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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波和潜流——关于《红楼梦》的艺术结构的笔记

http://www.newdu.com 2017-10-29 中国文学网 王西彦 参加讨论

    《红楼梦》所描写的,虽然只是金陵四大家族中的贾家的衰败史,只是发生在贾家宁、荣两府高墙内的大小事变,对四大家族中的其他三家,只有薛家因它寄居在贾府,有了较多的描写,关于史家和王家则仅附带地提到;但贾府既是“赫赫扬扬,将近百载”的望族,而且究竟也包括着宁、荣两府,它的衰败过程更呈显出一种“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的复杂景象,所以作品的规模宏大,篇幅浩瀚,使得有的研究者不禁称之为“一个森林,一个海洋”。
     曾经有人作过计算,《红楼梦》里面一共写了四百三十一人,其中男的二百三十二个,女的一百八十九个;另一个计算则是四百四十八人,其中男的二百三十五个,女的二百十三个。在研究工作里,计算人数当然不是最重要的,但从人数的众多上,也就可以说明关系的复杂和事件的纷繁。在第六回描写刘姥姥初进荣国府时,不是连作者也说:“按荣府中,一宅人合算起来,人口虽不多,从上至下,也有三四百丁,事虽不多,一天也有一二十件,竟为乱麻一般,并没个头绪可作纲领”吗?要写出这样一个贵族世家的衰败过程,首先碰到的就是个情节安排的问题;用写作术语说,就是作品的结构问题。第十七回写贾政带着众清客和贾珍、宝玉进入工程告竣的大观园,一行人从正门穿径入洞,过池越亭,一会儿是一片茏葱的林木,一会儿是插空的飞楼,刚穿过一道曲折的游廊,眼前忽然又是一座斜阻的青山,有时要攀藤抚树,有时却只需信步而行,一路之上,或“萝薜倒垂”,“桃杏遮天”或“崇阁巍峨”,“玉兰绕砌”,“或清堂,或茅舍,或堆石为垣,或编花为牖,或山下得幽尼佛寺,或林中藏女道丹房,或长廊曲洞,或方厦圆亭”,真是所谓“天上人间诸景备”,使得“半日腿酸”的贾政等人急切想找个可供歇息的院落;可是,一径引入,又是一番,诸如“粉墙环绕,绿柳周垂”和“几本芭蕉”、“一颗西府海棠”之类的景色,几间房内,也“收拾的与别处不同”,四面都是雕空玲珑的木板和名手镌镂的花样,令人惊叹。
     原来贾政等走了进来,未到两层,便都迷了旧路,左瞧也有门可通,右瞧又有窗暂隔,及到了跟前,又被一架书挡住,回头再走,又有窗纱明透,门径可行;及至门前,忽见迎面也进来一群人,都与自己形相一样,都是玻璃大镜相照;及转过镜去,益发见门子多了。贾珍笑道:“老爷随我来,从这门出去,便是后院,从后院出去,倒比先近了。”说着,又转了两层纱厨锦槅,果得一门出去,院中满架蔷薇;转过花障,则见清溪前阻。众人咤异:“这股水从何而来?”贾珍遥指道:“原从那闸起,流至那洞口,从东北山坳里引到那村庄里,又开一道盆口,引到西南上,共总流到这里,仍旧合在一处,从那墙下出去。”众人听了都道:“神妙之极!”说着,忽见大山阻路,众人都道迷了路了,贾珍笑道:“随我来。”仍在前导引。众人随他直由山脚边忽一转.便是平坦宽阔大路,豁然大门前见。众人都道:“有趣,有趣!真搜神夺巧!”于是,大家出来。……
     不用说,作者几乎采用一整回文字来描写这个新落成的大观园,是在揭露贾府穷奢极侈的豪华生活,展开人物活动的场面;但是,如果我们借用他自己的描写来形容《红楼梦》的艺术结构,是不是也可以说明作者高明的手腕和深湛的匠心呢?当我们阅读这部规模宏大、篇幅浩瀚的巨著时,是不是也会和贾政等人那样时时感到情节安排的新奇神妙呢?
