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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玉别解

http://www.newdu.com 2017-10-29 中国文学网 饶道庆 参加讨论

    《红楼梦》中名列“金陵十二钗”第六位的妙玉是个比较难解的人物,对她的歧解亦颇多。目前仍比较有争议的问题主要集中在三个方面,一是关于妙玉的结局,二是关于妙玉跟宝玉的关系,三是对妙玉的评价。第一个问题主要属于考据探佚的范围,本文并不涉及;第二、第三两个问题则属于对作品、人物的理解和评价的范围,笔者拟就此提出一些新的见解。
    一、对妙玉的误解
    妙玉在《红楼梦》的众多人物中是个身份、地位、行为都很特殊的一个,她正面出场不多,并且亮相不久即倏然隐去,颇有“神龙见首不见尾”之风韵,或如宝玉所言是“超然如野鹤闲云”(第六十三回)。这样一个“世人意外之人”(第六十三回)就难免世人不理解她、甚至误解她了。她是一个还未被完全解开的谜,人们由于误读而产生的误解已为数不少了。
    妙玉最大的误解者并影响到后人对妙玉的理解的应是《红楼梦》后四十回的续作者高鹗。比较前八十回和后四十回对妙玉的描写,细心的读者就会察觉到妙玉形象的不统一,前后判若两人。本来具有灵根慧性的高洁超俗、才智过人的妙玉竟然变成一个她自己以往所鄙视的“大俗人”(第四十一回):在世俗情欲的挑逗下春心荡漾、魂不守舍,最终慧剑斩不断心魔,情欲之火熊熊燃烧而走火入魔,招惹得墙外浪子风言风语,并被矢志出家的惜春评为“毕竟尘缘未断”(第八十七回)。这还是原来那个超凡脱俗的妙玉吗?
    这种对妙玉的恶俗化描写是高鹗由于灵气学识不够而造成的失误,还是如周汝昌所认为的那样是出于阴谋恶意而对曹雪芹的本旨精神进行篡改?[1]不管是哪一种,它造成的严重的后果是一样的,那就是影响到了后人对妙玉的理解和评价。对妙玉评价过低的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后人习惯或认可了后四十回所写的妙玉形象,并接受第一一二回“活冤孽妙尼遭大劫”所写的妙玉的结局。据此,人们便免不了对妙玉冷嘲热讽,即使对她的不幸遭遇感到惋惜,抱有同情,也总带些嘲笑的成分。更有甚者,怀着一种卑鄙阴暗的心理对妙玉的结局幸灾乐祸。
    即使不受后四十回所写的妙玉的影响,人们对妙玉也仍然误解重重,对她的评价仍然偏低。曹雪芹的一句“太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第五回)竟也成了批评妙玉的依据,谓其“太高”“过洁”未免对人苛刻、不宽容,终为世所难容,其结局“风尘肮脏违心愿”“无瑕白玉遭泥陷”(第五回)是“罪有应得”。这实在是种庸人的哲学观,不符合曹雪芹的本意。
