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红楼梦》的叙事结构和布局,有人认为它是根据家亡人散的大脉来组织的;有人认为是以宝黛爱情为主线来结构的;有人认为是以"借一月照万川"的方式来布局的;又有人认为它是根据真幻雅俗的时空结构来布局的,真可谓见仁见智。不过,一部《红楼梦》,尽管可以产生不同的读解方式,但"百读不厌"却是它永远的魅力标志。本文打算通过对《红楼梦》场面与场面的过渡,事件到事件的运作,人与人的转换等方面的具体分析,对《红楼梦》的结构布局作一种新的解读,并进一步从审美心理的角度,来分析解构《红楼梦》产生的审美效果。 一 亚里斯多德在《诗学》中说:"盖事之所以见奇,大都由于布局关系,故而本无可奇之事,以布局关系而巧会于一时,亦即有可动人之处。"①这说明布局是重要的。然而,"所谓布局,意即'事'之排列。"②只有排列好事,事才会曲折有致和动人心魄。排列事需要一定的叙事方式,以规定事的变化走向。不过,叙事的所作所为也得合乎规律,"任何故事都有共同规律,但每一故事受到特定文化、文学体裁、作者风格的制约,从而造成每一类乃至每一故事本身特有的逻辑。"③《红楼梦》的叙事布局遵循什么特有的逻辑?它是如何支配事、引导事的走向的? 英国18世纪著名美学家荷迦兹认为"错综"是美的六条原则之一。"波浪线"、"蛇形线","能引导着眼睛作一种变化无常的追逐" (《美的分析》)。这指出了美感产生的重要原因是美的对象必须有起 伏有变化。小说需要错综变化,这是一种动作规律,也是获得审美效果的原因。《红楼梦》的叙事布局正是利用了这一错综法则,疏密、张弛、庄谐、美丑、抑扬均有着强烈的对比效果,并在强烈的错综对比中进行着人、事、场面的起、承、转、合,形成了特殊的美的节奏。这就是《红楼梦》之美的生成原因,也成为吸引读者作不断追逐的缘由。正是在这种追逐之中,读者获得了强烈的美感。 在叙事作品中,人与事密不可分,人因事而见出性格,事乃人所为之。人物的美丑也是事之中人的美丑。所谓美与丑,看似简单,实则一言难尽。一般意义上讲,美必须是善的、真的,其内容和形式具有感染性,令人闻之、听之、看之产生愉悦与满足的情绪。丑则反之。雨果认为:戏剧再现生活应该把"滑稽丑怪结合崇高优美而不使他们相混"(《<克伦威尔>序》)。《红楼梦》似乎不太忌讳将优美可爱、让人产生愉悦心理的人和事与恶俗不堪、既丑且陋令人生厌的人与事并列在一起。十九回末林黛玉用冷香暖香来打趣贾宝生,惹得贾宝玉用耗子精的故事编排林黛玉,于是互相打闹嬉笑,说不尽的机警聪明,妙语连珠,道不完的娇憨之态,纯洁无邪,实生活中最美的两小无猜图。然而横峰断云,到了二十回就只见李嬷嬷拄着拐杖,在当地骂袭人"忘了本的小娼妇……一个只想装狐媚子哄宝玉……",赵姨娘也因贾环之事指桑骂槐:"下流没脸的东西,哪里顽不得?谁叫你跑了去讨没意思。"从而在事与事的对比中揭示了人与人之间的对立。二十六回写黛玉"春困发幽情",宝玉闻黛玉"每日家情思睡昏昏",与之打趣,诗情画意,举止极有分寸;接着就写薛蟠把"唐寅"念成"庚黄",无知无识,集聚狐朋狗党。二十八回有宝玉情深意深的《女儿吟》,就有薛蟠的"女儿悲,嫁个男人是乌龟;女儿愁,绣房中撺出个大马猴"的粗俗不堪。