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红楼梦》里,封建官僚地主家庭的贾府,不仅常常演戏,唱昆曲或者弋阳腔,而且有各种曲艺和杂艺的活动,如唱南词、唱小曲、说因果、打十番、打莲花落之类。前三种都是曲艺,后两种可列为杂艺。也许有人要问,为什么在《红楼梦》里要写这些曲艺和杂艺呢?又是怎样描写的呢?大家知道,还有些古典小说,如《金瓶梅》、《镜花缘》,也写了各种曲艺和杂艺。那末,《红楼梦》较之这些古典小说,在这方面,到底有没有独特的地方呢?对这些问题,都需要作些探索,因为,《红楼梦》这部巨著所反映的社会生活,很广泛,很复杂,又很有特色,只有从各个方面去剖析,然后综合观察,才能比较完整而清晰地见其全貌。 (一)十番档子班和清曲档子班 《红楼梦》第十一回,宁府为了替贾敬祝寿,“找了一班小戏儿,并一档子打十番的”,都来府中表演[1]。这是一次。第七十六回,荣府过中秋佳节,贾母带了一大串儿孙,到大观园中凸碧堂赏月,“因命人将十番上女孩子传来”助兴。又是一次。这两次,都指的是十番档子班。第二十八回,“还有许多唱曲的小厮们”。这指的是清曲档子班。 我们知道,在《红楼梦》里,所谓“档子”,有两种解释。一种指档案和账册,另一种档子就是档子班的简称。档子班有各种各样的,如清曲档子班、清音档子班、帽儿戏档子班、杂耍档子班,等等。其主要的共同特点,即是由男女青少年组织成班。所以,档子班的演员,被称为“花档儿”,既指年青俊美,又含有戏谑歧视的意思。档子,亦作“当子”,大概是沿袭明代内臣俊美者称为“老儿当”的风习而来的((《万历野获编续编》)。 在这里,我们了解一下清代初期和中期档子班的情况,就会有助于对《红楼梦》中档子班的理解。根据李声振、汪启淑、李调元、蒋士铨诸人的著作记载:“花档儿,歌童也,初名秦楼小唱,年以十三四为率,曲中[边关调]至凄婉”。“曩年最行档子,盖选十二龄清童,教以淫词小曲,学本京妇女妆束,人家宴客,呼之即至,席前施一氍毹,联臂踏歌”。“档曲争传[节节高],妖童三两拨檀槽”[2]。这都说的是清曲档子班。年轻歌童化妆成妇女,在地毯上起舞,唱[边关调]、[节节高]之类的小曲,并以丝弦乐器伴奏。李声振是康熙年间人,汪启淑、李调元、蒋士铨都是乾隆年间人。因此,他们的记载,可以证实,在康、乾年间,清曲档子班很盛。但他们所谓的“妖童”、“淫词”,显然是士大夫的观点。 在当时,又有清音档子班,打十番锣鼓,吹弹管弦乐器。什么叫做“十番”呢?十番,一作“十泛”(《荷花荡》传奇),又作“十欢”(《停云阁诗话》),福州俗称“叶欢”(《半野轩诗存》),合奏音乐名称。“番者,更番之谓”。一般说法,十番分为两种。一种是“细十番”,乐器只用笛、管、箫、弦、提琴、云锣、汤锣、木鱼、檀板、大鼓,曲牌有[花信风]、[双鸳鸯]、(风摆荷叶]、[雨打梧桐]等。一种是“粗细十番”,夹用锣、铙之属,或加唢呐,曲牌有[下西风]、[蝶穿花]、[雨夹雪]、[闹端阳]等。也有人说,纯用打击乐器的,叫做“素十番”;加用丝竹乐器的,叫做“浑十番”。这大概是因年代、地区不同,十番内容就有所不同。李斗《扬州画舫录》记载扬州十番的乐器和曲牌,与蔡少谷《鸢飞鱼跃随笔》记载福州十番的乐器和曲牌,就有所不同。十番乐,始于明代[3],盛于清代康、乾年间,在北京、南京、扬州、苏州、福州等地区最流行。清音档子班,大都由男青少年组成,但也有女子清音。