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政历来被认为是一个可恶可厌甚至可恨的封建卫道士,尤其是在高中语文课本第六册选的《宝玉挨打》中,他竟忍心把亲生儿子往死里打,简直毫无人性。考察贾政一贯的思想倾向和言行,这样的定性不无道理。然而笔者却要在此替政老鸣几声不平。 痛打宝玉,事出有因。在贾府这个大家庭中,贾政可谓一家之主,荣耀百年之后的名门望族靠谁来支撑,是他深为忧虑和焦急的。“君子之泽,五世而斩”,眼看着钟鸣鼎食之家、翰墨诗书之族,如今却遗下一堆不长进的子孙,满以为自家生下的这位衔玉的令郎能“留意于孔孟之道,委身于经济之间”,将来担当起继承祖业、重振家风的重任,却不料他不思上进,只是整天与女孩子厮混,荒废学业不说,还尽“学了些精致的淘气”。可见贾氏父子的矛盾由来已久,若因此而加鞭挞,恐怕宝玉的小命早就没了。 宝玉挨打的主要原因是忠顺王府索人与贾环进谗,因为这已经不是读不读书、做不做官的问题了:得罪了王府,有可能危及家族安全甚至带来杀身灭门之祸;而逼死人犯了王法,也是塌天的大事。眼看着自己唯一的希望竟然如此“不肖种种”,作为父亲,贾政自然有权利、责任和义务教育乃至惩罚自己不争气的儿子。 “不要说贾政是个笃信封建礼教的士大夫,就是今天的任何一个父亲,面对一个十四五岁的儿子犯下这样两件大错误,那反应大概也不会和贾政有多大的差别吧?”(梁归智《“万恶淫为首,百善孝为先”与“宝玉挨打”》)当然,盛怒之下的他不问青红皂白就大打出手确实是太武断而且下手也确实太重,但我们绝不能苛责贾政的历史局限,更不能脱离造成宝玉挨打的具体原因而盲目地去为他鸣冤叫屈。 疼爱宝玉,用心良苦。作为父亲,贾政对宝玉,总是怒气冲冲,声色俱厉,但若据此就认为贾政不爱宝玉,那就大错特错了。当气极了的贾政令人去拿宝玉时,“满面泪痕”,焉知他亲手打宝玉时没有流泪?他打宝玉时说“不如趁今日一发勒死了”,那是气话,不能信以为真的。他在宝玉身上寄托了自己最大的期望和关切,在他看来,平时管得严,也是一种爱的方式,这次用板子打,在某种意义上也是恨铁不成钢,更何况他后来看到确实打重了时,还“自悔不该下毒手打得如此地步”呢? 每次贾雨村一到,贾政总是叫宝玉来陪坐说话,他热衷于此其实是在有意地让宝玉在学业上得到教益,并培养其对仕途的兴趣,丰富其为人处事的经验。“他要竭力唤起的是宝玉对家庭和国家的神圣的责任感,同时还要宝玉必须具有一定的才情学识去为之服务,这种要求宝玉成人的愿望甚为迫切。”(洪金桥《贾政的社会角色及其人生历程》)可以说,贾政对宝玉的教育,完全是针对当时的教育体制的,他的良苦用心与我们现在的大多数家长千方百计地让自己的子女好好学习争取考个好大学将来找个好工作有异曲同工之处。 作为“严父”的贾政,在把真心思收藏起来时时拿出做父亲的尊严和威风的同时,又处处流露出真心思。在曾选入高中课本的第17回“大观园试才题对额”里,平时不苟言笑的他在此回竟有十几处笑,足见其心中对宝玉才气的满意,后来虽也说道“不可谬奖”,或者“摇头”“冷笑”等,但明眼人一看便知这是骂中藏爱抑中有扬。至于对宝玉的几次“断喝”,则是因为宝玉在父亲的默许和清客们的奉承下渐渐得意忘形,指点文字横加批评目中无人。“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他要求宝玉要学会有分寸地表现自己的才情学识和显得有家教,归根结底是对儿子在社会上安身立命的前程的关怀。无怪乎脂批在此处说“爱之极,喜之极,故作此语”。 坚守正统,端方正直。脂砚斋在贾雨村、霍启、英莲、元春四姐妹等人名后分别批出“假语村言”“祸起”“应怜”“原应叹息”等意,于是很多读者便将此视为读“红”圭臬,将贾政解释为“假正经”,还找到很多根据。如他满口仁义道德,宽柔待下,而实际上他对仆人的训斥却是“等我闲一闲,先揭了你的皮”!但是就笔者愚见,在整部《红楼梦》中,贾政只打过宝玉一个人而且仅有一次,至于对子女或仆人的训斥倒是不少,不过那只是吓唬吓唬罢了。还有人根据物以类聚的原则,认为贾政亲近信任小人如赵姨娘、众清客、贾雨村、李十儿等,可见仍是假周公或假存周公之心,与“假正经”义同。贾政亲近赵姨娘那是因为她生了探春和贾环,母以子贵,可他从未为她的惹是生非撑过腰;豢养清客那是因为与他们交游有更多的共同语言可借此丰富自己枯寂的精神生活,何况贾政从未给过他们任何特权,更没有包庇纵容他们为非作歹;优待贾雨村是因为其经历和才学对宝玉的成长具有现身说法的重要意义;至于续作中长篇累牍地描写贾政重用李十儿甚至被他牵着鼻子走,不由让人怀疑李十儿作为一介奴役竟能欺上瞒下一手遮天,这在等级森严的封建官场可能吗? 