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典巨著《红楼梦》结构庞大,全面展现了贾府由盛而衰的过程,刘姥姥是其中一个独特的叙事视角。她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对这个豪门贵族进行观察与窥视,丰富了读者的阅读视野。尤其第二次进大观园时,作为乡野中人的刘姥姥不仅得以游园,荡舟,宴饮,品茶,而且还以自己的诙谐演出带来了大观园的欢声笑语,是一种典型的狂欢化叙事。 狂欢化理论是原苏联著名的文艺理论家巴赫金在研究拉伯雷和陀斯妥耶夫斯基的创作时提出的。狂欢的概念源于欧洲的狂欢节,可追溯到人类原始制度和原始思维的深刻根源。巴赫金把“包括一切狂欢节的庆贺、仪式、形式”统称为“狂欢”。但是随着巴赫金理论的发展和深化,狂欢的概念已经不拘泥于欧洲的狂欢节中,而延伸到更广泛的狂欢化世界感受。狂欢化具有丰富繁杂的象征意义,接下来本文将以狂欢化的特点分析“刘姥姥二进大观园”,并探究其内在意蕴。 (一)全民性 全民性是狂欢化的核心特征,巴赫金说:“在狂欢节上,人们不是袖手旁观,而是生活在其中,而且是所有人都生活在其中,因为从其观念上说,它是全民的”。在狂欢节中,每个人都融入到其中,按照狂欢节自由的规律生活,参与到颠覆性的更新状态中。 这种全民性特征在“刘姥姥二进大观园”中的宴饮上有独特的表现。刘姥姥用自己的本色在大观园主演了高潮迭起的喜剧,给大观园带来一次前所未有的“开怀畅笑”。尤其刘姥姥一句“老刘,老刘,食量大如牛,吃一个老母猪不抬头”再加上颇具滑稽意味的表情动作“鼓着腮不语”更是将这场喜剧推向高潮。全场“上上下下都哈哈大笑起来”。上至贾母,“笑的搂着宝玉叫‘心肝’”,下至丫鬟,“地下的无一个不弯腰屈背,也有躲出去蹲着笑去的,也有忍着笑上来替他姊妹换衣裳的”,活生生一幅“群笑图”。巴赫金的狂欢节所依托的场所是“广场”,而此时,广场的作用被投射至“大观园”这一空间中。在这场喜剧中,所有人既是观众又是演员,人们不再像平常一般紧张,拘束,充满着心灵的快乐和激情。 (二)仪式性 狂欢节在外在形式上也具备相应的特点,即仪式性,“中世纪的狂欢节是由更古老的诙谐性仪式数千年的发展所酝酿的,在它数世纪的发展过程中,形成了狂欢节的形式和象征的特殊语言”。这种仪式性的主要表现是“打诨式的加冕和脱冕”。 刘姥姥第二次大观园之行也经历了加冕仪式。怡红院是大观园的中心,一般人绝对没有机会进入,而刘姥姥不仅进了怡红院,还醉卧在宝玉的床上,这是一种无意识的篡位和象征性的加冕。在这个特定的场景中,刘姥姥取代了女儿世界中原有的中心人物贾宝玉,她以与宝玉全然不同的视角“观照”大观园, 又与宝玉承担着相同的“怡红”功能,给大观园女儿们带来欢声笑语。“一些红学研究者称宝玉为假石头, 宝钗为真石头,比较前二者, 刘姥姥也许可以称之为一块“自然”之石。……刘姥姥称之为石,没有“玉之顽劣”,没有“钗之冷酷”,却有着石一样硬朗的外在体格,石一样内在的坚贞朴实”。 (三)等级消失 “与官方节日相对,狂欢节仿佛是庆贺暂时摆脱占统治地位的真理和现有的制度,庆贺暂时取消一切等级关系、特权、规范和禁令”。狂欢节提供了颠覆等级关系的乌托邦空间,日常秩序被打乱,人们相互间随便而亲昵地接触,从等级关系中解脱出来。 刘姥姥是一个身份低贱的农妇,但却意外地受到了“欣赏”和“优待”,成为大观园中最受欢迎的人。在宴饮中,“贾母因说‘把那一张小楠木桌子抬过来,让刘亲家近我这边坐着’”,刘姥姥和贾母平起平坐,这在日常等级森严的大观园中是无法想象的。从身份而言,在大观园中元妃是最尊贵的客人,刘姥姥则是最微贱的。第十八回元妃省亲中,伴随的是泣声阵阵,相互之间“垂泪无言”。而刘姥姥游园带来的则是不绝于耳的欢笑声。刘姥姥游大观园时而酒时而茶,时而歌声,时而笑声,她给大观园带来的快乐,是无论如何尊贵的人都难以企及的。 (四)插科打诨 狂欢节背离日常生活秩序,其最重要的手段便是插科打诨。