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爱读《红楼梦》,迄今仍不忍去手。常置一卷于枕畔,随意选一节读之,无不欣悦。回想多年读此书,欣赏所在,不无变易。最初读时,识字不多,记得将“贾雨村风尘怀闺秀”还读做“润秀”,可笑类此。其不能领会书中妙绪可知,难怪随手掷去了。少有知识以后,重读此书,引起兴趣的则是书中的浓词艳赋,如贾宝玉的怡红院四时闺咏,海棠社集,菊花诗等等,无不以为词章规范,至于诗句中有什么微言大义,如目前红学家所剖释,则从未措意。只有“寿怡红群芳开夜宴”中麝月掣了一根“开到荼花事了”的签,却分明是刻露的一笔,逗出了“送春”的命意。不待红学家的指教,知道确是大观园落入衰歇的提示而已。 这以后,兴趣就转移到一些热闹场面,刘姥姥在大观园中的表演,凤姐、鸳鸯对她的百般捉弄,花团锦簇的场面,使人眼夺目眩。至于姥姥初进荣国府的种种,与周瑞家的周旋、凤姐接待来客的举措、姥姥眼中的府内光景,尽管雪芹细细着意抒写,却轻轻地读过,说不上尽情欣赏、领会了。 此际所激赏的片断,如葬花,自然是绝妙好辞,其后半“牡丹亭艳曲警芳心”一节,却只不过是借汤玉茗的原词,随宜点染,并不费多少气力。雪芹这种“借景”功夫,更是所在多有,借古人名句意境,幻出崭新故事境界,活色生香,使人浑不觉其出处来历。这一节只不过是直接运用的一例而已。下面写“醉金刚倪二”一节,更是雪芹欲与《水浒传》争胜的好词。脂砚斋(也许是雪芹自说)说这一节较《水浒传》写没毛大虫牛二好看多了。其实并不如此。倪二的几句话,是雪芹花了大力气锻炼出来的,斧凿痕迹如见,就不如《水浒传》写法之干净有力。雪芹书中第一等笔墨都是真境界的白描,而非刻意经营的片段。鲁迅先生论红楼说,“正因写实,转成新鲜”,指出的正是这一层意思。 红楼笔墨有极繁的,铺陈有极琐的,都值得细细读去,年轻时只注意故事,这些就往往忽略了。以“宁国府除夕祭宗祠”一章论,宝琴眼中的宗祠景色,黑山村乌庄头的禀帖账单,都是写得极详却并不嫌嗦值得细读的。贾蓉接过禀帖,忙展开捧着,贾珍倒背着两手,向贾蓉手内的禀帖看去,这几笔真是活画出贾珍的身份气派。每读至此处,总不禁想起京剧《法门寺》,侯喜瑞饰刘瑾,从萧长华的贾桂手中看宋巧姣状纸,几个转身,贾桂转磨盘儿倒退,展转伺应。几疑两处所写同为一事。纸上台上不同的故事,不同的表达方式,却铸就了不同的不朽艺术精品,不知道侯喜瑞和他的师傅黄三读过《红楼梦》不,是有意的模仿还是暗合,总之,两者绝非偶然的雷同。 同样还有“浪荡子情遗九龙佩”一回,细写贾琏与尤二姐故事,与京剧“拾玉镯”几出一辙。雪芹寥寥数笔,却抵得舞台上半天张致。 自来鉴赏家有望气之说,无论古玩、书画,都可凭一眼确定真赝,看来玄虚而不科学,但也不可贸然否定。望气者凭借的是经验,见得多自然积累的经验就多,因为到底是实践所得,自有其存在的价值。可惜经验并不曾用科学方法总结,留下的只是陷于神秘的传说而已。在文学鉴赏上是不是也有望气一说呢?小说家张爱玲是熟读《红楼梦》的,她的经验是,“不同的本子不用留神看,稍微眼生点的字会蹦出来”。这就是说,因为熟读文本,对作者的文字风格、用词遣字、常用字汇,以至谋篇、布局……都摸得熟而且透,一旦发现不合规范的字句,就会产生异感,觉得绝非曹雪芹的笔墨,这是合理的判断,说不上奇怪或神秘。最明显的例证,可以举有问题的第六十七回,“见土仪颦卿思故里”,写黛玉、紫鹃、宝玉、宝钗的对话,只觉得全不是那么回事,真是所谓不高明的“拟作”。有的校本还特取列藏本的文字,不想其拙劣更甚。这一节绝非曹雪芹的笔墨,当是另一人的补笔。 张爱玲还说,她从小读红楼,读到八十一回,什么“四美钓游鱼”之类,忽觉“天日无光,百样无味”,那竟是“另一个世界”了。她这种感觉,就是完全不同于雪芹原笔的一种异感,也可以说是“望气”说在文学欣赏上的体现。这里还谈不上高鹗对雪芹思想上的背离、篡改,只凭数节文字就可以论定,而这论定又是铁定不可移的。 