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鲁迅先生的话来说:《红楼梦》是属于“一时代的纪念碑底文章”,其整体结构不仅“非常宏丽,眩人眼目,令观者心神飞越,而细看一雕阑一画础,虽然细小。所得却更为分明,再以此推及全体,感受遂愈加切实”(《<近代世界短篇小说集>小引》)。今以全书第七回中周瑞家女人奉命“送宫花”一节为抽样,从“红楼”艺术微观之角度审其“一雕阑一画础”,试看作者如何从“细小”处“推及全体”,使读者所得“更为分明”。 先说“一雕阑一画础”之“细小”。 周瑞家女人送走刘姥姥后,便来回王夫人话。时值王夫人正与薛姨妈长篇大套地说些家务人情,周瑞家的便避到里间宝钗之处说话。后被王夫人听见叫出,薛姨妈乘便吩咐香菱拿来十二枝纱堆宫花,并对周瑞家的道: 你家的三位姑娘每人一对。剩下的六枝,送林姑娘两枝,那四枝给了凤哥罢。接着,作者让我们随着周瑞家的行踪,作了一次“走马观花”的环游。 贾母嫌孙女儿们太多,迎、探、惜三人已移至王夫人房后三间小抱厦内居住。周瑞家的顺路先往这里来。“进入房内,只见迎春、探春二人正在窗下围棋”,“二人忙住了棋,都欠身道谢,命丫环们收了”。而惜春却在另一处,“正同水月庵的小姑子智能儿一处玩耍”。当周瑞家的将花匣打开,惜春笑道:“我这里正和智能儿说,我明儿也剃了头同他作姑子去呢,可巧又送了花儿来;若剃了头,可把这花儿戴在哪里呢?”周瑞家的进入凤姐院中,却先是碰到坐在凤姐房门槛上的丰儿“连忙摆手”,又见到奶子“摇头儿”,继之“只听那边一阵笑声,却有贾琏的声音”。接着是平儿从房门出来端着大铜盆叫丰儿舀水进去。宫花由平儿代收了,转身去了半刻工夫,手里拿出两枝来,吩咐彩明道:“送到那边府里给小蓉大奶奶戴去”。 周瑞家的来找黛玉,她却在宝玉房中“大家解九连环玩呢”。宝玉听见送花,便先问:“什么花儿,拿来给我。”一面早伸手接过来了。黛玉只就宝玉手中看了一看,便问道:“还,是单送我一人的,还是别的姑娘们都有呢?”当周瑞家的回答了之后,她便冷笑道:“我就知道,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周瑞家的听了,一声儿不言语。” 这里,我们好象在同一时间里看到不同空间之不同人物的诸般活动言笑及其特定性格与精神面貌。薛姨妈来贾府并不久,却能做出如此安排:当着王夫人的面把老太太的三个孙女儿名列第一,又把老太太的“心肝儿”黛玉放在凤姐之前;而做为这个大家总管的凤姐虽属最后,却所赠为他人两倍。对于一位确知自己在贾府的位置,而且眼下究竟应讨好谁、将来应依靠谁的薛姨妈来说,这些深明世故而又十分得体的安排,似乎是用一种漫不经心的语言表达出来的。我们还看到,在同一时间的不同空间,迎春、探春在悠闲中打发日子,惜春皈依佛门的兴趣最初在玩笑中出之,凤姐和贾琏淫佚无度的生活实出于光天化日之下,黛玉娇宠猜疑,尖酸好胜的言笑和宝玉“懵懂顽童”的面目,也都象生活本身的“流”一样,行列而来,一一展示。当然,事实上还不仅如此。 当周瑞家女人刚拿了装着宫花的匣子,走出王夫人房门,看到仍在那里晒日IjHJL的金钏,问起香菱的事。正说着,只见香菱笑嘻嘻地走来。接着周瑞家的向金钏夸她“好模样儿,竟有些象咱们东府里蓉大奶奶的品格儿”,又问香菱的身世、父母和年纪,她都一概摇头,说“不记得了”。周瑞家的和金钏儿听了,都反为叹息伤感。 周瑞女人又在惜春处顺便问起智能儿:“十五的月例香供银子可曾得了没有?”并提到管理各庙月例银子的余信。惜春笑着说,智能儿的师父一来,余信家的就赶上去,“和他师父咕唧了半日,想就是为这事了”。 周瑞的女人才往贾母这边来,准备送花给黛玉,抬头忽见她女儿打扮着从婆家来,原来是女婿冷子兴前些时候因多吃了几杯酒,和人分争,被人造谣中伤:说他来历不明,告到衙门里,正要押送还乡(其实是冷子兴因卖古董和人打官司)。周瑞家的听了道:“我就知道呢。