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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恨水饱受中国古典小说的熏陶，对《红楼梦》更是爱不释手而深受其影响。在他的代表作之一的《金粉世家》中，《红楼梦》的影响简直随处可见。这种影响不仅表现在手法技巧的借用上，更体现在主题意旨的继承上。虽然，张恨水自谦地说过：“我也没有那么狂妄，去拟这不朽之作。”［1］然而，积淀在作家思想深处的《红楼梦》影响，早已不自觉地作为他创作心理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潜在制约着他的创作选择，规范着他艺术生命的精神特点。 《红楼梦》对《金粉世家》的影响是多方面的。 首先是题材的选择与处理。选择何种题材是作品立意的前提。题材既能约束主题的提炼，又能见出作家观察社会、认识人生的独特视角。这两部家族历史小说，都借一个典型的官僚贵族之家的盛衰变迁，力图反映深广的社会生活内容。 《红楼梦》描写的是当年京中显赫的八公之二的荣宁二府。作者以那支如椽巨笔，透过贾府的饮食起居、喜丧礼仪、社会交往、妻妾争斗的描写，把笔触伸到了当时社会的各个方面，全方位地表现了封建社会末期尖锐的阶级对立，揭示了封建社会残酷的剥削本质及其灭亡的必然趋势。 小说通过宁国府秦可卿去世、荣国府贾元春省亲两件事的描写，触目惊心地表现了荣宁二府挥金如土的腐朽生活。秦可卿去世，贾珍为了使丧礼风光些，现赶着花一千两银子为儿子买了个“五品龙禁尉”的官衔，一口棺木也花了千两银子。出殡那天，单是大小车辆，就不下百余乘，各种仪仗陈设，接连摆了三四里路。荣国府贾元春恩准回家省亲，贾家特地营造了三里半的“省亲别墅”——大观园。园内，亭台楼阁，山水花竹，珍禽异兽，一应俱全。各处院落屋宇，还陈设了大量的古董玩器。贾家专为采买演戏的女童及各种服装道具，就花了三万两银子。贾元春归省的那天夜晚，大观园张灯结彩，香烟缭绕，“真是玻璃世界，珠玉乾坤。”贾府如此穷奢极欲，财富从何而来?除了封建政府的“世禄”和皇上的恩赏外，主要是对农民的剥削。《红楼梦》第五十三回写到黑山村的庄头乌进孝在灾荒之年交给宁国府贾珍的一张地租单上有粮食、银子及其各种什物，数量大，品种多。然而贾珍看了却说：“我算定你至少也有五千银子来，这够做什么的。”宁国府至少有八九个庄子，总算起来，每年的地租剥削就有几万担米，折成银子小则在十万两以上。荣国府的庄子比宁国府“多着几倍”，它的地租剥削也就可想而知了。这就让读者真实地感到封建剥削的严酷。贾家仅是庞大的封建官僚阶层的一分子，整个封建统治阶级正是靠着残酷地盘剥民脂民膏过着花天酒地的生活，广大农民艰辛困苦也就不难理解了。《红楼梦》中写了一次以史湘云作东的小宴会，这次小宴会为了省钱，只吃螃蟹，竟也花了二十多两银子。生活在农村的刘姥姥算了一下说：“这一顿的银子，够我们庄稼人过一年了。”贫富悬殊，如此之大，叫人吃惊。地主官僚不劳而获，还仗势欺人，草菅人命。“金陵一霸”的薛蟠，身负几条命案却逍遥法外。贾赦为了弄到破落户石呆子的二十把好扇子，勾结官府，夺了扇子，致人身亡。王熙凤弄权铁槛寺，更是暴露了封建统治者利用国家机器谋财害命、鱼肉百姓的本质。