《镜花缘》第九十三回:“又听女清音打了一套十番”。孙源湘《女清音》:“小妹十三尚不足,阿姊十六颇有余”,“东头客去西头来,贵家夜宴还传催”(《国朝诗铎》)。民间节日、庙会,也有少年竞奏十番乐,所谓“十番车上诸年少”。这是不属于清音档子班,而是民间业余爱好者[4]。 还有一种档子班,唱“帽儿戏,声情态度,如老洪班,”(《扬州画舫录》)。老洪班是乾隆年间扬州著名的昆曲戏班之一。所谓“帽儿戏”,即是有简单妆扮的小戏班,但他们的演出,往往仿效大戏班名演员的声情态度。后来“髦儿戏”,女子戏班,也叫做档子班。孙子东《历下志游外编》:“女伶曰档子班,班首蓄三五雏娃,日日教演”,“慧者年余即可登场,否则期以三年,亦可奏技,生旦净丑,各视其才,结果登台,亦动视听”,“惟不侑酒,亦不出应条纸,招至家中竟日者,则往往有之”[5]。 再者,杂耍档子班,就是在戏园大轴戏散后,另有小班,唱小曲,打八角鼓,添十不闲,也就是把各种游艺节目,杂凑在一起演出(《梦华琐薄》)。但他们也常到杂耍馆演出,有时也应堂会,所谓“而今杂耍风斯下,到处俱添十不闲” (《草珠一串》)。 正由于当时档子班都是由男女青少年组成的,所以,达官贵人、富商大贾、朱门子弟,都以玩弄“花档儿”为乐事,简直庸俗、恶劣极了。“富儿估客逞豪侠,铸银作钱金缕屑,一歌脱口一缠头,买笑买嗔争狎亵”(蒋士铨《忠雅堂集·京师乐府唱档子》)。“华筵开,档子来”,“朱门子弟易销魂,袖底金钱席上抛”(邹熊《声玉山斋诗集·档子行》)。“不图玩侏儒,直欲穷猥鄙”(杨芳灿《芙蓉山馆诗钞·小档子》)。因此,这种社会风气越是炽烈,就越暴露出封建末世社会的腐朽性。 由此看来,《红楼梦》所写的档子班,正是清代康、乾年间档子班的缩影。在贾府里,既有清音档子班来打十番,又有清曲档子班来唱曲;不仅有男清音,而且有女清音。虽然这只是贾府恣意享乐的很小部分,但也具体地揭露了当时封建官僚地主家庭寄生生活的一个侧面。 还引人注意的是,《红楼梦》第十一回有这样一段描写:王熙凤在宁府看戏,“立起身来,望楼下一看,说:“爷们都往那里去了?’旁边一个婆子道:‘爷们才到凝曦轩,带了打十番的人,吃酒去了。’凤姐儿说道:‘在这里不便宜,背地里又不知干什么去了。’尤氏笑道:‘那都象你这正经人呢!’”看来,凤姐对贾府爷们带着打十番的花档儿,背地里去干不正经的事,显然是知道得一清二楚的。“又不知干什么去了”一个“又”字,言下之意,贾府爷们背地里干这种不正经的事,已非一次了。所以,贾琏、贾蔷之流参加这次祝寿活动,先就问“有什么玩意儿没有”。他们并不是真正要看戏听音乐,而是要乘机玩弄花档儿,诚所谓“醉翁之意不在酒”。在这一回里,只是通过凤姐之口,暗点一下而已。到第七十五回,就明写了贾珍、邢德全、薛蟠之流玩弄花档儿,下流无耻,丑态毕露。连尤氏也看不入眼,骂他们是“一起没廉耻的小挨刀的”。试想,《红楼梦》中这伙朱门子弟,难道不是前面所述康、乾年间那些玩弄花档儿的朱门子弟的化身吗?他们下流无耻的行为,难道不是形象地反映了当时恶劣的社会风气吗? (二)唱 南词 《红楼梦》第四十三回风姐生日,临时找来了“说书的女先儿” (戚本作“说书的男女瞎儿全有”)。第五十四回贾府过新年,又有“门下常走的女先儿”来说书。第六十二回宝玉生日,也有“常走的女先儿”来说书。可知,贾府不仅逢年过节、寿诞喜事,都有说书活动,而且有“门下常走的女先儿”,随时到他家里来。