     《红楼梦》的艺术成就自然是多方面的,它的复杂而又和谐的结构,也是一个值得我们探讨的重要方面。
     文学艺术既是社会生活的反映,用来表现生活内容的艺术技巧,自然是服从生活内容的需要,为生活内容服务的。就《红楼梦》这样的长篇巨制说,怎样把众多的人物和由这些人物的活动所构成的丰富的社会生活组织在一个完美的艺术结构里,便能鲜明地表现出人物的性格,表现出他们之间的矛盾冲突,从而深刻地传达出社会内容,要求着作者高度精确的构思;而且,从这种构思,可以看出他研究、分析、认识生活的思想深度,他在从先后提炼写的题材时采取的角度,他对待自己所描写的人物的态度,自然也包括他在艺术锻炼方面所达到的高度。而在艺术锻炼方面,还不能脱离历史所提供的艺术方法的积累。
     不是曾经有过这样的研究者,在谈论《红楼梦》的传统性时,列举了《庄子》、《离骚》、《左传》、《史记》、乐府诗词、以至于《西厢记》、《水浒传》、《西游记》和《金瓶梅》等几乎“全部包括中国古典文学”吗?把《红楼梦》所承受的历史渊源推得这样广泛而深远,也许是太无边无涯了,但《红楼梦》在艺术结构方面的特色,的确达到了中国章回小说的最高成就。中国的古典长篇小说,如《水浒传》和《西游记》等,是从说话人的“话本”发展而成的,所以保留着明显的民间说话艺术的特色——为了克服时间的限制和吸引听众的兴趣,除了刻意的渲染和夸张,还不得不把故事情节和人物性格,作比较集中的描叙和刻绘。这就是为什么象《水浒传》和《西游记》那样的作品,它们的结构都采用单独的故事和人物相互串连的形式,因而不仅比较简单,有时甚至在手法上显得重复、雷同。《红楼梦》是在这些作品已经达到的基础上的新创造,它一方面承受了它们的传统,另一方面更对它们的传统作出了明显的突破,把古典长篇小说的艺术推到一个新的高峰。从这里,既显示出历史所提供的艺术方法的积累,更显示出作者高超的艺术才能和刻苦的艺术锻炼。这只要看一看某些和《红楼梦》同时产生或晚于它的长篇小说,就可以知道的。
     《红楼梦》描写的,是金陵四大家族的首席代表贾家的衰败史。作品问世后,曾经有人详细计算它所描写的年份,从故事起头的己酉年到贾母死、宝玉出走的丙辰年(雍正七年,1729——乾隆元年,1736),就一百二十回而论,共计八年;单是曹雪芹原作前的八十回,只有六、七年[1]。要在这样短暂的时间里,描写贾家宁、荣两府的衰败过程,在作品的艺术结构上,自然需要高度的集中和概括,需要故事情节具有十分充分的代表性和典型性。我们阅读《红楼梦》时,看到发生在贾府高墙内的矛盾冲突,层出不穷,大小事故,纷至沓来,简直令人处于应接不暇的境地,却又显得自然,和谐,合情合理,几乎使你完全没有重复、雷同或穿凿、造作的感觉。在《红楼梦》里,故事情节的发展?前后呼应,明暗交错,从容不迫,跌宕多姿;人物的性格也是逐渐得到丰富,增加色彩,一次又一次地显示出他们灵魂的奥秘,加深读者的印象。这些方面,在中国的古典长篇小说里,都是最突出,达到了最高的造诣的。读过“脂砚斋”评语的人,总不会忘记评语里不断出现对这方面的赞叹:“事则实事,然亦叙得有间架、有曲折、有顺有逆、有映带,有隐有现、有正有闰,以至草蛇灰线,空谷传声,一击而鸣,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云龙雾雨,两山对峙,烘云托月,背面傅粉,千皴万染诸奇,书中之秘法亦复不少”;“《石头记》用载法、岔法、突然法、伏线法、由近渐远法、将繁改简法、重作轻抹法、虚献实应法,种种诸法,总在人意料之外,且不曾见一丝牵强,所谓信手拈来无不是是也”;等等。这类说法,虽然并不十分确切,甚至似是而非,有的也不是专指艺术结构而言,但至少可以说明,在《红楼梦》的最初读者中间,就曾有人注意并且赞赏这方面的特色和成就。而在稍后,更有人对《红楼梦》的结构层次划分段落,加以说明[2],简直可以说是一种专门的分划研究了。
