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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字一咽长歌当哭——《芙蓉女儿诔》赏析

http://www.newdu.com 2017-10-29 中国文学网 唐富龄 参加讨论

    《芙蓉女儿诔》见于《红楼梦》笫七十八回,它是贾宝玉为迫害致死的晴雯所写的诔文。诔文是古代一种具有特殊含义的哀祭文体,《文心雕龙·诔碑第十二》对它作了界说,一是只能用于上对下,即所谓“贱不诔贵,幼不诔长,在万乘则称天一诔之”;二是要表彰死者的生前事迹和品德,并寄托对死者的哀悼之情,即所谓“诔者,累也,累其德行,旌之不朽也”,“选言录行,传体而论文,荣始而哀终……此其旨也。”《芙蓉女儿诔》文情并茂,它不仅是《红楼梦》诗文辞赋中篇幅最长的文字,也是诔文史上别开生面的佳作。
     诔文开头,既遵循了传统格式,又别出心裁地以“太平不易”标年,“蓉桂竞芳”标月,而以“无可奈何”标日,从而在“年月”与“日”的内容反差中,切入了对现实的讥讽和难言的忧愤,为全文定下了基调。自称浊玉,非止谦词,且含内疚。以花蕊、绢帛、清泉、名茶为祭品,不仅与晴雯之品格相协调,也表现了宝玉不落俗套的一片赤诚之心。正文始述晴雯的身世、品格及其与自己的亲密关系,这个连乡籍姓氏也湮沦莫考的少女,来到人世只有短暂的十六个春秋,而与宝玉亲呢相处的日子更不过五年有余。然而这短促的生命和更为短促的相处,却在人间特别是在宝玉心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光辉。这是一种用金玉、冰雪、星日、花月都不足以喻其高贵、纯洁、精爽和美丽的光辉,是一种化为娴风雅范和贤惠德行而获得姊妹婆妈们仰爱的光辉。在这些美好的赞词中,宝玉以无比虔诚和崇敬之情,高度评价了“身为下贱,心比天高”的晴雯。
     然而,在那礼法森严而又容不得高尚纯真的贾府里,等待这位野性未驯的婢女的,必然是悲剧命运。对此,宝玉虽然通过王夫人撵逐晴雯、四儿,芳官等人,已有所预感,但对晴雯之惨死,是不愿作如此逆料的。所以悲剧发生之后,生离死别之情,风流云散之感,物在人亡之悲,便顿集起来,难以言喻。诔文从“孰料鸠鸩恶其高”以下,便以往复回环之笔,多层次地倾泻了这种深如春水怒如潮的感情波澜。由“孰料”句起至“不获回生之药”,写晴雯遭谗致病之由,并对迫害者表示裂眦扼腕之愤。它用恶鸟嫉恨高翔,鹰鸷反遭罗网,臭草妒忍芬芳,白芷香兰反被锄除来比喻晴雯的高标见嫉和惨遭扼杀,复用狂风暴雨对花柳的摧残来比喻作为一个奴婢在这种打击下的无能为力。所以当她遭到蛊虿般的谗毁时,便郁愤而病入膏肓,呻吟床第,红消色槁。从事毁谤中伤的小人们来自闺房,她们就象爬在门窗上的荆棘蓬榛那样令人窒闷。(据《红楼梦》有关描写,这些人当是指王夫人、袭人、王保善家等主子奴才)因此晴雯之死,绝非自惹罪尤,而是受垢蒙冤,这使她生前既有诉不完的幽愤,死后更抱有无穷的罔屈。这些郁愤难言之词,与第五回晴雯判词中“风流灵巧遭人怨,寿夭多因毁谤生”相呼应,是一种强烈的不平之鸣。而“高标见嫉”四句则又进一层,用贾谊受屈遭贬,鲧治洪水而遭杀害的典故来比喻晴雯之死,更使这种不平之鸣融入了深刻的历史内容。它不仅表现了宝玉对这位卑贱者的崇高评价,而且联系诔文前宝玉所说“古人多有微词”及诔中多师《离骚》笔法等情况来看,也可能寄寓了作者对当时黑暗现实的针砭,并由此而形成了诔文的第一个情感高峰。紧接着数句,由激愤转为感伤,向着晴雯渺寞的孤魂放声悲诉;你独自茹尽辛酸,谁来同情你的夭折?你象仙云般地飘散了,再也难于寻觅你的行踪!生长返魂树的聚窟洲迷失了,哪来神香使你复活?可以驶入海上神山的仙筏失落了,得不到仙药使你回生!短短数句,一字一咽。一切既然都已烟飞云散,留下的便只有生者的悲衰。这极度的悲哀,很容易引起对死者生前的种种回忆,因而也就自然地过渡到下文所表现的思绪之中。
