们。
    第二节梦境:人性深处的眺望
    

    庄子一梦醒来,百思不得其解:究竟自己是那梦里的蝴蝶,还是蝴蝶乃为真实的自己?
    “春梦随云散,落花逐水流”。生活在恋恋风尘之中,大观园里的少男少女,最终竟无一人,能够摆脱飘零的命运。
    然而,即使在梦里人生,他们也让自己的青春,开满了激情的花朵。
    黛玉曾恍恍惚惚地,梦见家里要将自己嫁了出去。孤独无援的她,只能求助于宝玉。宝玉这样挽留她:
    “我说叫你住下。你不信我的话,你就瞧瞧我的心。”说着,就拿着一把小刀子往胸口上一划,只见鲜血直流。黛玉吓得魂飞魄散,忙用手握着宝玉的心窝,哭道:“你怎么做出这个事来,你先来杀了我罢!”宝玉道:“不怕,我拿我的心给你瞧”。还把手在划开的地方儿乱抓。黛玉又颤又哭,又怕人撞破,抱住宝玉痛哭。宝玉道:“不好了,我的心没有了,活不得了。”说着,眼睛往上一翻,咕咚就倒了。黛玉拼命放声大哭……(第八十三回)
    这血泪交流的爱情,如何地震撼人心!在宝、黛二人纯清的恋情中,这,恐怕是最激烈也最直露的一幕。尽管宝玉已为黛玉摔过两次玉,发过数回痴,但怀抱了刻骨铭心的情感,他们甚至不曾有过花前月下的卿卿我我。宝黛爱情,被曹雪芹提升到一种至真、至纯、至美的艺术境界,那是心与心的撞击,那是千载难逢的灵魂的遇合。
    黛玉之梦,以“情”摄人。王熙凤作梦,则为“复杂”取胜。
    秦可卿可谓是凤姐的知音。临死之前,她还不忘给凤姐托梦:
    凤姐方觉星眼微朦,忧憾见秦氏从外走来,含笑说道:“……婶婶,你是个脂粉队里的英雄,连那些束带顶冠的男子也不能过你,你如何连两句俗语也不晓得?常言‘月满则亏,水满则盈’;又道是‘登高必映重’。知今我们家赫赫扬扬,已将百载,一日倘成乐极生悲,若应了那句‘树倒猢狲散’的俗语,岂不虚称了一世的诗书旧族了。”(第十三回)
    之后又告诉凤姐,“三春去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凤姐须得为今后的日子,作一些如此这般的打算。
    可卿与凤姐,一个风流干练,一个老辣阴险。同为贾府的“栋梁之材”,她们不约而同地,关注着家族的兴衰。
    可卿亡故之时,贾府从表象上看,尚钟鸣鼎食,歌舞升平。然而,可卿与凤姐,事实上都感觉到了隐隐的危机。“可卿”托梦,便暴露了风姐内心深处的担扰与恐惧。“恃强羞说病”的凤姐,以其精明强干和所作所为,断不会承认自己主持下的贾府,大厦将倾。但她潜意识里十分清楚,贾氏家族面临的,是“昏惨惨似灯将尽”的阴晦的结局。曹雪芹用虚化的实境,暗示了这种真实的存在。
    凤姐另一次做梦,是在她命若游丝之际:
    凤姐此时只求速死,心里一想,那魔悉至。只见尤二姐从房后走来,渐近床前说:“姐姐,许久的不见了。做妹妹的想念的很,要见不能,知今好容易进来见见姐姐。姐姐的心机也用尽,咱们的二爷糊涂,也不领姐姐的情,反倒怨姐姐作事过于苛刻,把他的前程去了,叫他如今见不得人,我替姐姐气不平”。凤姐恍惚说道:“我如今也后悔我的心忒窄,妹妹不念旧恶,还来瞧我。”(第一一三回)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然而,依凤姐的性格,即使将心中的秘密,带到了坟墓,她也不会轻易地,向别人道出她的所想、所思。曹雪芹于是为她安排了这么一个梦境。在梦里,气息奄奄的风姐,难得地流露了她仅存的愧悔与良知。凤姐的性格是阴毒的,同时又是复杂的。这个梦,就像她对待刘姥姥一样,从某种程度上,反映出她性格的多元组合。
    “太虚幻境”最初出现在宝玉梦里。但它在《红楼梦》中的份量,又不同于其它的梦境。对此,我们将在工“仙境”中予以论述。
    作为一部伟大的现实主义巨著,《红楼梦》先后用了30余个“梦”表现真实的社会、人生。本文中,我们认为《红楼梦》的“梦”字,当指人生的虚诞和无着。《红楼梦》中那些充满了深意的具体的梦境,流荡着作者最为强烈的感情。无论是宝玉、黛玉,还是凤姐,他们的梦,都是流自心底的最真的泪水。难怪这些梦境,总能让人精移神骇。
