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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玉论

http://www.newdu.com 2017-10-29 中国文学网 张锦池 参加讨论

    文艺学《红楼梦》里有位女子,名列“金陵十二钗”第六,她既不是四大家族的成员,又不是四大家族的亲戚;她颇有点傲视贾府,甚至敢于怠慢贾母,却又不能不依附于贾府;除了贾宝玉等很少几个人以外,几乎谁都有些讨嫌她,却又谁也不敢开罪她;说她是尼姑,她又确乎是位小姐,说她是小姐,她又确实是个尼姑。这位女子,就是妙玉。反映在她身上的这些现象,是“金陵十二钗”中少见的,甚至是绝无仅有的现象。因此,如何理解这一形象在书中的地位和作用,应该说,是个值得探讨的问题。
    一
    妙玉的家世,书中语焉不详,只说她“本是苏州人氏,祖上也是读书仕宦之家”。“仕宦之家”是个颇为普泛的概念,而根据书中对妙玉的生活情趣等所作的具体描写,则又可以看出她不是出身于一般的“仕宦之家”,应是个很有来历的人物。妙玉的出家是带发修行。带发修行不同于一般的削发为尼,是要施舍给寺院相当一笔经费的。妙玉出家的地点是苏州玄墓山蟠香寺。书中是把玄墓山蟠香寺作为名山宝刹来写的,当然就更不是一般小家碧玉所可以去带发修行的地方。尽且,妙玉在出家前曾“买了许多替身”,在出家时还带有不少伏侍她的婆子和丫环。若非生于权贵之家,是断难如此的。妙玉的师父以“精演先天神数”而名闻于世,其弟子之多是不必说。独带着妙玉到长安朝拜“观音遗迹并贝叶遗文”,也反映了妙玉在蟠香寺的地位的特殊。妙玉随同师父进京,一路有好多女奴相伴,直到她被贾府“拢”入栊翠庵的前夕,尽管“父母俱已亡故”,家庭已经败落,还仍有“两个老嬷嬷、一个小丫头伏侍”,还仍不失其阔气。相形之下,削发为尼后的惜春却是“独卧青灯古佛旁”,甚至不得不去“缁衣乞食”,则又显得是多么寒伧!两相对照,岂不正好说明妙玉的家世是何等地高贵?
    妙玉的身世高贵:也反映在她进贾府的方式上。与她同时被贾府“栊”进栊翠庵的“十二个小尼姑、小道姑”,无一不是贾府“聘买”的;唯独她是贾府“聘请”的,并且不是一般的口头相请,而是先下“请帖请”,“次日遣人备车轿去接”。不如此,她就不去;认为“侯门公府必以贵势压人”,断不能相从。这当然反映了她的孤高和自重。而王夫人明知妙玉为人“性傲”,却毫不犹豫地命人去请去接,一一满足其要求,则又反映了她自认为能请来这么一位幽尼是一种荣耀。何以见得?林之孝家的不是说吗?妙玉“文墨也极通,经文也不用学了,模样儿又极好”。王夫人自己不也说吗?妙玉“既是官宦小姐,自然骄傲些”。实际上这二者是二而一的。正如脂批所说,作者这么写是要“补出妙卿身世不凡,心性高洁”。唯其因为妙玉的“身世不凡”,所以她虽则自幼出家而仍能受到很高的文化教养,所以王夫人才对她的“骄傲”深表理解和谅解而给予青睐。
    妙玉的身世高贵,又反映在她的生活情趣上。贾府的主子们历来是锦衣玉食,在生活上是很讲究的,其中又首推贾母。可妙玉在生活上却比贾母还要讲究。这在第四十一回围绕着品茶问题反映得很清楚。贾母于宴饮大观园后乘兴来到栊翠庵,要品尝品尝妙玉的好茶。妙玉亲自捧了一个海棠花式雕漆填金云龙献寿的小茶盘,里面放一个成窑五彩小盖锤,捧与贾母。贾母道:“我不吃六安茶。”妙玉笑说:“知道。这是老君眉。”贾母接了,又问:“是什么水?”妙王笑回:“是旧年蠲的雨水。”贾母便吃了半盏,便笑着递与刘姥姥说:“你尝尝这个茶。”可见贾母在饮茶上是多么讲究,而对妙玉奉给她的以“旧年蠲的雨水”沏的“老君眉”是很满意的。妙玉呢?