    近来“红学”界对妙玉的认识和评价比较有代表性的观点归结起来有如下几种:其一,从佛家角度讲,妙玉是个带发修行的出家人,但她所修的乃是讲究个人成佛的小乘佛教,所以不能成正果,反而违背了心愿。而宝玉身入红尘普度众生,无意中恰好“修”的是大乘佛教,最终出家当了和尚修成正果。由此二人在“佛缘”上构成了一种“反讽”。[2]其二,从爱情角度讲,妙玉是个出身官宦之家且才质情貌俱佳的贵族小姐,她具有常人所有的正常的情欲,这种植根于自然本性的情欲虽被压抑着,但并不会消失,而是深深地潜伏于内心,一旦找到突破口,这种人性的自然欲求就会喷薄而出。这恰恰是对压制“情”的“理(礼)”的反抗。妙玉对宝玉就有这种隐隐约约、欲盖弥彰的爱情。对此,人们在对妙玉的正常的人性、情感被扭曲表示同情的同时,又责难她的“矫情”。其三,从境界角度讲,妙玉是个表里不一的矛盾体,她身入空门而心在尘世,是佛门清静而情根未净。妙玉外表不俗而内心很俗,这与宝玉、黛玉的浑然天成的高雅形成对照。[3]其四,从女性主义角度讲,妙玉是一个在“父权制”或“男性中心主义”的文化下受奴役、压抑从而泯灭了女性的生命情欲、被剥夺了魂灵的女性的典型。[4]不能说这些评论都是无中生有的杜撰之词,它们都采用一定的理论观点、价值标准对妙玉形象做出阐释,揭示了妙玉形象的某些内涵,但这些观点都未能完全正确地理解曹雪芹塑造妙玉形象的真正含义。
    二、前八十回妙玉的原貌
    原作者曹雪芹当然是判决我们对妙玉形象是“误读”还是“正解”的法官,他在《红楼梦》中的叙述是我们做出解读判断的根据。且看曹雪芹是如何描写妙玉的。
    《红楼梦》是一部叙述艺术非常高超的小说,在叙述时间上也很有讲究,其中预述手法的运用是小说叙述结构中的一个显著的特征。小说第一回在故事情节、主旨思想上就具有总领性的预述作用,而第五回则对《红楼梦》的主要人物“金陵十二钗”和香菱、晴雯、袭人等人的经历、遭遇、命运、结局以及整个贾府的发展、变化、结局做了一次“预演”。其中对妙玉的预述有两段,一段是警幻仙子所制的册子中的一幅图和四句判词,图上画的是“一块美玉,落在泥垢之中”,其断语是:
    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可怜金玉质,终陷淖泥中。
    另一段是警幻新制的十二支《红楼梦》词曲中的第六支,其词云:
    [世难容]气质美如兰,才华阜比仙。天生成孤癖人皆罕。你道是啖肉食腥膻,视绮罗俗厌;却不知太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可叹这,青灯古殿人将老;辜负了,红粉朱楼春色阑。到头来,依旧是风尘肮脏违心愿。好一似,无瑕白玉遭泥陷;又何须,王孙公子叹无缘。
    从创作角度讲,既然曹雪芹在人物出场前已对她做了预述(预言),那么,这个预述框架就具有一种引导规约限制的作用,也就是说,以后塑造的妙玉形象就应该按照这个“先行结构”来完成。我们且根据第五回对妙玉的预述并结合前八十回对妙玉的具体描写来剖析妙玉这个形象。
    《红楼梦》对妙玉的描述主要采用正笔(正面的直接的叙述)和侧笔(侧面的间接的叙述)两种方法。妙玉是通过“林之孝家的”介绍第一次正式出场(但未亮相)的,这段话主要交待了妙玉的出身家世、经历遭遇以及才学性格:
    外有一个带发修行的,本是苏州人氏,祖上也是读书仕宦之家。因生了这位姑娘自小多病,买了许多替身儿皆不中用,到底这位姑娘亲自入了空门,方才好了,所以带发修行,今年才十八岁,法名妙玉。如今父母俱已亡故,身边只有两个老嬷嬷、一个小丫头伏侍。文墨也极通,经文也不用学了,模样儿又极好……请他,他说“侯门公府,必以贵势压人,我再不去的”。(第十七回至十八回)