古语说“百善孝为先”,在对待自己父母的态度上,最见一个人的本性。贾政对自己的母亲,真可谓百依百顺。以这次“宝玉挨打”为例,贾政对母亲的态度,给我们的感觉就一个字:哄!哄贾母高兴。“上前躬身陪笑迎接”、“忙跪下”、“陪笑”、“忙叩头”、“苦苦叩求认罪”——要知道贾政也是一个年过半百的人啊! 曹雪芹在书中没有具体描写贾政作为朝廷官员怎样处理公务,但是看得出来,在枯燥乏味的岗位上,贾政具有坚强的忍耐性和高度的责任心,他兢兢业业地干着那些平凡琐碎的行政事务。程本《红楼梦》在第37回贾政点了学差时有特殊补笔,“贾政自元妃归省后,居官更加勤慎……”,又在第71回里说他回京复命,“因是学差,故不敢先到家中”,“次日面圣,诸事完毕,才回家来”,从这里不难看出贾政对待公事的态度。他内心向善,行为守法,为官清廉奉公,克己尽职,这在“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的封建官场中实在难得!作为皇亲国戚,贾政可谓是有权有势有钱,但他能洁身自好,在个人生活男女关系方面非常检点,一点儿也没有乃兄与乃侄的荒淫无耻,做到了“富贵不能淫”,确实难能可贵!也许有人会说,贾政不是也有小老婆吗?这当然是事实,但依那个时代伦理准则,贾政的所为绝对没有超格。因而,黛玉之父林如海说他“为人谦恭厚道,大有祖父遗风,非膏梁轻薄仕宦之流”并非全是溢美之辞。 综上所述,贾政不仅不是“假正经”,而且是一个真正的正经人,并且照儒家的传统看来,他还算得上一个标准的孔孟弟子。难怪脂砚斋在贾政所制的灯谜“身自端方,体自坚硬,虽不能言,有求必应”后批曰:“好极,是政老之谜。” 思想深刻,内心丰富。很多读过《红楼梦》的人都认为贾政是个平庸无能的老古董,但是深入分析后我们会发现,贾政不仅思想深刻,目光长远,而且有很强的幽默感和很高的文学修养。 贾政在痛打宝玉的时候,对走上来劝解他的门客们说:“明日酿到他弑君杀父,你们才劝不成?”“弑君杀父”云云,固然有点儿危言耸听,但是宝玉的种种言行,包含着一个“不遵守礼教”的思想内容,若发展下去,后果确实不堪设想。贾政很早就意识到了这一点并对其进行了不遗余力的“批评教育”。第17回中,贾政对宝玉的几次喝斥,表面上看是围绕写作内容展开的,但实质上已转向了做人处世。因为贾政很清楚,宝玉的这种处处炫耀、锋芒毕露与儒家倡导的谦逊内敛的人生哲学是极其矛盾的,这种习惯一旦养成,就会发展成为对父权的蔑视,甚至是对君权的挑战,最终会导致整个社会道德的唾弃,甚至招来杀身之祸。 只有有思想的人才会幽默,同样,会幽默感的人往往有思想。以“制灯谜贾政悲谶语”为例,贾母看到由于贾政的在场而致使晚辈们拘禁不乐,于是酒过三巡之后便要撵贾政去歇息。但这次他没有惟命是从,而是“忙陪笑道:……何疼孙子孙女之心,便不略赐以儿子半点?”仔细品味不难发现,这根本不是在与晚辈争风吃醋抱怨贾母偏心,而恰好从一个侧面反映了贾政从本质上是一个风趣幽默的人。再如第75回中,一向正儿八经的贾政,竟说了一个颇为卑俗的怕老婆的故事,引得贾母和众人都笑了,在此时此刻,贾政又解除了心头的“监督”机制,露出了一个较为真实的幽默风趣的“本我”,与长辈和晚辈同等地处于一种亲昵而戏谑的氛围之中。 第17回中贾政曾自称“自幼于花鸟山水题咏上就平平的”,“如今上了年纪,且案牍劳烦,于这怡情悦性的文章更生疏了。”这其实是含有某种自谦的成分,恰恰说明他曾在这方面有过相当多的实践。许多评论家把“大观园试才题对额”看作是一次显示贾政愚蠢、平庸的机会,我倒不以为然,相反,那倒恰恰表现了贾政有相当的文学功底。因为他的眼光并不低下,所以他才能对清客们的一些题词题联,一概予以否定,而对于宝玉所题的对联他能领悟到此中的新奇,甚至指出出处,也足见他对诗词的熟悉。他对宝玉的才华,也还是看得出的,所以他最终采用了儿子的全部题写。至于有人说他这样做是为了取悦贾妃,但是若贾宝玉真的不才如贾环,恐怕他还是不会冒此大险的。 不可否认,贾政这个人物身上确实有很多时代和阶级的局限甚至性格上的弱点,再加上续书作者把他刻画得形象委琐鄙俗,举止荒疏滑稽,迂腐麻木而又无能无为,一点儿也没有了前八十回中他固执中不乏刚毅和坚韧的儒士风度,也就难怪很多读者对贾政没有好感了。按照胡适的观点,曹雪芹是以写自己父亲之心来写贾政的。照常理,他是不会把贾政塑造得可恶可厌的,所以笔者认为,尽管贾政教育子女的一些具体做法不可取,但他仍不失为一个可敬甚至可爱的父亲形象。 原载:《语文教学与研究(教研天地)》 2007年第8期 原载:《语文教学与研究(教研天地)》 2007年第8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