那末,在贾府里,听说书是很平常的事了。 所谓“说书”,有各种各样的。即就清代康、乾年间而言,就有评话、南词、鼓儿词等。那末,在《红楼梦》里,女先儿说的是哪一种书呢?这就需要先对说书略作介绍。 大家知道,评话,源于宋代“说话”,只说不唱,讲《三国》、《英烈》之类,击“醒木”以为节,通称“说大书”。《镜花缘》第八十三回《说大书佐酒为欢》,即是击醒木,讲评话。南词,亦称弹词,也叫做文书,通称“说小书”,有说有唱,说唱《珍珠塔》、《玉蜻蜓》之类,以三弦为主要乐器,双档则用三弦、琵琶,也有“打横者助以洋琴”的。从元代“词话”到明代“陶真”,再到清代才演变为南词。所谓南词,顾名思义,就是江南地区流行的说唱艺术。对此,《随园诗话》、《童山诗集》、《吴趋风土录》、《杭俗遗风》、《樗园消夏录》诸书,都有记载,不具引。但在康、乾年间,北京也流行南词。李声振《百戏竹枝词》:“弹词,吴人弹平湖调,以弦索按之,近竞尚打铜丝洋琴矣”。蒋士铨“忠雅堂集·京师乐府唱南词》:“三弦掩抑平湖调,先唱摊头与提要”[6]。《白雪遗音》选录嘉庆以前的北方俗曲,其中有南词二三十种之多,除《渔樵耕读》之类的开篇外,还有《玉蜻蜓》、《占花魁》正书。鼓儿词,历史也很悠久。早在宋代,就有负鼓盲翁唱《蔡中郎》,据《百戏竹枝词》记载:清代康熙年间流行的鼓儿词,“瞽者唱稗史,以三弦弹曲,名八板以按之,闺人恒乐听焉,呼之曰‘先儿’,其词北方最盛,又名说北书先生[7]”。既名为鼓儿词,当然还用鼓的。另有一种,称为八角鼓。陈声和《北行乐府·鼓儿词》:“鼓形八角弹以指,谁与擅场唱档子”,“白晰雏儿年十五,不必红裙装蝶舞,秃襟小袖侍琼筵,历历歌珠串金缕”(《国朝诗铎》)。 由此看来,《红楼梦》中女先儿说书,大概是唱南词,而不是唱鼓儿词,也不是讲评话。因为,第五十四回写着,“将弦子琵琶递过去”。所用乐器,与南词正同。这是一。第六十二回,又写着“要弹词上寿”。明明点出是南词。这是二。第五十四回,女先儿介绍的《凤求鸾》,类似南词才子佳人书的内容。所谓“南词,皆言儿女之情”(《樗园消夏录》)。“瞽女琵琶,唱才子佳人传奇”(《扬州梦》)。这是三。《红楼梦》中贾、史、王、薛四大家族,都是金陵世家,那末,他们常听家乡的南词,也是很自然的事。这是四。 在《红楼梦》里,贾府常有女先儿唱南词,正是清代官僚地主家庭享乐生活的反映,据《双桥随笔》记载:在当时,“大家妇女,骄奢之极,无以度日,必招致此辈(指南词艺 人),养之深院静室,昼夜狎集宴饮,谓之先生”。《小说话》亦云:“巨家消闲,豢瞽教歌,自撰曲本,不求传世,犹之故明贵阀之昆班也”。这些记载,较之《红楼梦》中贾府常有女先儿唱南词,更为骄奢的了。 可是,在《红楼梦》里,贾母和那些小姐们又往往不要听南词。比如:贾母一听女先儿介绍《凤求鸾》的故事,就表示“不要听这个书了”。宝玉生日,两个女先儿要弹词上寿,众人都说“我们没人要听那些野话,你厅上去说给姨太太解闷去罢”。这是为什么呢?我们且听听贾母提出的几点理由。第一,这些书,“不过是才子佳人”,“男子满腹文章去作贼,难道那王法就看他是才子,不入贼情一案了不成?”女子“只一见了一个清俊的男子,不管是亲是友,便想起终身大事来了,父母也忘了,鬼不成鬼,贼不成贼,那一点是佳人”。拆穿来说,意即男女私订终身,违背封建礼教。第二,“这些书都是一个套子”,“最没趣儿”。就是说,都是公式化的东西,令人一猜就猜着,实在乏味。