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性恋这一性取向是指以同性为对象的性爱倾向与行为。同性恋者则是以同性为性爱对象的个人(男人或女人)。①同性恋是一种独特的文化现象,作为一种亚文化,它有着游离于主流文化的特征。怀特姆认为,同性恋不是由某种特殊的社会结构产生出来的,而是在各种不同文化背景下人类性行为的一种基本形式。凯查多利也指出:“同性恋存在于各个种族、各个阶级、各个民族和各种宗教信仰的人们当中。”②同性恋现象是在人类历史上,在各个文化当中普遍存在的一种基本行为模式,古今中外,概莫能外。同性恋是客观存在的,这就意味着有一定数量的男人或女人经常受到与自己同性别的人的吸引,这种吸引既有精神上的,也有肉体上的;他们之间会发生恋爱,发生性行为。据海德估计,由80%的男性和90%的女性是绝对的异性恋者;约2%的男性和1%的女性是绝对的同性恋者;其余的人有不同程度的同性恋和异性恋经历。 同性恋是一种历史悠久的文化现象,在中国已经有四千多年的历史,但明清两代同性恋之风尤为盛行,这除了同性恋者自身的原因外,还与明清的社会文化有着深刻的渊源关系。这种现象必然体现在反映现实生活的文学作品中。明清两代不少的小说中都有对同性恋现象的描写,比如《金瓶梅》、《品花宝鉴》等,当然也包括《红楼梦》。《红楼梦》的作者曹雪芹生活在清代中期,而中国古代同性恋风气则在明清时期达到了一个小小的高潮。清朝继明朝男色极盛之后,情势并不见逊色。明清两代法律皆禁止官吏嫖妓狎娼,这可能是他们不得不寻找“替代性出路”的原因之一。当时士大夫所狎男色,多半是梨园中的戏子(比如《红楼梦》中的忠顺王爷与琪官的关系),到“相公堂”中寻欢。相公堂子是清代中后期北京演剧业的组织,但由于达官贵人中盛行狎玩相公,许多男旦有此类同性性活动,以致有人将相公堂子视为男娼馆,认为它同妓院几乎一样。③清代盛行“私寓”制度,官吏富商蓄养相公成风。这些大户人家买来眉清目秀的小男孩供主人赏玩,称“男风”,小孩被称为“相公”或“象姑”。在清代,对同性恋相对宽容,而对异性恋反而严厉。 《红楼梦》是一部近代中国社会的百科全书,涉及政治、经济、文化、风俗和艺术等许多方面。当然其中也有关于同性恋的描写。本文就将对小说中的男主人公贾宝玉的同性恋情结略作分析。 一、《红楼梦》中的同性恋者 小说中,有过同性性行为或具有同性恋倾向的人物不乏其人。比如书中的贾琏与小厮之间的同性性行为。小说第21回,巧姐起了痘疹,“贾琏只得搬出外书房来安歇”,“那个贾琏,只离了凤姐便要寻事,独寝了两夜,便十分难熬,只得暂将小厮们内清秀的选来出火。”再如隆儿,寿儿和喜儿这些小厮之间的同性性行为。小说第65回,“隆儿寿儿关了门,回头见喜儿直挺挺的仰卧炕上,二人便推他说:‘好兄弟,起来好生睡,只顾你一个人,我们就苦了。’那喜儿便说道:‘咱们今儿可要公公道道的贴一炉子烧饼,要有一个充正经的人,我痛把他妈一操。’” 这种同性性行为主要是由于机会的缺乏,大多是境遇性的。 小说中的薛蟠则是典型的双性恋者,小说第9回“恋风流情友入家塾”中,“原来薛蟠自来王夫人处住后,便知有一家学,学中广有青年子弟,不免偶动了龙阳之兴,因此也假来上学读书,不过是三日打鱼,两日晒网,白送些束礼物与贾代儒,却不曾有一些儿进益,只图结交些契弟。”从小说中我们可以了解到薛蟠与香怜、玉爱及金荣的同性恋关系。小说第47回“呆霸王调情遭苦打”中,“那赖大家内也请了几个现任的官长并几个大家子弟作陪。因其中有个柳湘莲,薛蟠自上次会过一次,已念念不忘。又打听他最喜串戏,且串的都是生旦风月戏文,不免错会了意,误人他作了风月子弟,……。”“薛蟠笑道:‘好兄弟,你一去都没了兴头了,好歹坐一坐,就算疼我了。凭你有什么要紧的事,交给哥,你只别忙,有你这个哥,你要做官发财都容易。’”结果却遭到了柳湘莲的毒打。此外,小说中的冯渊也是如此,小说第4回,“这个被打死之死鬼,乃是本地一个小乡宦之子,名唤冯渊,自幼父母早亡,又无兄弟,只他一个人守着些薄产过日子。长到十八九岁上,酷爱男风,最厌女子。”