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中的“黛玉葬花”是黛玉故事的重要组成部分,是塑造黛玉形象的重要情节因素。因此一向被读者、评论者、艺术家所看重,每被画成画,改成戏,编作教材。人们说“黛玉葬花”,眼前就浮现出这样的情景:在“花谢花飞”、“红消香断”的暮春时节,林黛玉扛着花锄,扫着落花,在“埋香冢”旁,低吟“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的哀婉诗句,哀叹寄人篱下的悲惨身世。一个冰清玉洁、才高命蹇的悲情少女,挥之不去,拂去还来。 因此,在人们的心目中,说起葬花,人们就想起葬花人林黛玉;说起林黛玉,就想起她的葬花事。而其实,在整部《红楼梦》中,葬花人并非一人,葬花事并非一处。《红楼梦》中三次叙及葬花事,两次提及葬花义。葬花者除了黛玉,还有宝玉。 假如我们细加品味思考,则可领悟到,小说借“葬花”这一特殊意象,用以区别塑造不同的人物,表达小说特有的命意。 一 《红楼梦》第一次写到的葬花事在第二十三回。此回说自从元春省亲以后,作为省亲别墅的大观园就空关在那里,元春唯恐“辜负此园”,于是命“宝钗等在园中居住”,且命“宝玉进去读书”。大观园作为小说的典型环境,因此,此回进园可以看做宝玉以及红楼女孩子大观园故事的开端;而更可以看做宝黛爱情故事的重要发展。——那是因为,此回中,在用过场手法叙述宝玉及诸钗“或读书,或写字,或弹琴下棋,作画吟诗,以至描鸾刺凤,斗草簪花,低吟悄唱,拆字猜枚”以后,则专写宝玉已生倦意,“静中生动”,浑身“不自在”——乃是少年男女青春期的“焦虑”!于是,茗烟投其所好,在书坊买来话本传奇,供其阅读。于是生发出宝黛共读《西厢》的浓彩重墨。 《红楼梦》中的“葬花”情事,就在这样的背景下开始了。宝玉携话本传奇至沁芳桥畔,在“缤纷花雨”中“偷读”《西厢》—— 正看到“落红成阵”,只见一阵风过,树上桃花吹下一大斗来,落得满身满书满地皆是花片。宝玉要抖将下来,恐怕脚步践踏了,只得兜了那花瓣儿,来到池边,抖在池内。那花瓣儿浮在水面,飘飘荡荡,竟流出沁芳闸去了。 这就是小说所写的宝玉葬花,宝玉用的是“水葬”——“逝水漂落红”。而此时,小说另一主人公的黛玉也正在葬花。 宝玉一回头,却是黛玉来了:肩上担着花锄,花锄上挂着纱囊,手内拿着花帚。宝玉笑道:“来的正好,你把这些花瓣儿都扫起来,撂在水里去罢。我才撂了好些在那里了。”黛玉道:“撂在水里不好,你看这里的水干净,只一流出去,有人家的地方什么没有?仍旧把花糟蹋了。那畸角儿上我有一个花冢,如今把他扫了,装在这绢袋里,埋在那里;日久随土化了,岂不干净。” 宝玉黛玉不期而遇的共葬落花,就这样淡淡写来,一无雕琢痕迹。两人的出发点是相同的:是爱花惜花。他们都是“恐怕脚步践踏了”,给落花找一个洁净的安息去处。但是,两人葬花的方式却有区别:宝玉是“水葬”,黛玉是“土葬”。我们要思考的是,为什么宝玉是“水葬”而黛玉是“土葬”呢?作者决非随意写来,而是精心构撰。 “葬花”,原当是女孩子的情事。因此,我们先得说说为什么“爷们”的宝玉也葬花。我们知道,宝玉在“天上”之时,是“神瑛侍者”;降临人间后,又有“绛洞花主”、“怡红公子”的雅号,假如我们对这三个“绰号”给予均相符的诠释,那就是“护花主人”,即是惜花者、护花者的形象。因此,让这个生长在女儿国里、散发着脂粉气的贾宝玉去“葬花”,应当是展示他性格、丰满他形象的有力的一笔。