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曹雪芹留下的《红楼梦》是一百二十回,还是八十回。这个问题,不仅涉及到后四十回是否为高鹗所续,也牵涉到哪种本子为真,哪种本子为伪的判断。如果是八十回,则后四十回必是高鹗或别的人所续:八十回本中题名为《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的三个脂本(没有一个够八十回)。则有几分可能是真本(倘若不管它们其余方面的伪迹)。如果是一百二十回,则程甲本无疑是真本全本,八十回本则为在流传过程中被人弄成残缺的残本。残本不等于伪本,比如白文本的八十回《红楼梦》、《石头记》,和那些别人(而不是脂砚斋)加有批语的本子,就不是伪本。但残本中的三个脂本则肯定是伪本。因为它们打的旗号是曹雪芹生前的本子,并且是曹雪芹本人同意和肯定的,其中的庚辰本还是曹公改定的最后一个本子。然而,旗号终归只是旗号。所有自标性的说法,都不过是脂砚斋的谎言,和新红学家们对他谎言的圆说。 《红楼梦》后四十回不是曹雪芹的原著,为高鹗所续,或为别人所续,这话清代就有人说。民国以后,胡适和新红学派的专家学者们,出于自传说、家史说的需要,迷信脂砚斋其人其批,通过主观性极强的实用主义的方法,牵强附会地将脂批本论证成真本,进一步斥后四十回为高鹗的“伪续”。大大强化了清代个别人那种并无根据的仅仅出于臆断的说法。七八十年来,这论断,不单是在红坛内部成了“铁定不移的事实”,影响所及.在普通的红学爱好者中,乃至在普通的读者中。已成了一种认识上判断上的定势。我本人年轻时候就是这种“定势”中的一员,直到写《红楼雾瘴》时,虽产生了怀疑,但也只是怀疑而已,根本没有摆脱“高续”、“他续”说法的圈子。近七八年.深入读书,开阔眼界,受教于内行,不断恩索,渐次发现以前的信奉根本不对。红楼后四十回确实是曹雪芹本人所写,不可能是高鹗所续,也不可能是别的什么人所续;高鹗不过是整理者,既是整理,内中当然有他的笔墨,却万万不能将版权算到老高头上。根据《红楼梦》的流布历史,早期传抄开后,便不断有人对它进行各种大大小小的手术:或窜改,或涂抹,或乱砍,或整理,甚而至于无情腰斩。早期流行的本子,多为八十回,即是这种惨刑的结果;挥刀的刽子手,其作案时间.当是在本子还为数甚少的那会,他一屠戮,再传抄的本子就不见了后面四十回。但一百二十回本子.仍有存在。不排除这种可能:程伟元动手搜集本子之前,在众多的传抄者中,有人对后四十回进行过某种程度的整理工作,并让它作为商品单独流行于市。不然程伟元不可能先搜集到二十多卷,后又在鼓担上购到十几卷。 高鹗续书,有无可能?当时的情况怎样?不妨来个三堂会审。先看看高鹗的合作者程伟元是怎么说的。乾隆五十六年(1791),一百二十回的程甲本出版时,前面载有程伟元的一篇序,其中说: 《红楼梦》小说本名石头记,作者相传不一,究未知出自何人,惟书内记雪芹曹先生删改数过。好事者每传抄一部,置庙市中,昂其值得数十金,可谓不胫而走矣。然原目一百二十卷,今所传只八十卷,殊非全本。即间称有全部者,及检阅仍只八十卷,读者颇以为憾。不佞以是书既有百廿卷之目,岂无全璧?爰为竭力搜罗,自藏书家甚至故纸堆中无不留心。数年以来,仅积有二十余卷,一日偶于鼓担上得十余卷,遂重价购之。欣然翻阅,见其前后起伏尚属接笋,然漶漫不可收拾。