《红楼梦》就是这样，通过贾府日常生活的描写，把尖锐的阶级对立摆在读者面前，它像一面镜子，照出了中国封建社会腐朽罪恶的内幕，表现了深广的社会内容。 同样，《金粉世家》也力图通过解剖一个典型的官僚家庭，反映较为广阔的时代画面，小说以近百万字的巨构，描写了内阁总理金铨及其妻妾、四子四女和儿媳、女婿的精神面貌以及寄生虫式的生活，展示了上层社会的世态人情，某种程度上揭示了贫富对立，侧面反映了北洋军阀统治时期官场和上层社会的状况。 金家的生活极其奢糜。全家收入多少，书中没有明言，仅在第八十七回，凤举查账房先生有贪污之举时，对警察总监说：“除了银行往来的大账目外，都是归他们，大概每年总也有六、七万的额数”。六、七万的额数仅是小账往来，可见金家每年收入开销之大了。金家七少爷即便在老爷过世、金家已败落的情况下，为捧两个戏子，花钱也是流水般。第九十九回，写七少爷带白莲花、白玉花逛商店，从金链子、粉镜盒子、锁链镯子，一直到绸缎料子、高档皮鞋，买了一汽车回来。书中还写了夏、魏两贵家联姻的婚宴，着实奢华。新娘来时，“隐隐听见一阵悠扬鼓乐之声。”“夏家由礼堂里起，到大门为止，一路都铺着地毯。新人一下马车，踏上地毯，四个活泼小女孩，便上前牵着新人身后的水红喜纱，临时夏家又添四个小姑娘，捧着花篮在前引导，两个艳若蝴蝶的女傧相，紧紧的夹着新人，向里走来。于是男女来宾，两边一让，闪出一条人巷。十几个男女招待员，都满脸带着笑容，站在人前维持秩序，”好不风光。喜宴之后，便是在家里看科班演戏，真是热闹非凡。《金粉世家》还揭露了官僚阶层贪赃枉法的黑幕。第七十回“救友肯驰驱弥缝黑幕，释囚何慷慨接受黄金”中，写了外币局采办科科长刘宝善经手买材料，报谎账中饱私囊，贪污不少钱。原先的局长都受了他的好处，乐得睁一眼闭一眼。没料到新局长雷一鸣刚上任，就查出刘二爷许多弊端，差不多有上十万的亏空，便将刘宝善送到局子里看管起来，扬言要告到部里，从严查处。刘宝善与金家过从甚密，金燕西为帮好友摆脱干系，找人说项。这位看似执法严明的雷局长张口即要十万元，以便私了。待雷局长接到五万元的支票，二话没说就将人犯放了。金燕西原以为刘宝善太太一时拿不出这些钱，谁料刘太太满不在意：“只要能平安无事，多花几个钱，倒不在乎。”而且这五万元没有动用刘宝善的，刘太太只开了一张自己的支票就了事。金燕西原想为刘太太杀杀价，刘太太并不依，“我们南方人说的话，花了钱，折了灾，只要人能够早一点平平安安的恢复自由，那就管不得许多，只当他挣几个得了。”无怪乎连金总理的三公子金鹏振看了支票也要咋舌：“人家说刘二爷发了财，我总不肯信，于今看起来，手边实在是方便。我看总有三五十万。”这就把北洋政府官僚们贪污腐败的弊端窥斑见豹地抖落出来。小说还反映了官场上的世态炎凉。金总理在日，不少工矿企业白送干股给他，凡事一个电话即可。及至他去世，盐务署裁人，竟把金鹏振列为裁减之中，无怪乎金鹏振气得发火：“老实说一句，财政界的人物，哪个没有受过我父亲的好处，而今就忘记了。”由此可见，张恨水确是自觉以《红楼梦》为楷模，朝反映深广的社会生活内容这个目标努力。当然，作为通俗文学大家的张恨水，难以免除“游戏的、消遣的、金钱主义的文学观念”［2］的影响，从而使《金粉世家》无法达到《红楼梦》那样的思想高度。作品在暴露旧社会罪恶的同时，没有从社会制度和封建文化的本质上揭示旧中国腐败的根源，全书看不到五四以来风起云涌的新文化、新思想对传统思想的冲击；虽然展示了金铨一家奢侈糜烂的生活，却没能深刻揭示出金家对百姓的鱼肉搜刮。