己卯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的发现,进一步开拓了红学研究的新领域,它在其他方面的意义暂且不谈,仅仅浏览一下近年来关于它的研究著作,对此也就可略窥一斑。其中,陈仲篪同志关于己卯本所提出的一些问题和看法,吴恩裕和冯其庸同志关于己卵本出自清怡亲王府、现藏中国历史博物馆《石头记》残抄系现藏北京图书馆己卯本残稿的一个散失部分的考证,冯其庸同志关于庚辰本同己卯本之间关系的比照,无疑都是己卯本提供给红学界的新成果。为了把这一具有重大学术价值的珍贵抄本提供给广大红学界,以促进我国红学事业的发展,上海古籍出版社已经将其原大影印出版了。它包括了北京图书馆和中国历史博物馆分藏的总共约四十四回,即一至二十回、三十一至四十回、五十五回下半回至五十九回上半回、六十一回至七十回(包括后人抄配的第六十四回、六十七回)。共四百九十九页,九百八十面。书高二十九厘米,宽十八点三厘米,书芯高二十一点五厘米,宽十三厘米。每面十行,行约三十字,最多三十五字,最少二十二字。毛边纸印。全书线装五册,合成一函。作为这个影印本的编辑,在工作中曾遇到了一些问题,也有一些想法,现在写在下面,清红学界的同志批评指正。 对过录己卯本原貌的推断及其有关问题 现存己卯本并不是己卯本的原书,而是怡亲王府的过录本。在吴、冯二同志证实中国历史博物馆收藏的残抄《石头记》就是过录己卯本的散失部分之前,我们对这个己卯本原貌的认识是十分模糊的,这不仅是由于近人陶洙先后两次用甲戌、庚辰两个抄本补抄、改动了它,而且,己卯本的原抄既是多种笔迹,尔后的流传中又复经多人的改动和补抄,以至庐山真面早已云遮雾挡,如果当时有人说己卯本的原貌如何如何的话,那简直近乎痴人说梦。但是,现在吴、冯二同志既将北图、史博所藏两部分合榫,我们就有可能来推断己卯本的原貌了。 史博所藏残抄三个整回又两个半回,共五十页,全为墨抄,不见朱色笔迹,批语共二十五条,全部为文中双行小字,因此,显得眉目清晰、面貌整洁。正文改动极少,前后仅有四处墨笔改动,它们是:[1]第五十五回第三页上半面第三行“好生個候着”的“倜”字被改为“伺”字;[2]第五十六回第二页上半面第四行“他便坏心”的“便”字被改为“使”;[3]同上第六行“我心中不自在,钱费两起,东西又白丢一半”句,“自”字被点去,“在”字上压写“但”字,“钱费”乙为“费钱”,“两起”旁加“而且”二字,整个句子成为“我心中不但费钱,而且东西又白丢一半”;[4]第五十七回第二页下半面末行“紫鹃点点”下补一“头”字。从字迹看,前三处都同原抄者的笔迹相同,可能是原抄者的改动,第[4]处则是另一种字体,大概是后人的改动;从意思看,[1]、[2]、[4]均为纠误补漏,没有深意,第[3]处改字后反而不通。查查其他几种脂本,庚辰、甲辰、蒙府、戚序都不改,仅蒙府、戚序两本“丢”作“掷”。因而,既不明所出,又不明改者的意思。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己卯本的原抄是轻易不加改动的,因而才能如此的洁净整齐。 至于现藏北图的己卯本四十回(包括后人抄配的第六十四、六十七回),情况就大不一样了。它有大量的改动、增删,除了可判断为陶洙的字迹外,墨笔改动的字迹大致有三种,一是第一回前关于护官符的附条和前十回中的共十五条行侧墨批,这种字迹笔画柔软、均匀,字体有些向右下方倾斜(见图片[1]);二是第十七至十八回末的“十九回情切切良宵花解语,意绵绵静日玉生香”和“王熙凤正言弹妒意,林黛玉俏语谑娇音”等行书字(见图片[2]);三是第三十四回末的“红楼梦第三十四回终”和“第三十四回评”,这种字迹写得十分幼稚,简直象初学字者在画字(见图片[3])。这三种字迹均不见于正文的抄写中,估计都是另外的人添写上去的。 朱笔过录和改动的字迹,大致也可别为三种,一是字体比较清秀,笔画很细而且十分均匀;二是字迹古朴粗犷; (以上见图片[4])三是字迹有点接近陶洙的笔迹,但又较为柔软,字又写得细小(见图片[5])。 