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小人儿家没经过什么事,就急得你这样了。” 这三件事都做为“送宫花”这一过程中的“小插曲”,分别反映出贾府众多丫头们那“真应怜”的可悲悯的来历与处境,官僚与寺庙的勾结和寄生阶级的相依为命,以及周瑞女人在贾府的特殊地位。做为太太陪房的周瑞的女人,虽然算不得贾府的上层人物,但与众仆人丫头相比,自有其特殊地位,因而对女儿的紧急求告,漠然置之;因为她“仗着主子的势利,把这些事也不放在心上,晚间只求求凤姐儿便完了。”她对处置女婿的事朐有城竹。而对香菱的惨苦经历却深表同情,这些都从不同侧面写出了这个女人的复杂性格及其在贾府下人中的特殊地位。 周瑞女人“送宫花”一事,做为全书第七回的一个小节,自有其“一雕阑一画础”之相对独立的价值:它在一个貌似无足轻重的觜节中,直接或间接地展开了一幅又一幅极为生动而自然的生活画面,闪现了从迎春、探春、惜春、凤姐、黛玉、宝玉到周瑞女人,以至金钏、香菱、丰儿、平儿、智能、余信、周瑞的女儿和女婿等等不下十数人不同的生活环境、阶级地位、精神面貌和性格特征。绝似一刹那间映现出来的若干空间片断,既有生活广阔的一面,又有现实深邃的一角。一切都处在行动、发展的过程中,一切都呈现出它们生活本来的各自面目,可以说在内在的联系中表现了生活的多面性。这使我们看到,伟大的现实主义作家曹雪芹,不愧为通过情节刻划人物并进而推动故事发展的能手。这里所用“送宫花”一节,颇有“一石多鸟”的艺术效果,因为它至少带出了六、七个场面,写出了三、四件事情,领我们进行了一次“环游”。这使人想起吴承恩的《西游记》和果戋里的《死魂灵》这一类长篇小说的结构方式:作者把我们和书中的主人公放在一起,让我们跟着主人公的行踪去遍历各种环境,遍观各色人等。从而展开广阔社会背景的各个角落,塑造与表现各阶级,各阶层人物的独特性格和精神面貌。《死魂灵》中的乞乞科夫,即为求购死亡农奴的名单而遍游农奴制统制下的俄罗斯大小农庄,会见了各式各样的地主。诸如贪婪顽固的梭巴开维支,浮躁无耻的罗士特菜夫,悭吝至极的泼留希金等等典型,就是采用的这种结构方法。《西游记》中唐僧为取经而遍历九九八十一难所包含的四十一个小故事,亦属此一类型。《红楼梦》第七回“送宫花”一节,只是这种结构方法的“袖珍形式,,而已。这个“一石多鸟”的情节,使我们看到,《红楼梦》的作者不只描写了诸多重大事件,而且常常是在似乎无关紧要的小事中,多侧面地深刻揭示了当时的阶级关系和各种形式的斗争。 再说“以此推及全体,感受遂愈加切实”。 人物的性格不能靠作者平面的直接介绍,而必须在人与人的关系所构成的事件中,在人物的遭遇和行动中,即在情节的发展中自然流露。在这里,关键是情节的提炼和典型化。对于作家来说,从纷纭万状的现实生活中选择足以推动故事发展,充分展示人物性格的情节远非易事。而对于一个现实主义作家来说,那些被提炼了的典型化情节,却又常常显得平淡无奇,其重要性远非一眼能够看得出来,然而却又具有深厚的内在意蕴。有人曾提出,鲁迅先生的《阿Q正传》中,阿Q调戏吴妈时,她为什么要声张?其实,正由于这一声张,才引来秀才的毒打,落得弃衣而逃,地保罚款,变为赤贫,而终至沦为小偷,最后走上“大团圆”的结局。这种情节引起的连锁反映,正是人物性格逻辑发展的必然结果。这在《红楼梦》第七回周瑞家“送宫花”一节中,同样看得十分明显。 周瑞女人送走刘姥姥后,便上来回王夫人的话,结果在王夫人的房里遇见薛姨妈正在与其长篇大套说些家务事情。周瑞家的向王夫人回了刘姥姥的事以后,略待半刻,见王夫人无语,方欲退出。这时薛姨妈才又笑着说道:“你且站住。我有一宗东西,你带了去罢。”这就是奉命送十二枝宫花的起因。至于送宫花最后到在宝玉房中玩耍的黛玉那里时,宝玉自然知道了宫花的来历,并对周瑞女人说:“宝姐姐在家做什么呢?怎么这几日也不见过这边来?”当得知宝钗“身上不大好”,而他自己又“着了些凉”,只好异日亲自去看,眼下只能派茜雪去问候。