而让宝玉作“水葬”,也更符合他的一贯脾性。众所周知,在宝玉的眼里,水是最为洁净的。因此,他把情所独钟的女子称作“水做的骨肉”;而称男子则为“须眉浊物”,是“泥做的骨肉”,甚至称自己亦为“浊玉”(见第七十八回《芙蓉诔》),其尊花、爱花可见一斑。而宝玉“水葬落花”的原始心态,我们还可以从他对自己生命终结以后下葬的企盼的奇谈怪论中看出端倪,在第三十六回,宝玉猛然地抨击了“文死谏,武死战”之后,有这样一段高论: 比如我此时若果有造化,趁着你们都在眼前,我就死了,再能够你们哭我的眼泪,流成大河,把我的尸首漂起来,送到那鸦雀不到的幽僻去处,随风化了,自此再不托生为人,这就是我死的得时了。 这里,宝玉把自己的最后归宿的希冀竟然定位在“眼泪漂尸”,也就是“水葬”。因此,这里宝玉的“水葬落花”的原意,着眼于水的洁净!只有洁净的水才配葬花!因此,宝玉的水葬落花,充分表达宝玉对落花的珍重,对落花的珍惜。 而黛玉的“土葬落花”,而比宝玉的“水葬落花”思考得更深一层:——“撂在水里不好,你看这里的水干净,只一流出去,有人家的地方什么没有?仍旧把花糟蹋了。那畸角儿上我有一个花冢,如今把他扫了,装在这绢袋里,埋在那里;日久随土化了,岂不干净。”,原来,在林黛玉的眼里,这大观园里的水,沁芳溪里的水是洁净的。但是,水是流动的,大观园之外的水就不洁净了!因此,她主张土葬。黛玉葬花的出发点是落花安葬以后的洁净。——她所忧怕的是水流出大观园以后的污浊! 黛玉的“土葬论”,实际上为她第二十七回《葬花诗》的主题伏下浓重的一笔,《葬花诗》里有以下几句: 未若锦囊收艳骨,一净土掩风流。 质本洁来还洁去,不教污淖陷渠沟。 在这首诗里,黛玉明确表示了若将花“水葬”于“渠沟”,则导致“污浊”不洁,因此,若得“质本洁来还洁去”,须得“土葬”,须得“一抔净土”,方能“掩风流”。这“质本洁来还洁去”,自然是悲情诗人林黛玉的“夫子自道”,是诗人的内心独白。关于黛玉《葬花诗》对抒情主人公自身形象的展现,历来的评论者阐述已多,这里就不再赘语了。 而黛玉的“土葬论”,显然得到了宝玉的认同,在以后的情节中,作了“草蛇灰线”式的回应—— 第六十二回写宝玉生日,合家庆贺。中午筵宴以后,众丫头姑娘斗草玩耍。丫头们各自采集“观音柳”、“罗汉松”、“君子竹”、“美人蕉”,“星星翠”、“月月红”,“《牡丹亭》上牡丹花”、“《琵琶记》里枇杷果”进行比斗,煞是热闹。此时,豆官拿出“姐妹花”,香菱拿出“夫妻蕙”。众人则以为没有“夫妻蕙”的名色,取笑香菱想念远出的“汉子”薛蟠。香菱则引经据典,——“一个箭儿一个花儿叫做‘兰’,一个箭儿几个花儿叫做‘蕙’;上下结花的为‘兄弟蕙’,并头结花的为‘夫妻蕙’”。在丫头姑娘的争闹戏谑之中,香菱滚在地下,地上的积水污湿了香菱的裙子。而惯于扎在女儿堆中的贾宝玉正摘了一支“并蒂菱”前来凑热闹,看见香菱污湿了裙子,则让袭人拿来自己的裙子送与香菱,在香菱面前尽了心意。本来,“斗花草”故事已被污湿裙子的事件冲盖过了,可以结束了。但是,宝玉特意找来“并蒂菱”的内蕴与“夫妻蕙”是相合的;斗草的丫头姑娘即使已经散去,也得交代结局呀!这斗草余韵——“夫妻蕙”与“并蒂菱”的结局,自然暗合上了宝玉的“下流痴病”,于是单独对香菱的“夫妻蕙”与自己的“并蒂菱”作了不同寻常的“下葬”:—— ……宝玉蹲在地下,将方才夫妻蕙与并蒂菱用树枝儿挖了一个坑,先抓些落花来铺垫了,将这菱蕙安放上,又将些落花来掩了,方撮土掩埋平伏。 