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是人学”。我国十八世纪伟大的文学家曹雪芹“披阅十载”、呕心沥血创作的不朽名著《红楼梦》,之所以被誉为中国封建社会的“百科全书”,主要是因为它塑造了许许多多典型的人物形象。从这些人物形象身上,我们看到了十八世纪中国封建社会的人情世态;透过这些人物的活动,我们感觉到了当时的时代气息,认识到了封建社会由盛而衰的必然趋势。作者挥动如椽的画笔,描绘勾勒了九百多个人物形象[1],上至皇亲王胄,下至丫环奴仆,贫贱富贵各色人等,历历尽致,个个肖然。在小说纷繁的人物形象中,我认为凤姐这个人物写得最好,塑造得最成功。凤姐这个形象的塑造贯穿小说始终,可以说充分体现了曹雪芹现实主义创作手法的胜利,代表了曹雪芹塑造人物的最高成就。 一 凤姐何许人? 凤姐是贾府的管家,一个实权人物。作者在她第一次登台“亮相”时,就通过林黛玉的内心活动,写出她是贾府中唯一“放诞无理”的人。继而作了这样的交代:“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让我们初步感到她是一个表面上美丽活泼、实际上淫威毒辣的女人(见第三回)。她善于逢迎:对上极力讨好贾府的“金字塔”顶贾母及王夫人,办事迎合贾母的意志,能说会道的一张嘴,常常哄得“老祖宗”喜笑颜开。连赌钱也要变戏法输给贾母,从而深得主子恩宠,使得行事有稳妥的靠山。贾母对她可以说是言听计从,她对贾母的利用,真可谓“挟天子以令诸侯”;“毒设相思局”害死贾瑞,“弄权铁槛寺”害死张金哥未婚夫妇,都说明她是个奸诈毒辣的封建管家婆;贾琏的心腹小厮兴儿说她“嘴甜心苦,两面三刀” (六十五回),害死尤二姐就是一个典型的例证;作为封建家庭的实权人物,她又唯利是图,贪得无厌,活脱一个物质金钱的狂热追求者:例如赵姨娘就曾指控她背地里拿着“月例”银子放高利贷牟利;“弄权铁槛寺”也是为了三千两银子。凤姐之所以这样,都是得之于她的“能干”。为秦氏办丧事“协理宁国府”而实行“责任制”,就表现了她的理家之才。至于她的能说会道,竟连“十个会说话的男子也说不过” (第六回)。所有凤姐的这些性格特征,在以往的评论文章 中,有许多人曾讨论过,甚至有人写了几十万言的专著,认为 “凤姐是没落地主阶级的代表,基本上是一个庸人”,但“她 也有才干”[2],是“贾府中的保守派”,个性特征是“好骂 人”、“爱笑”、“卖弄自己的精细”等[3]。 然而,凤姐果真仅仅是这样一个人吗?她善于逢迎,但为 何要逢迎?她为何要狠毒到害死人命?她又为何那样贪财,甚 至瞒着自己的丈夫?她真完全是一个地道的“没落地主阶级的保守派”?“好骂人”、“爱笑”能概括她本质的个性特征?在她身上,难道就只有毒辣奸诈而没有比这更复杂的东西了吗? 回答当然是否定的。 伟大的曹雪芹塑造人物的最大贡献,在于打破了“历来野史”,“千部一腔、千人一面”,“好则无所不好,坏则一无是处”的概念化流弊和公式化俗套。“敢于如实描写,并无讳饰,和从前小说叙好人完全是好、坏人完全是坏的大不相同”[4]。他笔下的人物,都是极其复杂,血肉丰满,立体感很强的。凤姐并不完全是一个“平庸”的没落地主阶级的“保守派”。应该说:凤姐是从封建统治阶级内部脱胎出来的,与她赖以生存的阶级的正统观念有明显不同甚至相矛盾的新型贵妇人的典型。小说第二回“冷子兴演说荣国府”一段,那奇妙而充满哲理的议论,倾诉了作者塑造人物的根本奥秘。