第三,这些书,“编的连影儿也没有”,“前言不答后语”,都是些“诌掉了下把的话”,“别说他那书上那些世宦书香大家,就如今眼下真的,拿我们这中等人家(按:贾母自己也不说实话)比说,也没有那样的事,别说是那些大家子”。一句话,写得不真实。 无可否认,在南词书中,确有不少是臆造的公式化的才子佳人书,不外“小姐花园订终身,公子落难中状元”,套来套去,成为厌套。这就无怪乎贾母不感兴趣,不要听了;小姐们宁愿听刘姥姥讲些乡村中的新闻故事,“自觉比那些瞽目先生们说的书还好听些”。然而,贾母批评才子佳人书的根本出发点。却是力图替世宦书香门第辩护,包括贾府这样大家在内,从而维护封建礼教,维护朱门的声誉和地位。所以,她“从不许说这些书”。作为贵妇人的李婶、薛姨妈,自然赞同贾母的意见,说道:“这正是大家的规矩,连我们家也没这些杂话给孩子们听见”。正是在她们的熏染下,那些小姐们就把南词书视为“野话”。其实,在南词书中,也有一些好的或者比较好的,如《白蛇传》、《珍珠塔》之类,不可一笔抹煞。 既然如此,那末,为什么贾母还要让女先儿常来唱南词呢?据她解释是:“这几年,我老了,他们姊妹们住的远,我偶然闷了,说几句听听,他们一来,就忙叫歇了”。可知,贾母,一方面作为贾府的“老祖宗”,担负着维护“大家规矩”的责任,唯恐才子佳人书,动摇家里小姐们的心性;另一力面,她又是个“享福人”,最讲究及时行乐,需要听书解闷。薛姨妈,也是如此。她一方面赞同贾母的意见,另一方面又需要听书解闷。小姐们曾吩咐女先儿,“你厅上去说给姨太太解闷去罢”。她们的这种两面性,并不是少数贵妇人的思想意识,而是具有典型性的。 在清代初期和中期,官僚、地主以及士大夫们,不厌其烦地订立“家训”、“格言”,狂热地鼓吹封建礼教,严戒朱门弹唱、说书。什么“弹唱、说书,摇惑耳目,污乱心志,一概不容入门”(石成金《家训钞》)。什么“莫听唱说书,莫学弹学唱”(陈宏谋《教女遗规》)。什么“近有一等少年瞎姑及男瞽,弹唱词曲,描写佳人才子,苟合成欢,百般丑态,无不尽其情致,开少年子弟之情窦,动无知妇女之春思,因而做出丑事,凡为家长者,断不可令此等人入门,不独杜男女之邪心,且可省无端之防范,于风俗人心,实有裨益也”(《至宝录》)。实际上,在当时,在朱门里,弹唱、说书成风,自我撕掉了堂皇的礼教帏幙,赤裸裸地暴露出荒淫享乐生活的真相。前面所引《双桥随笔》、《小说话》的记载,就是有力的证明。因此,在《红楼梦》里,通过贾母、薛姨妈等人听唱南词,既要维护封建礼教,又要恣意享乐,也就巧妙地揭露了封建官僚地主家庭的虚伪面目。 (三)说 因 果 《红楼梦》第七十一回,在贾母八十大寿之日,地藏庵两个尼姑也来祝寿。贾母叫喜鸾、四姐儿,“洗了手,点上香,捧上一升豆子来。两个姑子先念了佛偈,然后方一颗一颗的拣在簸罗里,每拣一颗,念声佛,明日煮熟了,令人在十字街上结寿缘。贾母歪着,听两个姑子又说些因果善事”。这就是说因果,又叫做“宣卷”,宣讲“宝卷”。那末,为什么要在贾母八十大寿之日说因果呢?要说明这个问题,那就要先谈点说因果的由来。 早在唐代,寺院集众讲唱“变文”,称为“俗讲”,大都是通过讲唱通俗化的佛经故事或者其他故事,宣扬佛教教义,阐明因果(《因话录》)。宋代“瓦舍”(游艺场)说书,有“说经者,谓演说佛书”(《梦粱录》)。宝卷之名,大概始于元代,现存有《销释真空宝卷》。到明代,才有说因果的名称。