乃同友人细加厘剔,截长补短,抄成全书,复为镌板以公同好。《红楼梦》全书始至是告成矣! 这段话的重点在讲后四十回搜集整理的经过。如果实在,书当然就不是高鹗续的;如果不实在,高鹗则难脱嫌疑。胡适、周汝昌,还有许多红学家,干脆就断定程伟元在扯谎,认为从鼓担上竞买得十余卷,未免太离奇了。其实这是没道理没根据的臆断。从前人的记载里可知,北京城里的打鼓担,除了走街窜苍兜售零碎杂物外,还兼收荒,遇上什么有利可图的物件,便买过去放在自己的担儿上寻买主。有人就从打鼓担上偶然买到过有价值的文物。程伟元既然数年孜孜以求,是个有心人,在鼓担上买得十余卷红楼,固属奇遇,但不能怀疑它的可能性。世上不是总有些“踏破铁鞋无处觅,得来全不费功夫”的事儿吗?“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事亦不是绝无仅有。倘如不曾有过鼓担上的意外收获,程伟元要说谎,随便诌点什么不好?何至于编得如此之笨。 “是书既有百廿卷之目”,即有一百二十回的回目,这是激起程伟元去搜求的因素。设若根本没这码子事,他这样白纸黑字印在书上,岂不怕面临揭露和谴责?事实上,说到有一百二十回目录的人,也不止程伟元一个。有一百二十回目录,必有一百二十回正文,这是合乎逻辑的。有人说,有一百二十回目,不一定有一百二十回正文。认为曹雪芹先拟了回目,结果没来得及写正文便去世。并且举《孽海花》为例,说先一个人拟好回目,写了几回,因事不能继续,让曾朴接着写下去,终至完成。是否如此,我没有经过考证。就算果真那样吧。但《孽海花》可以,《红楼梦》却不可以。《孽海花》最初是在报纸上连载发表的,每期一节,整个篇幅远比《红楼梦》短,以故事以奇闻取胜,结构松散,长藤结瓜,线条单一,前后左右不大讲求照应,许多不重要的人物边写边丢;作家动笔前。有个大体构想,先拟上一些回目,然后按题作文,当然行得通。如此做也是跟它在报上发表有关:预先大体写着回目,避免进程中过多心血来潮,无节制地发权生枝,越扯越宽,难以收拾。《红楼梦》则不同了,首先它是百多万言的大书,人物数百,从不轻易丢掉一个;描写极为细微,以生活见长,塑造人物见长,以表现感情见长,而不靠故事堆砌;重大情节不多,小事细事家庭琐事儿女私事层出不穷,一回之内,数回之中,事件不知凡几,每件之内所含的细节又不知凡几;它的结构是独特的网状式,人物上场动辄一大群,生活细节挟裹着的事件如潮水般的涌现,互相纽结,八方勾连,不仅正在描写着的每一件事有条不紊,场面上的人物各得其所,还常常腾出笔墨,恰当地照应一下没有在场面上而又须提及的人物,和他已经发生过而又须再提及的历史事件,和将要发生的未来事件。它的网状,是立体的,不是平面的,其细腻,其精密,其广阔,其深远,其含量,其给不同的读者留下的想象空间,可以说在古今中外的长篇小说中,不曾有过第:部。这样的小说,是无法事先给拟出回目然后再写的《何况一拟就是数十回),它只能凭作者自身的各方面修养和超人的才能,在构思上大体有了些设想后、人物命运遭际大体有个趋向以后,一面写,一面跟着感觉走,全凭临笔的灵感文思涌动。唯一的要素.是激情的不断燃烧。有些回的回目,可能是在写那一回时拟下的,其余则肯定是如做馒头,先搓(写)一长决,然后才依据情形切开成若干块(回)的。就多数回来说,是先有正文,后才有每回的回目的,而不是相反。曹雪芹自己的笔墨里不是说“披阅十栽,增删五次,纂成回目,分出章回”吗?