这段议论由贾宝玉引发出来,论及林黛玉,最后归结到“模样又极标致,言谈又爽利,心机又极深细,竟是个男人万不及一的”凤姐,表明作者是把凤姐作为与宝黛并列的主人公,说明凤姐也是那正邪两赋而来的一路之人,“在上则不能成仁人君子,下亦不能为大凶大恶,置之于万万人中,其聪俊灵秀之气,则在万万人之上;其乖僻邪谬不近人情之态,又在万万人之下。”可见,在作者心目中,凤姐并非一个“大凶大恶”之人。“凡鸟偏从末世来,都知爱慕此生才” (第五回)。作者对凤姐是“爱而知其恨”的。“恨凤姐、骂凤姐、不见凤姐想凤姐”[5]。读者在恨她的同时也对她有好感,甚至同情。若仅仅把凤姐说成一个“毒辣”的“庸人”,是不能令人诚服的。“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读《红楼梦》而仅仅看到凤姐身上表现的恶毒的一面,而看不到另一面,或看不到凤姐身上所体现出来的时代特征,看不到形成凤姐个性特征的社会历史原因,看不到作者塑造人物的真正用心和独到之处,就会真正辜负了作者“十年辛苦”的一片“痴心”! 二 “醋”是谁酿成? 凤姐虽然生活在处于统治地位的贾府这样一个“赫赫扬扬”的大家族,但她不是正统的封建礼俗所要求的那种儿媳和妻子。封建礼教要求妇女“三从四德”,凤姐作为贾府的管家奶奶,理应模范遵守,方不失贾府“钟鸣鼎食之家、翰墨诗书之族”的雅。然而,凤姐的许多言行是与封建社会的伦理道德相悖的。特别是她的“吃醋”,既不符合“三从四德”,又触犯了“七出”之条中的“妒嫉”条,实在不象是“昌明隆盛之邦,诗礼簪缨之族”管家奶奶的德行。 《红楼梦》中有许多章节专门写了凤姐的“吃醋”。第四十四回的回目就是“变生不测凤姐泼醋,喜出望外平儿理妆”,第六十八回是“苦尤娘赚入大观园、酸凤姐大闹宁国府”,就直言明写凤姐的“吃醋”和由于“吃醋”而兴风作浪,“大闹宁国府”,害死尤二姐。看来凤姐的“吃醋”是有名的了。正如兴儿所说的:“人家是醋罐子,她是醋缸醋瓮。”(六十五回) 凤姐是不“从夫”的。她对丈夫的偷鸡摸狗、明嫖暗娶,一旦发现,从不放过。第四十四回写贾母翻花样、学小家人的样子凑分子给凤姐过生日。凤姐的丈夫贾琏是个十分荒淫无耻的纨绔子弟,他趁凤姐去赴生日宴的机会,招来奴仆鲍二的媳妇在家胡搞,并在背地里骂自己的女人是“夜叉星”。凤姐酒吃多了,想回屋歇息,不料发现了此事。她先审贾琏的“探哨”丫头,并偷听到了丈夫对自己的败坏,登时火冒三丈,掀翻了醋缸大闹起来,先打平儿,再撕鲍二家的,哭闹不休,以致惹怒了贾琏要拔剑杀她,闹到贾母跟前,仗着“老祖宗”的宠爱,直到丈夫第二天亲自当众赔情道歉方罢。鲍二家的也因慑于她的淫威自缢而死。可见凤姐的厉害和可怕!凤姐被贾琏拿剑赶到贾母跟前,不说“丈夫招女娼”,而言“二爷要杀我”;在丈夫面前,她不谴责丈夫“不忠”,只骂鲍二家的“偷别家的汉子”。可见凤姐的心机:她深知在封建礼教下,男子的胡搞是妻子管不得的,在贾母面前为了表明她不“吃醋”,不“妒嫉”,就只说“二爷要杀我”;在丈夫面前为了表明自己“从夫”,只骂鲍二家的“偷汉子”。既给贾琏没脸,泼了胸中的酸“醋”,又没有给别人留下自己不“三从四德”和“妒嫉”“吃醋”的话柄。作者在这里借此一骂,既写出了凤姐对丈夫胡搞的不满,表现了她对专一婚姻的本能要求以及她作为管家奶奶所要的体面,也写出了贾琏的荒淫无耻,揭露了贾府这个“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中的丑恶、和肮脏。同时也点出了贾府丑恶的由来已久。正如贾母在凤姐闹到跟前时劝凤姐的“自白”: “什么要紧的事!