上述北图藏己卯本残抄上墨、朱两种颜色的六种字迹,除墨色第一种字迹在史博所藏残抄中偶一出现外,其他五种字迹踪影全无。这就说明,这五种字迹的改动增删工作,全部都发生在己卯本全书分散之后;自然也就说明,己卯本的原貌应为一极少改动的纯粹墨抄。 试问:用仅仅三个整回又两个半回的残抄,来推断一部八十回(或者更多)大书的面貌,这是否犯了以局部代整体、以部分代全般的偏颇?我想不会。对这个问题,有必要作如下的说明:第一,这大约四回的文字,刚好是介于北图所藏的四十回之间,而不是它的前面或后头,如果这五种字迹的改动增删真的发生在早期即全书分散之前,我们不可能想象这五位动笔者都如此地统一行动,大家一致跳过了这中间的几回;第二,这几回文字的数量,毕竟不能算太少,它们总共有五十页一百面,共约三万字,在这样大的篇幅里,如果改动真的是在原抄时或全书分散之前,即使这几回会少一些,那也无论如何也是要出现一些的,要不,同样也是不可想象的。据此,结论也只能是:五种字迹的改动,全都是后人的作为,正是这些人改变了过录己卯本的原貌。而真正保存了它的原貌的,不是经过改动的北图藏四十回,恰恰是史博藏的这三个整回又两个半回。因之,从保存原貌的角度来看,这较少的一部分就弥足珍贵。 至于这之中的第六十四、六十七两回,从本十回总目的注文:“内缺六十四、六十七回”和第六十七回末的附记:“石头记第六十七回终,按乾隆年间抄本武裕庵补抄”,以及这两回的特殊字迹看来,这两回显然是后人补抄的。这补抄的时间,有同志据“按乾隆年间抄本补抄”推断,这武裕庵可能是嘉庆、道光年间人,补抄大概也就发生在嘉道年间。 那末,己卯本的分散究竟在什么时间呢?由于资料的缺乏,我们还没有确凿的证据来说明这个问题。但是,我们却有足够的理由说明这种分散的时间是相当早的,根据之一是史博所藏的大约四回文字,后人竟没有来得及(或称赶不上)改动;根据之二是嘉道问人武裕庵也没有改动它的机会。具体些说,己卯本全书的分散至迟当在嘉道年间。 至于这些既不知道增改者姓名、确切年代,又找不到所据版本的改动,是否还有其存在的价值呢?我以为这些改动(陶洙的改动又当别论)的存在还是很有意义的,它们至少可以说明,在《石头记》的版本史上,的确有过这样一些异文,它们不仅使我们看到不同异文的优劣,裨助着校订工作,而且还能提供给我们追寻这些异文演变的踪迹甚至版本线索,这都是很可宝贵的。 影印己卯本可供选择的三种处理方式 将己卯本影印行世,这是学术界的普遍要求,因之,上海古籍出版社的影印工作不但得到了红学界的广泛支持,尤其是冯其庸等同志的具体帮助,而且得到了北京图书馆和中国历史博物馆的协助,热情地提供了原书。所以,己卯本的影印成书,实际上是一项广泛协作的成果。 在我国目前的印刷条件下,书籍之所以要影印,一般说来是为了存真,即保留原书的面貌,以满足学术研究的特殊需要。影印已卵本所遵循的正是存真的原则。存真,在其他各种脂评本比如甲戌、庚辰、甲辰、蒙府、戚序来说,那是一个十分明白而且易于处理的问题:照原样不加任何改动地印制就行了。所谓十分明白,是指它们的原貌本来如此,无须去寻求发现;所谓易于处理,是指在影印时只要做到不加任何改动就是了。在这里,既不允许删除,又不允许增补,即使是简单的校勘也是毫无必要的,否则,就不仅是劳而无功的画蛇添足,而且会造成版本上的混乱,给学术研究徒增麻烦而已。 在这一点上,己卯本本身的际遇就是很能说明问题的。我们都知道,己卯本的最后一个私人收藏者陶洙,就曾好心地做过这种傻事。北图收藏己卯本书前附有陶洙的三段校记,说明了他的校补情况,为了说明问题,这里不妨照录: 一 此己卯本阙第三册(二十一回至三十回),第五册(四十一回至五十回),第六册(五十一回至六十回),第八册(七一回至八十回)。又第一回首残(三页半),第十回残(一页半),均用庚辰本抄补。因庚辰本每页字数款式均相同也。 凡庚辰本所有之评批注语,悉用殊笔依样过录。