     正因为《红楼梦》描写的是金陵四大家族的首席代表贾家的衰败史,它的艺术结构,当然要服从这个总目的。作者把宁、荣两府作为自己的描写对象,而且把四大家族中的薛家也纳入自己的描写范围,就是为了在较大的规模上用更广阔的生活图景来反映这个封建贵族世家的衰败过程。在《红楼梦》的研究者中间,在讨论这部巨著的艺术结构时,有人认为,作品的故事情节有两条线索,即所谓“主线”和“副线”。例如肯定贾宝玉和林黛玉的叛逆性格和他们的爱情、婚姻以及生活命运的悲剧,是作者所要描写的“主线”;而他们所生活的这个封建贵族家庭的日趋崩溃瓦解的形形色色,只能算是“副线”。这两条故事线索,错综地交织起来,相互辉映地展开着,而“副线””又决定着“主线”的发展和结局,构成“主线”的背景——因为越是要挖掘两个青年叛逆者惨遭败北的社会原因,就越要广泛地揭露封建贵族阶级的腐朽和衰落。这种以贾宝玉和林黛玉的叛逆性格和爱情悲剧作为“主线”,却以贾府这个封建贵族家庭的衰败作为“副线”的说法,给我们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曹雪芹在写作《红楼梦》时,究竟是把贾宝玉和林黛玉的叛逆性格和爱情悲剧放在主要地位,只是因为要写这两个贵族青年男女的悲剧,才写到他们所生活的贾府这个封建贵族家庭的呢,还是把贾宝玉和林黛玉的悲剧命运,作为贾府这个封建贵族家庭崩溃瓦解过程中的重要现象来描写的呢?也就是,作者所以要如此广泛地揭露封建贵族阶级的腐朽和衰落,只是为了挖掘叛逆者悲剧命运的社会原因呢,还是在揭露封建贵族阶级面临崩溃瓦解所表现出来的种种腐朽现象时,也就挖掘出叛逆者悲剧命运的社会原因呢?自然,这也不只关系到《红楼梦》的艺术结构的问题,但在讨论艺术结构时,不能不先作出符合实际情况的回答。
     不错,在《红楼梦》的开卷第一回里,作者曾经表白自己所以要写这部作品,是为了“觉其行止见识,皆出于我之上”的裙钗女子,为了“使闺阁昭传”,“其中大旨谈情”,还说了个绛珠仙子因酬报神瑛侍者灌溉之德而向他还泪的故事,使得有些刻意掩盖作品的社会内容和政治意义的“红学家”们,把《红楼梦》说成只是“记述当日闺友闺情”的“闺阁庭帏之传”,只是为了“感叹自己身世”、“隋场忏悔”和给“十二钗作本传”而写的。其实,就在这开卷第一回里,作者更说了“上面虽有指奸责佞、贬恶诛邪之语,亦非骂世之旨;及至君仁臣良、父慈子孝,凡伦常所关之处,皆是称功颂德,眷眷无穷”以及“此书不敢干涉朝廷”、“毫不干涉时世”之类的话,看起来更可以作为“大旨谈情”的根据。可是,也就在这同一回里,作者不是还说了个住在葫芦庙旁的乡宦甄士隐女儿失踪和房屋被烧的故事吗?不是还由此引出一个跛足道人唱了一首《好了歌》,本是有宿慧的甄士隐又给《好了歌》作了解注吗?不是还写了寄居在葫芦庙里的穷儒贾雨村看中了甄家撷花的丫环,写了甄士隐从贾雨村所吟诗句看出这个穷儒的“飞腾之兆已见”,而且在甄士隐随同跛足道人“飘飘而去”后,甄家的丫环听见街上喝道之声,“只见军牢快手,一对一对的过去,俄而大轿内抬着一个乌纱猩袍的官府过去”,原来贾雨村果然当上了府太爷,“飞腾”了吗?如果作品只是为了“使闺阁昭传”,为了“谈情”,为什么还要写上这些和“谈情”实在没有太大关系的情节呢?