可惜这种文学欣赏上的敏感,竟不能要求于粗心的读者以至作家,为高鹗唱赞歌者有之,研红专著将前八十回与后四十回一锅煮者有之。这样的论著,我是不看的,首先他的文学欣赏趣味就可疑。 曹雪芹写黛玉与宝钗,分明是以“敌体”相待。黛玉有许多缺点,如褊狭、气量狭小、尖酸刻薄、多疑。她称刘姥姥是母蝗虫;在宝钗为惜春安排画具时,说她是开出了自己的嫁妆单子;听见宝玉奚落宝钗是杨贵妃时的得意;送宫花时给周瑞家的当面下不来台;宝玉将北静王所赠香念珠转赠黛玉时,她说什么臭男人拿过的,我不要他……如此等等,一直到四十二回“蘅芜君兰言解疑癖”,才解除了对宝钗的“偏见”,从此两人情感渐密,以至推心置腹,无话不谈。这转变过程是可信服的。但整体看,写黛玉抓紧的是一个“真”字。这是个天真烂漫、心口如一的女孩儿。至于作为“敌体”的宝钗,雪芹则着力突出她的特点,一个“伪”字。但并非一切皆伪,通体皆伪,宝钗自有她的“优点”,甚至似乎主要是“优点”,“伪”只是于不经意处随笔点染出来,但人物却笼罩在“伪”的迷雾之中。 雪芹写宝钗最不留情面的当然是“扑蝶”一章,人物的心理变换,急遽间采取的决策,把嫌疑者推在黛玉身上,一切都那么自然,而从小红她们的反应看,私话被林姑娘听了去可不得了了。想不到只一笔竟写出两个不同的个性,如此鲜明而不留余地。 宝钗口头的信条是“女子无才便是德”。她的行为准则是“不干己事不张口,一问摇头三不知”。她的心细得很,省亲应制时宝玉作诗用了“绿玉”字样,是宝钗提醒他贵人不喜玉字,才改为“绿蜡”。薜小妹写怀古诗,宝钗挑剔不该从《西厢记》、《牡丹亭》取材,要另作;被黛玉批评为“胶柱鼓瑟、矫揉造作”。她的性子好是有口皆碑的,但也有发作的时候,她听不得宝玉将她比作杨贵妃,当场还击,连不懂文墨的凤姐都感到情势的紧张严重。她同意并主张宝玉应历练些仕途、经济学问等“混账话”,宝玉听不下去,拿起脚来走了。她虽一时难堪,但并不以为意。因而被袭人赞为“涵养好”。总的说,宝钗是一位世故极深的“道学家”。这就和黛玉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曹雪芹运用无数细节,用画家的积墨法细细塑成这两个不朽的人物典型,真是好看极了。据脂砚斋提示八十回后的情节,黛玉早亡,宝玉与宝钗成婚,两人婚后曾有“缠绵情话”,真不知宝玉和这位女道学有什么可说的。真不禁为宝玉一叹。 全部红楼,正如一台连台大戏,在大观园内外演出。论诸般角色,既有正旦、花旦、老旦、丑旦,也有小生、老生、武生、丑角,全班合作,演出了如许使观众目不暇接、花团锦簇的精彩场面。其中既有如火如荼、惊心动魄的大场面,也有极精致的小品,错落呈现于读者面前,宛如一幅活动的“清明上河图”,也就是说一幅全景式的十八世纪中国的历史画卷。其生动、巨丽,精细,都是空前的。曹雪芹着力写的是大观园内的故事,但视野并不仅限于此,他的笔实际上是触及了园外的大千世界的。在已经佚失了的八十回后的篇章,更是放笔写去,绝无顾忌,仅从脂砚斋零碎批语所提示,即可见其大凡。这正是后半部书不能流传的原因。于此可知历来将此书单纯看作写儿女柔情甚至仅是钗黛与宝玉之间的恋爱纠葛之目光如豆,把一部大书缩小、阉割、庸俗化了。这正是红楼被曲解、误读的深痛了。 我国古典名剧,如《西厢记》、《牡丹亭》,甚至如今仍在舞台上出现的单折,也不过《拷红》、《游园》等数出,红楼自然也不免为伶工看中而搬上舞台。以京剧论,四大名旦中只梅畹华有《黛玉葬花》、《千金一笑》(晴雯撕扇),都是单折小戏;小留香馆主荀慧生魄力不小,敢动重头戏,有《红楼二尤》之作。可惜这许多都没有流传下来。其原因也值得我们思索。梅先生改编的两折,都是小品也是精品,但作为舞台剧,总嫌单薄,不够一卖,其实红楼中类此精妙片断,何止二三,其不能如《洛神》之以诗剧现身者,亦有幸有不幸耳。 第二十回,写袭人卧病,宝玉回房,只见麝月一个人在外间房里灯下抹骨牌,麝月有一通不与晴雯等一起玩去的道理,“都玩去了,这屋子交给谁呢?