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线”奉承术 王熙凤一味讨好贾母,但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她也有马失前蹄的时候。 林黛玉到贾府时,王熙凤第一次亮相。她一出场,就不同凡响,对林黛玉的亲热程度超过他人。她“携着黛玉的手,上下细细打量一回。“先把林黛玉夸奖了一番:“天下真有这样标致人儿!我今日才算看见了!况且这通身的气派竟不像老祖宗的外孙女儿,竟是嫡亲的孙女儿似的……”她知道贾母“天天嘴里心里放不下”,是十分疼爱黛玉的,所以上面几句话,与其说是赞扬林黛玉,不如说是奉承老太太:真是龙生龙,凤生凤啊! 接下去,王熙凤还要表演,表现她对林妹妹命运的同情。于是接着说:“只可怜我这妹妹这么命苦,怎么姑妈偏就去世了呢!”说着便用手帕拭泪。自然这泪是流给贾母看的。 王熙凤万万没有想到,她却犯了一个错误。她只顾得表演了,忽略了表演的“背景”。此时已不是贾母抱住林黛玉大哭时的气氛,贾母刚刚平静下来。王熙凤一落泪,一贾母就有点不高兴,说:“我才好了,你又来招我。你妹妹远路才来,身子又弱,也才劝住了。快别再提了。”王熙凤一听这哭的表演不合时宜,马屁拍错了点子,于是来了一个急转弯。“忙转悲为喜道:“正是呢!我一见了妹妹,一心都在他身上,又是喜欢,又是伤心,竟忘了老祖宗了,该打!该打!” 这点随机应变的本领,绝不亚于《三国演义》里青梅煮酒论英雄时的刘备。王熙凤的喜怒哀乐都是现成的准备好了的,她象一个相声演员一样,可以时喜时悲,一个“忙转悲为喜”的“忙”字,道破了她先前落泪的虚伪。别人遇到这种尴尬的场面,可能要向老太太赔礼认错,或涨红了脸悄悄退去。可是王熙凤到底是王熙凤,她不用这种方法平息贾母的不满,而仍然用对林黛玉虚情假意的“一心都在他身上”的疼爱同情,进一步讨好老太太。用嘻嘻哈哈的“该打!该打!”缓和了气氛。 贾母对死了母亲的外孙女是非常怜爱的。她和林黛玉的亲近关系超过贾府的任何人,对外孙女的疼爱超过任何人。在这种情况下,她当然希望其他人也能象她一样对待林黛玉。谁喜爱林黛玉,谁就能讨得她的欢心,这种喜爱甚至超过了对贾母自己,她也不会责怪,只会感到高兴。正如夸奖一个孩子比父母都漂亮,他的双亲绝不会生气一样。王熙凤抓住了贾母这种心理,所以采用了一心只想着林妹妹,而忘了老祖宗这种“曲线”奉承的方式,变被动为主动,乐呵呵的贾母又让王熙凤灌了一碗“迷魂汤”。一枝妒忌的冷箭 《红楼梦》中好些情节,往往粗看像是闲笔,细品大有意趣。予无心处见深心。薛宝钗滴翠亭扑蝶就是这样一个耐人寻味的情节。 时交芒种节,大观园内众姐妹在一起玩耍,独不见黛玉,于是薛宝钗去找她。快到潇湘馆的时候,“忽然抬头见宝玉进去了。宝钗便站定了。低头一想:‘宝玉和黛玉是从小儿一处长大的,他兄妹间多有不避嫌疑处,嘲笑不忌,喜怒无常,况且黛玉素多猜忌,好弄小性儿,此刻自己也跟进去,一则宝玉不便,二则黛玉嫌疑,倒是回来的妙。’”。宝钗怕别人“猜忌”“不便”“嫌疑”,正好说明自己多心,如果自己心胸坦荡,于宝玉不存私情,哪里来的这么多瞻前顾后的考虑。这恰恰暴露了她有拈酸吃醋之意。 正当她要“抽身回去”的时候,刚好遇到了一对玉色蝴蝶,不但是双双对对,而且还“一上一下迎风翩跹”,追逐求爱。此时此地的薛宝钗看到这样情意缠绵的一对,心情是可以想见的。作者安排这一双蝴蝶大有深意。