美的东西让我们流连忘返,反复咀嚼回味,不时发出会心一笑,心中生出许多侧隐、关爱、赞赏、喜悦、满足,丑的东西则让我们大倒胃口,口角露出讥讽、不屑。曹雪芹把美与丑的人和事联系在一起,让美戛然而止,过渡到丑,再由丑过渡到美,在反复皴染中形成强烈的对比。因为丑,更激起我们对美的向往;因为美,丑更加触目惊心。情节在美丑的对比中轻松而又突兀地转折着,各色人物,无论美丑都令人难以忘怀了。 刘再复说:"《红楼梦》把数百个人物形象形成巨大的性格比较系统。" ④细究起来,除了美与丑的对立外,还有着善与恶、刚与柔、雅与俗、崇高与卑下、纯洁与肮脏等的对比。作者在叙事时,也常用动作对比,在对比中衔接场面,在对比中转换事件,在对比中勾勒人物。抄检大观园一节有小姐探春的威严,也有迎春的软弱,有丫头晴雯的刚烈;六十五回有尤二姐的懦弱,又有尤三姐的血性;六十八回有熙凤对尤二姐的狠毒,又有平儿的善良。这些性格互相映照、相得益彰,在对照中,各自的性格更为鲜明、独特,同时,在性格的更替之中,情节也在波浪式地向前发展。 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说:《红楼梦》"全书所写,虽不外悲喜之情,聚散之迹。"⑤此处所讲悲喜,不是讲悲剧、喜剧的内在机制,而是讲情。悲是悲痛、悲哀之情,喜是喜悦、愉快之情。悲喜之情是通过事件得以流露的,故悲与喜是事件性质的两极,情绪情感的两极,又是事件效果的两极。 《红楼梦》是公认的悲剧,从四大家族的衰亡到各人的命运无不笼罩了悲剧色调。其间多少故事,令人读之,不觉潸然泪下,大呼可悲可叹。但《红楼梦》并不一味沉溺于悲,其间也常有令人捧腹、忍俊不禁之处。在事件的排列上,往往悲事喜事相接,对比强烈。这种叙事方法也许令喜事更喜,悲事更悲;也许令喜事不喜,悲事不悲。总之,在情节的运动之中,传递出的信息是耐人寻味的。十六回"贾元春才选凤藻宫",这可是一件举家大喜之事。宁荣两处,"上下内外人等,莫不欢天喜地","洋洋喜气盈腮","言笑鼎沸不绝"。贾家风光无限,政治前途辉煌。然而,就在此时,情节急转直下,一个"谁知"转到了"秦鲸卿夭逝黄泉路",致使宝玉心中怅然,"虽闻得元春晋封之事,亦未解得愁闷"。这种转折可谓是令人措手不及,转眼间,天大的喜悦随之云飞烟散,从而在推动着事件或情节的发展,在悲与喜的交织中将朝中、贾府内外的事情俱串在了一起,反映了极广的生活面。另一方面,在这一惊一乍之中,悲事喜事似乎均打了个折扣,元春晋封果真值得大喜吗?秦钟又果真值得大悲吗? 与之相似,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死金丹独艳理亲丧"虽已经历了玫瑰露事件,但大观园的女儿们仍处在她们极乐的顶端。这不,这一回中,怡红院主仆及部分姐妹喝酒、吟诗、唱歌、行令、划拳,"玩笑不绝"、"热闹非常"。这时,忽然有人来报:"老爷殡天了"。原来贾敬欲求仙得道,结果因多服金砂而死。众人理应沉浸在悲痛之中,然作为贾敬之孙,贾蓉一面料理丧事,一面与二姨娘打情骂俏,他可是轻松愉快着呢。真正是说喜不喜,说悲不悲,令人难以招架。在这突变之中,我们似乎也嗅到了群芳纵情欢宴背后隐伏的危机。她们生活并不自由,贾府的权威们似一张无形的网压抑着她们。同时,从贾蓉身上,我们看到了不孝子孙的无情无德、荒唐行径。 庄即庄正,是正剧产生的效果,是庄重严肃、令人肃然起敬的。