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雨村在《红楼梦》一书中,是出现最早的人物,也是坚持到全书结局的最后人物。这个“假语村言”的贾雨村,和“真事隐去”的甄士隐,是《红楼梦》中带有象征性的人物。 甄士隐很快就淡去了,直到书末才跑了出来。已是半仙之体,显然作为书的引子来用,最后的仙去,也是无甚深意的安排。独这个贾化,表字时飞,别号雨村者则不同的,是一个不时出现的人物,由于他在宦海里浮沉起伏,忽而位极人臣,忽而削职为民,政绩乏善可陈,行止颇有劣迹,因此,也是很有社会含量,很具针贬寓意的人物。因为一部二十四史,这类官员占了大多数,有他的代表性。研究他的兴衰史,很有意义。 初读此公,有点不伦不类。很像时下一些能讲许多正确语言,但行事却令人十分摇头的大小负点责的干部一样,两面得令人不敢恭维。尤其他一出场,讲得太正确了,正确到成为反封建、反传统的一个勇士形象,与他后来为官之恶,之酷,之下作,之卑劣的反差也太强烈了,于是对曹雪芹塑造的这个人物的真实性,不禁怀疑起来。 冷子兴演说荣国府,谈到贾宝玉见了女儿就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时,作了一个判断:“你道好笑不好笑,将来色鬼无疑了!”贾雨村听后,“罕然厉色”地曰:“非也!”然后发表了一篇声讨道学,主张人性的长篇大论,表明他是反传统观念的,具有新潮思想的人士。这哪里是后来那个拼命做官的贾雨村,能说出的离经叛道语言呢?说是曹雪芹还差不多。所以,读贾雨村,应该把他的这些替作者发言的部分,与他的行状分离开来才顺畅的。曹雪芹找不到别的更合适的人,来宣扬他的要理解像贾宝玉这样独立特行的人的观点,只好借他的嘴讲了。 在外国原始文学中,常有一个巫师的角色,在那里念念有词地代作家宣喻道理。我们中国古老的民间文学中,这个角色就被说书人代替。这位说书人游离于作品故事以外,但却可以随意进入行文之中,讲作家需要直接讲出来的话。中国的章回小说的写作,到了明末清初,已达成熟的顶峰,完全由口头的讲述形式,过渡到文字表述上来。这种时不时跳出来的说书人,变得多余了,只剩下“花开两朵,各表一枝”,“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这些技术性用语。于是,曹雪芹要抒发他的这番尊重人性自由发展的宗旨,只好借助于他的人物。而若是贾府任何一个人物讲出这番话,都会联想到人物自身的特定色彩而影响他的初衷。总不能由贾宝玉自己来讲,选来选去,也就这位与贾府关系不即不离的兴隆街大爷,比较合适。 这和作者借助那位秦可卿托梦给王熙凤,说什么“盛筵必散”的正经得无可再正经的话一样,都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事。试想一个青春风流,袅娜多姿的女人,还是宝玉梦中的那位性教育大师警幻仙子的妹妹,还是使宝玉尝试到人生禁果的最早启蒙者,说出唯有荣国公或者宁国公才会想到的一篇冠冕堂皇的话语,实在令人匪夷所思的。 正如中国的古典戏剧不大遵守亚理斯多德的三一律一样,完全是属于东方人独特的审美习惯。京剧舞台上,出来四个龙套,观众必须要把他们想象成一个营、一个团的兵力,或者千军万马才行。他们相互将手中的木头刀枪,心不在焉地碰一下,口中作吆喝状,就表示已经打过一场战争。这对外国人来讲,是不可理喻的。所以,中国的古典小说,也不能按西方小说的程式来要求。看秦可卿托梦的高瞻远瞩,读者不必想到“依着警幻所嘱,未免作起儿女的事来”那些情爱场面;同样,贾雨村说的那些大仁大悲,正气邪气的议论,和他以后怎么从石呆子那里强把扇了夺到手的情节,是不必联系的。 解放后的京剧舞台,渐渐接近现代表演,很少那些破坏观众完整欣赏的陋习了。我记得早年,戏正唱得好好的,上来两位穿短打的,把桌椅抬下场去,或者上来一位跟包,给唱累了的名角一把茶壶,让她喝喝水,润润嗓子。中国观众就有这种修养,外来的干扰,根本视而不见的。