小孩子年轻,馋嘴猫儿似的,那里保不住不这么着,从小儿世人都打这么过的。” (四十四回)作者的描写是细腻而深刻的,可谓力透纸背,入木三分。 如果说凤姐在四十四回是明“吃醋”、小“吃醋”的话,那么,第六十七回至第六十九回写贾琏偷娶尤二姐被凤姐发现后的“吃醋”则是暗“吃醋”、大“吃醋”。尤二姐是宁府贾珍之妻尤氏的妹妹,也是个“水性”女人,她不但与姐夫贾珍有染,而且嫌贫爱富,不愿嫁给破了产的张华。在贾珍贾蓉父子敢捣着说给贾琏为二房时,她因早已有心勾搭贾琏,就同意了。从而被贾琏于国孝家孝之中偷娶为二房。这事发生后不久,即被凤姐发觉。凤姐这次虽然更恨,骂道:“天理良心,我在这屋里越发熬的成了贼了。”(六十七回)但她在不利之中又能避实击虚,“大醋”巧泼。她这样骂,不仅仅是出于她对丈夫的不满和对多妻制的本能仇恨,更重要的,她之所以要在贾琏外出不在家时,抓住时机,在家调兵遣将、施展计谋,“大闹宁国府”、“暗害尤二姐”,是因为:(一)她手里握有贾琏在“国孝家孝之中,停妻再娶”两重罪过的把柄,-否则她不愿背泼妇、妒妇的“吃醋”名声,这是她的心机! (二)她深知尤二姐的插足会使她失去原有的地位:一则自己无子,“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尤二姐又有生男的可能,一旦生男,自己的二奶奶地位就保不住。尤二姐的存在直接威胁着她的利益,危害着她作为一个儿媳和妻子,作为一个女人的命运!在封建社会这个“人肉宴席”上,凤姐深知自己此时的处境。若她不先发制人、害死尤二姐,那么尤二姐一旦生了男孩,她的地位就立即会被取而代之。这在万事要强,过惯了养尊处优生活的凤姐看来,当然是不堪设想的。所以她要“大闹”,她要“暗害”。她这样干,可谓正常的防御以求生存。若只看事件的表面现象,只看见凤姐的毒辣,而看不到产生这种狠毒的无形而巨大的社会魔影;只骂凤姐,甚至替那个嫌贫爱富的“水性”女人尤二姐叫冤,而看不到封建礼教和多妻制带来的危害,就是贬低了作者描写的艺术价值和作品宏深的认识意义!作者在这里“显示了和法律家不同的作为一个伟大艺术家的最根本特征:法律家根据人在某一特定时间、空间内所发生的触犯刑律的具体行为作为量刑的标准,其目的是惩治恶行,使入知所惧而遵纪守法;艺术家却是从人的一生的命运之长河的总体来衡量,从其社会、历史的根源来观察,其目的是让读者从其所创造的艺术形象所具有的全般丰满性的多采、多姿的现象中,去看出它的复杂、深邃的社会、历史的内容”[6]。凤姐作为艺术家笔下的典型,她暗害尤二姐固然是犯“法”,但她的犯“罪”客观上讲难道不是对封建礼教和多妻制的变相的不满和抗议?!作者不正是通过凤姐的“罪恶”,批判和控诉了封建礼教与多妻制的大“罪恶”么?! 凤姐正是抓住了丈夫“国孝家孝之中,背旨瞒亲、仗财倚势、强逼退亲、停妻再娶”(六十八回)的弱点,展开了有理、有节的反击。她一面花钱唆使尤二姐的原未婚夫张华告状,一面又兴师动众、“素衣素车”、问罪宁府,大哭大闹,使得贾珍落荒而逃,尤氏与贾蓉被她“揉成一个面团”。因为她深知“告我们家谋反也没事的,不过借此一闹,大家没脸”(六十八回),可见她的心机之深细!在吵闹中,她还说自己为了顾宁府脸面,打点官司,破费了五百银子(实则二百两),使尤氏不得不在赔罪不迭的同时,说不能让她破费,而“送过去”“补上”。既出了气,又敛了财。作者这里顺手一笔,活画出凤姐贪财的性格特征。笔触巨中有细、一丝不漏。既写出了凤姐的“吃醋”、心机与贪财,同时又写出了封建察院的贪赃枉法、“虚张声势”。