《金瓶梅》第三十九回《吴月娘听尼僧说经》、“炕上放下小桌儿,众人围定。两个姑子在正中间,焚下香,秉着一对蜡烛,都听他说团果”;“打动击子儿,又高声念起来”。清代江南说因果最盛,僧尼常入富贵之家,搞这种玩意儿,二人为偶,手持小木鱼,也有用铜钹的,焚香燃烛,一人宣佛号,一人说唱,妇女乐听之,甚至有俗人的宣卷班,集五六人群坐而讽诵[8]。可知,说因果,带有浓厚的宗教迷信色彩,与一般说唱艺术不同。 寺院、瓦舍说因果,且不谈。这里,只简略地说明一下朱门大户之所以要说因果的原因。在《金瓶梅》里,西门庆的妻子吴月娘,一再听尼姑说因果,讲唱《大藏经宝卷》、《黄氏宝卷》、《五戒红莲宝卷》。这是因为,吴月娘“平日好善看经,礼佛布施”,所以,她听了说因果,“越发好信佛法了”。但其中有两次说因果,乃是祝寿结善缘的,一次是吴月娘生日,一次是西门庆的宠妾李瓶儿生日。清代朱门大户,“或因家中寿诞,或因禳解疾病,莫不直卷”,“谓可降福”。清代印行的《刘香宝卷》,开首即写着:“善男信女虔诚听,增福增寿得消灾”。大肆宣扬,蛊惑听众。 可是,历来说因果,并没有拣豆子的事。而在《红楼梦》第七十一回里,却有这样的描写。这是怎么一回事呢?其实,拣豆子是另一种风习,在明代就已有过的。刘侗《帝京景物略》记载明代北京风俗,四月“八日,舍豆儿,曰结缘。十八日,亦舍。先是拈豆念佛,一豆,佛号一声,有念至石者。至日熟豆,人遍舍之,其人亦一念佛,啖一豆也”。及至清代初期和中期,仍有这种风俗。陆又嘉《燕九竹枝词》:“多少结缘求佛度,山门舍豆鬓云香”。于敏中《日下旧闻考》:“京师僧人念佛号者,辄以豆记其数。至四月八日佛诞生之辰,煮豆,微撤以盐,邀人于路,请食之,以为结缘”。晚清时期,尚沿此旧俗。可知,从明代到清代,北京一直流行着结缘豆风习,有在正月十九日“燕九”会期(相传元代丘长春真人于此日仙去)举行,有在四月八日佛祖诞辰举行,庙宇、满族宅第、富户以及好善者,都搞这种“预结来世缘”的宗教迷信活动。 在《红楼梦》里,贾府正是清王朝“开国”功臣、世袭公爵的满族宅第。所以,在贾母八十大寿之日,两个尼姑也搞“结寿缘”的拣豆子活动。贾母对凤姐、尤氏说:“你两个帮着两个师父,替我拣豆子,你们也积积寿。前日你姊妹们和宝玉都拣了,如今也叫你们拣拣,别说我偏心。”显然,贾母对这种“积寿”活动,很重视。由此看来,这与上述清代北京流行的结缘豆风习正同。所不同的是,原来在“燕九”会期或者佛祖诞辰举行,而《红楼梦》却移在贾母八十大寿之日举行。那末,结缘豆与说因果是两码事,互不搭界。曹雪芹写《红楼梦》,就把这两种风习结合在一起,让两个尼姑既拣豆子,又说因果,成为贾母八十大寿的祝寿活动之一,也就更增强了这次祝寿的隆重性,而又染上宗教迷信色彩。 凡看过《红楼梦》的人,都知道,书中多次写了过生日的事,如贾敬生日、贾政生日、凤姐生日、宝钗生日、宝玉生日,等等,都有祝寿活动,但都没有拣豆子,说因果,惟有贾母八十大寿之日,才有这两种活动。这就在予,贾府把贾母八十大寿,看作一件大事,特地隆重庆祝,用以突出贾母的特殊地位,更好地表现这个“老祖宗”的个性,同时,也揭露了官僚地主家庭铺张浪费的“虚热闹”,又展现了封建统治阶级崇尚宗教迷信的习俗。 (四)打莲花落 《红楼梦》第五十四回,贾府正月十五日闹元宵,演戏,放烟火,然后贾母“又命小戏子,打了一回莲花落”。在封建社会里,朱门大户闹元宵,自然要演戏、放烟火,讲究排场,摆摆阔气,及时行乐,快活快活,反正他们挥霍的金钱,都是从人民身上榨取来的嘛! 