所以,读到古典小说中这种个别人物的背离真实的现象,是不必太在意的。 但曹雪芹终究是大师,随便抹上几笔,即是生动的细节,淡淡涂上两句,鲜明的性格,就跃然纸上。他所描摹的这个封建社会中的有文化的小人兼恶吏的形象。他的兴衰史,也是直到今天那些混迹官场,总想捞一把,而不择手段者的写照。 他笔下的贾雨村最初亮相,是一个在苏州阊门外葫芦庙里淹蹇住了的穷儒,很不得意,但并不坏。甄士隐赠他钱上京赶考,他也不是感激涕零地接受。要他选一个好日子出发,取个吉利,他当晚就走了,说什么不在乎黄道黑道。那个叫娇杏的丫鬟回头看他一眼,他也狂喜不禁,还能对着月亮写上两首诗。这说明他理智感情都很正常,是个文化人,有点方巾气,但无食人之心。恶,是他做官以后的事情,慢慢地就不是他自己了,权力是最能使人异化的,我们看到好多人一阔脸就变,甚至不过芝麻绿豆大的官,马上就不是他了。所以,贾雨村的官做得越大,也变得越恶,就不以为奇了。西哲云,久握权力,必致腐化,是一点也不错的。 一个能够涌上诗情的人,良知大概尚未泯灭。他的“玉在匣中求善价,钗于奁内特时飞”,这番感叹,也是怀才不遇的知识分子,总在期盼售出自己的写照,并不算怎么过分的。 在封建社会里,学而优则仕,金榜题名,熬出了头,混上一官半职,算是不枉十年寒窗之苦。但知识分子,并不全都适宜做官,而做官者之中,学问这东西,处理不妥,有时会成负担,过于专注,必然缺乏在官场随机应变的能力。所以,贾雨村后来再不做诗,这是他的精明。贾政当了粮道,只知一味捧着本书看,也就只能受制于一个手下的门吏李十儿,最后连乌纱帽也丢了。因此,作家要当,官也要当的人,像一把双刃剑,很难两全。有的文人,官做得不敢恭维,文章也从此肠梗阻,想放个屁,也挤不出来了。 贾雨村能够飞黄嘴达,就由于他把这点文化资本,成为他玩弄权术,操纵政治的工具,动力,滑润剂,像耍杂技演员手中的盘子那样,滴溜溜地转得得心应手,游刃有余,确实是个官场玩家。虽然他终于还是失手了,但应该承认,他会当官。会就会在他对于圆通之术,马屁之道,见风使舵之明,聪明脱身之智,以及厚颜无耻之赖,笑里藏刀之奸,翻脸不认人之冷,杀人不眨眼之狠,达到精熟的程度,能够做到什么好话都说完,什么坏事都做尽,这才成为大器的。 在这方面,不得不承认贾雨村这样的文人,虽然文人在社会生活中,在统治者眼中,不过是胡椒面,起到调味作用而已,但他绝非伪劣假冒的产品。不像文坛上,冠之曰名作家,拿不出名作品,应名是文化人,而偏偏无文化。如果是这样的货色,维扬地方盐政林府的西席,就不会请他了。再说,挑剔如林黛玉者,会让一个狗屁不通的草包,或是一个名不副实的花架子来教她书嘛!荣国府的贾政,虽然官做得不怎么样,书总是读过几部,最起码的鉴别力还是有的。如果贾雨村是空心汤团,做煞有介事状地装大瓣蒜,他也不会那样高看了。所以,一些属于文字方面的事,常常撇开他的门客詹光等不用,特别属意贾雨村,说明这个“哪里来的饿不死的野杂种”,是货真价实的文化人,不是鲁迅先生说的那种空头文学家。每次兴隆街大爷一到贾府,贾政就打发小厮叫贾宝玉来陪坐说话,恐怕也是有意让他儿子,在学业上得到教益吧?有一次,大观园试才题对额,贾政甚至说到这种地步,“若不妥,将雨村请来,令他再拟。”可见他的看重程度。 贾雨村的兴,还真是兴在他的这点知识分子的本钱上。不像有些作家,非常之小人,又非常之浮浅,还非常之自大,一个瘪皮臭虫,偏要自以为是大象。贾雨村三言两语,一下子就把贾政征服了。 “彼时贾政已有了妹丈之书,即忙请入相会。见雨村像貌魁伟,言谈不俗。且贾政最喜的是读书人,礼贤上下,拯溺救危,大有祖风,况又系妹丈致意,因此优待雨村。”就是这块敲门砖,他就成了荣宁二府登堂入室的嘉宾,这是他跌了一个大跟头后,再度爬起的事了。 其实“那年士隐赠银之后,他于十六日便起身赴京,大比之期,十分得意,中了进士,选入外班,今已升了本县太爷。”有一种版本的《红楼梦》说他“不上一年”就被参了,第一次当官,也未免败得太快了。 这就是小人型的知识分子的弱点了,沉不住气,做不了大事,一上任便迫不及待地捞一把。