     在跛足道人所唱的《好了歌》里,特别是甄士隐给《好了歌》所作的注解里,表达的完全是一种世事无常、盛筵必散的观念。“古今将相在何方?”还不只剩着“荒冢一堆”吗?无论是金银、姣妻、儿孙,这些胜过神仙的好东西,不只是一连串的虚幻吗?“当年笏满床”和“曾为歌舞场”的显贵豪华,不是变成“陋室空堂”和“衰草枯杨”了吗?原来“金满箱”,“银满箱”的富翁,和“训有方”、“择膏粱”的公子小姐以及“嫌纱帽小”的官吏们,不是转眼败落成为乞丐、强盗、娼妓和囚徒了吗?“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又有什么意思呢?在这里,“疯狂落脱,麻覆鹑衣”的跛足道人和败落到“贫病交攻,渐渐的露出那下世光景来”的乡宦甄士隐所流露的宿命虚无观点,正反映出封建地主阶级濒临崩溃瓦解时期的悲观绝望的情绪。我们只要把跛足道人的《好了歌》和甄士隐的解注,联系第二冷子兴演说荣国府时对宁荣两府萧疏景象的惋叹,第五回宁、荣二公的幽灵为了“运终数尽”向警幻仙子的嘱托和第十四支“红楼梦曲”所唱的“家业凋零”、“金银散尽”、“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等语句,第十三回秦可卿去世时给王熙凤“树倒猢狲散”的赠言,已经可以清楚地看到《红楼梦》的主旨究竟是什么了。
     当然,问题不只在开卷第一回里作者显然是为了应付当时严酷的政治环境的表白,也不只在《好了歌》和解注等等所表达的那种世事无常、盛筵必散的观念和悲观虚无的情绪,更在整部作品的实际描写,在那篇幅浩瀚的描写所揭示的广阔的生活内容。在《红楼梦》里,作者的确是把很大部分甚至是主要篇幅用在关于贾宝玉和林黛玉的悲剧遭遇的描写上的,发生在贾府高墙内的矛盾冲突和大小事故,也的确有很大部分是环绕着这两个青年男女的叛逆性格和爱情纠葛而展开的。可是《红楼梦》虽然主要描写贾府高墙内的矛盾斗争,但作者的笔触,也往往伸到了贾府高墙以外,例如薛蟠的强夺香菱和打死冯渊,王熙凤的弄权铁槛寺和由她制造的张金哥的惨剧,贾雨村的贪赃枉法和浮沉升迁,在高鹗续书里更写到贾政的外放江西粮道和听任“恶奴”敲诈,等等,和贾宝玉、林黛玉的悲剧遭遇又有什么密切关系呢?即使就描写贾府高墙内的矛盾斗争的情形来说吧,作品既已把荣国府作为主要描写对象,却又同时描写了宁国府,描写了秦可卿的丧事和贾珍、贾蓉父子的胡作非为,等等,恐怕也不能说完全是为了贾宝玉和林黛玉的悲剧遭遇吧?刘姥姥的几次进荣国府,总不能不算是作品的重要结构了’,和贾宝玉、林黛玉的悲剧遭遇的关系,并不十分密切。还有贾赦的强夺古扇和谋纳鸳鸯,探春的兴利除弊,贾琏的偷娶尤二姐,王熙凤的放债和大闹宁国府,不都是脍炙人口的情节吗?好象也并不是为了贾宝玉和林黛玉的悲剧遭遇而设计的。特别重要的是,作品中象元妃省亲、抄检大观园和续书中查抄宁国府这样的大场面和大波浪,不都是和贾宝玉、林黛玉的悲剧遭遇很少关系吗?……
     上面举出的种种实例,都可以证明,把贾府这个封建贵族家庭的崩溃瓦解过程的形形色色看作是一条“副线”,只是作为贾宝玉和林黛玉的悲剧遭遇这条“主线”的背景而存在的说法,是不符合作品的实际描写的,自然也就不能作为谈论《红楼梦》的艺术结构的依据。在《红楼梦》里,贾宝玉和林黛玉的爱情悲剧是贾府衰败史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整个作品是一个浑然的整体。
     《红楼梦》是一部还没有完成的作品,在前八十回里,也还留着尚在“增删”过程中的痕迹。但即使情形是这样,我们也可以看出作者在刘姥姥初进荣国府以前——他把这个情节作为描叙贾府种种事变的“头绪”——颇费匠心地设计了五个章回,作为序幕。只有肯定《红楼梦》所描写的是四大家族的首席代表贾家的衰败史,才能理解作者设计这长达五个章回的序幕的用心和意义。