     从“眉黛烟青”到“金斗御香未熨”一大段,回忆了为晴雯画眉、鼎炉煎药,为麝月篦头而被晴雯取笑等等亲密往事,抒发了物在人亡的种种悲哀。复又借用唐明皇、杨贵妃爱情悲剧及(?支鸟)鹊楼七夕乞巧典故来加强这种感情抒发。接着以一“况”字为转折,从秋天在五行中属金和西方白帝应时司命的节令着眼,对草木摇落的萧瑟秋景,进一步抒发了“孤衾有梦,空室无人”、生死茫茫的伤感。这种感情的倾泻,既是那样汩汩滔滔,又层次井然。先由眼前的“桐阶月暗”、“蓉帐香残”,痛感到晴雯的芳魂已追倩影消失,娇微的喘息则随轻细的声音杳绝;在这细微深刻的感触之后,又将视野推向广阔的寰宇,“连天衰草”四句,移情于物,似乎秋天的一草一木,虫唤虫鸣,都是在为晴雯之死而愁颜呜咽。“露苔晚砌”以下,又逐渐将这种扩展开去的感情之流拉回到周围可见可闻的景色中来。石阶上的夜露青苔和隔室难闻的寒砧捣衣声、薜荔墙上的秋雨声以及断续依稀的怨笛声,都无不勾起对死者的追怀:鹦鹉犹在呼唤,你的芳名并没有泯灭;海棠正在踊谢,却预示着你已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当年提迷藏、玩斗草,裁衣熨衣等生活情趣仍历历在目,转眼间却又魂消香断,一去不返。至此,悲恸之情已进入了第二个高潮。
     感情之流发展到一定阶段,必然会出现停顿或转折,一篇洋洋1600余字的诔文,也必须适应内容的需要而阴阳开合,断续纵擒,才能使文章显得灵气生动。“昨从严命”以下四句,一方面在写法上起了这种转契作用,另一方面,也恰切地表现了宝玉因摄于父命而无法及时与晴雯诀别的内疚,和不惜冒犯母威而拄杖前来祭奠的赤诚,从而顺理成章地将感情之流推向了一个既与前文一脉相承而又有所变化发展的区域。
     从“及闻櫘棺被燹”到“忿犹未释”一段,不仅写出了宝玉因为未能实现与晴雯共穴化灰之盟而难以忍受的精神痛苦,同时更直露地表现了对这种残酷现实制造者的无比愤慨。这里,用了诸如西风古寺、落日荒丘、白骨磷火等一系列凄凉满目的字眼,充分写出了宝玉那万箭穿心般的伤痛。其中“自为红绡帐里”四句,加上对汝南王与爱妾碧玉、石崇与绿玉两个典故的引用,更使这种感情获得了升华。这种情感特别是“共穴之盟”,“同灰之诮”等词句,很容易使人误认为是为情人作诔,清人陈其泰就认为“祭诔一段文字,全是为黛玉而作,勿泥煞晴雯也”。从《红楼梦》有关描写来看,宝玉和晴雯之间并无任何暖昧之情。王夫人诬她狐媚引坏了宝玉,并大张挞伐,将其逼死,这完全是强加于她的一种莫须有的罪名。那么是不是表达不准确,抑或如陈其泰所说言在“晴”而意在“黛”呢?应该认为,宝玉确有泛爱思想,晴雯又是最为相投的丫环,特别是晴雯死前为反击对她的诬陷而向宝玉所作的表白,及与宝玉交换衣物和赠指甲等行为,都使宝玉对她更加同情、爱呢、崇敬,因而在极度悲愤的心情下发出这样的肺腑之言,完全情当理合。至于下一回宝玉将“自为”四旬改为“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垄中,卿何薄命”而黛玉忡然变色的情节,从“睛为黛影”的传统观念来看,的确也融入了对黛玉命运的不祥预感,但这只是一种感情的辐射,并不是喧宾夺主地明诔晴雯实诔黛玉。正因为对晴雯的感情是如此之深切,所以在悲痛之情抒发得淋漓尽致之后,忽叉悲极生愤,用“鬼域之为灾”等六句,对导致晴雯之死的长舌恶奴和狠毒悍妇进行了毫不容情的鞭挞,从而使思绪的流溢达到了第三个感情高峰。