我的一位同行,前几年侥幸当上了官,第一件事就是买车,第二件事就是换房,第三件事是要求待遇,第四件事就是衣锦荣归,回他的老家。说来也可怜可笑,就为这点欲望的满足,忙得马不停蹄,四脚朝天。说到底,这种人纯系小农经济的短视心理作崇。别看号称知识分子,包括颇有声名的作家,很多人具有胎里带的小农意识,一时半时,是不能彻底克服的。庄稼人最远的眼光,是从春天看到秋天,你能指望他有多么远大的想法呢?所以,许多短期行为,就这样出现的。“虽才干优长,未免贪酷,且恃才侮上,那同寅皆侧目而视。不上一年,便被上司参了一本,说他‘貌似有才,性实狡滑’,又寻了一两件狗庇蠹役,交结乡绅之事,龙颜大怒,即命革职。”还有的版本说他“外沽清正之名,暗结虎狼之势,使地方多事,民命不堪。”看来这个贾雨村比那位同行,更是短期行为,太过起劲地为自己谋求利益。于是,他栽倒了。 不过,此公到底有一点文化修养,“面上却全无一点怨色,仍是嘻笑自若。”这说明他并不草鸡,是个有点豁达,有点识见,有点头脑,有点思路的家伙。所以,他一边韬晦,一边游山逛水,一边物色出路,能认真地总结经验教训,不像别的知识分子,得意时张狂,失意时便不知所以,顺利时横着膀子走路,挫折时垂头丧气,面如土色。这时候的他,已经做了一年不到或一年以上的官,不再是葫芦庙里那个本色的穷儒了。他那对月寓怀的书生气,早被官场绞肉机里的血腥气所代替,重新夺回丢失的乌纱帽,已经是欲罢不能的事了。 面对现实,要站起来,只能从头做起。于是,他先去金陵省体仁院总裁甄家处馆,后来,又到维扬盐政林家作西席。这都是有目的的投靠依附,两家虽不列名于那张“护官符”上,但也绝对是可以依托的名门望族。这种寻找政治靠山的做法,是他翻过筋斗,跌跤以后,“眼前无路想回头”的醒悟,他所以栽倒,而别的比他甚至更贪酷的官吏,仍在台上稳当地坐着,就因为他未能攀附上权贵。而官僚政治的特点,就是高尔基所说的从沙皇到警察所结成的国家机器,实际像蜘蛛网一样,既统治着老百姓,又互相牵制着。在这个网络中的每一物体,倘若不能吃掉别人,别人就要吃掉你,因而周围没有奥援,上边没有后台,背后没有依托,仅凭个人实力的绝顶聪明,超人才智,是无法站稳脚跟的。老实说,即使想做一个本分的循吏官宦,也难免灭顶之灾正在等待着你。何况他这样一个怀非分之想,存不轨之念的政治野心家呢?正好,林如海要送他的女儿黛玉到外婆家去,一封强有力的荐书,先到了京都贾政手中。等他陪着黛玉到达,拿了“宗侄”的名帖,走进这个“白玉为堂金作马”的贾府,以其不俗的言谈,得到贾政的极力帮助,从此,便和这府上结下不解之缘。 后来,贾政也疑惑过: “岂知雨村也奇,我家世袭起,从‘代’字辈下来,宁荣两宅,人口房舍,以及起居事宜,一概都明白,因此,遂觉得亲热了。”他那里知道,他其实是被愚弄而不觉的傻瓜而已。从冷子兴演说荣国府起,他就处心积虑要迈进贾府那石狮子把守的大门了。君子可欺以方,但小人心计,是防不胜防的,呜呼!巧言令色,谄谀狐媚,窥视方向,投其所好,总是能得到想要的东西。市场上有买家,才有卖家,这也是这个世界上,正直君子遭受欺凌,丑恶列、人总能得逞的原因。 他依存贾府不久,便实授金陵应天府一缺,上任办的第一桩案子,就是薛蟠闯下的祸。第一,好久不作官,那灵气差池了许多,竟把这败落的。但后台还很硬的皇商,不大放在眼里。第二,也许上次裁得太快,使他多少懂得谨慎从事。幸而那原是小沙弥的门子提醒了他,便循情枉法,胡乱判了,了结此案。把那个知根知底的葫芦庙旧友,远远充发以后,“便疾忙修书两封,与贾政并京营节度使王子腾”,不过说“令甥之事已完,不必过虑”之言寄去。 该舍弃的,不能留情,该争取的,分秒不让,连军方首脑人物都巴结上了,还愁不得升迁嘛?他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吏,能从地方调到中央,这位王子腾司令员的关照,肯定是起了大作用的。一般说,善使人平和聪明,恶却是腐蚀社会的毒素,只能使人狡滑诡谲,这种被恶所催生迸裂出的畸形才智,是具相当摧毁破坏力的。