“可巧遇见这拐子卖丫头,他便一眼看上了这丫头,立意买来作妾,立誓再不交结男子,也不再娶第二个了,……。” 二、贾宝玉对于同性恋之态度 至于小说中的男主人公贾宝玉,他并不同于上述的任何人物形象。首先,我们先来考察一下他对同性恋的态度。在《红楼梦》中最典型的同性恋者的就是女伶中的藕官、菂官和蕊官了。小说中的第58回“杏子阴假凤泣虚凰,茜纱窗真情揆痴里”中主要讲述的就是她们的故事。我们先来看看原文的叙述。大观园的女伶藕官违禁在园中为死去的伴偶菂官烧纸,被看园婆子所发现,并要告知太太。宝玉袒护了她,使她免受了惩罚,并得以从芳官的口中知晓藕官与菂官、蕊官的非同寻常的同性恋情:“他(藕官)是小生,菂官是小旦。常做夫妻,虽说是假的,每日那些曲文排场,皆是真正温存体贴之事,故此二人就疯了,虽不做戏,寻常饮食起坐,两个人竟是你恩我爱。菂官一死,他哭得死去活来,至今不忘,所以每节烧纸。后来补了蕊官,我们见他一般的温柔体贴,也曾问他得新弃旧的。他说:‘这有个大道理。比如男子丧了妻,或有必当续弦者,也必要续弦为是。便只是不把死的丢过不提,便是情深意重了。若一味因死的不续,孤守一世,妨了大节,也不是理,死者反不安了。’你说可是又疯又呆?说来可是可笑?”小说中所提到的藕官,菂官和蕊官的关系即为同性恋。藕官与菂官不仅有“饮食起坐”的身体关系,还有“你恩我爱”、“温柔体贴”的精神关系,因而她们可以被称为绝对的同性恋者。而贾宝玉对此又是怎么看的呢?“宝玉听说了这篇呆话,独合了他的呆性,不觉又是欢喜,又是悲叹,又称奇道绝,说:‘天既生这样人,又何用我这须眉浊物玷污世界!’”可见,贾宝玉对同性恋的态度是相当宽容的,甚至可以说是赞赏的。 三、贾宝玉的同性恋情结 我们先来看看贾宝玉的长相如何,书中第3回,通过林黛玉的眼睛,我们可以大体了解到他的容貌。“面如敷粉,唇若施脂;转盼多情,语言常笑。天然一段风韵,全在眉梢;平生万种情思,悉堆眼角。看其外貌最是极好,......。”看来在林黛玉眼中,贾宝玉俨然是一个美男子。如果大家因为“情人眼里出西施”而怀疑林黛玉的眼光的话,那我们不妨再看看在北静王水溶眼里,宝玉的容貌又是怎样的?书中第15回,“面若桃花,目如点漆”并评价道,“名不虚传,果然如‘宝’似‘玉’。”看来,宝玉之美名副其实。卡文顿在《性文明》一书中说,“显然,同性恋倾向中有着自恋主义的重要成分。同性恋者喜欢同性的伴侣,是因为他比异性伴侣更像他自己。因此我们可以认为,自恋主义与同性恋十分相像。”①而贾宝玉的同性恋情结首先就应该源于他的自恋主义。小说中有一例可以证明贾宝玉对自己容貌的在乎程度。书中第25回,贾环见贾宝玉和彩霞玩耍,心中按不下这口气,故作失手,将蜡烛向宝玉脸上一推,把宝玉左边脸上烫了一溜燎泡。林黛玉想近前瞧瞧他的伤口,宝玉却把脸遮着,摇手叫她出去。除了怕黛玉担心之外,恐怕也有在乎自己容貌的自恋成分吧。 下面我们就将介绍一下书中与贾宝玉相交亲厚的同性“朋友”。首先,我们先来看一下贾宝玉与秦钟之间的关系。秦钟是贾珍之子贾蓉妻舅。书中第7回是这样介绍他的,“较宝玉略瘦些,清眉秀目,粉面朱唇,身材俊俏,举止风流,似在宝玉之上,只怯怯羞羞,有女儿之态,腼腆含糊,......。”凤姐曾一手拉着宝玉,一手拉着秦钟,笑着品评说:"比下去了,比下去了!"。宝玉与秦钟大有相见恨晚之意。“那宝玉自一见秦钟,心中便如有所失,痴了半天,自己心中又起了个呆想:‘天下竟有这等的人物!如今看了,我竟成了泥猪癞狗了!可恨我为什么生在这侯门公府之家?要也生在寒儒薄宦的家里,早得和他交接,也不枉生了一世。’”“那秦钟见了宝玉形容出众,举止不凡,更兼金冠绣服,艳婢姣童?'果然怨不得姐姐素日提起来就快不绝口,我偏偏生于清寒之家,怎能和他交接亲厚一番,也是缘法......'"。“二人一样胡思乱想。”“二人你言我语,十来句话,越觉亲密起来了。”“秦钟腼腆温柔,未语面先红,怯怯羞羞,有女人之风;宝玉又是天生成惯能作小服低,赔身下气,性情体贴,话语绵缠,因此二人更加深厚”。“自次后,二人同来同往,同起同坐,愈加亲密。” 贾宝玉和秦钟的“亲密”到什么程度呢?