     从“在君之尘缘虽浅”以下,诔文又由沉重的忧愤转向幻想,聊自宽慰。为了使自己相信晴雯被封花神的“无稽”之言,宝玉引经据典,用唐代道士叶法善摄李邕之魂于梦中写碑、唐李贺(李长吉)被上帝召去为天庭白玉楼作记这种无稽之谈,来证明晴雯为芙蓉神之“有稽”因为“事虽殊,其理一也”。宴际上,这是对死者的一种无可奈何的追思,也是生者在那“无可奈何之日”的精神逃脱。在这种情绪支配下,他幻想封晴雯为花神是上帝的合理安排,又幻想晴雯的灵魂能够降临,并作长歌招魂。歌辞“撷屈宋之精”,想象丰富奇特,感情剀切深沉,长歌当哭,用最美好的词句和最美好的事物来描绘和比喻晴雯在天国所享有的仪仗车盖、侍从佩饰,以及她那隐藏在这种描写背后的大度风姿。限于篇幅,只能将开头和结尾几句意译如下:
     天为何如是的苍苍啊,是你骑着玉龙遨游于苍穹吗?地为何如是的茫茫啊,是你乘着瑶象降临于黄泉吗?遥望你的香车宝盖是那么灿烂夺目啊,那抑或是你归天时所乘的箕、尾二星发出的光辉吗?
    用那鸟羽装饰的华盖列队为前导啊,在两旁护卫你的是危、虚二星吗?
    ……
    请风神为我驱车啊,与你并辔而行、携手偕归的希望能够实现吗?
    ……
     你已长眠于地下啊,难道天运的变化就是这样吗?
     你既已安然地躺于墓穴啊,叉何必羽化而登仙呢?我仍象赘疣般地受着人世的桎梏啊,你的灵魂能听到我至诚的招唤来给我慰藉吗?归来啊,别离去!你快归来啊!
     在招魂之后,诔文于“若夫鸿蒙而居”以下,又进一步展开幻想的双翼,继续描绘晴雯那种飘然仙境,释去了尘世痛苦的生活。音乐女神素女、洛水女神宓妃、吹箫的弄玉、击敔(yu,一种打击乐器)的寒簧、嵩岳灵妃,骊山老母都与她相娱为乐,洛水神龟也为之跃出水面,百兽起舞,潜龙吟唱,凤凰高翥。行文至此,又以“爱格爱诚,匪笤匪?”(诚心祭奠,不在祭品)两句稍加停顿,并使内容暗中渐转。对死者的种种美丽遐想,不过是极度悲痛中的幻影,当宝玉从梦幻意识中逐渐醒悟过来时,必然坠入更难解脱的迷茫与痛苦之中。从“发轫乎霞城”到结尾,便反映了宝玉思想情感的这一流程:晴雯的车子从碧霞之城的仙境出发,忽又返归昆仑山上的悬圃,她若隐若现,被云烟阻断而无由会面,云烟是那样时聚时散啊,雾雨是那样弥漫于太空……如果说这些描写还是处于朦胧的心态中,那么,写及尘霾收敛,繁星高悬,溪山明丽,浩月当空等景色时,则标志着宝玉己开始由幻想回复到现实之中。当他以清醒的现实意识再去追溯心造的幻影,便更加忧心忡忡,更加感到悲凉凄苦,惆怅徬徨。这时,人声已经寂静,只有筼筜竹的萧萧之声;飞鸟惊散了,只有鱼儿吸水的唼喋之声。此情此景,该引起多大的悲哀啊!这种悲哀,与诔文开头所云“无可奈何之日”首尾呼应,绾结了全文的所有内容。至于“志哀兮”以下文字,属诔文格式中的一般套话,也是不可缺少的。
     这篇诔文用典甚多,妨碍了雅俗共赏,但细加咀嚼,则不难发现作者那种“洒泪泣血,一字一咽,一句一啼,宁使文不足悲有余,万不可尚文藻而反失悲戚”的真挚感情和严肃态度,也不难看出那种远师庄骚、近学魏晋的文风,以及“或杂参单句,或偶成短联,或用实典,或设譬寓,随意所之,信笔而去”的艺术创新精神。
    原载:《古典文学知识》1989年第1期
    
    原载:《古典文学知识》1989年第1期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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