然而另一方面，张恨水毕竟是具有正义感的现实主义作家，在写《金粉世家》时，他反复思考的是“如何使人读吾之小说而有益”，［3］因而作品虽说在历史深度、现实广度上不及《红楼梦》，但毕竟以巨大的真实性暴露了北洋军阀统治时期豪门贵族“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实质，让人们了解到当时官场的黑暗和官僚阶层腐败堕落的现状。 其次，两书在立意上，都试图揭示封建官僚家庭后继无人、封建官僚社会必然灭亡的历史趋势，这正是《红楼梦》与《金粉世家》巨大的社会价值所在，也是两书震撼读者心灵的深刻内因。 曹雪芹写《红楼梦》的本意是否补天，我们姑且不论，但从他展示的封建官僚子弟的走向中，却客观地显示了这个阶层病入膏肓的必然结局。贾府的子弟可分成两类，一类如贾琏、贾珍、贾蓉之流，靠着祖上荫庇，不学无术，整日寻花问柳，吃喝玩乐。他们身上集中体现了封建贵族子弟卑劣空虚的品性，反映了封建世袭制度的腐朽与寄生性；另一类如贾宝玉、林黛玉之辈，他们否认传统礼教，蔑视功名利禄，同情被压迫者，主张人与人的平等，从而成为封建统治者的叛臣逆子。贵族子弟的这两种走向，无疑加速了封建社会的日趋瓦解。《红楼梦》还真实地描写了贾府这个诗礼簪缨之家，人与人之间疯狂的仇恨。贾环要用热油烫瞎宝玉的眼睛；邢夫人憎恶凤姐，凤姐则愚弄邢夫人；凤姐与贾琏同床异梦，各存私心，各有私情；金桂千方百计谋害香菱；凤姐用尽心机治死尤二姐；赵姨娘买通马道婆，几置凤姐、宝玉于死地等等。全书以抄家为转折点，深刻地揭示了统治阶级内部矛盾的日益激化，终于使不可一世的贾家败落崩溃，“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从而为封建社会必不可免的灭亡唱了一曲无尽的挽歌。《金粉世家》也较为现实地揭示了金铨一家人精神糜烂及其必然衰败的下场。在这个高门巨族中，人与人的正常关系早已扭曲异化。夫妻之间，嫡庶之间，母子之间，都充满了利益冲突。金太太与金铨的小妾翠姨暗中斗法，你争我夺；金燕西结婚不几天，又去追逐别的姑娘；吴佩芳放高利贷，恰恰放到自己丈夫身上；三嫂王玉芳瞒着丈夫将自己的几万元私房钱投资于天津的万发公司，风闻公司行将倒闭，不得已告诉丈夫金鹏振，并借钱给他，帮着抽回钱款，金鹏振却借此机会带着坤角到天津游玩，将探听之事忘得一干二净，结果公司倒闭，玉芳气得吐血。正是这些不肖子孙的折腾，及至金总理暴卒，这个大家庭也就分崩离析了。《红楼梦》与《金粉世家》分别将家族衰败的导火线归为抄家或暴卒，这就明显见出两位作者思想深度的巨大差异。抄家是统治阶级内部矛盾激化的产物，它导致的家庭衰败具有深刻的社会原因和历史必然，这种衰败也就更为彻底，更令人惊心动魄，更能引起读者对罪恶的社会制度的憎恶与仇视。而暴卒则是任何社会中都可能出现的纯属偶然的自然事故，它留给人的教训充其量不过是老而又老的训喻：子孙不可一味依赖祖业，而要自强自律。这当然无法让人体味到家族衰败所具有的深刻的社会意义，这样的衰败也不可能彻底干净。事实上，金家除七少爷胡作非为，加上一把火烧掉财产而远走他乡、落魄为演员外，其余兄妹仍过着衣食不愁的上等人的生活。更为不足的是，比《红楼梦》晚出一个多世纪的《金粉世家》，正写在旧民主主义革命向新民主主义革命转变的大动荡时期，理应显出更多的时代亮色来，然而全书不仅没有一个具有“五四”精神的人物出现，即使连贾宝玉、林黛玉那样对现存社会有着怀疑、叛逆思想的人物也没有写到。