    第三节仙境:天上人间的畅想
    《红楼梦》给我们描绘了不少扑朔迷离的神仙境界。
    关于小说的来历,作者首先给它虚构了一个故事。据说,女蜗炼石补天的时候,用了三万六千五百块石头,单剩下一块没有用。这块石头“自经锻炼之后,灵性已通,看众石俱得补天,独自己无材,不堪入选,遂自怨自叹,日夜悲号惭愧。”一天,这块沮丧的石头,偶见一道一僧经过它身旁。那一道一僧大谈红尘中的荣华富贵,听得顽石萌动了凡心。在顽石的恳求之下,僧人施展法术,把它变成扇坠大小一块莹洁的美玉,之后又将它“携人红尘”,让它“历尽悲欢离合,炎凉世态”。于是,这石头就将它亲历的事情记录下来,成就了一段故事。
    曹雪芹用四句诗,概括了石头的心事和阅历:
    “无材可去补苍天,枉入红尘若许年。此系身前穷后事,倩谁记去作奇传?”(第一回)
    诗中明显含有牢骚不平之意。而这,恐怕是顽石下凡的最直截的原因。要在仙界施展才华,显然不可能,那么,人间的繁华,又能带给它什么?
    人间生活,带给它的同样是泪水、辛酸与绝望。
    可见,作为“虚化了的实境”,仙境里的一切,尽管虚无,尽管荒诞,但仍脱不出俗世的窠臼。曹雪芹笔下的仙界,和人间息息相关。它不是《长恨歌》中的浩浩碧落。在《长恨歌》中,杨、李的爱情,在海上仙山得以实现。而在《红楼梦》里,失落的顽石,逃离了虚空,又归于虚空。不见容于世的曹雪芹,就这样向我们诉说着人生的黯淡与飘忽。
    关于宝黛的爱情来历,曹雪芹则编了另外一个故事:
    西方灵河岸上的三生石旁,有一株绛珠草。它因为得到赤瑕宫神瑛侍者以甘露灌概,始得久延岁月。“后来既受天地精华,复得雨露滋养,遂得脱却草胎木质,得换人形,仅修成个女性。”等到神瑛侍者要下凡,她也决心下凡为人,好把一生所有的眼泪都还给他,以偿还甘露之惠。这神瑛侍者口衔顽石,降生人世,就是贾宝玉。而林黛玉,则是绛珠仙子的转世(第一回)。
    神瑛侍者对一裸纤细的小草,倍加照料。其细腻周到,何尝不是一种柔情?绛珠草以泪报恩,其用心之真,何尝不感人至深?虽然,这仅仅是故事的引子。但引子中的神瑛侍者和绛珠草,却和故事中的宝、黛,拥有同样的性情。所谓的“但教心似金韧坚,天上人间会相见”,《红楼梦》中宝黛二人的爱情绝唱,当是天上人间,亘古不变。这种爱情的缘定性,又和薛姨妈讲述的海天之间那个牵红线的月亮老人,在情景上,遥相呼应。作品的惫境,由之变得连绵、博大、深邃。
    太虚幻境,是《红楼梦》全书最具诗画神韵和意化色彩的章节(第五回)。在这一节里,曹雪芹不仅用大段的笔墨,描绘了警幻仙子的风姿,他还通过水墨治愉染的画面,简洁优美的诗词,提纲携领地,对书中人物及其命运,作了凝炼的概括。
    曹雪芹刻画的警幻仙姑,是一个美仑美央、光艳夺目的艺术形象。在离合的神光中,她披花拂柳,向我们走来。她的身上,有麝兰的馥郁,有环佩的叮当。她“出没花间,徘徊池上”。她既有“春梅绽雪”、“秋菊披霜”的朴素和莹洁,又有“松生幽谷”、“霞映澄塘”的艳丽和安祥。她拥有人间女子所不具备的完美的神采,这神采幻化成了无穷尽的重重叠叠的意象。
    警幻仙姑是一位司管儿女情爱的女神。她能司管这一切,因为她对儿女之情,有着不同凡俗的见解。她欣赏至纯至美的情感,因此她对贾宝玉坦言:我爱你,就因为你是“天下第一淫人”。她又很清楚,“春恨秋悲皆自惹”的儿女,最终会为情所困,所以她对人间情爱,带了几分同情和关切。而“出乎其外”的观瞻角度,又使得她看待人物命运,具有凡人所不具备的超前性。
    贾宝玉在警幻仙姑引领下,游历了太虚幻境,看了薄命司中“金陵十二册正册”、“金陵十二册副册”和“金陵十二册又副册”。下面就是正册判词之一:
    可叹停机德,堪怜咏絮才。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理。