    从中可以看出,妙玉的身世遭遇跟黛玉很像,她的年龄要比黛玉大些,性格也更“骄傲些”(王夫人语),但两人“殊途同归”,都如水上的浮萍汇入了大观园中,以“外来户”的身份编入“金陵十二钗”正册。
    妙玉第一次正面亮相则要到第四十一回“栊翠庵茶品梅花雪”,写贾母众人在大观园宴乐,酒后到处游玩,并到栊翠庵喝茶。非常精于茶道的妙玉很客气地接待了这班兴致勃勃的“食客”、“游客”,还偷偷拉了宝钗和黛玉二人到耳房里“吃梯己茶”。宝玉也悄悄跟进去“飺茶吃”。这一段正面描写透露了许多有关妙玉的性格以及妙玉跟宝玉及众人关系的重要信息:一是妙玉有“洁癖”,嫌脏。被刘姥姥喝过的那个成窑的茶杯她嫌脏不要了,当宝玉劝她把杯子顺便送给刘姥姥时,她想了一想,点头说道:“这也罢了。幸而那杯子是我没吃过的,若我使过,我就砸碎了也不能给他。”宝玉临走时说要叫几个小幺儿来河里打几桶水来洗地,妙玉也同意了,只是要宝玉“嘱咐他们,抬了水只搁在山门外头墙根下,别进门来”。二是妙玉讲究高雅,在她眼中,“那金玉珠宝一概贬为俗器”;宝玉说自己吃的了一海茶,妙玉就笑他:“你虽吃得了,也没这些茶糟踏。岂不闻‘一杯为品,二杯即是解渴的蠢物,三杯便是饮牛饮骡了’。你吃这一海便成什么?”黛玉因不识泡茶的水,问了一句:“这也是旧年的雨水?”妙玉就冷笑道:“你这么个人,竟是大俗人,连水也尝不出来。”三是妙玉跟宝钗、黛玉的关系较贾府其他女子要好,但谈不上深交,“黛玉知他天性怪僻,不好多话,亦不好多坐,吃完茶,便约着宝钗走了出来”。妙玉跟宝玉的关系则较微妙,书中写到宝玉悄悄跟进去,妙玉“仍将前番自己常日吃茶的那只绿玉斗来斟与宝玉”。这说明宝玉已不止一次到妙玉那里吃茶,而妙玉并没有嫌他脏。这一次妙玉虽“正色道”:“你这遭吃的茶是托他两个福,独你来了,我是不给你吃的。”但这并非表明宝玉在妙玉心中的地位低于宝钗黛玉二人。
    接下来在第五十回“芦雪广争联即景诗”,有关于妙玉的一鳞半爪的侧面描写。宝玉在联句中“又落了第”,被李纨判罚去“为人可厌”的妙玉的栊翠庵取一枝红梅来。宝玉去了,并笑嘻嘻擎了一枝红梅回来,还说“也不知费了我多少精神呢”。随后宝玉又被催作“访妙玉乞红梅”诗一首:
    酒未开樽句未裁,寻春问腊到蓬莱。
    不求大士瓶中露,为乞嫦娥槛外梅。
    入世冷挑红雪去,离尘香割紫云来。
    槎枒谁惜诗肩瘦,衣上犹沾佛院苔。
    后来宝玉又到了栊翠庵,妙玉就送众人每人一枝梅花。这里透露的信息是,在大观园中,独宝玉能常入妙玉的“佛家净地”,与妙玉的交情也强于众女儿。
    随后在第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有一段非常重要的关于妙玉的性格、思想以及她和宝玉之间关系的侧面描写。宝玉在生日晚上与众姐妹过了个狂欢式的节日之后,第二天才发现妙玉昨天打发个妈妈送来的一个帖子,是一张粉笺子,上面写着“槛外人妙玉恭肃遥叩芳辰”。宝玉不知该如何回言,就准备去找黛玉商量,结果在路上碰到了岫烟,意外地从她那儿又了解到很多妙玉的情况,并学到了该怎样给妙玉回言。他回房写了张帖子,上面只写“槛内人宝玉熏沐谨拜”几字,亲自拿到栊翠庵,只隔门缝儿投进去便回来了。据岫烟的介绍,妙玉当时是“因不合时宜,权势不容,竟投到这里来”的。她对妙玉下帖子的评价是:“他这脾气竟不能改,竟是生成这等放诞诡僻了。从来没见拜帖上下别号的,这可是俗语说的‘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成个什么道理。”她还告诉宝玉妙玉这样为人的原故:
    他常说:“古人中自汉晋五代唐宋以来皆无好诗,只有两句好,说道:‘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所以他自称“槛外之人”。又常赞文是庄子的好,故又或称为“畸人”。他若帖子上是自称“畸人”的,你就还他个“世人”。畸人者,他自称是畸零之人;你谦自己乃世中扰扰之人,他便喜了。如今他自称“槛外之人”,是自谓蹈于铁槛之外了;故你如今只下“槛内人”,便合了他的心了。
    倒是宝玉能理解妙玉的为人,说“他为人孤癖,不合时宜,万人不入他目”,不是他那样的“俗人”。在岫烟批评妙玉时,他还为之辩解,说:“姐姐不知道,他原不在这些人中算,他原是世人意外之人。因取我是个些微有知识的,方给我这帖子。”此中透露的信息是,妙玉跟宝玉两人颇为相知。
    妙玉的第二次正面出场、也是前八十回最后一次出现是在第七十六回“凹晶馆联诗悲寂寞”。黛玉湘云两人月夜联诗,联到“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诗魂”时,早已在山石后听了很久的妙玉转出来,笑道:“好诗,好诗,果然太悲凉了。”原来妙玉这一晚也出来玩赏这清池皓月,听到了她们的联诗。她认为“这一首中,有几句虽好,只是过于颓败凄楚。此亦关人之气数而有,所以我出来止住。”她还续联了十三韵,并评论说:“若只管丢了真情真事且去搜奇捡怪,一则失了咱们的闺阁面目,二则也与题目无涉了。”“依我必须如此,方翻转过来,虽前头有凄楚之句,亦无甚碍了。”从妙玉评黛湘二人的诗是“太悲凉”“过于颓败凄楚”,并以自己的续诗把它“翻转过来”的情形来看,妙玉的才情以及她对生命的热爱都是不容置疑的。
    三、佛门中人的“魏晋风度”
    虽然我们没有见到曹雪芹原作中对妙玉结局的具体描写,但根据第五回的预述和前八十回的描述,我们已能大致对妙玉形象做出恰当的评价。通过小说文本所透露的信息,敏感的读者也许一眼就看出了妙玉的遭际、命运、处境的悖谬:身出读书仕宦的贵族之家,却因自小多病而没福享受,只能从小就入了空门修行保命,此其命运悖谬之一。父母双亡家庭败落,自己偏又是太高过洁,生成放诞孤僻,不合时宜,结果遭世人妒嫌,为权势所不容,此其遭际悖谬之二。修行之人不入荒山古刹,却被带到繁华富贵之都,并被“请进”温柔富贵乡中点缀园林,供皇妃贵族“玩赏”,此其处境悖谬之三。既入了空门,却没有割断“烦恼丝”,不愿窒息生命意志变成槁木死灰,不愿湮灭人性泯灭才情反而逞才使气表情露意,此其处境悖谬之四。这种遭际、命运、处境的悖谬造成了妙玉作为一个人,尤其是作为一个女子的生存境况的尴尬矛盾,以至她的行为不合时宜、放诞诡僻,不为世人理解,也难为世人所容。对此,我们应该对妙玉多一点理解和宽容。