作者极为称道的人物冷清秋虽然敢于从不幸婚姻中挣脱出来，也只是走上消极避世、独善其身的道路；她的民主思想，在很大程度上是出于她自己出身的低微，而没有多少新时代觉悟女性的自觉意识。 总之，张恨水受到“君子之泽，五世而斩”的封建观念的制约，把封建官僚家族的瓦解归于创业者的暴卒，守业者的无能，不像《红楼梦》那样多方面地揭示封建家族内外交困、各种矛盾尖锐激烈而导致大家族势不可免的灭亡；加上张恨水没能准确把握时代脉搏，洞悉历史发展趋势，塑造出具有时代精神的典型人物，因而削弱了《金粉世家》的思想力度。然而，不管怎么说，《金粉世家》毕竟在客观上反映了封建家庭亲子承荫造成了子辈的依赖性及其衰亡的过程，揭示了腐朽的封建制度只能繁衍出一批批为贵族家庭掘墓的不肖子孙，从而为封建制度的江河日下敲起了丧钟。 第三，在人物塑造上，张恨水也像曹雪芹一样，坚持现实主义精神，反对脸谱化创作，写出了人物性格的复杂性、丰富性。 《红楼梦》中一些主要人物，都不是某类孤立性格的代名词，而是活生生的、交织着生活中各种缺点与优点的圆形人物。他们六欲齐备，七情具发，跃然纸上，呼之欲出，引起读者强烈的感情共鸣。贾宝玉是个自小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儿，在他身上无疑有着一般纨绔子弟的缺点：任性，耍脾气，一切要人服侍伺候；但他又有着可贵的民主意识：同情贫穷的刘姥姥，对奴才从不摆架子，尊重女性，蔑视功名利禄，又确实是封建贵族之家的贰臣逆子。再如宝钗，是个标准的封建大家庭的淑女，恪守忠孝节义的封建规范，常劝宝玉为官做宰，然而她又是那样端庄美丽，对奴婢从不粗言恶语，很博得下人好感。她知书识礼，举止大方，又很大度，与一般姐妹都能融洽相处。而且，这部小说所创造的不少形象既寄寓着某种普遍的广泛性与深刻性，又闪耀着独一无二的鲜明性与生动性。王熙凤的身上就集中体现了封建统治阶级的某些本质方面，她心狠手辣，弄权仗势，用丫头的月钱银子做本钱去放高利贷；勾结官府，残害百姓；并以卑鄙的两面手法害死尤二姐。同时，作者也写了这个精明女人异乎寻常的才干。她在协理宁国府时，采取严刑峻法，加强对奴仆的管理，把诸事安排得井井有条，不愧为“治世之能臣”。然而，王熙凤所做所为，又都充分王熙凤化，具有鲜明的个性特征而与其他人不同。她在元宵夜宴上“数贫嘴”，逗得全场的人笑痛了肚子，这些话威而不露，戏而不谑，切合当夜贾母和在场人的亲属关系，透露了她专擅揣摸贾府最高统治者心思的本领，真正只有她这个管家媳妇才能说得出。她的管理才干既不同于秦可卿，也有别于贾探春，她是雷厉风行，恩威并重。在毒设相思局、计赚尤二姐中，更见出凤姐的伪诈、精细、狠毒，这些行为都是他人不能为，可谓真正写活了王熙凤。当然，《红楼梦》中类似王熙凤的典型人物又何止二三，正是这些熠熠生辉的艺术形象，跨越了时空界限而具有永久的生命力，给读者强烈的心灵震撼。 《红楼梦》塑造形象的突出优点，给了张恨水以深刻的影响和启迪。《金粉世家》中的不少人物也都血肉丰满，具有一定的典型性，而不是只有单一性格的扁平人物。金燕西是一名纨绔子弟，灵魂空虚，用情不专，贪图享受，挥金如土，但作者也没有把他写得一无是处。