    判词中隐含了“林黛玉”、“薛宝钗”二人的名字。而它为读者提供的配图,又是如此萧条、冷落:一条悬于枯木之上的玉带,一股埋在冷雪之中的金钗。林黛玉将她冰清玉洁的生命,交给了贾府这株不堪依赖的朽木;而宝钗将自己的性灵,深埋于冰冷而虚伪的“寒雪”。一个“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时代,显然不需要什么“咏絮之才”。但是,拥有了“停机德”,仍旧无法逃脱被毁灭的命运。
    在“无可奈何”的天地之间:“为官的,家业凋零;富贵的,金银散尽……看破的,遁人空门;痴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第五回)。
    无论是现实的人生,还是臆想中的宿命,一切“皆从空中来,又向空中去。”生命的情境,最终仍是这样地荒凉、惨淡!
    虚化的“实境”,在《红楼梦》中所创造的,是一种整体意境。梦境则侧重于局部意境的抒写。而幻境更多地如一根不断的丝线,使情节得以延续和发展。幻境同时又将幻想的仙界和现实的人间,联在了一起。
    “假作真时真亦假,’(第一回)。当真假的界限彻底地泯灭,那么,艺术上的以虚为实,以实为虚,不仅成了一种创作手段,这种“游戏笔墨”,更多地透出一种对人生的参悟,对滚滚红尘的调侃与反思。
    第三章((红楼梦》意境的悲剧美
    从中国传统诗歌中,我们可以看出中国文人思想发展的脉胳: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足道,托体同山阿。”
    “节物风光不相待,沦海桑田须臾改。昔时金阶白玉堂,即今唯见青松在。
    “宛转峨眉能几时,须臾白发乱如丝。但看古来歌舞场,唯有黄昏鸟雀悲。”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奔粉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
    “将那姹紫嫣红开遍,都这般,付与断壁残坦”。
    缤纷的物象,无一例外地,蕴含着沉重的悲剧生命意识。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青山不老,碧水长流,但毕竟有些什么,在一天天离我们远去。那都是一些天地间最为纯真和圣洁的东西,比如青春,比如爱情,比如生命。
    逝者如斯,不舍昼夜。面对无垠的宇宙,面对浩渺的时空,人生如寄的悲怀,像是冷冷的秋风,穿透了先辈们的灵魂。
    而曹雪芹,无疑该是一位旷野上孤独的歌者。他怀抱着失落的虚空和幻灭的苦痛,迎着浩浩长风,缓缓离去。在他身后,留下了清风晓月,衰草枯杨,同时也留下了我们这些无常的生命,聆听他百年以前枪然的吟唱。
    第一节 穿透人间情爱的悲剧生命意识--真诚的毁灭与虚伪的失败
    《红楼梦》为读者营造的,是一种绵延而深刻的悲剧意境。感伤的人生哲学,传统的生命意识,则是这种意境的骨骼和精髓。
    鲁迅先生说过,悲剧,是把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曹雪芹的悲剧生命意识,则通过人性中“真”的光辉及其毁灭,得以体现。
    “真的光辉”,在意境中属极高的艺术层面;在情感中,属极高的意识范畴。王国维先生在《人间词话》里,就反复强调过“境界之真”。他认为,只有“能写真景物,真感情”,方可谓之为“有境界”、‘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他说:“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无为守贫贱,轗柯长苦心”,这都是“淫鄙之词”,但没有人认为这些词“淫鄙”,因为它们流露了人性的真实。
    《红楼梦》的高妙之处,恰恰在其写人之真,写情之真。而真情所至,死者可以生,生者可以死。宝黛生生死死的爱情,便是一首声泪并下的生命的悲歌。《红楼梦》一书,与一切喜剧相反,彻头彻尾之悲剧也”。由真情毁灭所引发的苍凉的人生况味,使得《红楼梦》的艺术境界,臻于完美。
