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须问旁观冷眼人——凤姐给其他人物的印象

http://www.newdu.com 2017-10-29 中国文学网 王朝闻 参加讨论
一 须问旁观冷眼人
     《红楼梦》第二回一开篇,有一段不象小说稿原有的议论。它说作者写“冷子兴演说荣国府”,目的是“使阅者心中已有一荣府隐隐在心”,象“画家三染法”那样,“由远及近,由小至大”地写出各种人物,展开故事情节,它在全书艺术结构中有重要地位。这段议论反对“一笔直下”的写法,主张行文应该避免象开了闸门的水,点燃了的爆竹,“使其精华一泄而无余”。这段议论称赞作者,借冷子兴的演说,运用“虚敲旁击之文”,“反逆隐曲之笔”,乃是《红楼梦》这部小说的笔墨得力之处。这些议论符合《红楼梦》的实际,也符合事物波浪式的发展规律。在小说的正文之前,还有这样一首诗;
    一局输赢料不真,
    香销茶尽尚逡巡。
    欲知目下兴衰兆,
    须问旁观冷眼人。
    这首议论色彩分明的诗和那些议论,都有助干我们理解《红楼梦》艺术形式艺术手法的优越性。
     冷子兴和刘姥姥一样,作为贾府兴衰的“旁观冷眼人”,有他们自己的倾向,不可能完全是一个冷眼的旁观者。但是对作者倾向的表现来说,他们的言谈具有旁证般的价值。兴儿在这部小说里的地位,不见得比作为贾府兴衰的见证人的刘姥姥重要。但作为一个“旁观冷眼人”,他也有助于读者了解作者对凤姐的态度。我不喜欢凤姐的原因,包括小说里其他人物对凤姐的态度的影响。不论是作者为了从多方面刻画凤姐形象,还是读者为了全面地认识凤姐,其他人物对凤姐的印象、态度以至议论,都不是有它不多无它不少的东西。
     冷子兴曾用称赞的口气谈到贾琏,也用称赞的口气谈及凤姐。称赞贾琏,也是为了着重称赞凤姐。他说:
    谁知自娶了他令夫人之后,到上下无一人不称颂他夫人的,琏爷倒退了一射之地。说模样又极标致,言谈又爽利,心机又极深细,竟是个男人万不及一的。
    冷子兴对凤姐的看法,和小厮兴儿的看法有显著的矛盾,也和他丈母娘对凤姐的看法不那么一致。可是从凤姐性格的某些方面的介绍来说,他们的评论相互照应和相互补充,对读者认识凤姐性格的整体有益。把他们的话当作凤姐的再现或评价,虽然都是“虽写而未写”的“虚敲旁击之文”,然而作为作者对凤姐的间接描写来读,却是很有表现力的。只要读者仔细分析其他人物对凤姐那些互相对立的看法,这些间接描写有助于读者认识凤姐的全貌。而且作者对凤姐的态度,也曲折地体现在这些间接描写之间。
     任何事物对立着的两个侧面都有主次,一般地说,间接描写对直接描写居于从属地位;间接描写对直接描写,只起配合作用和补充作用;如果把小说当做凤姐评传来读,作者对凤姐的直接描写始终居于主导的地位。在百廿回本里,作者大约一共有八十六回直接让凤姐出场,可见曹雪芹和高鹗,都没有把间接描写看成塑造这个人物形象的最主要的艺术手法。但是,任何人的社会存在,都不是孤立的而是相互联系的。其他人物对凤姐的感觉、印象和判断,都可以成为我认识凤姐的参考和依据。比如凤姐在第三回的首次亮相,黛玉对凤姐的印象,也具备使我间接认识凤姐形象的意义。凤姐还在后院,就发出的笑声,她那“我来迟了,不曾迎接远客”的“马门腔”,当然属于作者对凤姐的直接描写。而它在林黛玉的心理上所产生的影响,虽属于对凤姐的间接描写,我们把它当作凤姐性格的再现来读,不也是很有表现力的吗?对凤姐的表演感到纳罕的林黛玉想道:
    这些人个个皆敛声屏气,恭肃严整如此,这来者系谁,这样放涎无礼?