他有着一定的民主思想，常说：“我是很以出身于资产阶级自愧，”并能与下人一起谈自由平等；外出开车不慎压死驴子，立即下车扶起赶驴人，向他道歉并赔偿；敢于打破门阀观念，追求爱情，娶平民女子为妻。作者的高明之处在于他把金燕西堕落的过程与揭露封建思想对青年的毒害结合起来，写出了一个原本单纯的青年如何一步步被封建思想所腐蚀，从而使这个形象具有一定的典型性，概括出一部分官僚贵族子弟思想演变的轨迹，使人认清了封建制度的罪恶。作者还真实地创造了国务总理金铨的形象。身为封建官僚的金铨自然有满脑子的封建意识：纳妾，利用职权安排儿子谋职，教育子女显亲扬名。但他毕竟留过学，接受过一定的民主思想。他主张婚姻自由，反对门当户对的封建婚姻观。在金燕西的生日宴会上，发表了一通平等言论，并让丫鬟秋香和他一起就坐；他积极支持儿子与冷清秋的婚事，还唯恐儿子配不上平民女子；在他俩的婚宴上，他还大讲婚姻讲究门第的弊端，从而立体地写出了人物复杂性格。特别是冷清秋，作者着墨最多，刻划也最成功。她出身平民，清高自尊，却又偏偏嫁入豪门；她与金燕西的结合，并非贪图他的财产，而是为金燕西不遗余力的追求心动；她坚持认为人生应当平等，反对雇佣使女，对公公的民主作风非常感激。她孤直傲岸，从不卷入家族内部的无聊争斗。她对爱情忠贞不渝，对燕西的挥霍无度、放荡不羁，先是婉言相劝，当金燕西执迷不悟，越陷越深终难自拔时，她既不自暴自弃，更不同流合污，而是毅然与之分居，闭门读书，以保持人格的独立。最后在一场大火中，她悄然隐去，带着儿子过着自食其力的生活。当然，她也不是完美无缺的人。她对封建官僚金铨的死异常悲痛并真诚地怀念他；她爱慕虚荣，为金燕西而情迷，轻率地以身相许；她置身于时代的革命洪流之外，只是消极地在感伤中拉扯孩子以打发时日。冷清秋的形象反映了一部分不甘于当无爱的封建家庭的牺牲品，又缺乏完全自觉的反叛意识的女性特征。她们朦胧地接受了男女平等、妇女独立的思想，然而又与五四时代精神相隔膜，看不到妇女解放的出路。冷清秋的悲剧给人的启示是：妇女的真正解放必得打破封建道德枷锁，有赖于妇女政治、经济地位的提高。显然，这个形象具有一定的普遍意义和较大的概括性。同时，冷清秋的言行又具有鲜明的个性特征，充分体现了这个自尊自强的女性之品性。金燕西为捧戏子，三番五次找冷清秋要钥匙开箱取钱，冷清秋索性连钥匙都扔给他；清秋患病，燕西整天不归家，她怕母亲难过，拼命替燕西遮掩，并让梅丽请燕西回来在母亲面前敷衍一下，及至燕西归来，她知燕西心已不在她的身上，又佯装笑脸，催他离去；离婚不成，清秋脱下所有金家的衣饰，封步闭楼，粗茶淡饭，哺育孩子。性格刚烈如此，直令人钦敬。当然，《金粉世家》中塑造得栩栩如生的典型形象并不多见，不少人物没能达到个性与共性有机统一的艺术高度。典型的概括面不强，即使是冷清秋，也由于缺乏时代精神的辉映而少有亮色。在人物塑造上，两书还有一点相似之处，即都塑造了精明强干的女性形象，由此体现了二人妇女观上的相似性。曹雪芹借宝玉之口说道：“天地间灵淑之气只钟于女子，男子不过渣滓而已。”“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我见了女儿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书中不少女子不仅伶牙利齿、能诗善赋，而且行止见识、聪明才智都不让须眉。