    我们知道,真诚,从来无法战胜虚伪。所以现代人说:“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在那镀金的天空,飘满死者弯曲的倒影。”
    这倒影落在我们心头,化成了一种挥之不去的沉重。
    比如说,宝黛和他们被摧毁的爱情。
    他们一个是不肖的子孙,一个是不幸的女子。在他们所生活的那个时代,“一个不肖的子孙和一个不幸的女子,不过和草一样卑微。卑微,然而互有深厚的牢不可破的爱情,就像在生前已有了情谊和盟誓”。
    尽管是两个极普通的人。但是,因为真诚,他们的纯情,以及他们纯情的被毁,让世人震惊与感动。
    让我们先谈谈宝玉。
    “情不情”是宝玉的特点。他对黛玉,开始是爱着的,可黛玉并没从一出场,就成为他生活中的唯一。一个青春少年,过着众星捧月的日子,花团锦簇之中,难免左顾右盼,于是,鸳鸯的玉颈,宝钗的美臂,都叫他想人非非。游历了太虚幻境,他甚至急急忙忙,和袭人初试云雨之情。此时的贾宝玉,因(多)“情”而“不情”。“不情”算不得优点:不情使得他最终的所爱—林妹妹,柔肠寸断。不过,“厮混在女儿堆里”,他的灵魂尚未被世俗浸染。随着春花秋月的轮换,这个单纯而真诚的少年,终于在世俗的冷眼中,成长起来。他坚守了自己的灵魂,他也逐渐明白,他要寻找的,是一个可以和自己的灵魂进行交谈的人。而这人,非黛玉莫属。
    <终身误)都道是金玉良缘,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第五回)
    在金玉、木石之间,由“不情”而“情”的宝玉,坚决地选择了后者。而木石之“石”,本是他的“真身”。“玉”是假(宝)玉,“金”又有何真实可言?
    还有那个“小心眼儿”的林妹妹。她没有宝钗的雍容大度,华贵端丽;她没有宝钗的万事皆通,八面玲珑;她没有宝钗的随分从时,装愚守拙。她竟然在“礼义之家”,偷看《牡丹亭》、《西厢记》;她竟然不顾闺范,为了宝玉,眼睛哭得“桃子一般”。在贾母、凤姐、宝钗们的包围之中,她招架无术,运转无能。然而,偏偏这么一个身世浮萍的女子,让宝玉心动。宝玉倾情于她诗人的气质,女儿的清纯:
    《枉凝眉》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成化?一个枉自吸呀,一个空劳牵挂。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经得秋流到冬,春流到夏。(第五回)
    对那用生命的碧血凝成的泪水,谁还能怀疑它的真诚呢?谁人又不被它深深地打动!
    两位时代的水土不服者,就这样无视人间的挂碍,一任骄傲的身影,自由地飞翔在心灵的天空。
    直到虚伪折断了他们飞翔的翅膀。
    我们惊叹虚伪的力量。
    虚伪要毁掉真诚,那简直是易如反掌。
    在毁掉宝黛爱情的过程中,宝钗便是虚伪这一阵营里冲锋在前的中坚力量。
    如果说,宝玉追求“真”,是因为他厌弃了太多的“拥有”,那么,黛玉之“真”,是因为她除了那个本真的灵魂,一无所有。
    宝钗不同于宝、黛。出身于皇商之家,她拥有丰实的家资。作为一个“时代”女性,她有极合当时价值标准的理想与信念。她的理想是去宫里,做个女官。
    已经拥有的。断不会放弃,尚未拥有的。在奋力追求,这颗为时代、社会所锻造出来的“冷香丸”从来不曾意识到,所有的拥有和追求,其实离生命很远。
    但她已在虚饰的世界中,迷失得太久。虚伪的分子,已渗透了她的骨血。
    姐对史湘云说,作诗“究竟也算不得什么,还是纺绩针黹是你我本分。一时闲了,到是于你我深有益的书看几章是正经”。
    黛玉行酒令时说了《西厢记》、《牡丹亭》里的句子,她也教训得有板有眼。
    其实,作诗虽非“正事”,一旦作了起来,宝钗总是不甘寂寞,一马当先。《西厢记》、《牡丹亭》既然“不堪一看”,宝钗何以“小时候”翻了一翻,成年后还能倒诵如流?