前一句尽可以是小说家之言。后一句却不能不是经验之谈。 事实上,依据周春的记载,在程甲本出来的前一年,已经发现有一百:十回的《红楼梦》的本子了。那是一个名叫雁隅的人在市场上重价购得的。既进入市场,又能卖得重价,就绝对不仅此一个本子,其时世上必定还有同样的一百二十回本子。抄本子卖。不是说抄就抄得出的。起码得花数月年把的工夫,抄了也不见得马上卖得出去,特别是因为要熬价钱不得不等候,这就更需要时间。也即是说,雁隅买得的本子,其诞生不会在程甲本出来的上一年,而还要靠前,靠前多久,不好猜测。但它必定还有母本,母本何来,又出现于何时呢?另外,程甲本出来的前两年,舒元炜在给一个八十回的《红楼梦》本子作序时,笔下也透露过有一百:十回本子的事。无论如何,我们可以排除程伟元说谎的可能性,不消说,高鹗续书的冤枉也可洗清。 再看高鹗怎么说的。乾隆五十六年(1791),程甲本付印时,卷首载有高鹗写的一篇序,题名为:《〈红楼梦〉叙》。序文是: 予闻《红楼梦》脍灸人口者,几廿余年,然无全璧,无定本。向曾从友人借观,窃以染指尝鼎为憾。今年春,友人程子小泉过予,以其所购全书见示,且目:“此仆数年铢积寸累之苦心,将付剞劂,公同好。子闲且惫矣,盍分任之?”予以是书虽稗官野史之流,然尚不谬于名教,欣然拜诺,正以波斯奴见宝为幸,遂襄其役。工既峻,并识端末,以告阅者。时乾隆辛亥冬至后五日。铁岭高鹗叙并书。 从这篇序文里,我们可以得知,高鹗从乾隆五十六年春天接受任务,到同年冬至节完成,中间全部时日,不过十来个月,不到一年。他要完成的工作量是多少呢?第二年(1792)印制程乙本时,他和程伟元共同写有一篇《<红楼梦>引言》,载于该书前头。现摘抄如下: 一,书中前八十回钞本,各家互异。今广集核勘,准情酌理,补遗订讹。其间或有增损数字处,意在便于披阔,非敢争胜前人也。一,是书沿传既久,坊间缮本及诸家所藏秘稿,繁简歧出,前后错见。即如六十七回,此有彼无.题同文异,燕石莫辨。滋惟择其情较协者,取为定本。 一,书中后四十回,系就历年所得,集腋成裘,更无他本可考。惟其前后关照者,略为修辑,使其有接应而无矛盾。至其原文,未敢臆改,俟得善本,更为厘定,且不欲尽掩其本来面目也。…… 看来,高鹗当时的工作分两部分,一是对付前八十回,一是对付后四十回。单是对付前八十回,其工作量就是何等地巨大。他首先得花许多时间、精力去阅读那些搜集来的各种本子,每个本子都数十万近百万字。不是一般的阅读,而是仔细地反复地阅读,还须将多个本子对照起来读,读时还得做笔记,还得鉴别,否则他无法进行勘核。至于补遗订讹,那花的工夫必定更多。像诸本“此有彼无,文同题异,燕石莫辨”的六十七回,真不知道他是怎么勘定下来的。最后他还得将勘定成新的本子进行抄录,否则活字版的工匠无法排版;可能另有抄手,这道工序上,他用不着亲自操作,但他总得做细致的提调、安排、指导:稿子经过修修补补,剪剪贴贴,涂涂抹抹,在这一阶段,其面貌必是花儿骨朵,狼藉不堪,恐怕只有他一个人才搞得清楚。倘如说,曹雪芹“披阅十载”不是小说家之言的话.高鹗在不到一年即不到曹公十分之一的时间里,完成这么多的工作,并且做得这样出色,实在难能可贵了,称他是曹雪芹之后的又一个伟大天才,未尝不适合。 算算看,通共只有十来个月,除了完成前八十回的整理外,他还有时间去进行后四十回的“伪续”吗?