    曹雪芹对妙玉的“判词”也揭示了妙玉的这种悖谬的、尴尬的生存处境,他强调得更多的是苦难多劫的现实世界给妙玉造成了这种悖谬、尴尬,而不是妙玉自身的矛盾。曹雪芹不仅同情妙玉的悲惨遭遇,而且对她的评价也是比较高的。第五回明确写到,妙玉是“一块美玉”,是“金玉质”,是“无瑕白玉”。有些论者可能受书中“抑玉扬石”观念的影响,认为玉是“俗”,是“幻”,而石才是雅,是真,因而连带着把妙玉“这块玉”也看低、看俗了。其实,上述观念只是《红楼梦》思想的一个方面,对“玉”而言,它仍有其美好的一面,它是美丽的外形和灵慧的内质的统一体,是高贵清雅的象征。“玉” 的俗与雅、粗鄙与高贵是因人而异的。曹雪芹在《红楼梦》中并不轻易用“玉”字来命名人物,芸芸众生中能有资格得一玉字的不过贾宝玉、甄宝玉、林黛玉、妙玉、蒋玉菡数人而已,丫鬟红玉只因这“玉”字犯了林黛玉、宝玉,便改叫小红。曹雪芹赋予妙玉一玉字,以“美玉”“金玉质”和“无瑕白玉”为她的判词,说明妙玉的根质是美丽、纯洁、高贵的,这是天然而成的自然之质,是天地钟灵毓秀的结晶。这种自然之质化育成人,则使人先天禀赋“美如兰”的气质和“阜比仙”的才华。妙玉秉持这种先天之质,在人生历程中把它化为高洁的品行、高傲的个性和高超的才情,如一峻峭伟岸特异的高峰卓然挺拔于平平庸庸的培(左土右米)之中,所以才招来“太高”之妒和“过洁”之嫌,最终被浊世的烂泥污淖所吞没。这就是作者对妙玉形象特质的先行规定。妙玉的如此美质、品性和才情又是怎样外化为行为呢?我们看到,在一种悖谬的生存处境中,它是以一种非常态的“奇怪”的方式表现出来的,那就是世人眼中的孤癖、诡僻、洁癖、高傲。妙玉的孤僻高洁是对抗世俗所必需的一个姿势,而非像人们所批评的那样是种故作。妙玉的“不合时宜”、与世俗庸人的格格不入是她为保持人格的独立和灵魂的自由而做出的努力。在贾府这样一个藏污纳垢、充满着堕落、肮脏、罪恶的所在,尽管妙玉已有了大观园和栊翠庵两层围墙的保护,但女儿清净之地和佛国净土仍不能杜绝俗世肮脏邪恶的入侵。假如妙玉稍显软弱、妥协、随和,或如今人所喜欢用的“宽容”,就会很容易丧失自我而被俗世同化,融入那个极有腐蚀性的大染缸中。所以,妙玉必须采取极端的“孤僻”“高洁”的姿态才能拒绝同化、抵住攻击,保持自己的独立和自由。人们总是指责妙玉对世人不宽容,但世人又何曾宽容过妙玉?不解妙玉彼时彼地的难处与苦心,反因她的苛刻而责之有失忠厚、不宽容的人是否对妙玉也有点不“宽容”?
    贾府里“第一个善德人”、浑名叫做“大菩萨”的李纨(第六十五回),其实也是个平庸之人,她自不满妙玉因而说“可厌妙玉为人,我不理他”(第五十回);如黛玉则虽然不甚理解妙玉,但能尊重妙玉的选择;只有灵性稍失而慧根未断的宝玉不但理解妙玉,认同妙玉,而且成全妙玉的选择。因此妙玉虽也“目无下尘”“万人不入他目”,却并没有否定一切人、拒绝与一切人交往。她请宝钗、黛玉吃梯己茶,参加黛玉、湘云的联诗,这些都说明她是主动与同是高洁清雅优秀的女性交往的。她也不拒绝与身为男性的宝玉结交,而且显得主动、热情,由此也带来了一连串的误解甚至攻讦。她“仍将前番自己常日吃茶的那只绿玉斗来斟与宝玉”、赠给宝玉红梅、给宝玉送“生日贺卡”,这些富有“暗示”“象征”意味的行为,加上判词中的“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曲词中的“又何须,王孙公子叹无缘”的描写,自然使人们认定妙玉对宝玉产生了爱情。由此又引出所谓的妙玉“矫情”“外观不俗,内心仍俗”的种种说法。到底该怎样看待妙玉跟宝玉的关系、评价妙玉的这些“有失身份”的行为呢?