等到贾赦想要石呆子的藏扇,贾琏怎么努力,也弄不到手时,“谁知那雨村没天理的听见了,便设了法子,讹他拖欠官银,拿他到了衙门里去,说:‘所欠官银,变卖家产赔补。’把这扇子抄了来,做了官价送了来!那石呆子如今不知是死是活。” 从平儿说的这最后一句话,那位执拗的收藏家,倾家荡产不必说的了,想活着走出贾雨村的牢房,谅也难了。这件事情,从头至尾,做得严丝合缝,滴水不漏,而且几乎不费吹灰之力,难怪赦老爷要揍琏二爷了。“人家怎么弄了来了?”贾雨村作恶的天才,到了极致的地步。 所谓“恶从胆边生”,就是指在适宜的环境下,恶人突然爆发出的能量是不可低估的。记得十年动乱期间,那些写作班子里的笔杆,也未必比别人智商高到哪里去,一时间,他们所以成为文章高手,全民捧读那些充满杀气的言论,无不色变,试想,挟雷霆万钧之力,诛杀像石呆子这样无反抗能力的人,还不是雷公打豆腐嘛!这种恶的光辉,不过在恶的土壤中开出的恶之华罢了。善的适应生活,总是推动社会的良性发展,而恶,一旦张扬,则能使像贾雨村这样有才干的,具有一定文化水准的恶人变得更坏,而坏起来,肯定是要坏出一定水平来的。 贾政一直到锦衣军查抄宁国府时,还寄托希望于这位贾雨村,真是痴愚得可怜。甚至不如平儿,早就看出他是个“饿不死的野杂种”,极其卑视他的行止;甚至不如投靠来的甄家奴仆包勇,还敢骂上两句。给坐在轿子里的贾雨村听听。看来,“卑贱者最聪明”,在封建社会里,丫鬟小子,比老爷太太明白事理得多,这里倒能得到证实了。 兴隆街大爷的发迹,确乎与贾府分不开。他为贾府卖力,无非巩固这种联系。因为没有贾府,也就没有他的成功。所以,此前此后,所有官员必走的一条通往成功之路,就是得有靠山后台,才能一帆风顺。甚至才智能力差些,哪怕一个白痴,只要背后有强有力的撑腰者,那官就做得下去。所以,他才能在京城里步步高升,一直做到了吏部侍郎,兵部尚书。后来虽降了下来,仍为京兆府尹,兼管税务,总之是炙手可热的人物。此时他,已、目中,贾府又不在话下了。因为依附者如贾雨村这等聪明人,心里明白,世上没有一个人能拥有永远的春天,千万不能一棵树上吊死。良禽犹择木而栖,何况他是个小人,是个恶吏,是个有一肚子坏水的家伙,早就有准备了。 从主上“查问贾政,问道:‘前放兵部,后降府尹的,不是也叫贾化么?’那时雨村也在旁边,倒吓了一跳”开始,他就要和他的靠山划清界限了,因为发觉有可能成为沉船上的一只耗子,弄不好就得随之陪葬,还不赶紧弃舟登岸,一走了之嘛?于是,这位宗侄和贾府拜拜了。 但别忘了他是贾雨村,他哪会轻易现见,即使脱身,还要来一个落井下石的回马枪,好彻底洗清自己。“前儿御史虽参了,主子还叫府尹查明实迹再办,你道他怎么样?他本沾过两府的好处,怕人家说他回护一家儿,他倒狠狠的踢了一脚,所以两府里才到底抄了,你道如今的世情还了得么!” 于是,对照现实生活中的他的同类,简直如见其人,如闻其声,倍觉得这种入木三分的刻划,把一个了不得的贾大爷,写得活灵活现。结果,他还是败下来了,仍是“犯了婪索的案件,审明定罪”,后“遇大赦”,遂“削职为民”。如果,他若谨慎些,他的恶应该是永恒的。这就是生活,否则这世界上哪来许多人为的灾难呢! 全书中,只出现过一次“兴隆街大爷”这个名号。其实,这五个字,是写也可,不写也可,写无增益,不写无损的一个定冠语句。在《红楼梦》中,这种把地名和人名联在一起的例子,屡见不鲜。例如茗烟闹学堂那回,就在窗外叫嚣过:“他是东府里璜大奶奶的侄儿,什么硬撑仗腰子的。”这里的东府,和“东府的珍太爷”,“东府的蓉大奶奶”一样,只是区别于西府而言。但兴隆街这样一个很奇特的地名,却给我们留下暗示,使后来人可以从中揣摩出,这个“兴隆街大爷”,也许实有其人,也许是曹雪芹取材于他生活中熟知的,是曾经与他的盛世家庭关系密切的某个人,说不定他还蒙受过这位兴隆街大爷所制造的痛苦。因此,但愿离这类人远远的,便是求之不得的幸福了。 原载:《红楼梦学刊》 1996年3期 原载:《红楼梦学刊》 1996年3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