甲戌残本只十六回,计(一至八)、(十三至十六)、 (廿五至廿八),胡适之君藏,周汝昌君抄有副本,曾假互校,所有异同处及眉批旁批夹注,皆用蓝笔校录,其在某句下之夹注,只得写于旁而于某句下作~式符号记之,与庚辰本同者以。为别,遇有字数过多无隙可写者,则另纸照录,附装于前,以清眉目。 己丑人日灯下记于安平里忆园 二 己卯本残存 存一回至二十回: 第一回首残一页半,已据庚辰本补全,尚未钉入。 第二回末后有评批,第四回有注无多,各本无。 第十回末残一页半,已据庭辰本抄补,尚未钉入。有行间批语,亦各本无。 第十二至二十回均有注;十七、八回未分卷,与庚本同。 第十六回末有题语;十九日无回目有抄补,与庚本同。 第二十回有后评,与戚本同。 二十一至三十回: 缺此十回,现据庚本已抄补齐全,并以甲戌本、庚辰本互校,所有评批均依式过录,尚未裁钉 存三十一至四十回: 三十一回无注,有前后评批,庚本无。 三十二回有前评。 三十四回有注,无多。 三十五回有后评。 三十六回有注,有后评。 三十七至三十九回均有注。 四十回有注,只~处。 四十一回至六十回: 缺,未抄补(拟照庚辰抄,以戚本校)。存六十一至七十回: 六十三回有注,无多。 六十四回有。系同时从别本抄补,但非一手所抄,与戚本虽有异同,大致无差;庚本无。 六十五回有注。 六十七回有。此回亦庚本所无,此亦同时从别本抄补,但非同时所写,与戚本相校大不相同,竟另一结构(无从校起,只得另写一篇附后)。 七十一回至八十回: 缺。未抄补(亦拟照庚本抄补,以戚本校)。 以上己卵抄本残存回数及与庚本异同大概情形也。 凡八十回之本只见四种: 一、甲戌本,胡适之氏藏,只有十六回(一至八)(十三至十六) (二十五至二十八)。 二、己卯本,即敝藏,缺四十回,存(一至二十回)(三十一至四十回) (六十一至七十回)。 三、庚辰本,今在燕大,内缺六十四、六十七两回,十七、八回未分卷,有眉批,行间评语,但至二十八回即止,以下无。 四、戚蓼生本,即有正书(局)印行者,最完全,惟无眉批、行间评批耳。 三 庚辰本八十回内缺六十四、六十七两回,此己卯本封面亦书(内缺六十四、六十七回)。而卷中有此两回,并不缺。细审非一手所写,但可确定在同时在别本抄补者,与通行本相近,可知即高鹗所据之本也。尝以戚本对校,则六十四一回异同虽多,大体无差。六十七一回则大不相同,真是另一结构,无法可校,只得抄附于后,以存初稿时面目。 丁亥春记于沪上忆园时年七十。 这三段校记,归纳起来,说明了以下几点:一,陶洙于一九四七年和一九四九年先后至少两次校订过己卯本;二,他曾用甲戌、庚辰、戚序和通行本(有可能是程本)四种本子同己卯本对校;三,他用蓝笔过录了甲戌本的异文、眉批、旁批、夹注;四,他用殊笔过录校改了庚辰本的异文和行侧批语;五,他用墨笔据庚辰本补抄了第一回首残的三页半、第十回末残的一页半、第二十一至三十回全文以及据通行本抄录了第六十七回。 陶洙这样做,用心可谓良苦,工作不无辛劳,但他却没有料到客观效果是适得其反的。这样一来,就使得本来已经相当复杂的己卯本,变得愈加复杂了,愈加失真了。 因而,从存真的原则来讲,在理论上说,有个何者为真的问题,在实践上说,有个怎么样才能存真的问题,这就使得己卯本的影印工作显得特别复杂而烦难。把这二者统一起来,就集中反映在如何影印的问题上。如何影印,显然存在着三种可供选择的方式。一是按现有面貌影印,连陶洙的过录部分(可剔除纯系庚辰本的二十一回至三十回)也不加改动。从理论上讲,这是最理想的一种方式,这样影印能够完全客观地向研究者提供一个现存己卯本,它存的是现有状况的真。至于对它(包括后人的改动,因为这些改动也成了己卯本的有机部分)如何鉴别,使用、研究,那是研究者的事情,他们会从各自的角度对它进行分析研究,作出应有的判断和结论。不过,这在实践上还是难以做到的,因为我们目前还缺少这样的影印条件。墨、蓝两色易于印制,这里不论,单以朱色来看,情况就是极为复杂的,复杂处在于朱色有浓淡、新旧之别。如果一定要作硬性分辨,我看至少会有四种情况,一种是鲜红,一种是淡红,一种近于墨色,一种陈旧且淡黄。