    在讨好贾母方面,她不让于凤姐。在金钏之死上,她的冷酷,甚至超过了王夫人。她是一个把真实的“血迹和泪痕”看得很淡的人。她已习惯了存身于世俗的冷漠之中。
    清代《三借庐笔谈》说:
    ……夫黛玉尖酸固也,而天真烂漫,相见以天。宝玉岂有第二人知已哉?况黛玉以宝叙之奸,郁未得志,口头吐露,事或有之。盖人当历境未亨,往往形之歌咏。诗三百篇,大抵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圣贤如此,况儿女乎?宝钗以争一宝玉,致娇揉其性:林以刚,我以柔;林以显,我以暗,所谓大奸不奸,大盗不盗也……
    宝钗因之而击败了黛玉。
    第九十七回,“薛宝钗出闺成大礼”。至此,真诚被彻底地摧毁。被摧毁的东西里,有宝黛爱情,还有宝玉的灵魂,黛玉的性命。
    然而,以胜利者姿态出现的宝钗,到头来又面临着什么?
    扮成黛玉成大礼,卑鄙是根源,委屈是难免,不能预想的是,宝玉揭了盖头,便扬长而去,口口声声喊着要找林妹妹。之后又是痴迷。醒来第一句话还是:“宝姐姐是怎么来的?我记得老爷给我娶了林妹妹过来,怎么被宝姐姐赶了去了?他为什么霸占住在这里?……你们听见林妹妹哭得怎样了?"
    “苦绛珠”魂归离恨天,也算是“死者长已矣!”留给“病神瑛”的苦痛,却将悲剧意蕴,推至高峰。
    亲自参与了这出悲剧制造的薛宝钗,此时不可避免地,走向了悲剧的未来,和真正的失败。
    第二节含血进泪的悲唱--生命的流逝和灵魂的消亡
    以贾母、凤姐、宝钗为代表的虚伪的阵营,不仅毁掉了宝黛爱情,同时也毁掉了无数真诚的灵魂和生命。
    首先是真纯的女儿,一个个死去。
    她们有:黛玉、晴雯、尤三姐、司棋、鸳鸯、金钊、柳五儿,等等。
    早在黛玉葬花之时,她就该预料到她凄伤的命运吧!
    “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飘泊难寻觅……天尽头,何处有香丘?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第二十七回)--这是怎样一种透彻肺腑的忧伤?
    然而,从黛玉之死里,我们感觉到的,不仅仅是凄伤,还有异乎寻常的绝望。
    为了那将要被扼杀的爱情,她“绝过粒”,找过宝玉。但是,她什么也没有说。她什么也说不出。在诀别的时刻,她“瞅着宝玉只管笑,只管点头儿”。面对着即将失去的爱情和生命,她又能说些什么?
    她用最后的力气,完成了两件事:烧了绢帕,烧了诗稿。
    而我们知道,诗稿就是她的生命,绢帕就是她的爱情。
    “心已空/音调如何吹弄/忍心好/将我一拳推倒/也是一宗解化/本无家/任飘泊到天涯”,一位诗人如是说。
    而黛玉,一个娇弱的女子,当她看到自己已不见容于这个龌龊的世界,她果断地用死亡,维护了她的人格与自尊。
    黛玉留给这世界的最后一句话是:“宝玉,宝玉,你……”字字千钧,字字血泪。她喊出了短暂的一生中全部的希望、酸涩,不解与牵挂。
    那个“眉眼身段儿都长得有点象林姑娘”,并因此被王夫人视如“妖精”、“邪祟”的晴雯,又是如何寿夭于青春华年?