曹雪芹通过凤姐对封建察院的调拨,十分辛辣地讽刺了封建法律:不过是特权的奴仆和敛财的税役!再者,作者还通过凤姐与尤二姐之间的矛盾,说明了封建妇女的做人之不易,说明了封建制度对“女权”的限制和扼杀所带来的恶果。凤姐害死尤二姐等的毒“醋”是封建制度酿成的。把鲍二家的与尤二姐的死,罪过完全加在凤姐身上,是不尽公平的。 小说除了上述两回着重、集中地写了凤姐的“吃醋”外,在第十六回贾琏赞叹香菱的人品时,她也醋心地噎了丈夫几句:“哎!往苏杭走了一趟回来,也该见些世面了,还是这么眼馋肚饱的。你要爱她,不值什么,我去拿平儿换了他来如何?”其实,她才不会换呢!因为她已控制住了平儿这个通房大丫头,不让丈夫沾边。她也不会象婆婆邢夫人那样,为了公公贾赦想讨鸳鸯为小,不但不劝阻,反而奔走捏合。婆婆与儿媳、老一代主子与新一代管家之间的不同何等鲜明!可见,被正统的封建统治者视为金科玉律的“三从四德”,在凤姐这一代身上是极其淡漠的。屡屡“吃醋”,是凤姐对封建礼教与多妻制的不满;不许丈夫胡搞,是她对做为一个女人的权利和对专一婚姻的本能追求。凤姐在宁府的深庭大院里大演闹剧,是不合乎“温良恭俭”的封建教条的。但只有她这个有别于正统封建统治者的管家奶奶,才有勇气和能耐去撕破贾府那层温情脉脉的遮羞布,还它个“乌眼鸡”的本来面目。 三 不只“酸”和“辣” “吃醋”以及只因为“吃醋”而变得毒辣,仅仅是凤姐具有新的与正统的封建礼教制度相悖的个性特征之一。其实,她还有其它更多的、对于本阶级传统意识的“反叛”。 封建礼教要求“忠”“孝”。凤姐果真“孝道”吗?凤姐“忠”于这个封建家府吗?也许有人会说,凤姐对贾母是够孝 道的了,她是贾母的“卫星”,每日绕着贾母转,万事顺着贾母干。贾母爱逗乐取笑,她就凭着自己“万人不及”的口才为老祖宗寻开心,甚至把刘姥姥当活宝,讨贾母的喜欢。但对凤姐的这些手段稍加分析,我们不难发现:凤姐这样干,无非是“挟天子以令诸侯”,为自己打算。因为她要抓权牟利,就要获得贾母的支持,因贾母是这个封建家庭的最高统治者。凤姐 对这种宗法关系的利用,可以说达到了很巧妙的境地。这种利 用,正如贾母在贾赦要讨鸳鸯为小而气骂王夫人等时所说的:“你们原来都是哄我的!外头孝道,暗地里盘算我,我有好东 西也来要,有好人也要,剩了这么个毛丫头,见我待她好了,你们自然也气不过,弄开了她,好摆弄我。”(四十六回)难 道凤姐不正是个会摆弄贾母的人吗?她的逢迎,不但贾母说她“凤儿嘴乖,怨不得人疼她”(三十五回)。就是她的正经婆 婆太太(邢夫人)也嫌她,说她“雀儿拣着旺处飞”(六十五回)。可见她对自己的正统公婆并不“孝道”!因为“孝道”亲公婆邢夫人捞不到什么好处。她之所以要不顾亲公婆的 不满而专去“孝敬”贾母、王夫人,就是因为从贾母、王夫人那儿能使她获得用来谋财的权力罢了。自私,才是凤姐最根本的性格特征! 凤姐也不“忠”。她只忠于她自己。只要于自己有利的事,不管天理良心,她都去干,更不用说讲什么“忠”“孝”“仁义”了。她拿着贾府的“月例”银放高利贷来填充自己的腰包,就曾受到赵姨娘的指控。她克扣“月银”不是一日两日的事,就“连老太太和太太的”月银她也敢挪用迟发。第三十九回袭人问平儿:“这个月的月银,连老太太和太太还没放呢,是为什么?”平儿悄悄告诉道:“我们奶奶早已支了,放给人使呢……这几年拿着这一项银子,翻出有几百来了……只这体己利银,一年不到,上千的银子。”请看,凤姐之于贾府,不过养猪食肉而已! 凤姐是一个物质金钱的狂热追求者。为了金银,她可以不择手段。她为了满足自己贪财的欲望,唯利是图,使她所聚之财,不但浸透了奴隶的血汗,而且染有统治者本阶级人的血渍。