其中王熙凤、秦可卿、贾探春等人的管理才能、远见卓识，林黛玉、薛宝钗、史湘云的诗赋才情及晴雯等的缝纫手工无不令人叫绝。作者还入微地体会到她们的思想感情、隐衷痛苦，为她们不能自主地掌握命运发出由衷的同情，并对贾宝玉、林黛玉建立在共同理想基础上的爱情表示深深的赞许。同样，张恨水的妇女观也是较为进步的，《金粉世家》中同样体现了男浊女清的思想。金家子弟仗着祖荫，不学无术，游手好闲，或则勾搭良冢女子，或则捧坤角、逛窑子；而金府上的女子则聪明伶俐，知书识孔，为人正直。嫁过来的媳妇除冷清秋以外，则都深藏心机，工于心计。特别在冷清秋身上，集中表现了作者进步的恋爱观。他对于冷清秋敢于摆脱妇女对男子的依附地位，敢于冲出没有爱情的婚姻束缚，过着自食其力的独立生活极为称道。作者还在丫头小伶的身上，倾诉了他对妇女美好婚姻的真诚祝愿。小伶不甘心当凤举的姨太太，也不愿成为包办婚姻的牺牲品，偶然的机遇，使她认识了有平等观念的贵公子柳春江，小伶毅然与之私奔，终于得偕良缘。对小伶自择佳婿，不惜与之私奔的肯定，反映了张恨水在妇女恋爱观上比曹雪芹更具有新道德的大胆精神和时代特色。 最后，在艺术表现上，也明显见出张恨水刻意追求学习《红楼梦》写作技巧的努力。鲁迅说过：“自有《红楼梦》出来以后，传统的思想和写法都打破了。”［4］《红楼梦》不仅将传统的写法提高到了一个新境界，而且许多表现技巧都为传统小说所没有。这些独创的艺术手法，既使《红楼梦》具有永久的魅力，也为后来的小说家开启了新的艺术途径。《金粉世家》在这方面的努力，确是不遗余力而取得了较高的艺术成就。 在结构上，张恨水成功地借鉴了《红楼梦》缜密的网状结构方式，使《金粉世家》成为一个首尾呼应、自足的生命整体。 《红楼梦》以宝黛爱情为主线，以四大家族尤其是贾家的盛衰为副线。作者以这两条线索为经纬，结成一张盘根错结的网，百科全书式地再现出封建社会的方方面面。《金粉世家》也将描写的重点“放在家上”，［5］以金燕西与冷清秋的恋爱、婚姻、反目、离异为主线，以内阁总理金铨的豪门家族兴衰为副线，反映北洋军阀时代官僚的勾心斗角，荒淫无耻、腐化堕落的生活。二书虽然以主副线为经纬，但决不仅限于这两条线的编织，它们在突出主要线索的同时，还涉及其他种种头绪，大小事件，造成一种多侧面多层次的立体气象，从而突破了画面的空间限制，展示了丰富复杂的生活本身。《红楼梦》除了写主要人物的活动外，还写了书香门第的乱伦偷情，纨绔子弟的花天酒地，皇亲国戚的草菅人命，幽尼佛寺的贪赃枉法，贫苦农民的求情借贷，奴仆丫鬟跳井吞金等等。《金粉世家》中也写到公子哥儿组织诗社，豪门贵族的婚丧大事，下官的报谎账吞公款，上司的受贿赂放囚犯，以及私银放债，银行倒闭，女仆偷情出走，丈夫另筑香巢，妯娌不和，下人欺主等。这些事件各成章法，各有头绪，反过来又从不同角度对主要事件发生着或轻或重的影响，最后又汇聚到主要线索之中，极大丰富了全书的思想容量。故文章结构既丝丝入扣，浑然一体，又波峰迭起，摇曳多姿。而且，二书在写其他事件时，都特别注重写好一两个穿插人物。《红楼梦》中写了刘姥姥。她在第六回中，为生活所迫去攀荣国府这个久不往来的“亲戚”，一年以后，她又带着枣儿、倭瓜、野菜来荣国府还情，在富丽堂皇的大观园里做出许多可笑的事来。从脂批可知，曹雪芹还安排刘姥姥三进大观园，即在贾府惨败后，搭救了处于危难之中的巧姐。这就使刘姥姥很自然地成为贾府兴衰的目击者和见证人。《金粉世家》中小伶也起到了穿插人物的作用。