    晴雯是一个不知父母、不明出处的丫环。孤零零地生活在凄风冷雨的人世,宝玉是唯一能够欣赏她的人,也是和她心灵距离最近的人。虽然宝玉是“主子”,晴雯是“丫环”,晴雯却从来不因为主仆关系,放弃她为人的尊严。为了宝玉的疏忽和失礼,她敢于红颜一怒,演出“撕扇”那飞红乱溅的一幕。但这一切,改变不了她“心比天高,身为下贱,风流灵巧招人怨”(第五回)的悲凄的命运。在被赶出大观园之后,在恶疾缠身的时候,她将宝玉当成了人世间唯一的知音:
    睛雯拭泪,就伸手取了剪刀,将左手上两根葱管一般的指甲齐根铰下;又伸手向被内将贴身穿着的一件旧红缝袄脱下,并指甲都与宝玉遗:“这个你收了,以后就如见我一般。快把你的袄儿脱下来我穿。我将来在棺材内独自躺着,也就像还在怡红院的一样了。论理不该如此,只是担了虚名,我可也是无可如何了”。(第七十七回)
    偌大的人间,她所拥有的只有一个真我,一份真情。
    活着的时候,她用傲骨,赢得了宝玉的友情。在被毁谤而濒临死亡之际,她交给宝玉的,依旧是一片真心。一切是那么纯净,如一潭清水,冷澈,明丽,纯粹。“其为性则冰雪不足喻其洁,其为神则星,不足喻其精”(第七十八回)。情到真时,又何必穷究它到底是爱情,还是友情!
    尤三姐和司棋、鸳鸯之死,尤为惨烈。她们共同追求着理想中的真爱。可是,“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在希望破灭之时,她们同时选择用死亡,来抗议这个不公平的世界!这是她们对虚饰的人世最为强烈的抨击!
    可以说,黛玉、晴雯、尤三姐等一大群纯情少女,是大观园乃至整个贾府这个“黑暗王国里的一线光明”。光明熄灭了,生命之火熄灭了,一切都归于沉寂。然而,黛玉、晴雯、尤三姐以及其他许许多多被毁灭的纯情少女的悲剧形象,以及她们所体现的悲剧美,将永恒地留在《红楼梦》中,永远地留在读者的心里。
    那些随着落花远去的女儿们,已无处寻觅她们的芳踪。可是,目睹了生命的消亡,和真实的沦丧,那些无奈的生者,将如何继续他们的足迹?
    “堪破三春景不长,缁衣顿改昔年妆。可怜绣户侯门女,独卧青灯古佛旁”(第五回)。这是惜春。曾是大观园中最单纯、稚嫩的姑娘。但她已从哥哥姐姐们的遭遇中,看到了前路的渺茫。她宁可放弃自己的灵魂,并让自己在丧失本真的过程中,成为惨淡平静的生命意象。
    梦也无聊,醒也无聊。紫娟应该是宝黛爱情最直接的见证人。可是,当那爱情随黛玉的逝去变得遥远,她只能惨然一笑,遁入空门。
    还有仰天大笑,拂袖而去的宝玉。什么都没有了。既然没有了林妹妹,没有了人世间的至爱,功名富贵,更加淡如云烟。他成了白茫茫大地上最后的色彩和意象。而他,最终也会消融于无尽的苍茫。
    还有芳官、还有妙玉、还有鸳鸯,或生或死,或没有下场———这一切,事实上已不再重要。在她们的肉体消失之前,她们早已放逐了她们年轻、真诚、充满幻想和期冀的灵魂。
    多少年以后,蒋和森先生这样愤怒地质问:
    “这是一个什么世界?在这里,有的人霸占着别人美丽和青春,有的人收藏起泪水去逗取别人的笑声。在这里,刚正是专横的化妆,善良是软弱的别名。在这里,美丽的谎言可以洗去不洁,而缜密的机心又可以得到忠厚的夸奖……
    “啊,这是一个什么世界?爱情与淫乱不分,高尚与卑劣倒置……在这里,少女的爱情需要赤热的鲜血来证实,而老太太的慈悲却可以凭冰冷的白银来收买……在这里,杀人的手上不见血迹,而无罪的心上满是伤痕……
    “啊,这是一个什么世界?……那些活动在这个世界里的生灵啊,无论是骑在别人头上的,或者是被踩在别人脚下的,似乎都有各自不同的苦恼和不幸在等待着他们。看来,在这里,任何人都不配有好的命运。”
    这到底是一个怎么样的世界?这是一个虚伪的世界。这是一个真诚被毁灭的世界。