谐即谐趣,是喜剧产生的效果,是诙谐有趣、令人喜不自胜的。曹雪芹是调节气氛的高手。他操弄着他的叙事动作,作奇妙的对比、衔接、承转、过渡,一切尽在他的控制、指挥、调动之下。他常常经过层层渲染,把他的人物安排在最严肃、最紧张、最剑拔弩张的气氛中,而在一切行将爆发之际,又让情势突然急转直下,导向另一个极端,由滑稽带来轻松一笑。一切原来并不可怕。他同样也会让轻松的气氛一点点积聚,让我们却迎接另一个紧张的气氛。这就是《红楼梦》的叙事动作、排事方式。 贾政向来道貌岸然、不苟言笑。在他面前,宝玉及下人一般双腿发软,大气不出。第九回写这日正当贾政正言厉色地训斥李贵:"你们成日家跟他上学,他到底念的什么书?"这纯属气话,本不必回答,只须听着。谁知李贵一吓作了如实汇报:"哥儿已念到第三本《诗经》,什么'呦呦鹿鸣,荷叶浮萍'(应是食野之苹),"满座哄堂大笑,连贾政也撑不住笑了。紧张的气氛得到了调节,所有的人都松了口气。原来箭拔弩张,个个屏息凝神,好像暴风雨就要来临,谁知事情得到了意想不到的发展,真有点期待遇挫的感觉。再如六十七回"闻秘事凤姐讯家童"。贾琏在外偷娶尤二姐,王熙凤蒙在鼓里,终于闻到了一点风声,便准备审讯家童。因毕竟是大事,旺儿先吞吞吐吐推说不知。叫来兴儿,一边听兴儿讲故事,一边凤姐火气渐大,说话渐快。语气渐凶。左右之人俱屏气凝神,神色紧张。就在这当儿,兴儿回道:"大奶奶不知道,这二奶奶……"刚说到这儿,又自己打了几个嘴巴,倒把凤姐怄笑了,两边、厂头也都抿着嘴笑。明摆着应该是熙凤发威、下人遭殃的事情,突然间,情势转变了。雷声大雨点小,刚刚还是一种紧张的气氛,但突然间向谐趣的方向发展了。在《红楼梦》中,我们时常被曹雪芹的叙事动作所牵引,乃至无法游离情感起伏的"波浪线",忽而气屏神敛,忽而笑逐颜开,忽而悲不掩喜,忽而喜极而泣。 朱光潜说:"节奏主要见于声音,但也不限于声音,形体长短大小粗细相错综,颜色深浅浓淡和不同调值相错综,也都可以见出规律和节奏。"⑥《红楼梦》十分注意这种规律与节奏的运用,并且大量地作色彩对比。其色彩在作品中内涵是丰富的,可以指花草的色彩,服装的色彩,还可以指气氛,指心情。二十七回大观园绣带飘飘,花枝招展,打扮得桃羞李让,莺妒燕惭,一行人在园内玩耍,色彩浓艳。然而笔锋一转,却写林黛玉正自伤感,哭声呜咽,色彩极为暗淡。这儿不仅是花草的色彩,氛围的色彩,还有心情的色彩。在这种花草气氛的色彩的流动对比之中,见出心情的色彩对比。九十七回"薛宝钗出闺成大礼",有细乐、宫灯、傧相、大轿子,好不热闹,而林黛玉之处正如紫娟所说:"这几天竟连一个人问的也没有","这些人怎么竟这样狠毒冷淡。"这儿有服装对比、气氛对比,更有身世命运的对比。 《红楼梦》的叙事布局遵循着一种错综变化的规律,人、事、景的排列往往由一个极端向另一个极端跳跃,造成强烈的对比效果。这种对比除了上述的悲喜、庄谐、美丑、浓淡,还有许多,它们汇聚在一起形成了《红楼梦》叙事布局的整体特色。姚雪垠说:"从文学的角度看,紧张之后要有变化,要缓和一下笔墨……这样文章就有了层次和节奏。"⑦变化产生节奏,节奏是有规律的变化。《红楼梦》的叙事布局把美丑、悲喜、庄谐、浓淡作了有规律的变化、调配,也因此形成了文章的节奏,这就是有张有弛、庄谐有致。前文所举人、事、景的转换、运动上无一不是有张有驰、庄谐有致的最好例证。