    黛玉这种感觉和印象,表现了黛玉的机敏。她作为凤姐的“旁观冷眼人”,这种纳罕不只是对她的敏感的直接的描写,而且对凤姐的性格、在荣府的地位,与贾母的关系的描写,虽 然间接,却是很有表现力的。没有两点就无所谓重点,间接描写的作用不可忽视。试想:倘若删掉这样很有表现力的间接描写,凤姐形象还能显得那么活龙活现,还能给读者造成这么深刻的印象吗?
    二 待下人未免太严些个
    实际存在的事物,从一定方面去观察,它本身的确定性,不以观察者的是非观为转移。人们和风姐有各自不同的关系,而且旁观者之间也有立场观点的差别,因而就读者对凤姐的认识来说,一切间接描写的可靠性只是相对的。但是,既然每一事物自身有多面性,人与人的关系有多样性,既然作者与认识对象的关系有复杂性——直接中有间接,间接中有直接,那么,即使人们对凤姐言行的反应是互相冲突的,它们都可以而且应当成为作者和读者认识凤姐的依据。凤姐性格的复杂因素中,当然有基本的与非基本的差别,有主导的与非主导的差别;而且由于人们立场观点的不同,对凤姐性格的复杂因素的认识,完全可能对立。例如她那“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的表现,在黛玉看来是“放诞无礼”的,在某些读者看来,可能看作是凤姐性格爽朗的表现。旁人对凤姐的这种互相对立的反应,不足以改变凤姐性格本身的客观性和确定性。读者可能盲从旁观者的偏见,也可能避免把互相对立的任何一方代替自己的认识,但是不能因此要求小说放弃旁人对某一人物互相矛盾的反应的描写。而且同一旁人的反应本身也充满矛盾,这就有待于读者自己去作分析。冷子兴既说宝玉“淘气异常”,又说宝玉“聪明乖觉”,可见同一旁观者的认识本身也不是单打一的。不论冷子兴对宝玉的偏见多么严重,也不能说那是纯属凭空的捏造;冷子兴对宝玉那“将来色鬼无疑”的流言蜚语也话出有因,谁叫尔宝玉老是替“女儿”说好话呢?但是,除非是和贾政之流一样头脑僵化的读者,才会对这种流言蜚语信以为真。
     事物复杂的相互作用,给文艺创作提供了描写什么和怎样描写的客观条件。比如黛玉讥刺宝钗熟记戏文,偏对宝玉说:“安静看戏罢。还没唱《山门》,你倒先唱《妆疯》了。”敏感而且不惯于掩饰自己的感受的湘云。一听就笑了。作者简练地用了这么几句话,间接地描写出他们几人之间的复杂关系。如今还存在着否认间接描写的观点,正是忽略了相互作用的事物的相互联系的表现吧?只从量而不从质着眼,断定所谓反面人物或次要人物,与所谓正面人物或主要人物的关系,只能是衬托与被衬托的关系,因而为了“突出”后者,就不容许前者在舞台上有较多的活动余地,这种创作原则,根本不符合客观事物的互相作用互相依赖的辩证关系。且不说王熙凤等人的戏虽然很多,并不因此妨碍正面人物贾宝玉等人的“突出”。单说对于周瑞家的这么次要的所谓反面人物的直接描写,何尝妨碍了作为主要的所谓反面人物的凤姐的“突出”。
     凤姐的爪牙周瑞家的,催促刘姥姥快去见凤姐时,说趁凤姐下来吃饭这个空子,“咱们先赶着去。若迟一步,回事的人也多了,难说话。再歇了中觉,越发没了时候了。”这些话对于周瑞家的怎样关心刘姥姥和显示自己十分熟悉主子的心理状态的描写来说,是直接的;而这话对凤姐的性格描写来说,则是间接的。作者对于周瑞媳妇的奴才气的直接描写,这几句话不及在凤姐欺骗尤二姐时她在一旁的帮腔,说她奶奶“只是吃亏心太痴了,惹人怨”那样更有表现力。可是对凤姐的忙碌、骄大等特性的表现,她对刘姥姥说的这句话却很有表现力。如果曹雪芹采用记流水帐的方法,或者空空洞洞,堆积一些“极其忙碌”的形容词来表现凤姐的忙于家务,这种写法虽然是直接的,但远不如这样让周瑞家的这么向刘姥姥说一句话更有表现力,也更适宜干称之为文艺创作。周瑞家的向刘姥姥谈及凤姐,对于冷子兴向贾雨村介绍的凤姐,既有所补充也有所修正。当刘姥姥夸奖其实自己并不熟悉的凤姑娘年轻能干时,周瑞家的对她说:
    我的姥姥,告诉不得你呢。这位凤姑娘年纪虽少,行事却比世人都太呢。如今出挑的美人一样的模样儿。少说些有一万个心眼子。再要赌口齿,十个会说话的男人也说他不过。回来你见了,就信了。就只一件,待下人未免太严些个。
    因为作者重视人物性格和相互关系的特殊点,周瑞家的这个熟悉凤姑娘的下人,比冷子兴那个贾府外面的古董商,说起凤蛆来更带感情,也较全面。她说话的基调是颂扬,却也不免有所抱怨。这婆子较之年轻的兴儿老练得多,她的抱怨显得比兴儿隐晦多了。但对凤姐对“下人”的基本特征,却是一种很出色的间接描写。
    三 水晶心肝玻璃人
    直接与间接,正如正面和侧面,完整与不完整……双方的主次位置和性质都是相对的,可变的,在一定条件下互相转化的,而不是固定不变的。一般地说,直接描写比间接描写重要,但是因为条件不同,有时间接描写要比直接描写重要。第四回中,曾做过葫芦庙小沙弥的门子,向新上任的贾雨村详论“护官符”的重要。贾雨村正在看有关“护官符”的“谚语口碑”,“犹未看完,忽听传点人报‘王老爷来拜’。雨村听说,忙具衣冠出去迎接,有顿饭工夫,方回来……”曹雪芹只点一点四大家族来人干预薛蟠杀人一案,却不明写王老爷对雨村说些什么,而在这前后,大量的篇幅用来写门子关于“护官符”的谈话。这些谈话,对旧门子怎样向新老爷献忠心的描写来说,是直接的,对四大家族那超地方官的强大政治势力的描写来说,是间接的。尽管这种描写是间接的,但对它那不可触犯、咄咄逼人的权势,表现得多么突出。在这里,最能吸引读者,使读者感到震惊的,分明不是直接描写的对象。
    《红楼梦》其他人物对凤姐的感觉、印象以及褒贬,和凤姐形象的整体具备有机联系。比如,姐妹妯娌请凤姐参加她们的诗社,敏感的凤姐说:“分明是叫我做个进钱的铜商。”这话对李纨所引起的反应,是一句既是夸奖又是戏谑的话。作为作者对凤姐性格特征的刻画,怎能认为李纨的这种反应,一定不及直接对凤姐的描写有价值?李纨说:
    真真你是个水晶心肝玻璃人。
    正如李纨说凤姐—“天下人都被你算计了去”那样,李纨这句又褒又贬,褒中见贬,以褒为贬的话语,对于塑造凤姐形象的整体大有作用。
    “攒金庆寿”,是贾母想方设法消磨岁月,也是为了给凤姐增光,或检验凤姐威信的一段情节。“贾母笑着,把方才一席话说与众人听了,众人谁不凑这个趣儿。再也有和凤姐儿好的,有情愿这样的。有畏惧凤姐儿的,巴不得来奉承的。况且都是拿的出来的。所以一闻此言,都欣然应诺”。人们对凤姐的这种既对立又统一的态度,是读者认识凤姐为人的旁证。如果谁要当做“闲文”删去,结果不免有损于凤姐形象的完整。羡慕凤姐而又不那么畏惧凤姐的尤氏,知道凤姐在分金问题上作弊,讨好平儿也就是讨好凤姐,当着凤姐把平儿的分金退回。这时候,尤氏的话说得仿佛很轻松。在读者看来,却深入揭露了凤姐灵魂的丑恶。
    尤氏 平儿,来,把你的收起去,等不够了,我替你添上。
     平儿 奶奶先使着,若剩下了,再赏我一样。
     尤氏 只许你那主子作弊,就不许我作情儿?