这不同的朱色在辨别字迹、确定时代方面是具有一定价值的,如果能在影印书上层次分明地反映出来,当然是至可宝贵的。但是,这样做的难度极高,技术上还难以掌握,同时,这要增加几套版子,印费将成倍地增加,更何况即使多印几套颜色,也难以不差毫厘地反映它的色彩原貌呢!因而,从事实上的可能性来看,这在目前还是难以实行的影印方式。 二是根据史博收藏的部分残抄,断定己卯本原貌应为干干净净的单色墨抄,其他字迹都是后人的改动,为了存真,也即是恢复己卯本的原貌,就应完全删除后人的改动,这不仅包括蓝、朱二色的所有文字,同时也还包括一部分墨色文字。采用这种方式影印的优点是方便易行,文字的删除和印制都较简便。但是,这样影印却有较大的损失,就是说,这样一来,势必失掉己卯本原貌之外的一切有价值的部分。而这,对影印书籍来说又是不应有的损失。因为,事实上并不仅仅是己卯本的原貌才有学术研究价值,那些后人增改的部分,也会因研究者的不同需要而具有独特的意义。如果全部将这一部分文字删除,则显然丧失了这种意义。 三是仅将陶洙用蓝、朱二色据甲戌、庚辰本过录的文字删除,其他部分则一概保留,然后影印。这是红学界多数同志所主张的一种方式,以为它既可保存己卯本上一切有价值的内容,又可剔掉陶洙那些令人眼花缭乱,徒滋混乱的文字。而且,从我们目前的影印条件来讲也是较易做到的。 但是,这种方式就没有局限了吗?当然不是。不但存在局限,而且一旦做起来就困难重重。陶洙用蓝色过录甲戌本的部分,仅从颜色上就能辨别,因而剔除它们是轻而易举的;陶洙依据庚辰本补抄的第一回开头的三页半、第十回末尾一页半以及第二十一回至三十回,既有陶洙的亲笔校记,又可从字迹上辨认清楚,因而,剔除这一部分也是容易的。至于陶洙用朱色据庚辰本过录、改动的部分,情况就复杂得多了,困难和局限也就产生在这里。尽管我们仔细地寻找、研究了陶洙字体的特点,以此为依据去辨认陶洙的改字;同时,我们也参照了朱色的浓淡、新旧程度;而且,将改字部分还同庚辰本对校,能找得到根据的才确定为陶洙的改动,综合了这三点,然后才决定取舍。这样做,看起来是可行的,但是局限也正发生在这里。从字体的辨认来说,字数较多的地方,较易反映陶洙字体的特点,辨别起来是比较准确的,可是遇到一两个字或字数较少的地方,字体特点不明显,辨别起来就困难了,这就难免发生误认现象;从朱色的浓淡新旧来说,按常情论,朱色暗淡、陈旧的字迹,一般应为早期的改动;而深红、新鲜的字迹,一般则为晚近的陶字,不过这也不能一概而论,这还要看硃砂的质量和色泽,优质硃砂往往会历久而光艳新鲜,次硃砂则可能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暗淡、变黄。这是一。再说,过录者工作时如果将砚台和硃砂盘同时放在面前,有时就可能将硃砂与墨汁搞混,写成一些暗淡甚至接近墨色的字迹。这是二。有此两点,我们便不能仅凭朱色来判断字迹了。从同庚辰本的对校来讲,己卯上改动增删之处不见于庚辰本的,固然可以断定不是陶洙的改动,但是问题却不能倒过来,以为凡是见于庚辰本的一切改动都是陶录,如果那样,也是大谬不然的,因为谁能排除早期的改动者没有根据庚辰本改动过呢?又有谁能够断定所有改动之处仅见于庚辰本而不见于另外的抄本呢? 综上所说,在影印己卯本的时候,在道理上说,剔除陶洙的过录文字是应该的,进行剔除时也是定得出标准来的。但在实际上,由于这三项标准都带有一定程度的相对性,这就给剔除工作带来了困难,或者叫局限,使这一工作不可能具备绝对的科学性,从而在剔除工作上不可避免地打上剔除者主观随意性的烙印。至于主观随意性的表现程度如何,那自然会随着剔除者的业务水平和工作态度的不同而有差异,不过,它的出现则是由于剔除标准的不够科学决定的,因而也就是难以完全避免的。 现在的问题是,已经影印的己卯本在剔除工作中的随意性究竟如何呢?会不会由此而影响到它的学术价值呢?这个问题的答案当然不适于采用填充式的“是”或“否”,因为,一方面要看剔除的具体情况,另方面也还要看研究者的不同需要,考查了这样两个方面,才能作出比较恰当的估计。