有美就有丑,有喜就有悲,有庄就有谐,有浓就有淡,互相映照,互相穿插,互相推波助澜,又互相抵消。美不是永远,喜不是长久,庄并不可怕,浓不是极致。在这由张到弛、由庄到谐的流动、转移之中,文章充满生气、动感,传达了难以穷尽的信息,具有了令人回味不尽的美感。 二 不可否认,《红楼梦》的美感至少部分地来自排事的方法,来自有张有弛、庄谐有致的节奏。这种叙事布局,这种节奏又来自哪儿?为什么会产生美感?我以为有这样几个因素: 其一,来自对生活的独特理解。"生活本身的节奏运动提供了艺术的节奏变化。"⑧生活中本来就有悲喜交加,美丑相映,浓淡对比,庄谐转化。雨果说:"生活难道不是一出奇异的戏剧,里面混杂着悲与喜,美与丑,高尚与卑鄙"(《论司各脱》)。曹雪芹就是这样,对生活既不阿谀,也不诽谤,他愿意把里面美的人性的东西展露出来,但同时也不隐藏它的丑恶,以致到了赤裸裸的程度。不过,我们在此关心的不是曹雪芹对生活的模仿,而是他对生活的特殊处理。关注的是他为何特意地把悲与喜、庄与谐、美与丑、浓与淡前后相接,做到有张有弛、庄谐有致?这种特殊的叙事布局应该来源于曹雪芹对他所熟悉的生活的一种独特的认识和理解。 《红楼梦》反映了四大家族的衰亡史。他们有过繁华。一纸护官符道出了四大家族的鼎盛期。可卿之死、元春省亲铺张了贾家往来人员的显赫,家丁的兴旺,地盘的阔大,钱财的充足。一句话,反映了贾家政治、经济实力的雄厚。刘姥姥二进荣国府,主子奴才动辄通宵欢宴,道出了贾家家境的优裕,人心的高涨。然而百足之虫也有僵死之时。抄检大观园活生生毁灭了一个人间仙境。元妃薨死,宁国府被抄,标志了贾家政治上惨重的失败。迎春误嫁,探春远嫁,晴雯夭逝,黛玉之死等充分演绎着曲终人散的故事。但是百足之足又是慢慢僵死的。作家清晰地意识到了悲剧的酝酿、积聚过程,于是用了对比的叙事布局,在渲染喜悦、优美、华艳时,总不忘列举悲哀、丑陋、暗淡。这种叙事布局充分展示了由盛而衰的微妙变化过程,使我们在繁华背后看到了危机的一点点迫近。甚至可以这样说,《红楼梦》的人、事、景的安排有这样一种匠心:一开始,优美、喜悦、浓艳在情节中始终占中心位置,然而随着情节的发展,重心发生偏移,充满斗争、伤感、丑陋的事情越来越成为作品重点描写的对象。而优美、谐趣则处于次要地位,虽是一点亮色,但已回天乏术了。七十回曹雪芹围绕着贾府写下了贾宝玉冷落柳湘莲后,尤小妹剑刎,尤二姐不幸去世等一系列事件,贾宝玉因此而情色若痴,语言常乱。此时林黛玉重建桃花社,真可谓是压抑长久之后一件值得高兴的事,然而宝玉看了黛玉的《桃花行》,却因里面的"伤悼语句"而"滚下汨来"。后来,大家放风筝以图一乐,宝玉却叹道:"若落到荒郊野外,无人烟处,我替他寂寞。"这儿岂止在说风筝,实际是在哀叹众姐妹众丫环的命运,即便是乐事,也是惨淡无比、忧伤无限了。八十回,经历了抄检大观园,尤二姐、尤三姐、晴雯之死,现又有金桂因妒忌往死里整香菱,纵有王一贴的"疗妒汤"逗得宝玉、茗烟大笑不止,但毕竟难遣心底忧伤。七十八回宝玉虽杜撰了芙蓉诔,使我们略舒心于晴雯之作芙蓉女神,但毕竟呼唤不来真正的晴雯。曹雪芹的叙事布局倾注着他对生活的独特认识和理解。他知道繁荣背后隐藏着衰微,钟鸣鼎食之家终会坐吃山空,所以在浓墨重彩极写繁华之后,又不时把目光逡巡于不肖子孙的种种劣迹上。