她见贾母对这种茶十分赞赏,就悄悄地把宝钗、黛玉、宝玉引进耳房去品尝另一种茶。妙玉让他们品尝的是以五年前“收的梅花上的雪”彻的“老君眉”;让他们用的茶具是? 瓟斝、点犀盂和绿玉斗,还有一只九曲十环一百二十节蟠虬整雕竹根的一个大?。宝玉“细细吃了”一杯,“果觉轻浮无比,赏赞不绝。”黛玉因问:“这也是旧年的雨水?”妙玉冷笑道:“你这么个人竟是大俗人,连水也尝不出来。……隔年蠲的雨水那有这样轻浮,如何吃得。”宝玉只知? 瓟斝、点犀盂是古玩奇珍,不知绿玉斗也是稀见之宝,看成是普通的茶具。妙玉正色道:“这是俗器?不是我说狂话,只怕你家里未必找的出这么一个俗器来呢。”再者,贾母宴饮大观园和让刘老老品尝妙玉的“老君眉”,并没有想到刘老老的“脏”;而妙玉不收成窑五彩小盖锤,则明显地是嫌刘老老的“胜”。这说明什么呢?难道是说明妙玉对刘老老的态度较之贾母更恶劣吗?否。是说明妙玉较之贾母更爱“洁”。问题是:妙玉的这种生活情趣和洁癖从哪里来的?当然只能是由她自幼所受的生活教养所养成,是深深地打上她的家族烙印的。问题还在于:作者在紧接着贾府的豪宴—“史太君两宴大观园,金鸳鸯三宣牙牌令”之后,把这次品茶描写成“临潼斗宝”,其用意何在?显然是要暗示妙玉家当年比贾府还阔。妙玉的身世高贵,还反映在作者于第五回所设的太虚幼境里的“册子”上,以及警幻仙姑命舞女们唱给贾宝玉听的“曲子”里。第五回,从艺术结构方面说,具有统摄全书的纲领性作用。其中,《金陵十二钗正册判词》和《红楼梦十二支曲》,又可看作是“金陵十二钗”形象塑造的提纲。值得注意的是:《妙玉判词》称妙玉为“金玉质”,以喻指妙玉的身世不凡和心性高洁。《世难容》说妙玉的结局是“好一似无瑕白玉遭泥陷,又何须王孙公子叹无缘。”反过来讲也就是:从门当户对上说,妙玉当嫁给王孙公子。特别是用“金玉质”来喻指一个人的身世,这在我国封建社会中是一种极尊贵的称谓,一般多用于皇族子孙或宗室成员。现今作者用以喻指妙玉的家世,而且在《金陵十二钗正册判词》中又是绝无仅有的情况,这就颇为耐人寻味了。须知贾府是京都八公之一,又是王亲、国戚,然而《迎春判词》称迎春只是“金闺花柳质”《惜春判词》称惜春只是“绣户侯门女”。两相对照,更可以看出妙玉的家世即便不是宗室之属,也不会低于四大家族。正因为如此,所以妙玉名分上是栊翠庵中的主持尼,实际上是大观园里的“客卿”,故而谁也不去开罪她。
    要是结合《红楼梦》的主题思想及其成书时的政治背景来考察,便不难看出作者如此点示妙玉的家世是有深意的。王先谦《东华录》雍正五年上谕说:“近来满人不善谋生,惟恃钱粮度日。不知节俭,妄事奢靡。多有以口腹之故,而鬻卖产者。”到乾隆年间,这种情况又有增无减。所以,乾隆元年上谕又说:“八旗为国家根本;从前敦崇俭朴,俗最近古,迨承平日久,渐即侈靡。且生齿日繁,不务本计,但知坐耗钱米,罔知节俭”,乃至以典卖田产维持其尊荣生活。《东华录》里的这种记载,反映了在当时商品经济发展的刺激下满族地主和贵族世家对物质生活的追求,反映了在地主阶级内部权力和财产的再分配过程中的不少满族地主和贵族世家的纷纷衰败。而《红楼梦》中所描写的妙玉品茶的场面,应该说是当时的王公大族“扭于挥霍,炫于鲜衣美食”(王庆云《熙朝记》),附庸风雅的习性一种典型反映。因此,妙玉的家世盛衰在一定程度上也就成为一些王公大族家世盛衰的鲜明写照。从而也就使《红楼梦》所表现的四大家族的衰亡史这一主题,更富于真实性、典型性和普遍性。