     平儿 (只得收了)
     尤氏 我看着你主子这么细致,弄这些钱那里使去。
     使不了,明儿带了棺材里使去。
    尤氏这些笑话也象李纨的笑话那样,间接表现了凤姐对于货币的爱恋。读者从其他人物对凤姐的直接感受而间接感受到凤姐性格的特征,这种写法较之笨拙得不能引起读者思索的直接描写高明得多。可以从其他人物对凤姐的态度看出凤姐的为人。“荣国府元宵开夜宴”也是简练而有力的间接描述。贾母差人邀请亲族赴宴,亲族却不趋奉,荣府只得把大宴改成小宴。
     奈他们或有年迈懒于热闹的,或有家内没有人不便来,或有患病淹缠,欲来竟不能来的;或又有一等妒富愧贫不来的,甚至于有一等憎畏风姐之为人而赌气不来的;或有羞口羞脚,不惯见人,不敢来的;因此,族中虽多女客,来者只不过贾菌之母娄氏带了贾菌来了,男子只有贾芹、贾芸、贾菖、贾菱四个——现是在凤姐麾下办事的—一来了。
     族人们这些多样的对凤姐的态度,写得虽很简略,却能引起读者的深刻印象以至思索;思索为什么只有几个亲信前来捧场,而多数族人却那么憎畏凤姐。这样的间接描写,当成作者对凤姐那飞扬跋扈的作风的褒贬来读,它比任何抽象空洞的论断都要得力。
    四 没有不恨他的
     大多数族人不愿应邀出席元宵夜宴,只说明是因为他们憎畏凤姐,没有说明他们为什么憎畏凤姐。其他章节也很少直接描述凤姐与族人们的接触,可是已经读过凤姐“毒设相思局”等情节的读者,相信他们憎畏凤姐是有原因的。因而读者不会以为“赌气不来”这么简略的描述,只不过是一些空洞的闲话。区别于史料的小说,之所以能使读者信服情节的真实,在于小说所再现的结果,能使读者联想起或想象出、推测出它的原因。一切耐人寻味的艺术形象的产生,一切艺术手法的灵活应用,是作者在不同广度和深度上,抓住了事物内部的因果关系的表现。《红楼梦》里的人物对凤姐有各种态度,他们背后对凤姐的称呼也是五花八门的。而这一切都是不无原因的。正因为曹雪芹掌握了事物的因果关系,所以他描述其他人物心目中的凤姐,形象既生动又丰富,既可信,又有趣。
     正如崇拜神佛的尼姑,不称贾母是老太太,而称呼她是老菩萨;正如对年纪特有兴趣的刘姥姥,把贾母奉承为老寿星;正如尤氏东施效颦,跟着惯于卖乖的凤姐学舌,叫贾母是老祖宗;正如把老祖宗看得高于一切的凤姐,背地里有时称贾母为老封君……人们称呼凤姐,比这些花样还复杂。宠爱风姐的贾母,在不同场合不同情绪状态之下,变换着对凤姐的爱称:“凤辣子”,“有名的泼辣货”,“凤丫头”, “凤哥儿”、“凤儿”,“猴儿”……骂也是爱,称呼的弹性颇不小。有资格拿凤姐来开玩笑的妯娌李纨,当众叫凤姐“泼辣货”,而地位卑下的赵姨娘,当面不得不尊称这个侄儿媳妇是“奶奶”;背地里在马道婆跟前却相反,只把两个指头一伸,称凤姐是“这个主儿”。贾琏讨好“混帐女人”时,他老婆的代称是“使叉婆”,“夜叉星”。下人们当面称凤姐“奶奶”,背地里称“琏二奶奶”, “我们奶奶”,但有时也称“有名的烈货”, “巡海夜叉”,“阎王老婆”。一向被凤姐吓得随时都提心吊胆,却又憋不住一口怨气的兴儿,在“新奶奶”尤二姐面前解除了顾虑,什么“醋缸、醋瓮”都叫出来了。他在尤二姐面前也称凤姐为“我们奶奶”,但看来这不过出于习惯,不是出于对奶奶由衷的尊重。