于是在对照发展之中,贾府政治上的危机,经济上的捉襟见肘,道德上的腐败逐渐积聚,终致墙倒众人推,树倒猢狲散了。 文学是把生活美转化为艺术美的过程,作家是按照美的规律来造型的,即作家要融注进对美的思索与发现、融注进人生理想和审美情感。《红楼梦》的叙事布局明显体现了作者对生活的认识和理解,融注了作家的审美理想和情感,是按美的规律来建造的。 其二,来自对生命运动节奏的模仿。在由生活美转化为艺术美的过程中,除了融注进作家的美学思想,还要构造一定的美的形式。《红楼梦》的叙事布局不仅包含着作家对生活的认识、理解,而且本身就是美的形式,来源于对生命运动节奏的模仿。节奏是事物运动中某些特征重复出现的规律,花开花谢、潮起潮落是节奏,生命运动同样也是一种节奏。雨果说:"滑稽丑怪,是一段稍息的时间,是一个出发点,从这里,我们带着更新鲜、更敏感的感受朝着美而上升。"(《(克伦威尔)序》)这就是一种生命运动节奏的体现。生命就是要勃发,但也会衰亡,而衰亡又是为下一个生命蓄积养料。一方面新陈代谢,一方面不断返回起点,死而复生。"文学的深层结构就是对这种生命运动节奏的模仿和表现。"⑨所以,《红楼梦》的叙事布局呈现着一个轨迹:张极而弛,弛极而张;庄极而谐,谐紧依庄。 十八回写经过了一番修园、题匾,经过了漫长的等待,终于等来了元春省亲。整个大观园水天焕新、珠帘绣幕,好一个省亲场景。豪华艳丽、人仪礼重,把人间至乐至美之情渲染到了极致,然而这就是幸福?这就是永远?这就是一切吗?乐极就会生悲。人背后却见元春涕汨纵横,沉浸在骨肉分离的悲痛中,这是开心的外表难以掩饰的内心的伤悲,这是发自元春内心深处的真正的悲痛。八十回写经过一连串的打击,尤二姐、尤三姐之死,晴雯之死,此刻香菱又被妒妇折磨,气氛已悲至极点,人的心理已不堪忍受这悲之重负,于是宝玉就去请教王一贴,这王一贴一丝不苟配制"疗妒汤",原来实为插科打诨,这样,大家郁结已久的悲愤情感终于获得宣泄。然而这种大笑又能持续多久?因为紧接着我们又不得不去哀叹迎春误人的不幸婚姻了。抄检大观园,王善保家的一路来势汹汹,又有凤姐撑腰,好不威风,真该煞煞她的威风,所以当她来到探春处,越发得意,还想对探春动手动脚时,作者让探春狠狠打了她一巴掌,打得她好没老脸,也让我们出了口恶气。这种张弛起伏、庄谐继随的叙事布局,正与我们生命节奏以及我们的内在情感异质同构。一方面这种动作、节奏是对生命运动节奏的模仿,与我们的内在情感一致,另一方面,我们也因在作品中感受到了生命律动而欣悦不已,产生了无穷的审美感受。 《红楼梦》不仅模仿了生命运动节奏的规律,而且还加速、强化了这种节奏。一些事件从发生到结束在很短的时间内解决,没有铺垫,决不延宕,所以生命才不断更新,显得更有活力。四十三回这边刚说到凤姐过生日办得十分热闹,那边宝玉就一人跑出去,遍体纯素,焚香泪祭金钏儿。八十回写这边秋桂厉害,宝蟾泼悍,薛蟠对香菱拳打脚踢,那边就有薛宝钗为之设庇护所。在这些强化了的节奏之中,我们呼吸加快、心跳加速,魂魄受到的震撼异乎寻常地强烈。 总之,从《红楼梦》的叙事布局中,我们感觉到了生命的律动。在起伏跌宕之中,一切事物孕育着、发展着,势在必然地走向新的起点。 其三,契合读者的阅读心理。《红楼梦》叙事布局作为一种独特的艺术形式,表现为美丑、悲喜、庄谐、浓淡、张弛的强烈对比,来自对生活的审美认识。孕育于一定的生命运动节奏中,是一种美的形式。