“弄权铁槛寺”,就从两条人命中捞了三千银子。就是“吃醋”而“大闹宁国府”,也不忘从尤那儿趁机打一爪子,捞来净银三百。她捞体己、攒私房,竞连与她同床共枕的丈夫贾琏也不知道!她放高利贷也瞒着丈夫。而当贾琏在贾府银钱周转不灵的情况下,托她向鸳鸯说情,偷运贾母的东西当了应急时,她也雁过拔毛,张口敲竹杠,要二百银子的“酬谢”。凤姐不但自己象后来的资本家那样,从自己的资本周转中获取利润,就连别人经手的资金当中,她也要赚些利息!这恐怕连当代西方托拉斯银行的大经理(要在别人周转的资金中赢利)也望尘莫及呢!怪不得贾琏发恨道:“你们也太狠了,这会子烦你说一句话,还要个利钱,真真了不得!” (七十二回)是了不得。金钱不仅使凤姐忘记了一切,特别忘记了家族观念与夫妻之情,真真令人发指!凤姐做为一个狂热的女拜金主义者,在中国文学史上,恐怕是空前绝后的。她的贪财,大有马克思在《共产党宣言》中讲到资本主义社会的特征时所说的那样:“它无情地斩断了把人们束缚于‘天然尊长’的形形色色的封建羁绊,它使人和人之间除了赤裸裸的利害关系,除了冷酷无情的‘现金交易’,就再也没有任何别的联系了,它把宗教的虔诚、骑士的热忱、小市民的感伤这些感情的神圣激发,淹没在利己主义打算的冰水之中。”[7]在凤姐身上,不但有封建统治者的毒辣与奸诈,也有资产阶级自产生以来就有的劣根性。“人性”、灵魂以及虚伪的封建礼教已被金钱和自私所代替。这与老一辈正统的封建统治者“既想当婊子,又想立牌坊”的剥削方式有了明显的不同。凤姐并不“保守”,相反, 她倒是有所“创新”。她对财产的向往和肆无忌惮的掠夺已达到连梦中也与宫中娘娘争夺一百匹锦的境地! (七十二回)至于她与贾母赢钱时所说的“那里头的钱就招手儿叫”等对金钱的形象描述(四十七回),恐怕连巴尔扎克和果戈理也会折服!可谓阿凤“言志”之辞的自然流露。 鬼神迷信是封建统治者用来维护统治的精神麻醉剂。但凤姐做为封建统治者中的一员,却全然不放在心上。她不信鬼神迷信。“弄权铁槛寺”时,她就宣称:“我从来不信什么阴司地狱报应的,凭什么事,我说行就行”(十五回),这话在一个寺庙里出自一个封建统治者之口,确实令人吃惊!这与封建的道德规范是不相容的。不仅如此,对于封建礼教“长幼尊卑”的宗法观念她也并不怎样看重。在贾府中,王夫人尤氏等见了同辈或长辈男子,便要回避,唯她不以为然。第十三回贾珍来求王夫人,请凤姐协理宁府办丧事, “唬得众婆娘唿的一声,往后藏之不迭,独凤姐款款站了起来。”封建的嫡庶观念,在凤姐眼里也非教条。探春与贾环虽为万人恨的赵姨娘所生,但她并不因厌恶赵姨娘而瞧不起探春,她很佩服探春的才干,认为探春“比我知书识字,更厉害了一层”(五十五回),又替探春赞叹:“虽然庶出一样,女儿却比不得男人,将来攀亲时……不知哪个没造化的挑庶正误了事儿,也不知哪个有造化的不挑庶正得了去。”(五十五回)听听这些话,难道能说凤姐是个“庸人”吗?可见她并不平庸俗气!凤姐就很讨厌封建礼教要求妇女的那种“哼哼唧唧”的假秀气、假斯文,而喜欢小红和晴雯式的伶俐爽快,并把小红收为手下使唤的丫头。贾环在生母赵姨娘的教唆下,心术不正,对宝玉怀着嫉恶。一次抄写《金刚经》时故意推倒蜡烛,烫伤了宝玉的脸,王夫人气得直骂贾环,凤姐却一面“上炕替宝玉收拾”,一面只笑道:“老三还是这么慌脚鸡似的”(二十五回),并不怨恨贾环。还有一次,贾环与丫头们玩,输了几串钱就耍赖,凤姐见了只教训他“窝囊”,“不象个爷们”的样子,并命人给他几串钱,嘱他往后“长进些”(二十回)。