我想,影印本在保存己卯本的重要特征方面,大概不至于走样,问题是在前面所讲的遇到一两个字或较少字数的时候,在一时难以决断的情况下,我们采取了掌握上从宽的方针,就是说宁愿多保留一些而不致造成损失。但是,这样掌握难道就没有问题了吗?决不。因为既将大部分陶字剔除,就使得研究者失去了研究陶字特点的依据,这就容易使他们误以为凡是保留下来的文字皆非陶字,从而得出不够准确的研究结论。不过,这种情况是较少的,而且多是不大重要的地方,估计不大会由此而造成重大的谬误。而且,从剔除者的角度说,总希望尽可能保留它的一切学术价值,把随意性限制在最小的范围内。 己卯本所提出的问题和个人的一些想法 对于《石头记》的演变情况,也即曹雪芹的修改和脂砚斋的评阅情况,红学界不少同志曾作过一些有益的排列和判断。不过,严格说来这些推断一般都存在着几个在现有条件下无法克服的难点。这些难点是;第一,曹雪芹的生前并没能将作品刻印,仅以残本形式在读者中传抄,这种大同小异的抄本,到底哪一种最接近曹雪芹的手稿,哪一种是哪一次的改稿,现在都只能作情理上的推论,而无法作考证学上的证实。第二,对这些抄本上某些文字的理解,往往会因人而异。比如己卯和庚辰本都有“四阅评过”的字样,这“阅评”二字固然不难理解,但它同作者的修改究有什么区别和联系,却会有不同的说明。因为,作者一次的修改稿,可以有数次的阅评,相反的,一次阅评的也可以是数经修改过的稿本,而甲戌本上又明明讲到作者曾经“增删五次”,这五次的次序就难以排列了;再比如,庚辰本有“庚辰秋月定本”、己卯本有“己卯冬月定本”的注文,但是,何谓定本呢?是作者改定,还是阅者评定,抑或二者兼而有之?对此的不同理解也会造成稿件演变时序排列上的困难。第三,己卯本和庚辰本所采用的书名和甲戌本完全相同:《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如果说,甲戌本因其第一回有,“至脂砚斋甲戌抄阅再评”的说明,因而书名有“重评”二字是确切的话,那末,己卯和庚辰二本就是另一种情况了。它们明明都有“四阅评过”的说明,仍用“重评”就欠确切了。如果依照甲戌本的例子,当会用《脂砚斋四阅评石头记》的作书名,而现在恰恰不是这样,而是虽已四评,却取名重评,这究竟怎么解释才算合理?第四,我们现在能够确定时序的本子实际上只有两种:再评(也即重评)和四阅评,这中间就缺了初评和三阅评;如果我们假定作者每修改一次,脂砚斋就阅评一次的话,那就还应当有一次五阅评。因此,且不说曹雪芹的手稿本至今未见,即使以流传下来的过录本来说,现存本子也仅仅是应有本子的百分之四十至五十。以此数字作依据再去推断曹雪芹的全部著作修改和脂砚斋的阅评,局限是在不言中的。以上这些难点,都是《石头记》版本学途程中的障碍,这些障碍的最终之被克服,也还要依靠史料的进一步发掘。这里所讲皆属《石头记》版本学上的共同问题,不能多论,下面谨从己卯本的几个独特问题,讲一点想法。 一、关于墨色行侧评语问题 据冯其庸同志统计,已卯本共有评语七百四十五条,其中正文中的双行小字评语七百一十七条和回前回后评语十条,几乎同庚辰完全相同,这里不谈,我们只谈谈十五条行侧墨色评语的问题。 这十五条行侧墨评的分布情况是:第二回一条,第六回二条,第八回二条,第十回十条。第二回的一条由于在回末,故写成了双行小字评的形式。 (全文为“语言太烦,令人不耐。古人云惜墨如金,看此视墨如土矣,虽演至千万回亦可也。”)这十五条墨评,均不见于庚辰本,可见同庚辰本无关。与其他各脂本核校,也仅发现第六回中的二条(其一在第二页上半面第三行“便连了宗认作侄儿”旁评作“与贾雨村遥遥相对”。其二在同页下半面第五行“男子汉大丈夫呢”旁评作“为纨裤下针却先从此等小处写来”)见于甲戌本,甚中的第二条还见于梦稿本。