    认定妙玉对宝玉产生了爱情是“合情合理”的,此“情”乃人之常情,此“理”乃人之正常心理。身出名门而从小被迫出家带发修行的妙玉真的尘缘未断、情根未净,她被压抑的情欲潜伏在内心深处,碰到宝玉这样一个浊世佳公子就爆发出来了。高鹗正是循着这样的逻辑来续写妙玉的,于是便有了“坐禅寂走火入邪魔”的一幕:此时的宝玉是一副多情贵公子的声口,不断用所谓的禅语机锋来挑逗、调笑妙玉,诸如“妙公轻易不出禅关,今日何缘下凡一走”之类。而妙玉一反常态,听了宝玉的话后“忽然把脸一红”。接下来的情景是:
    只见妙玉微微的把眼一抬,看了宝玉一眼,复又低下头去,那脸上的颜色渐渐的红晕起来。宝玉见他不理,只得讪讪的旁边坐了……(妙玉)痴痴的问着宝玉道:“你从何处来?”宝玉巴不得这一声,好解释前头的话,忽又想道:“或是妙玉的机锋。”转红了脸答应不出来……妙玉听了这话,想起自家,心上一动,脸上一热,必然也是红的,倒觉不好意思起来。然后妙玉要回庵,却“回去的路头都要迷住了”,宝玉趁机说“这倒要我来指引指引何如”,妙玉就回道“不敢,二爷前请”。结果妙玉回去后,晚上坐禅时便听到瓦响猫叫,再也无法断除妄想,趋向真如:
    那妙玉忽想起日间宝玉之言,不觉一阵心跳耳热。自己连忙收慑心神,走进禅房,仍到禅床上坐了。怎奈神不守舍,一时如万马奔驰,觉得禅床便恍荡起来,身子已不在庵中。便有许多王孙公子要求娶他,又有些媒婆扯扯拽拽扶他上车,自己不肯去。一回儿又有盗贼劫他,持刀执棍的逼勒,只得哭喊求救。
    这就是著名的妙玉“走火入魔”的情景,怨不得外面那些游头浪子听见了,便造出许多谣言说:“这样年纪,那里忍得住。况且又是很风流的人品,很乖觉的性灵,以后不知飞在谁手里,便宜谁去呢。”(第八十七回)
    如此恶俗不堪的描绘,欲置原来的宝玉妙玉于何地?那个理解、尊重、认同、成全妙玉的宝玉何去了?那个孤僻、高洁的“槛外人”妙玉何去了?怪不得说妙玉“表里不一”“做作矫情”“外雅内俗”,原来都是以此“俗眼”“色目”来观妙玉的“法相”,焉有不误之理?
    这样误解妙玉的原因有如下几条:一,是对“云空未必空”一语的简单化理解,认为“未必空”就一定是有情欲。其实,空与色才是一对对立的范畴,但色并不完全等同于狭义的情(男女之间的情欲),“未必空”就不一定是指男女间的情欲。况且“未必空”即使是“有情”,也不是特指情欲一种,它还可以是高雅的才情、高洁的性情、纯洁的友情,是强烈的生命意志。妙玉固然未臻佛门的无欲无生无我无法之境界,而仍然有我执法执,但这并不等于她就堕入了情欲的深渊,沉入轮回不能自拔。二,是一种固定的思维模式———认为相知必然发展成相爱。妙玉既然引宝玉为同道,与之相知,则必然会爱上他。其实这也只是一个以偏概全的判断,是用一种不完全的归纳法得出的结论。大多数甚至绝大多数的男女都由相知发展到相爱,这并不等于所有的男女都由相知发展到相爱。妙玉跟宝玉相知相契,但未必爱上宝玉。假如非要用“爱”这个词,那么这爱也可以不是男女间的爱情,而是“同类相证”式的爱。宝玉不也是被世人看作“偏僻”“乖张”“似傻如狂”“迂阔怪诡”,受世人“百口嘲谤,万目睚眦”吗?