它既是人物心理、思想感情的反衬,同时也是情节发展的契机。正是这对蝴蝶引诱着她到了滴翠亭,听到了小红和坠儿的私房话和嫁祸于林黛玉的情节,再一次显露了她拈酸妒忌的心理。 小红和坠儿的私房话让薛宝钗听到了,她听了人家的短,担心“人急造反,狗急跳墙”,遭到报复,而这时想躲也来不及了。为了不让小红、坠儿怀疑自己,又须用个“金蝉脱壳”之计。凭薛宝钗的聪明机智,完全可以用另外的法子“脱壳”而去。不,她却毫不犹豫的拿林黛玉作了替身。她善于做戏,“故意放重了脚步”,向小红二人证明自己是刚到。又“笑着叫道:‘颦儿!我看你往那里藏!’一面说一面故意向前赶。”以此表明自己根本不知道阁子里有人。薛宝钗又笑着反问二人:“你们把林姑娘藏在那里了?”又说:“我才在河那边看着林姑娘在这里蹲着弄水儿呢!我要悄悄地唬他一跳,还没有走到跟前,他倒看见我了。朝东一绕,就不见了。——别是藏在里头了?”一面说,一面故意进去,又寻了一寻。 薛宝钗这一系列的表演,把自己洗刷得一干二净,使小红,坠儿确信林黛玉确实到阁子外面来过,而且待了不短的时问。试想:薛宝钗在河那边就看见了她,而且不是匆匆走过这里,却是蹲在这里弄水儿。薛宝钗要“悄悄”地唬她,自然蹑手蹑脚,走得很慢,那么从河对面通过小桥走到这里需要多少时间啊!薛宝钗的表演,果然取得了很好的“戏剧效果”,等薛宝钗走了以后,小红对坠儿说:“了不得了!林姑娘蹲在这里,一定听了话去了。” 薛宝钗暗箭伤人,无端嫁祸于无辜的林黛玉这正是在她看到宝玉去找黛玉,思绪万千的时候。再结合那一对蝴蝶的出现,她这种举动就不是偶然的灵机一动,而是有着内在的必然。 破了“二马不同槽”的例 贾琏偷娶了尤二姐后两个月,贾珍给父亲贾敬作完佛事,趁空又到尤老娘这里与尤二姐鬼混。事先打听到贾琏不在,才鬼鬼祟祟溜了来。尤二姐陪贾珍吃了两盅,怕贾琏回来,彼此不雅,便推故回到了自己屋里。这里贾珍无可奈何,也只好与尤老娘和尤三姐一起吃酒。后来,贾琏来了,鲍二的老婆多姑娘悄悄告诉他贾珍在西院尤老娘处。这时贾琏的心腹小童隆儿把贾琏的马和贾珍的马拉到了一起。然后到厨下和其他人饮酒嘻闹,接着下面写了这样一段话: 隆儿才坐下,端起酒来,忽听马棚内闹将起来。原来二马同槽,不能相容,互蹄蹶起来。隆儿等慌的忙放下酒杯,出来喝住,另拴好了进来。 这段文字从表面看与塑造人物、故事发展毫无关系,是节外生枝的游离之笔。然而结合当时贾珍、贾琏和尤二姐的关系分析,二马不能同槽,寓意匪浅。 贾珍要找尤二姐重叙旧情,但是现在尤二姐已经成了贾琏的外室,“二马”不便“同槽”,他不能不有所顾忌,所以打听贾琏不在家时才来相会。这里,尤二姐向贾琏暗示自己曾与贾珍有染。贾琏早已知情,但却非常“大度”,对尤二姐说: 你放心,我不是那拈酸吃醋的人。你前头的事,我也知道,你倒不含糊着。如今你跟了我来,大哥跟前自然倒要拘起形迹来。依我的主意,不如叫三姨也和大哥成了好事,彼此两无碍,索性大家吃个杂烩汤。你想怎么样? 他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作的。乘着酒兴,干脆到西院去会贾珍。他认为藏藏躲躲倒不好,“索性破了例就完了”。贾珍一听到贾琏的声音,“唬了一跳”,见了贾琏,“羞惭满面”,贾琏却笑道:“这有什么呢!咱们弟兄从前是怎么样了?大哥为我操心,我粉身碎骨,感激不尽。大哥要多心,我倒不安了。从此,还求大哥照常才好;不然兄弟宁可绝后,再不敢到此处来了。”说着便要跪下。贾珍连忙搀他起来,说:“兄弟怎么说,我无不领命。”