    《红楼梦》又是以康、雍、乾三朝的阶级斗争为背景的。特别是雍正夺位这个重大政治事件,与曹雪芹写作《红楼梦》有着直接的关系。雍正一登位,便以种种名目消灭与他争夺帝位的诸皇子及其羽翼,结果是加速了当时贵族集团的分化。黄邛《锡金识小录》说:“雍正间汇追旧欠,奉行不善,凡系旧家大抵皆破。”反映的便是这种情况。雍正为什么要以“汇追旧欠”的名目作为自己一个有力的政治斗争手段呢?就在于他知道当时的贵族世家由于挥霍无度而大多负债累累,一“汇追旧欠”就家破人亡。正是由于雍正在夺得帝位后以种种方式对他的兄弟大加杀伐,而且祸及许多王公大臣,所以造成不少王公大族或宗室的成员有感于统治阶级内部斗争的残酷剧烈,竭力韬晦,或经常与僧道往返,或以皈依佛道的形式来远避是非。康熙第十四子胤禵的孙子永忠之自号“栟榈道人”,便是明证。而曹雪芹与这一部分的宗室成员和封建贵族又多有交游,把他们的精神状态凝化于自己的笔端以加深《红楼梦》的政治主题也就事在必然。可以说,妙玉这一形象,在一定程度上是反映了在统治阶级内部的剧烈斗争中,一部分政治上失意的宗室成员和王公贵族消极遁世、保全身首而又不能忘怀现实、积忿满膺的精神状态。正如脂批所说,“妙玉世外人也,故笔笔带写,妙极妥极。”
    妙玉进贾府以前的情况,前八十回中有两次补叙。因八十回以后的原稿不幸迷失,秩稿里对其身世是否还有补叙,直补叙到“图穷匕首见”,已无从得知。然而,无论如何,有一点是必须充分注意的,这就是:作者于前八十回中泼墨描写了贾府两件惊动封建最高统治阶层的大事。一是宁国府秦可卿的“丧事”,一是荣国府贾元春的“喜事”。写秦可卿的“丧事”时乘间写到“义忠亲王老千岁”的“坏了事”;写贾元春的“喜事”时乘间引人了一位“金玉质”的幽尼。二者都是“带写”,写得又都扑溯迷离,也许是意在透露当时贵族集团特别是王室内部政治风云的变幻,而由于文字狱的盛行又不能不有所顾忌吧!
    二
    《红楼梦》对妙玉家世的描写,用意是如此。那么,妙玉这一形象的主要特点又是什么呢?是“云空未必空”。作者通过这一典型形象,集中地批判了封建迷信思想和“色空观念”。而就妙玉本人的思想倾向来说,。乃是属于贾宝玉和林黛玉一流的人物,只不过由于她似小姐又似幽尼,所以与林黛玉相比,在反封建的肆上表现得更隐晦、更曲折。妙玉是怎样从显贵之家投入空山古庙的?书中说她是由于“自小多病,买了许多替身儿皆不中用,促的这位姑娘亲自入了空门”。可见,妙玉的出家与惜春不同,一不是由于她看破红尘,二不是由于她家族败落,“无枝可依”。用舍身出家做僧道的方式来消除“命中的灾难”,这是当时的迷信习俗。妙玉的带发修行,全然是受着信奉这一迷信习俗的父母的支配、并非出于自觉自愿。况且,修行而带发,这本身就是六根未除的表现;随时都可以还俗,而且名正言顺。所以,她的羁留佛门,当又另有原因。原因可能是双重的:一是出家后受了禁欲主义的影响,二是家道中落,父母双亡,无人代为作主。妙玉又是怎样从空山古庙投入赫赫豪门贾府的?书中说是由双重原因促成。一是由于她“不合时宜,权势不容”,玄墓山蟠香寺难以安身立命;二是由于她“听见长安都中有观音遗迹并贝叶遗文”,跟随师父进京朝拜。前者说明她的家族已在统治阶级内部的倾轧中败落,而斗争却仍在继续并转移到她的身上;后者说明她由于家族的败落,加深了她的禅悦之思,以避开现实矛盾。书中又说:“他师父极精演先天神数,于去冬圆寂了。妙玉本欲扶灵回乡的,他师父临寂遗言,说他‘衣食起居不宜回乡,在此静居,后来自然有你的结果’。所以他意未回乡……。”显然,妙玉的“竟未回乡”而接受了贾府的“聘请”,实际上是出于如上所说的双重原因的交错作用。正是这双重原因,构成了她听信师父的“临寂遗言”的基础。