对于下人,凤姐也不只是“严刑拷打”,“克扣钱粮”。她就同情晴雯,不恨司棋:王善保家的在王夫人面前说晴雯的坏话,要王夫人将晴雯“撵出去”,凤姐听后“纵有千百言辞”,因王善保家的是婆婆的陪房,“此刻也不敢说”(七十四回);抄检大观园查出了潘又安写给表妹司棋的“情书”,她不但不大惊小怪,“只是瞅声他(司棋)嘻嘻的笑”,“见司棋低头不语,也并无畏惧惭愧之意,倒觉可异”(七十四回)。你看,曾在清虚观里“一扬手”打翻小道士的凤姐(见二十九回)还有这样的一面!曹雪芹笔下的凤姐是这般复杂,在读者面前简直就是一尊立体的雕塑,由于光线和角度的不同,呈现出不同的侧面。多么高明的艺术辩证法!多么真实的典型形象! “才干”是凤姐这个贾府风云人物的本钱。协理宁国府除“五弊”而实行“责任制”,就足以说明她的理家才能。凤姐 与一般封建管家不同的地方在于她的注重办事效率。她曾说:“素日跟我的人,随身皆有钟表,不论大小事,我是皆有一定的时辰”(十四回)。我想,当今西方世界的资本家读了《红楼梦》恐怕会疑心十八世纪中国封建社会的琏二奶奶就是他们 的师娘!关于凤姐的“狠毒”,过去许多人已议论的很充分,但“毒设相思局”中的“毒辣”也同样得辩证地、全面地去分析。凤姐设计整治贾瑞,贾瑞应该知迷当悟,但这位色迷心窍的少爷兽心不死,也只能是咎由自取。同样是贾府的子弟媳妇,作者的批判与揭露是全面的。当然,这并不是替凤姐开罪,凤姐也不见得就是贞节烈女,私生活也不见得不荒唐。正如脂评在第七回“送宫花贾琏戏熙凤”一段中所指出的: “阿凤之为人岂有不着意于风月二字之理哉?若直以明笔写之,不但唐突阿凤声价,亦无妙文可赏,若不写之又万万不可,故只用柳藏鹦鹉语方知之法,略一皴染,不但文字有隐微,亦且不至污渎阿凤之英风俊骨。”[8](据甲戌本) 至于她与贾蓉的关系,多有认为暧昧者。然笔者不敢苟同。因为作者确未明写。他们之间不过是统治者内部相互勾结与利用的关系(如凤姐利用蓉蔷捉弄贾瑞)。关于这点,小说第十六回写到“贾蓉忙送出来,又悄悄向凤姐道”的一段描写及其脂评可证。脂砚斋在此段上有眉批云: “从头至尾,细看阿风之待贾蓉,可为一体一党,然尚作如此语欺蓉,其待他人可知矣。”(据庚辰本) 脂砚斋是研究“红学”的最早、最有权威性的专家,他的批注价值很大,亦更近作者的描写意图。他除了在多处批凤姐“奸”“毒”“辣”外,第十四回有眉批道: “写凤之心机,写凤之珍贵,写凤之美(善)勇,写凤之骄大”(据庚辰本) 可见作者对凤姐的态度是既有褒,又有贬的。并非仅仅在描写中批判了她的“毒”与“辣”。 关于后四十回续书对凤姐这个形象的刻画,我认为是败笔,读后给人大为逊色之感。至于“掉包计”,我认为是不存在的。凤姐作为一个虑事万无一失的管家婆,她是绝不可能去干的。理由很简单:因前面紫鹃“情试宝玉”(五十七回)一事已向贾府中人敲了警钟:黛玉若将来不嫁给宝玉,贾府会面临着失去宝玉的危险。要这个“心机极深细”的琏二奶奶去干这桩蠢事,她是万万不会冒此风险,负这个责任的。 凤姐的主要使命是维护封建统治,但她的所做所为又在动摇着这个封建大厦。她与她赖以生存的阶级一样,也是悲剧的命运。因为一方面她是管家婆、统治者,另一方面,她又是儿媳和妻子。她压迫手下的奴隶而又受礼教与丈夫的挟制。如果所谓“一从二令三人木”按“拆字法”解果真有“夫休”[9]之意的话,那么,曹雪芹塑造这个人物不会是没有深意的:封建制度已经腐朽到连自己的拐杖也要抛弃的地步,还能再长久么?还能容得下宝黛这样的叛逆者么?还能不众叛亲离, “树倒猢狲散”么?