《金瓶梅》中西门庆家,只是地方上的富豪恶霸,过新年,也要演戏、放烟火。《红楼梦》中贾府这样的贵族豪门,又在势盛之时,过新年,更不会冷冷清清的。那末,为什么又要打莲花落呢?商务本《增评补图石头记》第五十四回有条眉批:“收场打莲花落,不详之兆”。意思就是说,预示着贾府将衰落。果真如此吗?应该考察一下。 按照莲花落的发展,大致可以分为三个阶段。隋、唐、五代时期,僧侣募化唱“莲花曲”,又叫做“散花落”,在《敦煌杂录》里还保存着三篇,都是宣扬佛教教义的。这是第一个阶段。到宋代,才出现了乞丐唱的“莲花乐”,内容为乞食词(《罗湖野录》),但也可能有劝世的(《五灯会元》)[9]。元明时代,乞丐唱莲花落很盛,歌唱时,用一付鼓板,其内容很复杂,有《三贞九烈》、《二十四孝》、《十二月花名》之类,特别是歌唱四季风光的“四季莲花落”最流行,但也有佛曲的“四季莲花落”[10]。在这些莲花落唱词中,往往有“吉利词”。比如,朱有炖《曲江池》杂剧第四折所唱的莲花落,就有“城里人,城外人,为士的,为农的,为工的,为商的,都来庆贺太平年”。这是第二个阶段。清代初期和中期流行的莲花落,也属于这个阶段,另谈。大约在清代道光年间,还出现了彩扮莲花落(《都门纪略》),后来更发展成戏曲化,节目有《锯大缸》、《王小赶脚》之类,乐器有乍板、节子、锣鼓等等。但仍有徒歌的莲花落,又叫做“莲花闹”,乞丐手拍竹板而唱,“作乞怜及颂祷语”(《杭俗遗风》、《清稗类钞》)。这县第三个阶段。简言之,即是由僧侣唱“莲花”佛曲,到乞丐唱徒歌莲花落,再到艺人演唱彩扮莲花落。 在清代初期和中期,莲花落还是徒歌的。李声振《百戏竹枝词》:“莲花落,乞儿曲名,以竹四片,摇之以为节,号四块玉”。郑板桥《道情》第六支:“尽风流,小乞儿,数莲花,唱竹枝,千门打鼓沿街市”。可是,乾隆年问杨米人《都门竹枝词》咏北京新年:“雪亮玻璃窗洞圆,香花爆竹霸王鞭,太平鼓打冬冬响,红线穿成压岁钱”。霸王鞭,亦称莲花落,或称金钱莲花落,用竹鞭缀金钱,击之节歌,所谓“霸王鞭舞金钱落”。它与太平鼓(圆鼓,下垂十数铁环,击之则环声相应,调唱[太平年]),都是当时新年应景的娱乐,流行很普遍。那末,《红楼梦》中贾府过新年,打的是哪一种莲花落呢? 大家知道,《红楼梦》是乾隆年间的作品,第五十四回写的又是贾府过新年。据此,我推测,那些小戏子打的莲花落,可能是霸王鞭这种莲花落,随俗应景,作为新年娱乐的点缀。贾府闹元宵,既有戏,又说书,行酒令,讲笑话,再放烟火、炮竹,气氛越来越热烈,最后一边打莲花落,一边向戏台上撒钱,莲花落的歌声和乐器声,伴着“豁琅琅满台的钱响”,还杂着贾府诸人取乐的欢笑声,掀起了热闹高潮,在高潮声中,结束闹元宵。这正是生动地描绘了贵族豪门闹元审的热闹情景。即使那些小戏子唱的是徒歌莲花落,也决不会唱那种“乞食词”、“乞怜语”,而是唱一些“吉祥词”、“颂祷语”,或者歌唱所谓“太平年”。因为,贾母对过新年,非常讲究吉利。请看:她室内火盆中,焚着松柏香、百合草。花厅上,摆列着岁寒三友、玉堂富贵等鲜花。排合欢宴,献合欢汤、吉祥果、如意糕,还要“重孙一对双全的在席上”。连发赏的铜钱,也用红绳穿着。而袭人、鸳鸯因“都有孝”,也就都没有参加元宵夜宴。试想,在这时,贾母命小戏子们打一回莲花落,难道会容许他们唱不吉利之词吗?然则,“不祥之兆”,究竟在哪里? 