贾琏忙命人。“看酒来,我和大哥吃两杯。”两个衣冠禽兽的灵魂真是暴露无遗。 贾琏原来也是不同意“二马同槽”的,可是他终究比驴夫高明,想出了二马同槽的办法,那就是让贾珍和尤三姐“成了好事”,这样各有所归,撕下面皮,“吃个杂烩汤”,彼此也就可以“两无碍”了,“二马”。也就可以“同槽”了。贾琏要求二人狼狈为奸,“照常才好”;贾珍求之不得,“无不领命”,这对难兄难弟终究破了二马不同槽的例。 他们的识见确实比驴马“高明”,然而j行径却不如互相蹄蹶不能同槽的畜牲。至此,作在马棚一段文字的用意也就不言自明了。 贾府几个“演员” 人们赞赏《儒林外史》的讽刺艺术是不动声色。在《红楼梦》中同样不乏这种精彩的片段。作者往往在克尽封建礼教的庄严中杂以冷冷的讽刺,在那些伪道学的面孔上点上一个白鼻子,一下子就揭穿了富而好礼的缙绅之家的虚伪。 贾敬死了,贾珍、贾蓉父子正巧不在家,噩耗传来,“贾珍父子星夜驰回”,足见孝心之重。当在途中听说家里接来了尤二姐、尤三姐时,贾蓉“听见两个姨娘来了,喜的笑容满面。”顺笔一点,贾蓉孝心的虚伪立现。 父子“一日到了都门,先奔入铁槛寺,那天已是四更天气,坐更的闻知,忙喝众人来。贾珍下了马,和贾蓉放声大哭,从大门外便跪爬起来,至棺前稽颡泣血,直哭到天亮,喉咙都哭哑了方住。”縗经苫块,孝心何等虔诚!可是贾蓉一听贾珍让他回家料理停灵之事,可以见到两位姨娘,“贾蓉巴不得一声儿”,马上回去找两位姨娘调笑。在这期间,贾珍父子“为礼法所拘,不免在灵旁籍草枕块,恨苦居丧”,这时作者又悄然插入一句:“人散后,仍乘空在内亲女眷中厮混。”曹雪芹善于在这些人装得一本正经的时候,突然撩起他们道袍的一角,露出他们满身的疮痍。 如果说《红楼梦》对贾珍等纨绔子弟往往是在他们装正经的当儿偶而猛刺一针的话,那么对贾政这样的道学先生,就完全是用正面描写的方法,而内含的嘲弄尽在不言之中。 一次节间贾府猜谜语: 贾母笑道:“你在这里,他们都不敢说笑,没的倒叫我闷的慌。你要猜谜儿,我说一个你猜,猜不着是要罚的。”贾政忙笑道:“自然受罚。——若猜着了,也要领赏呢!”贾母道:“这个自然。”便念道: 猴子身轻站树梢——打一果名。 贾政已知是荔枝,故意乱猜,罚了许多,东西,然后方猜着了,也得了贾母的东西,然后也念一个灯谜与贾母猜。念道: 身自端方,体自坚硬。虽不能言,有言必应——打一用物。 说毕,便悄悄的说与宝玉,宝玉会意,又悄悄的告诉了贾母。贾母想了一想,果然不差,便说:“是砚台。”贾政笑道:“到底是老太太,一猜就是。”回头说:“快把贺彩献上来。”地下妇女答应一声,大盘小盒,一齐捧上。贾母逐件看去,都是灯节下所用所玩新巧之物,心中甚喜,遂命:“给你老爷斟酒。”宝玉执壶,迎春送酒。 这真是一段绝妙的相声表演,一幅漫画。深刻之处,在于贾政明知谜底是荔枝,却“故意乱猜”;贾母明明是宝玉告诉了她谜底,还要装模作样的猜中,更可笑的是贾政还要奉承一句:“到底是老太太,一猜就中。”大家心照不宣,谁也不要捅破这层矫情的薄纸,都在一本正经地演戏,像是一个化装舞会,人人戴起假面具。母子之间没有一丝真实的感情,却要人为地制造一种母慈子孝充满天伦之乐的气氛。表面的真诚掩饰着内心的虚伪,个中人煞有介事,旁观者哑然失笑,无需作者点明,嘲弄讽刺的意味由情节中自然流露出来。 原载:《名作欣赏》1985年2期 原载:《名作欣赏》1985年2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