书中虽然没有直接描绘,但侧面写了两处。第一处,小说第9回,“因他二人又这般亲厚,也怨不得那起同窗人起了嫌疑之念:背地里你言我语,诟谇谣诼,布满书房内外。”秦钟在家塾里,还“趁此和香怜挤眉弄眼,递暗号儿,二人假装出小恭,走至后院说体己话。”之后便引出了“顽童闹学堂”之事。第二处,小说第15回,可卿死,他随凤姐等送殡铁槛寺,丧事中与镘头庵尼姑智能儿“情投意合”。当他与智能儿云雨之时,被宝玉撞见,“秦钟笑道:‘好亲人,你只别嚷的众人知道了,你要怎样我都依你。’宝玉笑道:‘这会子也不用说,等一会睡下,再细细的算帐。’”“宝玉不知与秦钟算何账目,未见真切,未曾记得,此系疑案,不敢篆创”。虽然,在这里曹雪芹并没有直接描写秦钟与宝玉之间的同性性行为,但我们也可以从中大胆臆测出他们之间的关系非同一般。秦钟死后,宝玉“日日思慕感悼”,可见二人感情之深。 其次,我们再介绍一下贾宝玉与蒋玉菡之间的关系。蒋玉菡艺名琪官,他与贾宝玉可谓一见如故。小说第28回“蒋玉菡情赠茜香罗”中,“宝玉见他妩媚温柔,心中十分留恋,便紧紧的搭着他的手,......。”两人情投意合,蒋玉菡将自己身上贵重的大红汗巾赠于宝玉,宝玉也毫不犹豫解下自己汗巾赠他。不料宝玉的汗巾为袭人亲手所制,见已斟换,十分生气。宝玉趁袭人睡熟,轻轻将蒋玉菡的汗巾系在袭人腰上,这样,宝蒋的信物成了袭、蒋的信物。宝玉与蒋玉菡在身份上,一个是富家公子,一个出生贫贱的小旦,阴阳相对。书中虽然没有直接描写他们之间的同性性行为,但不可否认他们是互相欣赏与爱慕的,这很可能是一种同性恋的心理感受。为了蒋玉菡,宝玉还遭到了贾政的毒打。小说第33回,蒋玉菡从忠顺王府出逃,因为得知宝玉与之相与甚厚,所以忠顺王府的人前往贾府向宝玉索问蒋玉菡的行踪。当忠顺王府之人说出“红汗巾子”之事,宝玉“不觉轰去魂魄,目瞪口呆,心下自思:......既连这样机密事都知道了,大约别的也瞒不过他,不如打发他去了,免得再说出别的事来......。”这“别的事”到底是什么事呢?为什么宝玉宁愿“出卖”蒋玉菡的行踪也不愿让他说出这“别的事”呢?看来宝玉与蒋玉菡的关系相当暧昧。后来袭人嫁与蒋玉菡,应了"堪信优伶有福"的偈语,也应了无意定情的征兆。 除了与秦钟,蒋玉菡相交亲厚之外,贾宝玉与柳湘莲,北静王的关系也相当亲密。得知柳湘莲要远行,宝玉便“滴下泪来”。柳湘莲进京之后,又见宝玉,“二人相会,如鱼得水。”北静王第一次见到宝玉,便把圣上亲赐的鹡鸰香念珠送给了他,并笑道,“若令郎在家难以用功,不妨常到寒第。”小说第44回,北静王的一个爱妾没了,宝玉见“他哭的那样,不好撇下就回来,所以多等了一会子。”看来,宝玉是经常“光顾”北静王府了。二人关系也相当可疑。 尽管宝玉与蒋玉菡、柳湘莲、秦钟、北静王等人关系暧昧,但他却又是一个真心坚信“女人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的多情种子。他喜欢女孩子们,也为女孩子们所喜欢,尤其林黛玉更是他唯一的知己。宝玉所钟爱的这些同性们,大都是眉清目秀,举止风流的秀丽人物,与他本人十分相像。这可能源于一种自恋主义。书中并没有明确提到他与何人发生过同性性行为,而他与林黛玉、薛宝钗之间的爱情婚姻纠葛却在整个小说中处于中心地位。因此,我们可以认定贾宝玉应该只是一个有着同性恋倾向的异性恋者。他不同于贾琏的同性性行为只是为了满足生理的发泄,也不同于薛蟠的两者皆好,他对同性(如秦钟等)大都是一种欣赏,一种精神层次的心理感受。 曹雪芹将同性恋视为一种存在的风格,一种生活的艺术,一种可供选择的生活方式,从中我们可以看出他对普遍人性的关怀。 参考文献: [1](清)曹雪芹:《红楼梦》。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 [2] 李银河:《同性恋亚文化》。今日中国出版社1998年版。 原载:《红楼》2006年11月第4期 原载:《红楼》2006年11月第4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