    妙玉是遵照她师父的“临寂遗言”而行的,她师父是以“极精演先天神数”著称于世,该能“避凶就吉”、获得善果吧?恰恰相反,是“可怜金玉质,终陷淖泥中”。照脂靖本第四十一回的一条眉批说,她最后落得的是流落“瓜洲渡口……红颜固不能不屈从枯骨”的悲剧结局。显然,妙玉复从赫赫豪门贾府落到“瓜洲渡口”,并不得不“屈从枯骨”,这与贾府的“家亡人散各奔腾”的命运是紧密相关的。“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足见,作者通过对妙玉的生活道路上的这种“三部曲”的描写,不只揭示了封建迷信思想的罪恶本质,而且指出了“佛门净地”的不“净”,由封建地主阶级之趋于没落所引起的一系列连锁反应,必然要波及到包括“佛门净地”在内的所有社会角落,从而也就否定了出家遁世这一躲避现实斗争的最后避难所,补充了读者对贾宝玉“悬崖撒手”后的命运的想象。正因为妙玉的出家不是出于看破红尘,而她的滞留佛门又不无禅悦之思,这就决定了她要以“槛外人”自命,而实际上却不是个“四大皆空”的也世者。
    妙玉并不是个苦行主义者,她对世俗物质生活是依恋的。不错,她“道是啖肉食腥膻,视绮罗俗厌”。然而,她“厌”的乃是物质生活上的“俗”。妙玉对比较高雅的物质生活厌不厌呢?不仅不厌,而且很喜爱。平素,她对𤫫瓟斝、点犀𥁢)、绿玉斗等古玩奇珍的赏玩,饮茶问题的讲究,便是明证。实际上,她对自己所珍藏的这些古玩奇珍的玩赏,一本身就是一种睹物增情梦旧家的表现。而她的那种讲究物质生活上的“雅”,又完全切合她的似幽尼又似小姐的身分。妙玉并不是个禁欲主义者,她对爱情生活是向自己原来的似幽尼又似小姐的社会地位,就必须依往的。并且,她的这种向往之情不仅是强烈的,甚至在行动上也是比较大胆的;而所表现的形式却又十分隐晦和曲折的。这集中地反映在她平素对贾宝玉的微妙的态度上。她可以当着薛宝钗和林黛玉的面,居然用“自己素日吃茶的那只绿玉斗”让贾宝玉喝茶;而随即又一本正经地对贾宝玉说:“你这遭吃茶,是托他两个的福,独你来了,我是不能给你吃的。”她可以在贾宝玉生日那天,居然派婆子到怡红院去送贺帖,“恭肃遥叩”贾宝玉的“芳辰”;而贺帖上却又以“槛外人妙玉”署名。她所喜爱的栊翠庵门前的梅花,别人去折,她不一定会开面;独贾宝玉去折,她情愿给他最好的一枝。对此,茅盾同志有《赠梅》诗云:“无端春色来天地,槛外何人轻叩门。坐破蒲团终彻悟,红梅折罢暗销魂。”确实,妙玉的这些举动,不仅违反佛门教规,而且违反封建礼教,一般世俗小姐都不允许,更别说是个尼姑了。
    妙玉也并没有忘怀现实,她对现实是有较清醒的看法的,而且还敢于抒发自己的胸臆。这,她所续的《中秋夜大观园即景联句》十三韵,足资证明。中秋佳节,人们总是从月圆联想到家庭的团圆。因此,妙玉于中秋之夜,步出禅关,去窃听另两个孤女——林黛玉和史湘云的联诗;与她们共感哀凄,正反映了她精神上的寂寞,不甘心“红粉朱楼春色阑”。所以,妙玉对林黛玉和史湘云的“联诗悲寂寞”,不仅心领神会,而且还奋笔为之续了十三韵。这十三韵,她是本着写“真情真事”的原则续的,而事实上也是如此。“空帐悬文凤,闲屏掩彩鸳”:道出了自己静夜的所感。“石奇神鬼搏,木怪虎狼蹲”:喻指着现实社会的阴森可怖。“歧熟焉忘径,泉知不问源”:以能知大道本源自慰。“芳情只自遣,雅趣向谁言”:这是点睛之笔,写出了她的情怀难以排遣的寂寞和苦闷。可见,这位“槛外人”,双目是在注视着“槛内”。堪说是“身在佛门,心在红尘”。
    问题是清楚的,妙玉既然不是“四大皆空”的出世者,当然也就谈不上对世俗生活的忘怀;而带发修行的身分,又使她不得不勉强地把自己的“五情六欲”捆起。这样,内心越矛盾,在人面前就越表现得不自然;结果便形成了她性格上的一个很重要的特点,即所谓“矫情”。所以,只要我们不为表面现象所迷惑,便可以看出妙玉的这种“矫情”,蕴含着一种对禁欲主义和僧侣生活的浓烈反叛情绪。
    妙玉在家世衰败、成为孤儿以后,要想保持住自己原来的似幽尼又似小姐的社会地位,就必须依附于权贵。妙玉又是由显贵之家而坠人困顿的,在这涂路中又使她感受到世态的炎凉、看见世人的真面目,从而于内心深处对权贵们持反感态度。这二者在她身上是统一的。