这里的描写,应当看作对第二十三回中黛玉主张“土葬”的一种回应。表示宝玉接受“土葬”优于“水葬”的观点。而且,宝玉也不仅仅是入土为安,还对下葬的“夫妻蕙”、“并蒂菱”以落花铺垫,落花掩盖,这应当也是从黛玉纱囊殓花后再入土学来的,更增加了宝玉的怜香惜玉的脂粉气。 二 至于作者让小说第一层面的主人公宝玉黛玉在爱情的关键发展中,不期而遇地共葬落花,应当有更深的寓意。 我们已经说及,第二十三回是宝玉与诸钗进入大观园的开始,实际是宝黛爱情故事的重要发展。紧接此回共葬落花的情节,就是宝黛二人共读《西厢》。在两人共读中,宝玉还说出“我就是那个‘多愁多病的身’,你就是‘那倾国倾城的貌’”作暗示,这是《红楼梦》中宝玉对黛玉的第一次试探。此回的结处,则写到黛玉听《牡丹亭》中著名的“皂罗袍”一曲,小说写黛玉听后“心动神摇”,表示她像杜丽娘一样的对青春的觉醒;又让她在回味刚才共读《西厢》所见“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中“不觉心痛神驰,眼中落泪”,这就与落花、葬花、哭花及自己的身世暗合。后文里则还写黛玉在大观园筵席酒令中潜意识地说出《西厢记》《牡丹亭》的曲词“良辰美景奈何天”与“纱窗也没有红娘报”(第四十回)……这些都表示了宝黛共读《西厢》之情事在两人爱情发展中的重要作用。 而众所周知,落花意象,从来就寄有青春消亡、爱情消亡的寓意。——偏偏在第一层面的男女主人公共读《西厢》的前奏,竟然是“共葬落花”,这应当是对宝黛爱情结局及其青春不永的一种暗示——自然包括对大观园姑娘青春短暂、结局悲苦的暗示。也就是说,宝黛的爱情是不可能有完美的结局,将是夭折葬送的结局,即如第二十七回黛玉的《葬花诗》所作的谶语式的暗示:“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再看宝玉在自己生日那回即第六十二回的葬花,是将象征夫妇和美意象的“夫妻蕙”与“并蒂菱”合葬于泥土之中!从这个意义上说,小说描写宝黛葬花的主观命意中,确实有暗示宝黛爱情的悲剧结局的成分。 假如我们再行仔细加挖掘的话,《红楼梦》作者的这些描写,其实是他演绎其小说悲剧创作命意的有机部分。《红楼梦》主题之一,是描写大观园主人们——包括诸钗与宝玉的悲剧。因此,宝玉梦游太虚幻境,警幻仙子的“上场诗”“春梦随云散,飞花逐水流”,正是“落花”意象。而警幻仙子招待宝玉的茶是“千红一窟(哭)”,招待宝玉的酒是“万艳同杯(悲)”,这里的“千红”与“万艳”都是花,准确地说是凋谢之花,是所葬之花。因此,黛玉作为“金陵十二钗”之首,宝玉作为“神瑛侍者”、“绛洞花主”、“怡红公子”,他们的共葬落花,自然是小说“千红一窟”、“万艳同杯”主题的一部分;也是他们爱情悲剧结局的必然。 小说写到葬花意象的最后一次是第七十六回黛玉湘云中秋节凹晶馆联诗,湘云的上联是“寒堂渡鹤影”,黛玉则应以“冷月葬花魂”。——是的,今存庚辰本是“冷月葬死魂”,程本是“冷月葬诗魂”,而其他脂本则为“冷月葬花魂”。今从上文看来,这里自然应当是“冷月葬花魂”。而这句诗对黛玉性格的展示以及她的命运结局的象征,自然是不言而喻,是一生命运总结式的回应。 即令在细枝末节,《红楼梦》高妙的艺术,深孕的寓意也使人叹为观止! 原载: 《名作欣赏》 2006年第08期 原载: 《名作欣赏》2006年第08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