由插科打诨带来的是笑声,无论是尖刻嘲讽的笑,还是无情痛斥的笑,无论是由衷赞美的笑,还是自我解嘲的笑,都可以通过插科打诨的形式来获得。巴赫金说:“这种笑是双重的:既是欢乐的、兴奋的,同时也是讥笑的、冷嘲热讽的,它既否定又肯定,既埋葬又再生”。 刘姥姥二进大观园即是一场由插科打诨带来笑声阵阵的喜剧。这场喜剧以刘姥姥满头插花和其“今儿索性做个老风流”的对词为开幕,引来第一次笑声。走进潇湘馆,刘姥姥“只顾上头和人说话,不防底下果晒滑了,咕咚一跤跌倒”又引得“众人拍手都哈哈的笑起来”。这场喜剧的高潮是刘姥姥喝酒前一句“老刘,老刘,食量大如牛,吃个老母猪,不抬头”的自嘲,写尽各人的笑姿。就连还泪的绛珠仙子林黛玉也“笑岔了气,伏着桌子嗳哟”。之后玩牙牌令时, 刘姥姥的“花儿落了结个大倭瓜”又引来一个笑的热浪。此后姥姥用木头杯喝酒, 谈茄子的味道, 夸城里雀儿的尊贵, 一次次引来夫人小姐的大笑。直到姥姥把“省亲别墅的牌坊”认作“玉皇宫殿”跪下磕头, 这是笑的一个“大收煞”——“众人笑的拍手打掌”。姥姥去解手, 而后醉卧怡红院, 这场笑的喜剧才终于落下帷幕。 “刘姥姥二进大观园”融合了狂欢化的四大主要特征,是一种典型的狂欢化叙事。但是当巴赫金的狂欢化理论借鉴并且移植到《红楼梦》的文本研究中是否会产生一定的变异?认真观照刘姥姥二进大观园中的狂欢场景,并且探索其狂欢的源头,我们会发现,这种狂欢化只是源于陌生化效果,带着现实深刻的烙印,其初衷是为了进一步巩固日常生活的等级秩序。因此,这种狂欢是不彻底的,是戴着镣铐的。 “在狂欢节中,人与人之间形成了一种新型的相互关系,……人的行为、姿态、语言,从在非狂欢节生活里完全左右着人们一切的种种等级地位中解放出来”,因此,狂欢节是对等级关系的解构。而刘姥姥二进大观园中等级关系确实暂时消失了,但双方的刻意嘲弄和有意逢迎却表明这种等级的暂时消失只是为了进一步巩固等级关系。 凤姐和鸳鸯等人对刘姥姥刻意嘲弄,是因为刘姥姥的乡下人身份。作为身处豪华世家的凤姐等人,她们打心眼里瞧不起乡野村妇,因此,便以取笑刘姥姥为乐。除此以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便是为了取悦贾母。首先是“凤姐儿见贾母喜欢”所以才留下刘姥姥,而饭前鸳鸯则说“天天咱们说外头老爷们吃酒吃饭都有一个篾片相公, 拿他取笑儿。咱们今儿也得了一个女篾片了。”便和凤姐商定了取笑刘姥姥以此逗乐,目的都是为了博得位居金陵宝塔十三层金顶的贾母一笑。 而相对应的,刘姥姥也是有意逢迎。“那刘姥姥虽是个村野人, 却生来的有些见识,况且年纪老了,世情上经历过的,见头一个贾母高兴,第二见这些哥儿姐儿们都爱听, 便没了说的也编出些话来讲”,她所编述的标致女孩抽柴和九十高龄老奶奶吃斋念佛的故事都是有意投宝玉和贾母之所好。清末徐瀛说:“刘姥姥深观世务,历练人情,一切揣摩求和,思之至深,出其余技作游戏法,如登傀儡场。”其实刘姥姥心里都明白,她在宴饮上是故意出丑,配合着凤姐等逗乐,从她后面所说的“姑娘说那里话,咱们哄着老太太开个心儿, 可有什么恼的!你先嘱咐我,我就明白了,不过大家取个笑儿.我要心里恼,也就不说了”中就可知刘姥姥并非愚昧。只不过她也乐得充当“女篾片”,粉墨登场,见庙烧香,博得大家的欢笑,结果不但大吃大喝,酒足饭饱,还得到许多礼物的恩赐,满载而归。 刘姥姥二进大观园使贾府中人获得难得的狂欢,而因其根深蒂固的等级烙印,即使狂欢也是戴着沉重的镣铐。这种视觉和感觉上的反差正是曹雪芹写作的艺术魅力所在。作家通过这种“戴着镣铐的狂欢”,将贾府中人们无法摆脱的等级观念及其饱暖空虚诠释得淋漓尽致,冲击着读者的阅读感受。作者让“千里之外,芥豆之微”的刘姥姥到大观园风光一回,以底层人的眼光窥视贾府物质的豪奢与精神的贫乏,此时刘姥姥成为贾府的一面镜子。同时,刘姥姥还是一个重要的纽带,她的农民身份使得这部描写家庭生活的小说有了通向外界和广阔的乡村生活的桥梁。 原载:《文学教育》 2008年第02期 原载:《文学教育》2008年第02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