做使女时，她目睹了金家的繁盛与富贵，背主逃走一年后，再次来到金府，她看到的却是空落寂寞、衰败不振的景象。小说通过穿插人物的眼光，折射出家族兴衰变化，既可省去不少笔墨，使行文紧凑活泼，又令人真实可信，感到凄情戚戚，同时也使全书严丝密缝，首尾呼应。 当然，我们不能由此认为《金粉世家》在结构安排上可与《红楼梦》相媲美。事实上，张恨水在创作《金粉世家》时，正是把他多年所受《红楼梦》的影响，自觉或不自觉地实践在自己的匠心独运上，但他始终没有达到《红楼梦》那样炉火纯青的地步。曹雪芹以其捭阖纵横的大手笔，将生活中的大小事件使气写来，交待得头头是道，可谓繁而不乱而又错杂辉映，几乎达到无技巧的技巧境界。《金粉世家》虽然克服了晚清以来报载小说单线递进、结构松散的缺点，但它毕竟为报载小说所囿，前后照应有时缺少通盘安排；加上此时张恨水生活阅历、创作准备尚嫌不足，故而在《金粉世家》中常有心劳笔拙之处。例如金燕西的婚宴，富丽堂皇的铺排写得不够气派、典雅，演说与戏谑的成分偏多，行文略显拖沓，远不如贾元春省亲，写足了皇家气派，写尽了省亲的排场、礼仪，写活了贾府上下人等的内心世界，特别是淋漓尽致地表现了元春此时悲喜交集的复杂情感。《金粉世家》中的一些场面、宴会的写法明显摹仿《红楼梦》，却有时游离于情节的发展。但从总体上说，《金粉世家》的结构安排毕竟类似于《红楼梦》，布局完整，脉胳清楚，情节曲折，使人耐读。在环境描写上，《金粉世家》也像《红楼梦》那样，努力将景物描写与刻划人物性格有机地统一起来。不像传统小说，孤零零地为写景物而写景物。《红楼梦》中的景物描写，或是烘托人物的性格，或是象征人物的气质。林黛玉住的潇湘馆是“翠竹夹路”、“苍苔满地”，垂地的湘帘，巧舌的鹦鹉，悄无人声的绣房和透出幽香的碧纱窗，都含着这个孤女的幽怨和悲哀，很好地衬托了林黛玉孤芳自赏的品格。探春房中摆设着大案、大鼎、大盘、宝砚，墙上挂着“烟雨图”，显得处处爽朗开阔，表现了主人不同于一般小姐的生活情趣，是主人公性格的衬托和象征。刘姥姥逛大观园，走一处看一处，写的都是每个人物环境居室的布置、陈设，然而又何尝不是每个人物性格的写照? 同样，《金粉世家》的环境描写不仅起到渲染气氛的作用，也能映衬人物的性格心理。第二回写金燕西知道冷清秋的住址后，晚上独自出来踏勘，月下朦胧景色的描写细腻传神，很好地表现了金燕西那种又惊又怕又喜的心情，将他那追慕意中人的真挚而又大胆的性格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再如写冷清秋的院子，特地写到院子里有三株枣树，丁字式的立着，时时有一阵清香，树荫底下，一列摆着四盆千叶石榴，并借燕西的口说道：“这院子里三棵枣树，实在好，清香扑鼻，浓翠爱人。”这哪里是在赞美枣树，分明是在赞美冷清秋的人品，冷清秋正像这三株枣树，朴实、淡雅。再如第十二回，写到冷清秋第一次应金敏之之约来到金家，金家花园般的环境描写，十足地显示出总理之家的豪华、富有，及至一百七回，写小伶从日本回来拜访旧主人，见金宅一片荒凉冷清，适成鲜明对比，形象地烘托出金家由盛而衰的变化，并与此时金夫人心灰意懒、各人愁绪满怀的心情浑然映衬，愈加显得金家衰败后的悲哀凄凉。 特别是在心理描写上，二书都细腻地刻划了人物的心理状态，传神地将人物复杂的内心世界和盘托出，鲜明地表现了人物的性格特点。 