看来,商务本《增评补图石头记》批者,只知道乞儿打莲花落,唱叹穷乞怜之词,于是,联系《红楼梦》中贾府后来衰落,就认为第五十四回“收场打莲花落,不祥之兆”。实则我国长期流行的莲花落,如上所述,无论内容和形式,都是多种多样的,并非只有叹穷乞怜一种。更主要的是,这种批语,脱离了第五十四回描写贾府闹元宵的具体情景,一任己意地瞎猜臆测。“索隐派”批《红楼梦》,大都如此。 (五)结 语 我们对《红楼梦》中曲艺和杂艺,分别作了一些介绍,这里再略加归纳,作为小结。 曹雪芹写《红楼梦》,把当时流行的多种曲艺和杂艺,都摄入这部巨著里。但这并不是孤立地介绍各种玩意儿,炫耀作者知识渊博,而是借以更广阔地反映生活,多方面地表达主题思想。看吧!在贾府里,一会儿打十番,一会儿打莲花落,一会儿唱小曲,一会儿唱南词,一会儿说因果,花样繁多,应有尽有,奢侈糜费,恣意享乐。尽管在贾府诸人的日常享乐生活中,这不过是一些小插曲,但毕竟不可缺少的。因为,根据本文所引历史材料,确凿证明,在清代初期和中期官僚地主家庭里,这都是常见的生活现象。曹雪芹经过认真选择和精心提炼,巧妙地安排在《红楼梦》里,就可以因微知著,从小见大,几个说书片断,又是两个打十番插曲,就反映了贾府享乐生活的多样化。因此,这部巨著,便象生活本身一样丰富、复杂,揭露了当时官僚地主家庭享乐生活的寄生性和腐朽性,富有时代特色。 诚然,在《红楼梦》里,贾府众多的老爷、太太、少爷、小姐,都过着享乐生活,但决不是千人一面,毫无差异。他们各有自己的爱好,各有自己的生活趣味。那些下流的爷们,沉迷于玩弄花档儿。贾母和薛姨妈喜听南词,却从未听过唱小曲。小姐们对说书不感兴趣,而好吟诗联句。尤其贾母,爱好最多,无论十番音乐、南词、宣卷、打莲花落,都要听。她说是:“闷了时”,“顽笑一回”。她天天挖空心思地讲究吃喝玩乐,唯恐虚度了一天,很会“享福”。因此,通过这些人物不同的爱好和生活趣味,就表现了他们不同的个性。这就证实,《红楼梦》中曲艺和杂艺的描写,决不是脱离人物的游离部分,而是成为丰富人物精神面貌的艺术细节,各自有着特殊的作用,曲尽其妙。如果要把它们互相掉换,那是不可能的。试想,让贾母玩弄花档儿,岂非笑话?让贾府那些下流爷们欣赏女子清音吹笛,他们那会有这般“雅兴”哩! 再者,在《红楼梦》里,对各种曲艺和杂艺的描写,乃是适应着反映不同生活的需要,作了适当的安排。比如,凤姐生日和宝玉生日,都有女先儿来说书,而没有说因果,惟有贾母八十大寿,才有了说因果,但却没有提到女先儿说书。这就在于,凤姐、宝玉在贾府中的地位,毕竟不及贾母,只有“老祖宗”,才够得上“结寿缘”。何况,凤姐、宝玉对这种宣扬因果报应的说因果,也不会感兴趣的。凤姐说过:“从来不信什么阴司地狱报应”。贾府平时常有女先儿来说书,难道贾母八十大寿之日就没有说书吗?这只是因为要突出说因果,故对说书略而不提。即使描写同一曲艺演出,但在不同场合,又作了不同的安排,“有话则长,无话则短”,而不是平均对待,烦琐累赘。比如,贾府几次说书的安排,就是如此。第四十三回写凤姐生日,只是“不但有戏,连耍百戏并说书的女先儿全有,都打点着取乐玩耍”,一笔带过。第六十二回写宝玉生日,通过两个女先儿要弹词上寿,特地交代了小姐们不要听这些“野话”,叫女先儿去厅上替薛姨妈说书解闷。第五十四回写贾府过新年,对贾母听书所发表的议论,则是大笔发挥。