那一个又病了,满屋里上头是灯,地下是火。……我在这里看着”。“宝玉听了这话,公然又是一个袭人。” 八十回后,据脂批说,袭人遣嫁时曾对宝玉说,“好歹留着麝月”,依红学家的说法,正是草蛇灰线的笔法了。 后来两人商量给麝月篦头。这时晴雯回房来取钱,看见了便冷笑道,“哦,交杯盏还没有吃,倒上头了。”随即取了钱摔帘子出去,“宝玉在麝月身后,麝月对镜,二人在镜内相视,宝玉便向镜内笑道,‘满屋里就只是她磨牙。’麝月听说,忙也向镜中摆手,宝玉会意。忽听一声帘子响,晴雯又跑进来,问‘我怎么磨牙了,咱们倒得说说。’”“‘你又护着。你们那瞒神弄鬼的我都知道,等我捞回本儿来再说话。’说着一径去了。” 这正是一个精妙的短篇。有人物、有动作、有环境、有对话,更重要的是有气氛,两人对镜时的对话、动作,只寥寥数笔,作家神妙的笔竟写出了一首诗。 在整部大书中,麝月只是作为袭人的副手出现的。但绝非不重要的角色,也是作家用全力描绘的人物。在“寿怡红群芳开夜宴”中也是由她结束整个盛筵、同时也结束了大观园极盛的局面。由此可以领会,曹雪芹对待大小人物都是全神贯注的,丝毫不肯放松,他是如此忠实于他的工作。 整部《红楼梦》中,像这样精妙的片段正多,难道全是作者想像得之的?如晴雯撕扇、平儿理妆、龄官画蔷,……如果没有实在的事实依据,很难想像会有如此精妙的抒写。“正因写实,转成新鲜”,正因从生活中来,才能信笔写来,无不如意的吧。凡如此类章节,绝不见任何斧凿痕迹,只是如实写来就是。自然作者有那么一支生花妙笔,也是必不可少的。干净利落,得止便止,更无半分拖沓的闲言碎语,在这里又可见作者的惜墨如金。也是辨别真笔与伪劣改笔的重要标识。 全书中浓墨重彩、急管繁弦的大场面不少,一时不能细数,有一节却宜指出,在繁复的、惊心动魄的场景之后,必有精心安排的余韵。如“凤姐泼醋”之后,有“平儿理妆”;宝玉被重责之后,有黛玉的临视,都是巨浪之后的微澜,能使故事神完气足,余音袅袅。似是闲笔,却非赘余。 第四十五回,“金兰契互剖金兰语,风雨夕闷制风雨词”,雪芹写潇湘馆中黄昏风雨光景道,“不想日未落时,天就变了。淅淅沥沥下起雨来。秋霖脉脉、阴晴不定,那天渐渐的黄昏,且阴的沉黑,兼着那雨滴竹梢,更觉凄凉。”这是难得一见的雪芹细写天时、环境的笔墨。写得那么逼真而美,真当得起是“追魂摄魄”。在这之前,是宝钗来访,其时两人有过长篇推心置腹的对话,此时“知宝钗不能来”,黛玉遂在灯下写了代别离《秋窗风雨夕》。 这时,人报“宝二爷来了”,黛玉看见披戴笠的宝玉,就笑说“那里来的渔翁”。宝玉细说笠的来历,说“我也弄一套来送你。”黛玉笑道,“我不要他。戴上那个,成了画儿上画的和戏上扮的渔婆儿了。”遂即想起此话与前说宝玉之语相连,后悔、羞得伏在桌上嗽个不住。而宝玉却不在意。 黛玉说,“我也好了许多,多谢你一天来几次瞧我,下雨还来。这会子夜深了,我也要歇着。你且请回去,明儿再来。”接下去是黛玉从书架上把个玻璃绣球灯取下,点了一支小蜡,送宝玉去了。 实在是舍不得,一下子抄了许多。实在这一节是宝黛之间情愫最真挚、最和谐的一幕,雪芹写得实在也太美了。 作为全篇的尾声,是宝钗命婆子送了答应给黛玉的燕窝和一包洁粉梅片雪花洋糖。并传宝钗的话说,“这比买的强。姑娘先吃着,吃完了再送来。” 这可不是“闲笔”。 在全篇极写黛玉在风雨之夕凄苦心境之下,偏前后细写宝钗和宝玉殷勤存问的友情、恋情,恰似在沉重、哀伤的乐章中,插入数笔极鲜亮的温暖音色,遂使整体凄婉的调子更刻骨般的浓重,难怪睡下的黛玉,听见窗外竹梢蕉叶之上,雨声淅沥,清寒透幔而无声泣下了。 这是诗。也许可以说是散文诗。在全部红楼中,这种诗笔正多,如千岩万壑,一时也声数不尽,只得罢了。 原载:《读书》 2004年第10期 原载:《读书》2004年第10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