第八回中的二条的前半段见于甲辰本(这二条评语均在薛宝钗金锁画式的下方,在“不离不弃”下评云:“不离不弃与莫失莫忘相对,所谓愈出愈奇”;在“芳龄永继”下评云:“芳龄永继又与仙寿恒昌一对,请合而读之,问诸公历来小说中可有如此可巧奇妙之文,以换新眼目?”,而在甲辰本中,前者为“不离不弃与莫失莫忘一对”,后者为“芳龄永继又与仙寿恒昌一对”。)其余各条也不见于各脂本。 这十五条行侧评语之所以会不同于全书的正文中双行小字评,显然是在全书抄成后所补,这在第六回的二条抄式上也司得到佐证,这二条评语都以乀符号表示了它们在正文中的位置(见图片[1])如果不是补抄,何需这样破坏全书体例。 如果再细审这十五条评语的字迹,特点也是鲜明的。这种字字体整齐,笔画柔软,笔触均匀,而且还有些向右下方倾斜。这种字体不见于己卯本的正文墨抄,仅有三张附条和三处改字与此字体相同。这种字体仅与庚辰本第七回末有一行补字相同, (庚辰补字为:“七回卷末有对一付:不因俊俏难为友,正为风流始读书。”)余则不见于其他各脂本。 因此,我们可以判定,这十五条行侧评必为后人补抄。补抄的时间不会太晚,一定要早于己卯本全书分散之前,因为这种字迹曾在分散了的第五十七回出现。同时也还告诉我们,补抄所依据的当是另一个抄本,这个抄本还未被我们发现(也可能已经湮灭了)。这几点都是己卯本增改部分所提供给我们的启示,也就是它的价值所在。 二、关于四张墨笔附条问题 己卯本中的四张墨笔附条是:[1]全书前的护官符及其小注;[2]紧接护官符下面的“昌明隆盛之邦(批)伏长安大都”字条;[3]位于第四回和第五回之间的“五回题云:春困成蕤拥绣衾,恍随仙子别红尘。问谁幻入华胥境,千古风流造业人。”[4]位于第五回和第六回之间的“六回题云:朝叩富儿门,富儿犹未足。虽无千金酬,嗟彼胜骨肉。”这四张附条的内容,第[1]张的文字与甲戌、甲辰、蒙府本第四回正文基本相同;第[2]张不见于其他各脂本;第[3]、[4]张见于蒙府本和戚序本,不过已抄入第五、六回的回目之后,并改为“题日”;第[4]张又见于甲戌本。粗看起来,这几张附条并非己卯本所独具,容易被我们忽略过去。但是,如果细细推敲,却仍然有值得注意的地方。第一,如果我们赞同将现存各脂本的时序作如下排列的话:[1]甲戎本(1754),[2]己卯本(1759),[3]庚辰本(1760),[4]甲辰本(1784)蒙府本,戚序本,那末,己卯本第[1]张附条的内容则更接近于较晚期的甲辰、蒙府本。因为,在文字上各本均小有出入,而关于四大家族的排列上,甲戌本为贾、史、薛、王、甲辰和蒙府本则为贾、史、王、薛,而后者与己卯本正同。第二,第[3]、[4]两张附条均出现于甲辰、蒙府本,而甲戌本却仅见第[4]张附条。以上两点均可说己卯本的附条可能来源于较晚期的某个脂本。第三,从字迹看,第[1]、[3]、[4]三张附条,与前面所谈十五条行侧评语的字迹相同,大概可判定为一个人的手笔。既然那十五条评语可能是后人的过录,则此三张附条也可能是后人的过录。至于这种字迹也曾在庚辰本中出现,可能己卯、庚辰两本都在此人手中经过,并不能否定它属于较晚的过录。 三、关于两张朱笔附条的问题 己卯本有两张朱笔附条,一在第一回末第二回前,全文为 “‘此回亦非正文’至‘诗云’一节是楔子,须低二格写”,一在第十七十八回末和尚未标目的第十九回前,全文为“十九回家来袭人见总无可吃之物补明宝玉自幼何等娇贵,以此一句留与下部后数十回寒冬噎酸齑、雪夜围破毡等处对看,可为后生过分之戒,叹叹!” 很显然,第一张附条是对抄录者的提示语。查看己卯本第二回正文,的确有这样一段长达一面半的评语,而且与正文一样顶格连抄,这种提示是应该的。这里存在的问题是:如果这张附条出现于庚辰本过录之前,这对庚辰本出自己卯本之说是不利的;如果出现于庚辰本过录之后,那末又有哪些本子会从己卯本过录过呢?这个本子我们当然还没有发现。但是仅从抄式上看,蒙府、戚序、梦稿各本均与己卯本相同,顶格连抄,唯有甲戌、甲辰本是低两格抄录的。 第二张附条则是一条极为重要的评语,它透露了后数十回的情节发展和人物命运,并且表达了评者的观点。它来源于第十九回文中,在蒙府、戚序、庚辰本中也有此评语。