    至于赠梅给宝玉、在宝玉生日那天给他下了帖子,这都是普通的交往,算不上是妙玉爱上宝玉的“铁证”。唯一可以说是妙玉向宝玉发出“爱情信号”的是她不止一次用自己日常吃茶的杯子斟茶给宝玉喝这个行为。其实这又是一大误解,假如妙玉真的以此为求爱的信号,那怎么会当着宝钗、黛玉这两位与宝玉有特殊关系且极厉害的角色的面这样做?她难道不知道他们三人间的微妙关系?她难道忘了自己在此地的身份?设若妙玉真的是以此发出求爱信号,宝玉懵懂不觉,黛玉岂会不察?宝钗岂会不知?她们岂会毫无反应?大概是读者替妙玉“自作多情”了。
    妙玉“仍将前番自己常日吃茶的那只绿玉斗来斟与宝玉”的行为其实也很好解释。前面已提到,妙玉自称“槛外之人”,又“常赞文是庄子的好”,故又或称为“畸人”。妙玉之“妙”,固然是佛家常用的法号,但似也与道家甚有关联。《老子》第一章开头即云:“故常无,欲以观其妙”“玄之又玄,众妙之门”。此妙指“道”之深微奥妙,“众妙之门”指一切变化的总门,即指“道”而言。[5]妙玉的师父也是个精演“先天神数”的女尼。结合妙玉的性格、行为来看,带发修行的妙尼实际上不纯是佛家弟子,她也受到老庄道家思想的很大影响。徐瀛在《红楼梦赞》中赞妙玉是“壁立万仞,有天子不臣、诸侯不友之概”;在《红楼梦问答》中把妙玉比作阮始平。[6]“竹林七贤”之一的阮咸是个妙解音律、越名教而潇洒不羁、怪诞诡僻之人,妙玉之为人与之相仿佛。想想“魏晋风度”“名士风流”,再看看妙玉的做法,“仍将前番自己常日吃茶的那只绿玉斗来斟与宝玉”又有何妨?“男女授受不亲”“女箴”“女诫”等礼岂是为“名教外人”的妙玉辈所设?邢岫烟说妙玉是“僧不僧,俗不俗,男不男,女不女”,确实没错。超越了僧俗男女的种种界限规约、名教礼法,妙玉保持着她的独立和自由。因此,常人眼中的“亲密”“暧昧”举动对于妙玉来说是一种“越名教而任自然”的行为,不必非得是“爱情的表白”。
    当然,说妙玉外表不俗而内心实俗是有一定道理的,与黛玉相比,妙玉之高雅缺乏一种天然生成而有更多人为的痕迹,因而,相对于宝玉、黛玉的浑然未觉其雅而很雅的情景来说,妙玉之雅显得有些俗了。但我们不能因此而看轻妙玉行为的价值。如宝黛般的天赋高雅固然令人钦佩赞美,妙玉因天赋不厚而努力争取又何尝不值得我们肯定喝彩?一个天生的美人让人羡慕,而另一个天生并不很美的人努力去追求完美,也值得人们称赞。在一个污浊庸俗的社会,我们该把批判的矛头指向那些堕落、罪恶,而不是这些追求完美而不免露出缺点、甚至失败的行为。
    至于妙玉身入佛门而未能修成正果,这也没有什么好嘲讽的。宝玉以他的悲天悯人式的痴情与博爱对待世人,身在红尘修成所谓大乘佛教的正果,[2]这是宝玉达到的精神境界。妙玉的境界自然没有宝玉这么高,她既没有关爱大众拯救世人,也没有做成慈眉善眼、积德向善、虔心礼佛、六根清净、与世无争的佛家弟子,说她缺少“佛缘”可以,讽刺她没成正果大可不必。其实,佛家的“境界”高则高矣,但未必能为人生提供很大很高的价值,妙玉即使成为一个严格意义上的佛门弟子又有多大意义?