因此,全书中各种曲艺和杂艺的描写,既有一般着墨的,又有强调突出的;既有必要重复,又有差异变化,错综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展现贾府享乐生活多样化的有机整体。 [1]戚本《石头记》作“并一档子,打十番的”。断为两句。商务本《增评补图石头记》作“并一档子打十番的”。作一句读。按:当以后者为是,因为,这句话,即指一个打十番的档子班。 [2]见李声振《百戏竹枝词》,汪启淑《水曹清暇录》,李调元《童山诗集》,蒋士铨((忠雅堂集》。 [3]曹寅《楝亭集》中《题马湘兰画兰长卷》诗自注: “明武宗游南苑,今十番,其遗乐也”。十番是否是明武宗的遗乐,姑不考证,但明代确有十番乐。刘侗《帝京景物略》:“鼓吹则橘律阳、撼东、海青、十番”。李斗《扬州画舫录》亦云:“是乐,前明已有之”。 [4]本段所引资料,除注明者外,见陈于任《燕九竹枝词》,郑洛英《耻虚斋诗钞》,吴敬梓《儒林外史》,以及《续板桥杂记》等。 [5]清升平署档案,记有“着内学在养心殿伺候帽儿戏三出,不必用行头”;“延春阁伺候帽儿排,唱小戏,小家伙”。 《清升平署志略》:“帽儿戏之名,已见李斗《扬州画舫录》”;“(清宫演戏),初日上排帽儿戏,后又简称日上排,最后又称帽儿排”;“系仅于头上束网,所有官帽、纱帽、罗帽等,一概不戴,足下登靴,不用戏衣,穿一种特备衣服,亦能作扬袖、甩袖姿式,其登台出演,唱做念白,悉与花唱相同”。后来髦儿戏,亦作“毛儿戏”,又作“猫儿戏”,即女子戏班。髦儿戏之名,可能始于晚清时期。同治、光绪年问袁翔甫《上海竹枝词》:“忽听一声锣鼓响,髦儿戏正闹头场”。《海上花列传》第十六回:“上海滩浪,通共三班毛儿戏,才叫得来哉”。王韬《瀛壖杂志》:“教坊演剧,俗呼猫儿戏”。 [6]清代中期,所谓南词,就其广义而言,即指江南地区的弹唱说书,包括浙江地区的南词和苏州地区的弹词。所以,对同是弹唱平湖调的说书,《百戏竹枝词》称为“弹词”,《忠雅堂集》则称为“南词”。现存乾隆刊本《仙庄会》南词,即是唱平湖调。所谓“摊头”,就是“南词小引”,也就是“弹词开篇”。现存《马如飞开篇》,亦称《南词小引初集》。但评话亦有摊头。明代钱希言《戏瑕》:“文待诏诸公,暇日喜听人说宋江,先讲摊头半日,功父犹及与闻”。 [7] 《孤本元明杂剧》有无名氏《陶渊明东篱赏菊》,其第二折:“[净]老先儿,我也不曾读书,我则听的那打谈的说:武王立天下,寻访着盂滓老姜。人所皆知。老先儿知也不知哩?”《通俗编》:“前明太监称卿大夫,每曰老先,而不云生”。为什么先生亦可称为先儿呢?这就在于,在我国古代,先生两字,可连称,可单称。比如,《汉书·梅福传》:“ “夫叔孙先非不忠也”。师古曰 “公卿言邓先”。师古曰:“犹言先生也”。《汉书·晁错传》:“公卿言邓先”。师古曰:“犹言邓先生也”。 [8]本段所引资料,除注明者外,见《培远堂偶存稿》、《吴趋风土录》、《清嘉录》、《对山余墨》、《盛湖竹枝词》、《海上竹枝词》等。 [9]宋代释普济《五灯会元》记载:俞道婆闻丐者唱莲花落,忽然契悟。那末,这种莲花落词,大概是劝世的,所以,才使俞道婆悟道。 [10]本段所引资料,除注明者外,见元杂剧《金线池》、《曲江池》,明传奇《绣襦记》、《鸣风记》、《锦笺记》,小说《石点头》,朱棣《诸佛名经》。 原载:《我读红楼梦》 原载:《我读红楼梦》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