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奇才,奇人,奇事! 续书不容易。 续人家的书,远比自己写书难。 高鹗非小说家,他未必就写得了小说,写得了也万万续不成红楼后四十回这样出色的篇章。 (2) 那么,后四十回究系谁的笔墨?冯其庸先生排除了高续说.这比胡适博士当年的胡说和周汝昌先生后来的信口开河大有见地,值得赞扬。但冯先生也排除了曹雪芹·而归之于别的人。说实话,小子我有一段时间,也是这样认为的。但后来细想,并不对。当你把牛儿归之于别人时,首要做的必须找到那个你认为的真正的主人.找到那个平素拴此牛儿的桩子,然后才说得到其它。连桩子都没有,又怎么系得稳? 认为是“他续”,在清代就有人说,比如裕瑞。裕瑞在嘉庆时期成书的《枣窗闲笔》中写道: 此书由来非世间完物也,而伟元臆见,谓世当必有全本者,无处不留心搜求。遂有闻故生心思谋利者,伪续后四十回,同原八十回抄成一部,用以绐人,伟元遂获赝鼎于鼓担竟是百二十回全装者,不能鉴别燕石之假,谬称连城之珍。高鹗又从而刻之,致令《红楼梦》如《庄子》内外篇,真伪永难辨实。不然,即是明明的伪续者,程高汇而刻之,作序声明原尾(委),故意捏造以欺人者:斯二端无从可考,可细审后四十回,断非与前一色笔黑者,其为续补无疑。 文中对续书,和程伟元本人及他的搜求、程高的出书、写序.都进行了严厉的贬斥。称之为“伪续”,“用以绐人”、“遂获赝鼎”、“不能鉴别燕石”、“谬称连城之珍”、“故意捏造以欺人”;短短一段文字,竟然加人以如此多的罪名,其嫌恶之心,跃然纸上。据学者欧阳健考证,裕瑞和高鹗、程伟元都认识。且极可能有一定的交情。对熟人、朋友的作为,这样对待,太出乎人情之外。现存的《枣窗闲笔》在内容上、字迹上、印章上,有许多大值得怀疑之处。欧阳先生考证后断定为伪本,至少也是后人窜改过的.无信任的价值。 鉴于至今尚有许多红学家把裕瑞的《枣窗闲笔》当成珍贵的文献,常常引用它的文字来证明脂砚斋其人其批和其身份的真实性。我们现在姑且把上述一段话当成真本上的原话,看看它说得对不对。A,“此书由来非世间完物”。他怎么知道?B,“遂有闻故生_心思谋利,伪续后四十回”。哪有这样的大才子,哪有这样的快捷手?一“闻故”便迅速炮制出几十回书。c,“同原八十回抄成一部,用以绐人,伟元遂获赝鼎于鼓担,竟是百二十回全装者”。他连程伟元写的那个短序也没有读过,不知人家说的是“一日偶于鼓担上得十余卷”,从未说过得的是“百二十回全装”。D,“谬称连城之珍”。人家什么时候这样自夸过?E,“高鹗又从而刻之”,“程高汇而刻之”。他连程甲本也没见过,不知是木活字排印的,而不是刻版印刷的。F,“斯二端无从可考”。说了那么多骂人的话,搞半天。他自己也没弄清楚。G,“但细审后四十回,断非与前一色笔墨者,其为续补无疑”。不是才在说“伪续”吗,怎么一下又变成“续补”了,究竟是“续”还是“补”?“断非与前一色笔墨”,没有剖析没有举证,话从何说起?再说,他裕瑞具有这样的鉴别能力吗,他认真阅读过八十回本和程甲本吗? 从《枣窗闭笔》有关说到《红楼梦》的文字看,其间明显地透出裕瑞其人的两个特点:一,极爱信口雌黄,思路不清,逻辑混乱,尤喜凭空立论,臆想成真。所说所言,没有一句半句靠得住;二,妄以《红楼梦》创作上的知情者、版本上的鉴别者、艺术欣赏上的高明者、曹雪芹风貌、性格、喜好的了解者自居。这大概就是他贬斥程伟元、高鹗的缘故。