    这是一个虚伪的人们自寻末路的世界。这是一个无所谓真、无所谓假,生命终归会在动荡中消亡的世界。
    曹雪芹为我们塑造的这个艺术意境,充满了幻灭、失落、创痛和悲凉。
    在激荡的情怀里,他不再去顾忌,什么是哀而不伤。
    他捧着鲜血淋漓的心,向我们发出动人魂魄的灵魂的悲唱。
    结语
    《红楼梦》面世以后,它拨去了明末清初淫秽小说的迷雾,撇开了才子佳人小说的旧路,并将中国古典小说的创作,推向了高峰。鲁迅先生就曾说过:“自有《红楼梦》出来以后,传统的思想和写法都打破了。”
    曹雪芹“滴泪成墨,研血成字”(脂砚斋),“一字一咽,一句一啼”(曹雪芹),他从真、幻之间,寻找着生命的涵义。他将浪漫主义笔法,融入了伟大的现实主义巨著。每每当我们翻开《红楼梦》,我们总能感受到那些洋溢在字里行间的诗情画意。曹雪芹为我们创造的艺术意境,因之而变幻跌宕,摇曳生姿。这不仅是对中国古典诗歌意境的继承,更是对中国小说意境的全面开拓。
    《红楼梦》意境的独特之处,就在于它不仅以实生虚,而且以虚生实。曹雪芹通过人间真情的幻灭,写出了沧桑的生命失落的悲剧。
    一人、一物、一情景;一梦、一幻、一灵境。“君掌盛无边,刹那含永劫”(英·勃莱克)。《红楼梦》中“千红一哭(窟),万艳同悲(杯)”的凄艳的人生图景,流露出的是曹雪芹灵魂深处的悲悯和忧思。我们往往能从那些飞动的意象里,体悟到生命的流逝和空虚无着。
    曹雪芹创造的这种永恒的悲剧之美,不仅激动着我们的情感,撼动着我们的心灵,它同时还为后世小说的意境创作,提供了不朽的典范。《红楼梦》对后人的影响,是如此深入。它几乎渗透了中国现代小说创作中具体的人物、场景和情节。
    我们还记得巴金的《家》。我们记得那《红楼梦》一样纷繁而复杂的生命的场景。我们忘不了,在冷月清波前,鸣凤纵身的一跃……便粉碎了无数水中的花影。我们忘不了梅……在觉新结婚的弦乐声中,她扼断了自己冷香浮动的生命。我们忘不了瑞珏……在无望的隐忍中,她的青春,逐渐枯萎、凋零。
    大自然中的落花,终究会随水永逝。生命的花朵,却总是被戕残在红尘的深处———巴金笔下的人物,他们的生、他们的死、他们的泪水和欢乐里,不都隐约闪现出红楼儿女的影子?
    我们当然也记得张爱玲。记得她作品中芙蓉出水和错采缕金的杂陈之美:这里有缘定三生的《倾城之恋》、有禁锢人性灵的《金锁》、有那么多“情不情”的人物……
    如果说,中国现代小说,大多继承了《红楼梦》对“实境”的取意,那么,中国当代某些小说流派,则继承和拓展了《红楼梦》对“虚境(虚化的实境)”的开辟。
    从洪峰、马原,到余华、残雪———先锋派也好,后现代派也罢,他们都追求“以虚为实”。他们甚至将梦境、幻境,作为小说的主体。其中包容的生死悲欢、繁衍生息,在强烈的魔幻色彩中,透射出对人生执着的思索。
    《红楼梦》通过各种各样的“实境”,创造出了精美绝伦的艺术境界,并于深刻的悲剧精神中,透出苍凉人生真实的底蕴———这使它成为一部超越时空的不朽的巨著。当我们从西方文学中,寻找中国新小说意境的始端和发源,我们应该看到:曹雪芹如同一位先知者,他正含笑地站在数百年的光阴那边,回头向我们眺望。
    行走在他深邃的目光中,我们必然会意识到:作为一笔巨大的精神财富,《红楼梦》优美的艺术意境及其悲剧之美,不仅属于过去,同时也属于未来;不仅属于中国,同时更属于世界。
    原载:《社科纵横》2002年03期
    
    原载:《社科纵横》2002年03期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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