    同是依附于贾府的尼姑,妙玉与铁槛寺的静虚和水月庵的智通、地藏庵的园信有着本质的不同。静虚是王熙凤的帮凶,智通和园信是王夫人的帮闲,而妙玉却从未与贾府的统治者们同流合污过。脂批说妙玉为人“心性高洁”,这不无道理。贾母是贾府的太上皇,能否博得这位“老佛爷”的欢心,直接影响到一个人在贾府的地位和处境。妙玉对她的态度又是如何呢?不仅从未献过殷勤,而且相当冷淡。仍拿第四十一回来说吧,贾母到栊翠庵,明言要品一品妙玉的好茶;但妙玉拿出的却是自己的二等茶。妙玉作为栊翠庵的主持者,理应在客厅里陪着贾母;但妙玉却扔下贾母而与黛玉等人到耳房里去品尝她的一等茶。贾母要走,妙玉理应留一留,多送几步;但妙玉却“亦不甚留,送出山门,回身便将门闭了”。这与那“现掌道录司印,又是当今封为‘终了真人’”的张道士之流,这与那在贾府“威重令行”的王熙凤等人对贾母的阿谀奉承,又是何等鲜明的对照!敢于如此怠慢贾母的,这在大观园中恐怕也只有妙玉她一人而已。
    妙玉对贾府的这位太上皇如此傲慢,而对出身“寒素”之家的邢岫烟却十分和蔼可亲。妙玉在蟠香寺修行时,邢岫烟家赁青里的房子与妙玉隔墙而居。妙玉认真地教邢岫烟识字。邢岫烟由于家庭越来越穷困,不得不去寄食贾府,投靠自己的姑母邢夫人一。邢夫人对她很不好,而妙玉却对她“青目更胜当日”。
    可见,妙玉并不是对一切人都很傲气,她所傲视的乃是权贵,而对清贫之士却持同情态度。这与黛玉的待人接物,是十分相近的。难怪邢岫}烟说她早在蟠香寺时,就因“不合时宜”,而为“权势不容”。
    当然,妙玉的傲视权贵,与她自认为自己是“金玉质”,与她自幼的尊贵生活所养成的“高傲”和“任性”是不无关系的,甚至于她的“文墨也极通,经文也不用学了,模样儿又极好”,也可作为她孤高傲世的资本。然而,“石奇神鬼搏,木怪虎狼蹲”,主要还是由于她看清了贵族集团的狰狞面目,看清了本阶级的黑暗和腐朽,而决然以一朵怒放于寺院池塘的“出污泥而不染”、“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白莲自许。
    问题也是很清楚的,妙玉既不肯丢掉原来的似幽尼又似小姐的身分地位,因而不得不去依附于权贵之门,又从内心深处憎恶权贵,因而不肯与他们同流合污。既以出污泥而不染的白莲自许,又深知自己是在供贵人们赏玩,·并且脱污泥不得。“欲洁何曾洁”,这种剪不断、理还乱的思想矛盾,又形成了她性格上的另一重要特点,即所谓“孤癖”。所以,只要我们不为表面现象所迷惑,又可以看出妙玉的这种“孤癖”,包含着一种对她所出身的阶级的厌恶情绪与无法改变自己境遇的苦闷心理。
    《世难容》里有这么两句诗:“太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这两句诗是对妙玉平素为人的真实写照。这里所说的“高”和“洁”,指的均是妙玉的内在品格。用脂批的话来说,就是她“心性高洁”。这里所说的“人愈妒”和“世同嫌”,当是“行高于人,众必非之”的意思。因此,对于这个“众”,我们必须作具体分析。
    地主阶级的当权者们讨厌妙玉,是由于她“不合时宜”,不去和他们同流合污。地主阶级的一般成员以及寒素之士讨厌妙玉,原因是各不相同。第五十回,李纨说:“可厌妙玉为人,我不理他”。李纨这番话是在让贾宝玉去栊翠庵折红梅时说的。显然,这位“心同死灰,形同槁木”的理学之士讨厌妙玉,是讨厌她作为一个幽尼竟对一个世俗公子“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睛却有晴”,成个什么体统!第六十三回,邢岫烟说妙玉是生成的“放诞诡僻”。邢岫烟这一论断是在看了妙玉给贾宝玉的“拜帖”后作的。显然,这位温柔敦厚的封建淑女“嫌”妙玉,是“嫌”她“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成个什么理数!不难看出,李纨和邢岫烟的“嫌”妙玉,有一个共同点,就是“嫌”她不愿折节屈从以顺应封建礼法和佛门教规。