     单是怎样称呼凤姐,还不足以充分说明凤姐和人们的关系,以及人们对凤姐的种种态度,却也很可注意。乘着酒兴的兴儿,没有预见自己会倒霉,竟敢在尤二姐面前大说奶奶的坏话。例如说凤姐“心里歹毒,口里尖快”;“嘴甜心苦,两面三刀;上头一脸笑,脚下使绊子;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都占全了。”……这小子简直“无法无天”。他还对他奶奶和人们的关系,作了倾向性鲜明的概括:
    如今合家大小,除了老太太,太太两个人,没有不恨他的。
    当然,兴儿的这种概括也有片面性,凤姐协理宁国府,不就是因为贾珍很佩服她,也就是喜欢她才搞起来的吗?贾珍向王夫人搬兵.说“从小儿大妹妹玩笑着就有杀伐决断”。贾珍佩服凤姐这一直接描写,也是对凤姐童年的间接描写。惯干交替地或并行地运用着直接与间接这两种描写手法的《红楼梦》经常这样在塑造同一形象时显出手法的两重性。兴儿对凤姐的憎恨,或贾珍对凤姐的爱慕.都是以他们在经验中对凤姐的认识为依据的,因而作者运用艺术手法没有人工气。兴儿在尤二姐跟前这样抱怨凤姐:“上头一脸笑,脚下使绊子。”这对“阴毒而讨厌”的凤姐来说,正如兴儿说她“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那样,是一种形象的概括。有趣的是:这不仅反映了兴儿挨打受骂的经验,也反映了这个未成年的小厮,在荣府后门和小伙伴们淘气玩耍的经验。同时,也反映了这个劳动人民的子弟朴素的阶级感情,反映了他观察生活的敏锐和细致, 反映了贾府主子与奴隶们之间的尖锐对立。正因为曹雪芹和小说读者,在生活实践中有直接与间接的感受,所以他描写兴儿对“我们奶奶刀背地里的褒贬.虽然未必就是作者有意在用间接描写的手法,但它却可能成为读者认识凤姐的引线以至依据。
    五 那是个有名的烈货
     不止小说这一特殊艺术样式才有间接描写,其他艺术样式例如绘画雕刻,也是能够运用间接描写这种艺术手段的。例如沙漠变良田,这是社会主义的新生事物。画面上只出现防风林带,没有直接出现治沙造林——改造自然的社会主义建设者。然而防风林带是治沙造林的结果,观众也能从防风林带看出它的产生原因。因而是否可以认为,这样的绘画不过是一种没有时代面貌的风景画?是否可以认为,只有直接描写群众怎样治沙造林的情节,才算是反映了社会主义建设呢?如果有人这样认为,那不过是对党的百花齐放文艺政策的抵制,只能给社会主义文艺创作的繁荣造成人为的阻碍。去年看见一幅题名《红太阳光辉暖万代》的绘画,主要画的是一位给小学生作报告的老大娘。她那报告的内容,是忆苦思甜的阶级教育。这样的内容,本来是绘画所难于表达的。但这幅画却把所谓视觉艺术的短处改为长处,明确表达了这样的内容。老大娘正在让小学生们看的东西,是左右两只手所捏着的,翻卷着的两层新衣裳的袖口。这虽无声,却也说出新社会的甜。身边那只破藤筐,象是她过去讨饭的用具,使看画的人联想起她在旧社会的苦难酸辛。这种利用有限的空间现象的具体描写,概括了难于在绘画上加以概括的时间现象。