过录者为什么要把它提写出来,我们还不得而知。 四、关于墨笔改字的问题 在己卯本全部现存大约四十四回中,墨笔改动的地方不过一二十处,其中多属补写一个漏字、改正一个错字或者压写一个错字,又由于改字往往很小,字迹模糊,因而也就难于说明什么问题,不具有太大的意义。所可注意的地方约有五处: [1]、第三回第十页下半面第二行,在“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目”的“似”字下增加“笑非笑含露”五字,这一改动不见于庚辰本,庚本为“两湾半蹙鹅眉,一双多情杏眼”;也不见于其他各脂本。 [2]、七回三页上半面九行,在“小丫头子道可不就是他”的“子”字后加“金钏”二字, “金钏”上又有一朱笔“么”字。这三个字均见于庚辰本。 [3]、三十六回九页下半面一行,将“他抽身走了”的“他”字改为“便”字。庚辰本则作“也”。 [4]、五十六回二页上半面六行,“我心中不自在,钱费两起,东西又白丢一半”,改为“我心中不但费钱,而且东西又白丢一半”。庚辰本不改,其他各脂本也不改,仅戚序本、蒙府本“丢”作“掷”。 [5]、五十七回二页下半面十行, “紫鹃点点”下加一个“头”字。 这五处的改动,有三处不同于庚辰本,可见改者当别有所据。另外,[1]、[2]、[5]三处改字的字迹完全相同,就是那位十五条行侧评语的过录者。这又可见这几处的改动虽不属原抄,但时间也不会太晚,当在己卯本的分散之前。 五、关于朱色改字的问题 要讲己卯本的朱笔改字,这实在是一个相当繁重而困难的题目,一则这些改字太多,使我们无法枚举,二则它们的情况十分复杂,还无法从某一个角度进行归纳,这里仅就经过同其他各脂本对校后所发现的异同情况,讲一点粗疏的看法。 [1]、第五回第二页上半面第七行末,原是一个字的空格,后添了两个朱笔字“说道”,句子成为“有一嬷嬷说道”,查庚辰本,原抄就是这样一句话。 [2] 、五回六页上半面七行,“落陷污泥中”,朱改为“终陷淖泥中”。庚辰、甲戌、甲辰、蒙府、戚序、梦稿本均不改。 [3]、同面八行, “后面忽画一恶狼”,朱改为“后面忽见画着个恶狼”。庚辰、甲戌、甲辰、蒙府、戚序、梦稿本均不改。 [4]、五回九页上半面二行, “随着仙姑来一所在”,朱改为“又随了警幻来至后面”。庚辰、梦稿不改,甲戌、甲辰、蒙府、戚序本则同朱改。 [5]、七回四页上半面六行,在“惜春命丫鬟放在匣子里”的“丫鬟”下朱笔加“入画来收了”,此改不见于庚辰、甲辰、蒙府、梦稿各本,仅甲戌、戚序本作“惜春命丫环入画来收了”。 [6]、八回九页下半面六行,“禀知他父母秦业,现任营缮郎”,朱改为“禀知他父亲秦业,那秦业是现任营缮郎”。庚辰、甲戌、蒙府、戚序、梦稿本均不改,独甲辰本作“禀知他父亲,他父亲是秦业,现任营缮郎”。 [7]、八回十页上半面三行,在“都是一双富贵眼睛”下加“贽见礼不”四字。庚辰、甲戌、甲辰、梦稿各本均不见此改字,在蒙府、戚序本则已成正文墨抄。 [8]、九回七页下半面七行,在原抄“还在这里念什么书?李贵劝道”旁增朱字“茗烟他也是为有人欺负我的,不如散了罢”。这段文字在庚辰本中为墨抄正文,但却不见于甲辰、蒙府、戚序、梦稿诸本。 [9]、十回五页下半面四行,“拿了老爷的名帖请那先生,说道”,在“先生”朱笔增“去那先生”四字。庚辰本不改,甲辰、蒙府、戚序、梦稿均同改稿。 [10]、十三回二页上半面二行,在“地亩钱粮祭祀供给之事”的“钱粮”后增“所出专办这”五字。增字不见其他各脂本。 [11]、二十回五页下半面六行,在“贾环见问,只得诺诺的回说”的旁边加了“因问贾环你输了多少钱”。增字不见庚辰、蒙府、戚序本,仅见于梦稿本,也为行侧增字。 [12]、三十二回九页上半面一行,将“不觉流下泪来”改为“不觉泪下”。庚辰本原抄即为“不觉泪下”。其他各脂本均不改。 [13]、三十三回六页下半面四行,将“你的儿子,我也不该管你打不打,我猜着你也厌烦我娘儿们”,改为“你的儿子,自然你要打就打,你打不打我也不该管,我猜你想来你也厌烦我娘儿们”。