同时,也从反面证明了:凤姐身上的某些与本阶级观念相悖的早期资产阶级思想意识的萌芽和痕迹,是不能见容于封建礼教制度的。曹雪芹笔下的凤姐不过是个悲剧的性格,是封建制度的“殉葬品”。做为“无才不得补苍天”的失意文人和破落子弟,作者曹雪芹看透了这个男子当政的社会的腐朽不堪,而着力描写并在揭露批判的同时赞美了凤姐这个形象。凤姐的“才干”,恐怕也寄托了作者一定的社会理想。正如脂砚斋在第五十四回“王熙凤效戏彩斑衣”一段中所批注的: 凤姐乃太君之要紧陪堂,今题“斑衣戏彩”是作者酬我阿凤之劳,特贬珍、琏辈之无能耳(据庚辰本) 凤姐的悲剧可看作是作者理想的破灭,也是作者现实主义创作美学的胜利,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使曹雪芹在凤姐身上写出了社会历史的必然。 四 何以会有如此之凤姐? 封建“遗传”到了凤姐身上为何产生了“变异”呢?凤姐作为封建统治者中的一员,何以不“三从四德”?何以不“忠”不“孝”?何以无“长幼尊卑”的宗法观念?何以唯利是图,而有某些资本主义在早期萌芽时的意识?因为“一个人的个性,总是不可避免地带有社会性的因素”[10]。“人的本质并不是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现实性上,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11]。文学作品是社会物质存在的意识形态之一,在阶级社会里,它不能不反映不同阶级的观念。由于曹雪芹处在十八世纪中国封建社会由盛而衰的重要历史时期。早在明代万历年问,资本主义已在东南沿海萌芽,至清代曹氏所处的康熙、雍正、乾隆年间,几经抑制,又有了新的发展。“资本主义的经济结构是从封建社会的经济结构中产生的,后者的解体使前者得到解放。”[12]封建制度的走向衰落,使社会上出现了资本主义萌芽的端倪。市民思想和平等观念也有所抬头。[13]曹雪芹敏锐地感受了时代的变化,不仅在小说中表现了封建制度的不可救药,塑造了有新兴思想和民主观念的叛逆者贾宝玉和林黛玉;同时也写出了早期资本主义萌芽和市民思想在统治者内部的折光,而有凤姐这种不同于传统封建统治者、时代特征鲜明的艺术典型。不仅国内资本主义萌芽在《红楼梦》中有所折光的反映,便是西洋商业资本主义对中国的浸透,在小说中也有体现。且不说宝玉用的“自鸣钟”、“膏子药”、“依弗那”、“金 西洋的自行船”[14]等是舶来品,就是凤姐这个年轻的管家奶奶身上有悖于封建观念的性格特征,办事习惯和气息,恐怕也与此分不开。可见,凤姐的性格是有其社会历史背景的。 凤姐身上之所以有与正统的封建观念相矛盾的地方,不仅因为社会环境使之然,也与她所生长的家庭环境的直接熏陶不无关系。她生长在东南沿海的皇商金陵王家,“自幼儿充男子教养”,“有杀伐决断”(十三回)。清代沿海与西方贸易较多,1684年,康熙皇帝曾下令废止“禁海令”,并在外贸口岸设专门的税务机构,朝廷也有专人负责与西洋人做生意。凤姐曾说:“我爷爷专管各国进贡朝贺的事,凡有外国人来,都是我们家养活,粤、闽、滇、浙所有洋船货物都是我们家的。”(十六回)且不说在这里这位少奶奶是把接待外国人的荣誉与接待皇帝大老爷的荣幸相提并论,而不把皇帝特别看重,只是她所讲 娘家的爷爷所办之事,就知道这个“凤哥儿”生长的家庭难免不受外国资本主义生活方式的某些影响。其观念意识也保不住随着与西洋资本家商人的接触而有所变化。