正是这种独特而又高超的美的形式指导着我们的审美走向,使我们作不断的变化追逐。而这种有张有弛、庄谐有致的运动形式又十分契合我们的审美心理。具体表现在: (一)使我们与作品保持一定的心理距离。《红楼梦》写了美也写了丑,写了悲也写了喜,写了庄也写了谐,写了浓也写了淡。无论是哪一方面,都能让我们沉醉在其中,乐而忘返。然而一味沉醉,只能陷于单纯的感知。作者似乎也无意于让读者局限于单一的场景,在他的叙事动作指导下,我们在错综的场景中转移自己的视线。这样,也因此有了停顿,使视野从一人、一事、一景上离开,使读者在沉醉之中清醒过来,从而与对象保持了一定的距离。既有了间隙、有了距离,我们就可以去欣赏它、审视它。可以调动自己的经验、修养,可以活跃自己的感知、情感、想象、理解去体悟、玩味,而其人其事因为有了读者主观的补充和丰富,也才表露出其最深刻的本质内涵,发挥出其最大的美感效果。另一方面,由于我们与作品中的人、事、物有了一定的距离,因而不论作品怎么描写,从审美效果上讲,它始终使读者保持一种平和的心境,既不一味地喜,也不一味地悲,基本上做到悲不失态,喜能自持。 (二)在期待遇挫中获得最大的艺术美感。在文学阅读过程中,我们的阅读经验期待视野与本文之间会出现顺向相应和逆向受挫两种情况。当作品中人物行动与我们的期待一致,为顺向相应,反之是逆向受挫。顺向相应虽有猜测得到应验的快感,但一味顺应,便会被视为平庸之作。真正有魅力的作品是在阅读过程中常常伴随期待遇挫。《红楼梦》的叙事布局有个明显的特征,即转折突兀,在最美、最喜、最庄、最浓时,会笔锋一转,让人去接受一些丑、悲、谐、淡,于是我们的期待便会遇挫。在最值得欢庆时。如元春晋封、大观园夜宴时,插入秦钟之死、贾敬之死;在最压抑时让情势导向松弛.如贾政训李贵、熙凤讯兴儿;在最悲痛时会插入王一贴的"疗妒汤";在春天最繁花似锦时让黛玉去葬花。这许许多多的转折的确出乎意料。读者会因期待受挫而感到不适,但又会因为随后的豁然开朗和渐渐适应而振奋、而愉悦。正是在这期待遇挫与豁然开朗的相互交替中,我们把握了作品.开阔了视野。感受到其无穷魅力。 综上所述,《红楼梦》的排事方式背后隐藏着这样一种匠心。即将美丑、悲喜、庄谐、浓淡作对比,从而实现人、事、物的流动与转换。这种叙事布局源于作家对生活的认识和理解,与人的生命运动节奏异质同构。从审美角度讲,这种叙事布局是极其契合读者心理的。 注 ①②亚里斯多德《诗学》30页,2l页,傅东华译,商务印书馆,1925年12月。 ③童庆炳主编《文学理论教程》,217页,高等教育出版社,1998年4月。 ④刘再复《性格组合论》,183页,上海文艺出版社。1986年。 ⑤鲁迅《中国小说史略》,《鲁迅全集》第9卷。233页,人民文学出版杜1981年。 ⑥朱光潜《谈美书简》,(朱光潜全集)第5卷,280页,安徽教育出版杜1989年。 ⑦姚雪垠《壮美。优美》,《教育通讯》1981年第8期。 ⑧吴功正《小说美学》,355页,江苏人民出版社,1985年6月。 ⑨童庆炳主编《文学概论》,184页,武汉大学出版社,1995年7月。 作者单位:江苏省社科联 原载:《明清小说研究》2000年第4期 原载:《明清小说研究》2000年第4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