    地主阶级的叛逆者贾宝玉和林黛玉,“嫌”不“嫌”妙玉呢?纵观《红楼梦》前八十回,贾宝玉“嫌”过薛宝钗和史湘云,而没有“嫌”过妙玉。不仅没有“嫌”过她,对她倒是十分体贴和尊重。怎么见得?宝玉接到妙玉的贺帖,不敢随便覆柬,先去请教了别人,然后写好帖子,亲自送到栊翠庵,只隔门缝儿投进去便回来了,这就是明证。林黛玉呢?她讽刺过不少人,可对妙玉却从无微词。品茶栊翠庵,黛玉品不出妙玉的茶是用“梅花雪”沏的,以为用的是“旧年雨水”;妙玉说她“竟是大俗人,连水也尝不出来”,她也没有反唇相讥。黛玉不仅与宝宝一样,从未“嫌”过妙玉,在看了她所续的《中秋夜大观园即景联句》十三韵以后,倒曾“赞赏不已”,称她是“诗仙”。可见她们是“心有灵犀一点通”。而黛玉同湘云到栊翠庵,走时妙玉是“送至门外,看他们去远,方掩门进来”;贾母到栊翠庵,走时妙玉是“送出山门,回身便将门闭了”,这又是何等鲜明的对照!从这一对照中,妙玉的爱憎向背也就一目了然。
    问题又是很清楚的,假若把妙玉放到她所处的肮脏污浊的社会环境里去考察,便不难看出:她的“万人不入他的目”与黛玉的“孤高自许,目无下尘”一样,不仅不是她的短处,相反地倒是她难能可贵的地方。又不难看出:她的“太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与宝玉的“行为偏僻性乖张,那管世人诽谤”,也是属于同一性质的问题。应该说,在反封建这一点上,宝玉、黛玉、妙玉这“红楼三玉”是同一个阵营里的人物。因此,在“金陵十二钗”中,基于彼此思想上的共鸣而爱宝玉其人者,恐怕也就唯此二娇而已。
    说“红楼三玉”是属于同一个阵营里的人物,是指他们的思想倾向相同,不是指他们的思想高度相等。以妙玉与黛玉相比,就拿她们的“孤高”来说吧,妙玉的孤高与黛玉的孤高有相同的地方,就是都蔑视权贵,不愿随俗浮沉。然而,也有不同的地方。黛玉虽则是侯门之后,父辈时实际上已成为庶族地主,父母一死,成了一无所有的孤女;到贾府后,一直处于现实斗争的旋涡中。因此,她的孤高虽则与自幼的父母娇生惯养不无关系,但主要是由于她在现实的斗争中看出了世人的真面目。所以,她的不愿随俗浮沉,在行动上便具有坚定性,“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就成了她一生的写照。其结果是“冷月葬花魂”。妙玉生于显贵之家,家庭败落、父母双亡后,她仍握有古玩奇珍,有点私蓄;到贾府后,由于幽尼身分,一直是处于现实斗争的旋涡之外。因此,她的孤高就与她的出身以及自幼所受的教养有很大关系,具有某种比较鲜明的、政治上失意的士大夫的思想烙印,而她的看出世人真面目又只是由于现实斗争的浪花拍湿了她的衣裳。所以,她的不愿随俗浮沉,在行动上便具有妥协性,“风尘肮脏违心愿”,就成了她一生的写照。其结果是“不能不屈从枯骨”。
    要而言之,既蔑视权贵,又不得不依附于权贵;本不是个“四大皆空”的遁世者,又不得不羁留于佛门;内心深处对爱情生活有强烈的向往,而作为小姐又不敢冲破封建礼教的束方,作为幽尼又不敢冲破禁欲主义的束缚;想以禅悦思想解脱自己的苦恼,又无法遏止自己不能插足于现实的悲哀:妙玉的悲剧就在于此。从这里,我们也可以看出作者对于妙玉的理解与同情,对于封建礼法和佛门教规的诅咒与鞭挞,对于反动地主阶级的揭露与批叛。