    四、妙玉“正解”或“别解”
    妙玉的形象、她在贾府、大观园众女子中的地位以及她与宝玉的关系该怎样确定呢?对比一下妙玉和黛玉这两“玉”有助于我们从正面确定妙玉的形象。前面曾提到,妙玉和黛玉的身世、从小的遭遇以及后来的处境都很像,有人据此把她们看成是一对“互补”的形象。但我们必须看到两人之间的截然不同之处:作者为宝玉和黛玉俩确定了一段前世的“仙缘”,因此“木石前盟”就成了一个“先行结构”规定着宝黛今生今世的爱情关系。宝钗即使缺乏这样的先天情缘,也被人为地造出一个“金玉良姻”的神话以加强与宝玉的姻缘关系。而妙玉却如天外来鸿,横空出世,即使住进了大观园也仍然如“野鹤闲云”,超然于俗世的人际情缘之外。这样,妙玉与众女子相比便有一种“身份”和“精神”上的优势,她跟宝玉非亲非故,非奴非仆,是贾府、大观园中唯一一个独立、自由之人。处身庵堂既能暂缓一下妙玉在现实中的尴尬悖谬的处境,又给她一个旁观者的位置,使她有机会清醒地观察世俗人生,既解除了礼法制度的限制,又摆脱了女性在心理、情感上依附男性的习惯,从而有可能以独立、自由、平等的人格、身份立身于人世。妙玉为此做出了不懈的努力,这也正是妙玉形象的意义所在。
    或有论者从女性主义文学批评角度指出,妙玉是个极端压抑的、灵魂被芟夷、情欲被消除的女人,这同样是个误解。在妙玉身上,我们是没有看到秦可卿、夏金桂或鲍二家的、多姑娘式的情欲,但这些东西就是灵魂和人性的所有内涵吗?妙玉身上迸发出来的是一种超越于情欲之上的清雅诗意的生命激情。这个有着贵族的血统、高超的才情、芬芳的雅趣的少女,并不甘心放弃生命意志,泯灭人性人情,与宝玉的交往显示了她对知音知己的渴求、对人间的“赏心乐事”的向往——尽管这种向往不必非得以爱情告终。“凹晶馆联诗”的一幕则充分体现了妙玉的“闺阁面目”、她的诗情才气、她对生命的热爱:她嫌黛湘二人的诗“太悲凉”“过于颓败凄楚”,并以自己的续诗把它“翻转过来”。一个“四大皆空”、或被芟夷了灵魂、铲除了人性的人会这样做吗?
    至此,我们可以给妙玉一个“正解”了。“欲洁何曾洁”,不是指妙玉在“标榜”高洁之时实际上早已不洁了,而是直指她的“不洁”的结局——“终陷淖泥中”;“到头来,依旧是风尘肮脏违心愿。好一似,无瑕白玉遭泥陷”。妙玉内心或曰主观上并无不洁,是恶浊的客观现实害得她落入了不洁的境地。“云空未必空”,可作二解。一为“云空未必是空”,一为“云空未必要空”,前一个为正解,后一个为“别解”。正解的意思是,妙玉既然入了佛门就应该讲“空”,但妙玉却做不到。如前所述,妙玉之“不空”体现为她对情(非狭义的情欲)和生命意志的执著,这一点可以跟身未入佛门而心已“空”的惜春对照起来看。别解的意思是,迫于现实社会严酷的形势而被迫出家,这种出家人的身份要求妙玉“空”,但妙玉却不必屈服于这种压迫,相反的要以强盛的生命意志顽强地抗拒外来势力的侵犯。至于“又何须,王孙公子叹无缘”,“王孙公子”不是特指宝玉,而是贵族子弟的泛称。即使特指宝玉,此句也不是指宝玉感叹与妙玉没有“情缘”(狭义的)。宝玉真正相知相爱的是黛玉,跟妙玉只是相知相契。宝玉对妙玉的“情”应归入他那无所不包的“泛爱”。总体上看,曹雪芹对妙玉的高洁是很赞赏的,对妙玉的不幸满怀悲悯哀叹,所谓“可叹这,青灯古殿人将老;辜负了,红粉朱楼春色阑”,把妙玉的悲惨命运也汇入他那“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的宏大广博的悲剧中。
    参考文献
    [1]周汝昌.曹雪芹新传.外文出版社,1992.336
    [2]白先勇.贾宝玉的俗缘:蒋玉菡与花袭人.红楼梦学刊,1990.(1)
    [3]李吉力.历史文化的全息图像———论《红楼梦》.知识出版社,1995.220-221
    [4]李之鼎.《红楼梦》:男性想象力支配的女性世界.社会科学战线,1995.(6)
    [5]陈鼓应.老子注译及评介(一章).中华书局,1984
    [6]一粟编.古典文学研究资料汇编·红楼梦卷(第1册).中华书局,1963.130,144
    原载:《温州师范学院学报》2000年21卷
    
    原载:《温州师范学院学报》2000年21卷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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