这样,就自然地导向第八回“探宝钗黛玉半含酸”一节,出现了全书中黛玉和宝钗的第一次“交锋”。由此可见,“送宫花”一节虽相对独立,对塑造人物性格、揭示社会面貌具有“一石多鸟”的艺术效果,但做为整部长篇小说的一节,仍然前后连锁,因果相继。这种连锁和相继不仅在情节的推动中如此,即在人物性格的发展中也产生了同样的艺术效果。 至于迎春、探春勿须多说。较能说明问题的是惜春、凤姐和黛玉。关于惜春,第六回以前,可以说从未提及她遁迹空门一事。第七回周瑞女人送富花到惜春房里看到她正与小尼智能儿玩耍,这才引起她“我明儿也剃了头同她作姑子去”的取笑。做为一个生活中的人来说,这可能属于某种偶然的机缘;但做为艺术家笔下的人物形象,却又似某种“伏线”、“预示”。因为惜春后来的结局终究应该是“独卧青灯古佛旁”。关于凤姐,她和贾琏既有矛盾斗争的一面,也有统一和睦的一面。“送宫花贾琏戏熙凤”的情节,正是全书第一次写到他们做为夫妻的“融洽”的方面,当然也反映了地主阶级生活的腐朽。这起码写出了他们矛盾统一的一个侧面,预示了这两人未来性格特征发展的苗头。关于黛玉,“送宫花”一节可以说第一次正面写到她这种娇宠、猜疑、好胜的性格。她讲的那些“我就知道,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的尖酸刻薄的言辞,其实并非针对周瑞家的所发,而是别有所指。谁呢?就是下面紧接着送花人回答宝玉问话所说到的姨太太——宝钗的母亲。因其女而牵及其母,这就是第五回开头作者通过叙述所交待的:宝钗“品格端方,容貌美丽”、“行为豁达,随分从时,不比黛玉孤高自许,目无下尘,故深得下人之心”、“因此黛玉心中便有些悒郁不忿之意”。林黛玉在这里可以说是“初露锋芒”。到了第八回“探宝钗黛玉半含酸”一节,她用那些“比刀子还尖”的话把对薛宝钗母女的满腔“悒郁不忿之意”,都用那种声东击西、指桑骂槐的刻薄言辞倾泻出来。 所有这些都是做为性格逻辑发展的一个起点,以更加简要,更为朴实而接近生活的形态,在一个相对独立的情节中得到反映,真正具有大中有细、因小及大、见微知著的艺术概括力量。把第七回“送宫花”一节单独提出来剖析,也无非要人们看到,即使是一个倏忽而过的情节,“一雕阑一画础,虽为细小”,也可以见出作家刻划人物性格、展示社会面貌和结构经营上的功力。以往传统长篇小说的艺术结构,如《水浒传》,通过不同英雄人物被逼上梁山的不同道路,来展现起义斗争的广阔画面,人物描写各有侧重。包括前面提到的《西游记》和《死魂灵》等,都属于单线发展结构,所以,其中许多章回确能独立成篇而不大给人以割裂之感。至如《儒林外史》及晚清的一些长篇小说,更是常常缺乏连贯全书的主要人物和中心事件:“虽云长篇,颇同短制”。而《红楼梦》却创造了一个宏大完整而又极其自然的艺术结构,使纷纭复沓的人物,层现错出的事件,协调于统一的铺排;人物的言态状貌、事件的因果承续,融汇于完整的经营;从而构成一幅气象万千,变态多姿的封建社会的历史生活画卷;它是一个无法分割的艺术整体。因此,严格说,全书根本不存在什么可以从书中单独抽取出来而不损伤周围脉络的故事情节,哪怕是极小的一部分。 但是,为了研究的需要,科学终究还是把宇宙划分为“宏观”和“微观”两个范畴。宏丽结构毕竟由一雕阑一画础组成。从这一角度说,《红楼梦》第七回周瑞家女人奉薛姨妈之命给迎春、探春、惜春、黛玉和凤姐送宫花一节,做为“红楼”艺术微观之一瞥,似可加以品评。因为仅是从这一节,即能看到现实主义作家曹雪芹在这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情节中,发挥了“一石多鸟”的艺术效用,使众多人物活动于同一时间和空间,同时又展示了情节推移的整体性。 原载:《红楼梦学刊》1984年3月 原载:《红楼梦学刊》1984年3月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