他不是说过么,“《红楼梦》一书,曾发芹虽有志于作一百:十回,书未告成即逝矣。……八十回书后,惟有目录,未有正文……”倒好,你个离曹家和曹雪芹甚远的程伟远、高鹗,竞去搜罗出什么后四十回来合在一起刻成本子。还说是曹雪芹自己留下的真本,不是跟他这位(上几代姻亲与曹雪芹有关系的)国公爷唱对台戏?人家要信了你程伟元、高鹗,说起来,作为其时仅存的一个知情者,他裕瑞的脸朝什么地方放! (3) 在如何看待后四十回上.冯其庸先生与胡适、特别是与周汝昌先生大不相同。冯对后四十回总的来说较为肯定,认为“后四十回自有它不可磨灭的价值”。但否定是原著的一部分。他说: 我至今认为这后四十回,不是曹雪芹的文字,拿这个后四十回如果与前八十回比.我认为它有三个比不上曹雪芹的前八十回。一是思想不如曹雪芹。后四十回的民主思想明显地比前减弱了,锋芒不见了,增加了调和的色彩。二是生活积累不如曹雪芹。前八十回的生活都是作者身经的,因此有生活实感,叙事就像是从作者的肺腑里流出来的,处处都给你一种生活的新鲜感、亲切感,后四十回除了有些部分仍具有生活的新鲜、真实感外,大部分却显得有些模仿前八十回的痕迹。虽然后四十回如黛玉焚稿、宝蟾送酒等段落,仍不失为佳章,尤其是焚稿一段,确实赢得了千千万万的读者,无怪乎有人认为后四十回的有些段落,是曹雪芹剩稿,此点虽不能作定论,但也可见后四十回的少数佳处仍是令人难忘的。三是文笔不如曹雪芹。认真读前八十回,再读后四十回,确实会觉得其文字的味道神韵,其叙事的内涵比起前八十回有明显的逊色。戚蓼生所说的“注彼而写此,目送而手挥,似谲而正,似则而淫”的这种境界,求之后四十回就难得到。 ——引自冯著《石头记脂本研究》295至296面 在同一书里,冯先生说:“那末这后四十回的作者是谁,它的来历如何呢?在没有其它可靠的证据之前,我认为仍然应该重视程伟元的话。”又说:“要否定这段话(程伟元的话,本文前面已引录——克非),没有确凿的充分的证据是不行的,所以我仍然相信程伟元的话。”相信程伟元的话,就相信伟元动手搜集之前,世上已经有后四十回的文字存在,即是说不相信是高鹗续的。谁续的?冯先生没有说,只是说“我至今认为这后四十回,不是曹雪芹的文字”。这就明白告诉我们冯先生的观点.是“他续”.即高鹗以外的他人所续。这和刚才谈过的裕瑞的看法近似;方法和着眼点上,裕瑞以“笔墨”(即文字)作准绳,冯先生亦主要从文笔和描写入手。 冯先生是重视裕瑞和他的《枣窗闲笔》的,在文章里,在他和欧阳健等的论战中,曾引《枣窗闲笔》内的文字作为自己的论据。这个“他续,是不是受启发于裕瑞,抑或还是自己的发现?冯先生没有说,不便妄臆。 (4) 说高鹗续后四十回.当然是不经之谈。 其他某个人所续,其可能性,毫无疑问也等于零。 要续《红楼梦》这样的小说,要续长达四十回数十万言的篇幅,要续成我们现在看到的这种优秀的程度,谈何容易?续者至少必须具有高度的文化修养、广博的知识、丰富的生活经验、人生深沉的理悟、世情透彻的感知、艺术上高超的赏鉴和把握能力、近似曹雪芹各个方面的才情。最关键的是,这个续书者还必须具有十分深厚的文学创作的功底,没有这个功底.即便一切条件都已具备,也搞不成。文学功底的齐成,不单是需要天分,更需要实践,只有在不断的实践中才可能获得;没有相当的具体的实践过程.任何天才也难写出优秀的作品。曹雪芹的创作功底,就是在十年二十年的长期的实践中形成的。