况且,作者对凤姐这个人物的具体刻画和对这个复杂的典型性格的塑造,已向我们展示了这种影响的鲜明色彩:不满多妻制而“吃醋”,为了金钱而不顾亵渎夫妻之情,唯利是图,极端自私,金钱代替鬼神观 念等等——作者在凤姐身上让读者窥见了当时的时代特征。可以肯定地说:“王熙凤这枝花的根基虽然深深地扎在名宦大族的封建土壤里,可是当它结成花蕾时,却已经接受了货币经济折光的某种射线,而诱发了基因突变,产生了变异。”[15]作者的 伟大之处,在于他在深刻地洞察了社会时代特征的基础上,塑造了这样一个复杂的、立体感很强的、很有时代特征的典型人物形象,又让读者透过这一典型形象,深刻地认识了当时的社会。 综上所述,曹雪芹笔下的凤姐并不完全是一个“没落地主阶级的代表”,而是中国封建社会制度开始解体、资本主义萌芽初期,由于受到西洋商业资本家的某些影响,有着许多与正统封建礼俗相矛盾的个性特征的新型贵妇人和统治者的典型。自私、贪财、唯利是图是她的根本个性特征。“吃醋”是封建制度下的妇女对专一婚姻本能要求的一种表现,体现在凤姐身上,还有对多妻制的本能不满和对“三从四德”的背离。其手段和方式又鲜明的表现出她作为一个新型统治者的自私、贪财、毒辣和有心机。她为了维护作为一个女人的权利,大大“吃醋”以至害死人命,但她的个人犯罪是封建礼教制度本身罪恶的产物。在她身上,不但有封建制度本身所具有的“旧恶”,而且有资本主义萌芽初期本身从封建“旧恶”中“变异”出来的“新恶”。她对封建迷信和宗法等级观念的不在乎,表现了她对正统封建观念的淡漠,她对探春、晴雯、司棋等的态度又表明了当时社会新兴市民意识在统治者上层的折光。。她极端利己主义的处世哲学,有较明显的早期萌芽的资产者气息。她的复杂性格是当时社会和时代的产物。凤姐这个典型形象的塑造,充分体现了曹雪芹现实主义创作方法的胜利,代表了曹雪芹塑造人物的最高成就。 [1]见《北京晚报》1983年12月l 9日题为《红楼梦写了多少人》一文中摘引徐恭时l 982年在《上海师院学报》上的统计文章。 [2]王朝闻《论凤姐》第512页。 [3]王朝闻《论凤姐》第100页。 [4]《鲁迅全集》第八卷第350页. [5]王昆仑《王熙凤论》,载《光明日报》l 963年4月25、27日 [6]白盾《王熙凤性格的悲剧意义》,见《红楼梦学刊》1982年第1辑第135页. [7]马克思《共产党宣言》,见《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l卷第253页. [8]引文据俞平伯《脂砚斋红楼梦辑评》订正.下文所引脂评同,着重号为笔者所加。 [9]文汛《关于“一从二令三人木”的几种解释》,见《红楼梦学刊》1982年第2辑。 [10]《列宁全集》第18卷第396页. [11]马克思《关于费尔巴啥提纲》,见《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第18页. [12]马克思《资本论》第1卷第24章,见《马克思恩格斯全集》卷二第22l页. [13]参见邓拓《论红楼梦的社会背景和历史意义》(见《人民日报》1955年1月9日)及翦伯赞《论十八世纪上半期中国社会的经济的性质——兼论<红楼梦>中反映的社会经济状况》(见《北京大学学报》社科版1955年第2期)两文。 [14]参见徐迟《红楼梦艺术论》第8页。 [15]傅继馥《论王熙凤形象的时代特征》,见《安徽大学学报》1982年第2期. 原载:《红楼梦研究》1985年第1期 原载:《红楼梦研究》1985年第1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