对于新时代的贫农,热爱党的精神面貌的描写是直接的.而那已成过去的阶级剥削阶级压迫的历史遭遇,却没有被这幅绘画直接描写出来。尽管后者只能依靠观者的联想、想象来补充,但它那感人的力量并未因而取消。它虽然没有直接描写老大娘怎样在旧社会受苦受难,怎样在新社会当家做主,但是能够从实际生活的某一侧面着手,作出了感人甚深的具体描绘,有什么理由可以责备它的形象不完整,主题不明确?我曾经响应毛泽东同志向生活学习的号召,试图以瞬间现象的描绘,使人能联想和想象更为广阔的空间,更为长远的时间的现象。这样的尝试虽然只是有了开始而没有作出成熟的成果,但前人和同时代作者的作品,已经足以使人确信,造型艺术和语言艺术虽有不可替换的特殊性,它们之间也有可以互相借鉴的一般性。既然局限性较之小说、戏剧大得多的绘画或雕塑,都可能通过直接描写间接描写写出没有直接出现在视觉上的事物,那么,写小说为了发挥语言艺术的优越性和能动性,突破某种人为的清规戒律,既运用直接描写也运用间接描写,这不违背“革命的文艺,应当根据实际生活创造出各种各样的人物来,帮助群众推动历史的前进”的原则,符合“革命的政治内容和尽可能完美的艺术形式的统一”的要求。
     一切艺术手法的运用,都必须符合“用不同的方法去解决不同的矛盾”的原则。间接描写与直接描写的配合运用,是在艺术上解决这一空间与另一空间的矛盾,这一时间与另一时间的矛盾的有效方法。不能设想,在艺术上割断了事物本身的联系,排斥足以反映这种联系的间接描写,只针对着某一现象作直接描写,就能够获得尽可能完美的艺术形式,算得上用不同的方法解决不同的矛盾。 《红楼梦》对生活的再现,不论是写人物还是写事件,十分自然地把直接描写与间接描写结合在一起的例子是随处可见的。
    如今请了西府里琏二奶奶管理内事,倘或他来支取东西,或是说话,我们须要比往日小心些。……不要把老脸丢了。那是个有名的烈货。脸酸心硬,一时恼了,不认人的。
    这段话对赖升的心理活动的描写,是直接的,对凤姐“一时恼了,不认人的”性格特点的描写是间接的。不论作者是否有意这样间接地写凤姐的性格,作为对凤姐性格的刻画来读,这种不死盯着某一现象作精雕细刻,不拘谨、不呆板的写法,这种完美的艺术形式的形成,是既想当作家却又不解放思想,安于孤立地看待客观事物者所望尘莫及的。
     在《红楼梦》第六十一回的开篇,仿佛不过一场冲突的垫话,有一段值得注意的情节:柳家的半开玩笑地用一些粗野的话骂那看守园门的小厮,对方却不把这当成一种侮辱,却向她提出了“好歹偷些杏子出来赏我吃”的请求。这请求带恐吓性:“你若忘了时,日后半夜三更打酒买油的我不给你老人家开门,也不答应,随你干叫去。”柳氏的答复,分明流露了她对看守花木的婆子们的抱怨。对于宝钗等人“兴利除弊”在贾府下层的影响,这是一种非常生动的间接描写。[1]接着,这小厮和柳氏的对话,当作对贾府统治的腐败的间接描写来读,也是很有趣味的。
    小厮 嗳哟哟,没有罢了,说上这些闲话,我看你老以后就用不着我了,就便是姐姐有了好地方,将来便呼唤着我们的日子也多,只要我们多答应他些就有了。
     柳氏 你这个小猴精,又捣鬼吊白的,你姐姐有什么好地方了?