庚辰、甲辰、戚序、蒙府各本均不改。梦稿本将这一句全删去了。 [14]、同上七页上半面一行,将“贾政苦苦叩头来认罪”改为“贾政直挺挺跪着苦苦叩头认罪”。改字不见于各脂本。 [15]、同上七页下半面一行,在“贾母含泪,你不出去还在这里做什么”旁,增加“说道儿子不好原是要管的,不该打到这个分儿”。增字仅见于梦稿本,不见于其他各脂本。 [16] 、三十四回三页上半面二行,在“别胡思乱想的就好了”下面增朱字“要想什么吃的顽的,悄悄的往我那里去取了”。增字也仅见于梦稿本,不见于其他各脂本。 [17]、同上九页下半面七行,原抄“那焙茗也是私心窥度,一半据实,竟认准是他说的” ,改为“那焙茗也是私心窥度,并未据实,大家都是一半猜度,一半据实,竟认准是他说的。”而庚辰、蒙府、戚序本均同原抄。甲辰本抄作“那焙茗也是私心窥度,并未据实,大家都是一半猜度,一半据实,竟认准是他说的”。梦稿本原抄“那茗烟也是私心窥夺,并未据实,大家都是一半裁夺,一半据实,竟认准是他说的”,后墨笔改为“那茗烟也是私心窥度,并未据实,大家都是一半猜度,认作十分真切了”。 [18]、六十二回十一页上半面四行,在“泉香而酒例(冽),玉盏盛来琥珀光,直饮到梅稍(梢)月上,醉扶归,却为宜会亲友”的“泉例”下增“醉扶归”。庚辰、甲辰本均不改。梦稿本同样改。蒙府本则删为“泉香而酒例,醉扶归,会亲友”。 [19]、六十三回三页下半面九行,原抄“虽不安席,每人在手里吃我们一口罢了”,改为“虽不安席,在我们每人手里吃一口罢了”。改字不见于其他各脂本。 [20]、六十五回九页下半面四行,原抄“天下挑不过礼字去了”,改为“天下(挑)抬不过一个礼字去了”。庚辰本同原抄。其他各脂本文字各有出入。 [21]、同上十页上半面三行,原抄“把姑娘们交给他看书写字”,朱笔在“交给他”下增写“只教姑娘们”。改动不见于庚辰、蒙府、戚序本。甲辰本作“只教姑娘们看书写字”。梦稿本原抄“只把姑娘们交给他看书写字”改为“只教姑娘们看书写字”。 [22]、六十六回七页上半面十行,原抄“那贾琏必法可处,自己岂不无趣”,改为“那贾琏必无法可处,就是争辩起来,自己岂不无趣味”。庚辰、甲辰、蒙府、戚序本均不改。唯梦稿本却在原抄上改为“那贾琏不但无法可处,就是争辩起来,自己也无趣味”。 [23]、六十八回八页下半面,贾蓉向凤姐求情,原抄有八处贾蓉自称“儿子”,朱笔均改为“侄儿”。庚辰、甲辰、戚序本均不改。蒙府、梦稿本则与己卯本相同,也将“儿子”改为“侄儿”。 [24]、六十九回回末有朱笔“要知端的,下回分解”。这八字庚辰本无。其他各脂本文字各有出入。 以上所列二十四处朱笔改动,均与庚辰本不同。有的是己卯本的朱笔改字,在庚辰本中都是整齐的墨笔原抄。我们如果承认朱笔改字是发生在己卯本全书分散之后的话,那末,这就可见庚辰本未必是从己卯本过录来的。有的是己卯本墨笔原抄和庚辰本墨笔原抄完全相同,而己卯本的朱笔改字却不见于庚辰本,这又可见这些朱字另有所本。 综上所述,我虽然觉得己卯本与庚辰本有相当多的相似之处,但却也发现了不少相异之处。因此,若说它们是同出于一个母本、或出于相近的母本的姐妹抄本,这就更为可信些。但是,若肯定庚辰本出于己卯本,它们是父子本,则还需要花费力量去解决相当数量的疑点。我这里不过将这些疑点罗列了一些,用意只在于促使红学界的同志注意这些方面,而无意于解决这些问题。 此外,红学界一向将己卯本第三十四回回末的两行墨笔字:“红楼梦第三十四回终”和“第三十四回评”,作为论证 曹雪芹生前曾以《红楼梦》作为书名的一条佐证。不过,现在仔细推敲起来,感到这种佐证是不大可靠的。原因在于这两行墨字的字迹特别幼稚、生疏,既不见于己卯本的原抄,又不见于它的各种改字,可见这并不是怡亲王府中人所写,而可能是后人所加。若果如此,则不足以证明曹雪芹生前曾以《红楼梦》作书名了。 原载:《我读红楼梦》 原载:《我读红楼梦》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