《金粉世家》第五十回，写金燕西婚宴后遇见昔日好友邱惜珍女士，邱惜珍有分寸地道声恭喜，却使这位七爷感慨万分，惹起他一番奇想：“这样看起来，无论男子和女子，还是不结婚的好，结了婚身子有所属，就不能得大多数的人来怜爱了。怪不得，我们兄弟中，从前以我交女友最容易，而今看起来，恐怕也要取消资格了。”这显然与《红楼梦》中贾宝玉见姐妹们一个个嫁出去，大观园逐渐冷落起来时所发的呆想如出一辙。再如《红楼梦》第二十三回“牡丹亭艳曲警芳心”，林黛玉听到《牡丹亭》中一段唱词，联系自己寄人篱下的身世，内心情感活动描写得十分精细。她由点头自叹到如痴如醉，最后是心痛神驰，眼中落泪。这一复杂的心理变化过程，仿佛让读者触摸到林黛玉那多愁善感、孤芳自傲而又敏感脆弱的性格特点。无独有偶，《金粉世家》九十回，冷清秋目睹金燕西热孝中的胡作非为，料是无药可救，决定离婚，内心百感交集，波涛汹涌，小说以大段独自的形式逐步揭示了冷清秋从委屈求全到离家出走的心理状态的演变，细腻地描绘了这一心理的发展过程，使人物性格的形成颇有说服力。 张恨水还借鉴了《红楼梦》表现手法上其他优点，如精到的细节描写，以诗词表现人物的性格与修养，在人物的行动和对话中推动情节的发展，对比手法的成功运用等，这里就不一一赘述了。总之，无论从选题立意、人物塑造还是艺术技巧上，我们都可以清楚看到《红楼梦》与《金粉世家》有许多惊人的相似之处，看出张恨水自觉学习、借鉴《红楼梦》优点的苦心追求。当然，我们不能因此认为《金粉世家》可以与《红楼梦》比肩，是又一部不朽的艺术巨著。由于自身世界观的局限，也由于艺术才能的不逮，虽然张恨水在摹仿、学习《红楼梦》中、使《金粉世家》取得了较高的艺术成就，但无论是在主题的开掘，还是手法的运用上都远逊于《红楼梦》。张恨水始终没能深刻地揭示封建官僚家庭罪恶的根源及其必然灭亡的巨大的政治经济原因，缺少曹雪芹那种追求新思想、向往新事物的激情。张恨水在全书中没有塑造出一个叛逆的英雄，即便是作者竭力称道的理想人物冷清秋，也只是一个新旧合璧的女性形象，缺少五四青年应有的热情和理想。《金粉世家》中的主要人物都不像《红楼梦》那样具有丰富的内涵，表现的生活面也不像《红楼梦》那么宽广。然而，二书的共同之处却真实地反映了这样两点事实：一是张恨水是一位成功地将《红楼梦》的长处融入自己创作之中，取得较大成就的作家，《金粉世家》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最早的也是较好的一部具有《红楼梦》创作意识的家族历史小说；二是《红楼梦》以打破中国传统小说创作技法的革新精神而开创出中国小说历史的一个新时期，这对中国现代小说的创作亦有良好的借鉴作用，吸收《红楼梦》的营养，是中国现代小说走向成熟的必不可少的一个环节。张恨水的实践提供了一个范本，不论这个范本多么不成熟，其中所包含的意义都是不可低估的。 注释： ［1］张恨水《写作生涯回忆》。 ［2］茅盾《自然主义与中国现代小说》，《茅盾文艺杂论集》。 ［3］张恨水《总答谢——并自我检讨》，《张恨水研究资料》。 ［4］鲁迅《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 ［5］张恨水《我的写作生涯》。 原载：《红楼梦学刊》1997年2期 原载：《红楼梦学刊》1997年2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