    小厮 别哄我了,早已知道了,单是你们有内牵,难道我们就没有内牵不成?我虽在这里听哈,里头却也有两个姊妹成个体统的,什么事瞒了我们。
    六 偏又把凤丫头病了
    在鲁迅杂文《迎神和咬人》里,有几句话对我们理解《红楼梦》一书的艺术手法很有启发。鲁迅说: “因为怨恨而至于咬,则被咬者之恶,也就可想而知了。”[2]被统治者“怨恨而至于咬”,是统治者那“被咬者之恶”引出来的结果。从结果可以看原因,所以《红楼梦》写凤姐之恶,也是借助于其他人物对她怨恨的描写体现出来的。正如荣府豪奴之恶,可以从刘姥姥眼中看出——“只见几个挺胸叠肚,指手画脚的人,坐在大板凳上说东谈西”——那样,凤姐之恶,是从兴儿以至赖升等人眼中看出来的。
     凤姐和人们的关系有复杂性。凤姐之恶,不只间接反映在憎恨她的人物的心目中,有时,也反映在喜欢她的人物的心目中。
     平儿基本上喜欢凤姐。她对凤姐的态度,借“爱而知其恶”的话来说明也行。但平儿对凤姐之恶,并不是象兴儿那样把她当成坏事看待的。平儿为了给凤姐树立威信,所以要为替凤姐管家的探春树立威信。但她为了间接给自己的主子树立威信,反而直接以凤姐之恶来安慰探春。或者,直接用凤姐之恶来恐吓不服探春控制的众媳妇。针对吴新登媳妇不服探春控制的问题,平儿利用可以用来吓人的凤姐的威风,这样对探春和众媳妇说:
    他有这一次,管包腿上的筋早折了两根。
     姑娘别信他们,那是他们瞅着大奶奶是个菩萨,姑娘又是个腼腆小姐,固然是托懒来混。
     你们只管撒野,等奶奶大安了,咱们再说。
     平儿这些话,和她指责不看情况就向探春回事的媳妇,说“你忙什么?你睁着眼看见姑娘洗脸,你不出去伺候着,先说话来,二奶奶跟前,你也这么没眼色来着?姑娘虽然恩宽,我去回了二奶奶,只说你们眼里都没姑娘,你们都吃了亏可别怨我”一样,既是用来描写平儿的,也是用来写凤姐的。平儿这些话,使读者仿佛亲眼看见没有出场的凤姐,正在压迫奴隶的那种狰狞面孔。
     人们和凤姐的关系不同,因而各人对凤姐的态度也有所不同。老地主婆贾母对凤姐的态度,和兴儿“一辈子不见他才好呢”的态度相对立,贾母仿佛任何时候都离不得凤姐。在中秋赏月那回书里,很生动地表现了贾母对凤姐的态度。贾府接近“食尽鸟投林”的衰败时期,甄家获罪抄家的消息,使贾母“心里不自在”。中秋赏月,贾母为了冲淡贾府阴郁的气氛,反复提到“团圆”,找理由鼓舞大家高兴。大家知道应当表示高兴,只好故意显得高兴。但是人们硬挤出来的高兴,更显得节日气氛的凄凉。这时,已经感到凄凉的贾母,当众念叨经常使她高兴的凤姐:
     ……偏又把凤丫头病了。有他一个人在这里说说笑笑,还抵得十个人的空儿。可见天下事,总难十全。
     其实,这天晚上凤姐即使能够出场,贾母的愿望未必不会落空。比中秋赏月要早二十二回的元宵夜宴,凤姐直接出场时的表演,早已露出过“散”的预感。贾府内外的形势有了显著变化,凤姐挽回不了贾府即将失去的繁华。虽说她一贯能说会道,在贾府大势已去的中秋夜,凤姐未必能够作得出比尤氏高明的表演。尤氏给贾母说笑话,表演很不高明,贾母假装欣赏尤氏的笑话。这样的情节,更能使读者感到贾府的凄凉,也更能使读者联想到凤姐那些行之有效的巴结贾母的出色的表演。因而可以认为,这段直接在写贾母和尤氏的情节,也是间接在写凤姐在贾母心目中的重要。直接描写贾母怎样念叨她的凤丫头出场而不可得,很自然地使读者感到贾府“树倒猢狲敞”的恶运的临近。
    七 这说的就是奶奶府上了
    贾母、尤氏或其他人物对凤姐的态度,这些对凤姐以及贾 府形势的间接描写,虽为读者认识凤姐以及贾府所需要,但这 一切在读者的认识过程中,有待于自己的分析和综合。分析和 综合的过程与结果如何,与读者的立场、观点、态度、方法有密 切联系。读者判断错误,作者不能为读者承担责任。