    三
    《红楼梦》八十回后的佚稿部分将如何描写妙玉的结局?高鹗等人对妙玉形象的描写符合不符合曹雪芹的原意?这是可以研究的问题。
    妙玉最后是老死佛门,还是还俗,或者遭强盗从栊翠庵劫走?照曹雪芹的原意,当是被迫还俗。
    《红楼梦》里的“金陵十二钗”虽则都是“薄命司”中的人物,但各有自己不同的命运和结局。纵观此书前八十回的情节,我们知道作者是把妙玉和惜春对照起来写的。惜春的出家是在她的家世衰败以后;妙玉的出家是在她的家世衰败以前。惜春在她出家以前,虽则身在红尘,但心在佛门,所以是个冷面冷心的人物;妙玉在她出家以后,虽则身在佛门,但心在红尘,所以是个冷面热心的人物。惜春的道路是由身在红尘、心在佛门,到遁入佛门,妙玉的道路当是由身在佛门、心在红尘,到走出佛门。二人走的道路相反,而殊途同归于“薄命司”,这就有力地揭露了现实社会的冷酷和黑暗。倘若妙玉也是老死佛门,其结局岂不是和惜春相同?这不符合曹雪芹描写“金陵十二钗”的总的艺术构思。所以,妙玉的结局当是被迫还俗。《世难容》说妙玉的一生始终是“风尘肮脏违心愿”,其中当包括她的最后所嫁非所偶。
    妙玉的被迫还俗,会不会是由于为强盗从栊翠庵所劫?不会。前面所提到的脂靖本眉批,说妙玉后来流落“瓜洲渡口……红颜固不能不屈从枯骨”,符合曹雪芹的艺术构思,不可能是假造。在曹雪芹的艺术构思中有个鲜明的特点,就是写和尚道士要某人如何如何,其结果总是相反。癞头和尚要林黛玉“.总不许见哭声”;林黛玉是非哭不可,直至泪枯夭亡。癞头和尚在通灵宝玉上镌着“莫失莫忘,仙寿恒昌”;贾宝玉是非失“玉”不可,所以佚稿中有甄宝玉“送玉”等文字。癞头和尚说“金玉姻缘”是“良缘”;贾宝玉与薛宝钗婚后是非分道扬樵不可。同样,妙玉的以“精演先天神数”著称的师父“临寂遗言”,说妙玉“衣食起居不宜回乡”;妙玉是非回乡不可。凡此,反映了作者意在指明他笔下的人物的悲剧,是由社会原因造成的。所以,妙玉的结局确是流落“瓜洲渡口”;并且,“不能不屈从枯骨。”
    妙玉又是如何流落到“瓜洲渡口”的?她所屈从的“枯骨”是个什么样的人物?这,也有迹可考。
    妙玉流落到“瓜洲渡口”,当是由于贾府“树倒猢狲散”。因为《飞鸟各投林》,也喻指妙玉的结局。瓜洲渡口在今镇江对岸,是当时去苏州等地的必经之路。妙玉在她师父死时原本就有扶灵回乡的打算,当贾府“家散人亡各奔腾”之际又动了思乡之念,也事有必然。然而,妙玉“因不合时宜,权势不容”,成为她当年离开蟠香寺的原因之一;而今想返回苏州,又显然是出于不得已。想回乡而又不愿回乡,不愿回乡而又不得不回乡,这正反映了妙玉一生“风尘肮脏违心愿”的可悲命运。
    妙玉在她师父死时本欲扶灵回乡而没有回乡,是听信了她师父的“临寂遗言”。如今决定返回苏州,也反映了她对“先天神数”的开始怀疑,说朋她的思想有了新的发展。
    妙玉在瓜洲渡口似曾流落一个时期。《世难容》说:“青灯古殿人将老”,可资证明。这里所说的“古殿”不会是栊翠庵,栊翠庵不是什么“古殿”。这里所说的“古殿”,当是妙玉流落到瓜洲渡口后的寄居之地。妙玉进贾府时是“十八岁”,在栊翠庵中修行了几年;到瓜洲渡口后又滞留住了,在“古殿”里度过一些岁月,直到青春将失,才由于某种原因而“不能不屈从枯骨”。
    妙玉所屈从的“枯骨”,不可能是权贵。因为权贵纳妾,当纳妙龄女郎,不会纳“将老”的女子;更不会去娶一个“将老”的尼姑为妻。
    妙玉所屈从的“枯骨”,也不可能是个善良的劳动者。因为据《红楼梦》前八十回的伏笔,可以知道巧姐后来是嫁给板儿为妻的,而作者却认为这是巧姐的幸运。