假定后四十回确实是某个人续的。那这个人.必定是多次写小说,或长久写小说的高手。这样的人,不可能不在那段历史上留下一点半点痕迹。可是有谁找得出来吗?此外同样重要的是,续书者还必须具有相当的激情,这激情又必须是深沉的特殊的,而不是表面的一般性的。即这激情的来源不是因读前八十回的感动触发而起而有,而是源于续者人生经历遭遇的沉淀的持久发酵后的变异、凝聚和升华,其间还联及他个人特有的性格、性情、气质。不然他不会想到去续书,要续也续不成,更续不到那个高度。 两百年来,出于各种目的,不知有多少人续《红楼梦》,续得怎样,有几种可以不受续貂之讥?可见续书之难。 多次细读全书,前后相连辨视,我认为,后四十回的笔墨,非曹雪芹莫属,和前八十回一样,都是曹公一人所创作。全本早已存在,谈不上续与不续。将后四十回舁之于高鹗,舁之于别人,最初不过是个别读书者的凭空虚说,随后成为传闻,惜乎到了以“考证”为能事的新红学派手里,在未经充分的考证的情况下竞成定论。说穿了,就因为早期流行的本子多为八十回,就因为有个脂砚斋,就因为有脂砚斋制造的三个脂本。新红家们崇信脂砚斋和三脂本,硬说三脂本特别是其中的“庚辰本”是曹雪芹生前最后改定的传本、真本,然而,这些所谓传本、真本没有一个够八十回。出于理论上的需要,于是在前人曾经腰斩曹雪芹之后.又进行第二次腰斩。将腰斩下事的部分,硬生生扔给高鹗,或别的什么人,同时加以讨伐,诋毁,糟踏。周汝昌先生甚至将高鹗虚构成乾隆皇帝的文化走卒,说后四十回是高鹗奉乾隆皇帝的命令,将曾著原本的后面几十回砍掉,再另外重行写的。新红学家不知,当你们骂高鹗时,其实就是在骂曹雪芹;高鹗是有功不赏.无罪受戮,曹雪芹则是无端被人推到里外不是人的尴尬境地.在受到大吹大捧的同时.又遭人家指着和尚骂秃驴。“城楼起火殃乃池鱼”,曾公和高鹗两人,也不知道他们谁连累了谁。 应当说.像红楼这样的作品,是根本无法续的。 更应当说.倘如红楼可续并续成现存的后四十的同等水平.这个能续可续会续的人.那时还没生出来;跨过两百多年的今天.也照样没有生出来,大约将来也不会生出。历史曾经制造出一切,历史还将制造出一切.但在不同的阶段,它绝对不能复制出两个同样的天才。 冯其庸先生认为是“他续”。仅仅凭个人阅读文本的感觉,空洞地抽象地罗列那么几条,是难以令人信服的。要证明是“他续”,就得从各方详加考证和论证。当找不到确切证据,又硬要将后四十回算给高鹗或别的人的时候,唯一的路子就是从文本中去寻求灵药。这似乎是苦干人共有的思维方法和操作方式。如前面说的裕瑞便是一个,还有当代的周汝昌先生及其他的一些红学家。裕瑞不去说了,因为他根本不懂文本鉴别,又满肚子成见。就说当代的一些人吧,其中没有一个是研究作家、研究长篇小说、研究文学创作、研究鉴别及欣赏学的真正的行家里手,所言所列,不过是将少量的一些情节、人物语言、个别关系,从整体中抽出来,断开其多方面的联系,加以孤立化,抽象化,架空化,再从自己既定的偏颇的观念出发,进行偏颇的攻其一点不计其余的评论、断定。 从文本方面阐述谁续。我不知道冯其庸先生在这上头的功力如何,相信绝不会像某些侈谈此一问题的红学家那样肤浅和贫乏。盼望什么时候能读到冯先生关于这方面的大作。 原载:《四川文学》 2000年11期 原载:《四川文学》 2000年11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