     如今,竟然有人说“很明显,王熙凤是新生事物”,说她 的特点是“生气勃勃的,是革命者,是先进者……”这种判断所根据的,原来是周瑞家的说过的话:“年纪虽少,行事却比世人都大”。这样的判断,周瑞家的可能感到高兴,她万料不到自己的眼光这么高明,竟能在两百年后引起这么强烈的共鸣。不过,《红楼梦》作者未必也会因此感到高兴。他那里会 料想得到。在两百年后,他所着力抨击的,恃才弄权,为非作歹的凤姐,竟会一步登天,成了新生事物的代表者。任何读者的认识都不免带主观性,他自己的艺术趣味和认识能力都要起 作用,绝对意义的“旁观冷眼人”并不存在。但这些复杂情况 不能改变认识对象——艺术形象——的确定性;周瑞家的议论凤姐,可以引起读者产生不同的认识,但是为了给凤姐翻案,而从周瑞家的歌颂凤姐的话里去寻找根据,结果不免落空。
     作为帮助读者认识凤姐的引线和根据,其他人物对凤姐的议论当然不可忽视。但是,只有当它和关于凤姐行为的直接描写对得上号时,间接描写才是有价值的。如果小说没有描写凤姐怎样把大量的精力用来讨好贾母,兴儿对凤姐的议论——“只一味哄着老太太、太太两个人喜欢”——就不过是一种谣言,薛姨妈对凤姐的称赞也毫无根据。关于凤姐讨好贾母的行为的直接描写,深刻揭露了自大狂的凤姐性格的复杂性。作为人与人的关系的细节,凤姐巴结贾母的行为,显示着她那唯我独尊与逢迎拍马这两点的对立统一。她直接抬高贾母,就是间接抬高她自己。称赞凤姐孝顺的薛姨妈,和凤姐抬高贾母的行为也有共性。她抬高凤姐,就是在抬高自己。仅就凤姐善于抬高自己的行为来说,她的确是“年纪虽少,行事却比世人都大”的“青年”。但是即使有薛姨妈的称赞,那“进步”二字也实在担戴不起。作为间接描写,兴儿的议论和薛姨妈的议论相对立。两人对凤姐的不同反映和对于凤姐的直接描写,在认识价值方面不是可以等同的。
     笔法上有所谓“双管齐下”的《红楼梦》,常常是直接描写与间接描写同时运用。在第十六回,也有一段具备着这种双重性的对白。
    凤姐 ……说起当年太祖皇帝仿舜巡的故事,比一部、书还热闹。我偏没造化赶上。
     赵嬷嬷 嗳哟哟,那可是千载希逢的。那时候我才记事儿。咱们贾府正在姑苏扬州一带,监造海舫,修理海塘。只预备接驾一次,把银子都花的消海水似的。说起来
     凤姐我们王府,也预备过一次。那时我爷爷,单管各国进贡朝贺的事。凡有的外国人来,都是我们家养活。粤闽滇浙所有的洋船货物,都是我们家的。
     赵嬷嬷 那是谁不知道的?如今还有个口号儿呢,说“东海少了白玉床,来请江南王”。这说的就是奶奶府上了。
    凤姐和赵嬷嬷眷恋四大家族昔日昌盛的闲谈,对于惯好自我吹嘘和得意忘形的凤姐与仰人鼻息和卖弄老资格的赵嬷嬷的性格描写是直接的,对于封建统治者怎样劳民伤财的描写来说,却是间接的。这一席谈话和贾府“树倒猢狲散”的未来,和“哭向金陵事更哀”的凤姐的未来,在认识上具备一种对照意义。和作为“旁观冷眼人”的冷子兴的演说相比较,这些直接描写重要得多。可见作为认识凤姐的依据,间接描写的重要性也是相对的。
    [1]柳氏啐道:“发了昏的,今年不比往年,把这些东西都分给了众奶奶了,一个个的不象抓破了脸的,人打树底下一过,两眼就象那黧鸡似的,不许动他的果子。昨儿我从李于树下一走,偏有一个蜜蜂儿往脸上一过,我一招手儿,偏你那好舅母就看见了,他离的远,看不真,只当我摘李子呢,就屄声浪嗓喊起来说,又是还没供佛呢,又是老太太、太太不在家,还没进鲜呢,等进了上头,嫂子们都有分的。到象谁害了馋痨,等李子出汗呢?叫我也 没好话说,抢白了他一顿,可是你舅母姨娘两三个亲戚都管着,怎不和他们要的,到和我来要?这可是仓老鼠和老鸹去借粮,守着的没有飞着的有?”
    [2]鲁迅:《迎神和咬人》,《鲁迅全集》第5卷,第605页。
    原载:《论凤姐》
    
    原载:《论凤姐》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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