    妙玉所屈从的“枯骨”,很可能是门第不高而又年老多病的地方一霸。《世难容》说:“好一似,无瑕白玉遭泥陷;又何抓,王孙公子叹无缘了”这里所说的“王孙公子”与后来所写的“枯骨”的对照.,当不仅是年龄上的对照,而且也是门第上的对照。
    妙玉作为一个无家可归的弱女子,她的“不能不屈从枯骨”‘是黑暗的社会势力所使然。其可贵之处是在于:依然婞直如故,在思想上仍不屈不阿。而高鹗等人的续书中既然不愿写贾府的“树倒猢狲散”,当然也就不会去写妙玉的流落瓜洲渡口。
    妙玉的一生遭际是如此,曹雪芹对她的态度又是如何呢‘?是明朗的。《世难容》里写道:“气质美如兰,才华阜比仙。”这是对妙玉的赞扬,赞扬她的心性高洁,不愿随俗浮沉;赞扬她的才情横溢,落墨成章。“薄命司”里的“册子”上画着:“一块美玉,落在泥垢之中。”这是对妙玉的同情,同情她无法摆脱那个浊恶的社会环境给她安排的悲惨命运。当然,写妙玉的嫌刘老老脏而不收成窑杯,是不无微词。然而,作者对妙玉的态度,主要是赞美和同情。即便是动也性格上的“矫情”,也是出于同情她的处境而批判封建礼教和禁欲主义对她的束缚。原因何在?就在于她是大观园中第三个叛逆者。
    那么,高鹗等人在续作中又是怎样描写妙玉形象的呢?他们对妙玉的态度又是如何呢?这是应该作具体分析的问题。
    第一百十七回,写贾环对贾蔷之流禅:“妙玉这个东西是最讨人嫌的!他一日家捏酸,见了宝玉,就眉开眼笑了!我若见了他,他从不拿正眼瞧我一瞧!"这里,既写出了妙玉对宝玉的爱悦之情,又写出了贾环犹如狐狸因吃不到树上的葡萄而说葡萄酸,并以此来呼应《世难容》里所说的“太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我们认为这种写法与曹雪芹的原意是合拍的。
    第八十七回,写妙玉正与惜春下棋,见宝玉来了,便“微微的把眼一抬,看了宝玉一眼,复又低下头去,那脸上的颜色渐渐的红晕起来”;并因此而使她回到栊翠庵后“心跳耳热”、“神不守舍”,弄得禅也坐不住,以致“多火入邪魔”,路碑就写出妙玉不是佛门的虔诚信徒、不是个禁欲主义者这一点来说,与曹雪芹的原意是相通的;但把妙玉写得如此轻薄不堪,则不仅严重地歪曲了妙玉的形象,而且也反映了续作者自己精神世界的低劣。
    第一百十二回,“活冤孽妙姑逍大劫”,写妙玉由于尘缘未断,情怀火炽,致被强盗合伙劫去,落得一个极其难堪的下场。这种描写,不仅以偶然性替交了原著写妙玉之悲剧结局的必然性,而且也是故意对妙玉的“身在佛门,心在红尘”所作的可耻惩罚。
    诚然,《世难容》中是写道:“到头来,依旧是风尘肮胜违心愿”。然而,这里的“肮脏”一词,正如有的同志所说,应读仄声,义同“抗脏”,系“婞直”之貌,即不屈不阿的意思;与俗语借读平声、义同“腌臜”一词者并无关系。文天祥《得儿女消息诗》“肮胜到头方是汉,聘婷更欲向何人?”便是证明。而从曹雪芹对妙玉的形象描写,也可获得验证。高鹗等人当然不会连这一点也不知道。他们以妙玉的难堪的结局来与“风尘肮脏违心愿”相照应而把“肮脏”歪解为“腌臜”,显然是别有用心的。这就是:想通过妙玉的难堪结局来告诫佛门弟子,不可“身在佛门,心在红尘”;从而宣扬“色空观念”。
    由此可见,《红楼梦》后四十回中对妙玉形象的描写虽则不无符合曹雪芹原意的地方;·然而,总的说来是违反了曹雪芹的原意。
    一九七八年十月四日初稿
    一九七九年四月二十九日修改
    原载:《社会科学战线》1979年4期
    
    原载:《社会科学战线》1979年4期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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