     关于开卷第一回描写绛珠仙子向神瑛侍者还泪的故事,我们前面已经提到过了,那自然是因为贾宝玉和林黛玉的悲剧遭遇是贾府衰败过程中的重要现象,也因为用“大旨谈情”来掩盖“干涉时世”;更重要的是乡宦甄士隐和穷儒贾雨村的故事,作者通过这两个人物的升降浮沉,特别是跛足道人的《好了歌》和甄士隐的解注,表达了在当时的政治环境下,一方面是封建统治阶级内部的急剧分化,幻变无常;另一方面却是“水早不收,鼠盗蜂起,无非抢田夺地,民不安生”,因此官兵剿捕,使得象甄士隐这样的败落乡宦难以在自己的田庄上安身。这样,就把贾府的衰败和当时的社会、政治背景联系起来了。到了第二回“冷子兴演说荣国府”,就通过这个和贾雨村是旧相识的古董商的嘴巴,对贾家的世系、成员,以及叛逆者贾宝玉的“乖僻”性格,特别是他和父亲贾政两代人之间的矛盾冲突,作了一番介绍,预告了这个贵族世家的衰败趋势。接着,在第三回里,又由贾雨村把另一个叛逆者林黛玉送进贾府,并通过进京投亲的贵族少女的眼睛,展览了贾府的豪华生活和几个人物——特别是年轻的女主子王熙凤——的形象性格。第四回介绍了四大家族中的薛家,把薛宝钗这个以被“择为公主郡主之入学陪侍,充为才人赞善之职”为人生理想的皇商的女儿送进贾府,使展开在贾府高墙内的两种思想、两种社会力量的斗争,阵容进一步分明。第五回的“贾宝玉神游太虚境,警幻仙曲演红楼梦”,作者以宿命观点和虚无思想预告了贾府众多青年女性的命运,预告了贾府“忽喇喇如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运终数尽”的景象。……
     就在介绍薛家的第四回里,在描述“呆霸王”薛蟠的倚财仗势、把打死人命视为儿戏和酷吏贾雨村的徇情枉法、胡判乱断时,作者通过一个曾是葫芦庙里小沙弥的门子向贾雨村献策,说出了“皆是本地大族名宦之家的俗谚口碑”的“护官符”。就是这张护官符,反映出当时政治的黑暗和官场的腐败,封建世家豪族彼此的依赖关系,以及在这种情形下一般势
    弱者一—更不用说贫苦百姓——的受屈;更揭露了四大家族中薛家的发家史;贾家的充当豪亲恶戚的庇护所,以及它和那个因贾家和王家之力才得补升应天府的酷吏贾雨村之间的丑恶交易。
     正因为这样,由于在封建统治阶级中间,上下左右,都存在着这种四通八达的“血缘关系”,所以,《红楼梦》所描写的贾家一一自然也写到了薛家和其他两家——的衰败史,在当时历史已到临转折点的背景下,能成为濒临瓦解的封建社会的巨幅历史风俗画。
     在第六回以刘姥姥初进荣国府为“头绪”展开对贾府种种事变的描叙后,到第二十三回贾宝玉随众姊妹搬入“花摇绣带,柳拂香风”的大观园居住,在这近二十回的篇幅里,虽然也写了“贾宝玉奇缘识金锁,薛宝钗巧合认通灵”和“意绵绵静日玉生香”、“林黛玉俏语谑娇音”那样关于爱情生活的情节,但作者绝大部分的笔墨仍是用在揭露贾府的豪奢生活和内部矛盾上面。就在这部分篇幅里,写到了秦可卿的病和死,王熙风的“毒设相思局”、“协理宁国府”和“弄权铁槛寺”,也写到了花袭人的两次规劝贾宝玉,就是“良宵花解语”和“娇嗔箴宝玉”。这些都是《红楼梦》里很著名的章节。贾宝玉神游太虚幻境看“金陵十二钗正册”时,在“画着高楼大厦,有一美人悬梁自缢”的那幅画的判辞上,有“漫言不肖皆荣出,造衅开端实在宁”两句,指的是“淫丧”的秦可卿,说明贾府的衰败,实际肇端于宁国府。颇有意思的是,作者在揭露贾府的腐朽丑恶时,特别描写了宁、荣两府的两个年轻女主子——因淫乱而致丧生的秦可卿和穷凶极恶的王熙风。关于秦可卿淫乱生活的描写可能是在作品的修改过程中删掉了,但毕竟保存着贾珍“尽我所有”为她大办丧事的场景。王熙凤是荣国府的女主子,她的热衷于弄权却开始于“协理宁国府”。花袭人的两次规劝贾宝玉,主要的也是要他好好读书上进,“教老爷少生些气”,不可乱说“混话”,不再“毁僧谤道,调脂弄粉”,都是有关贾府气运的事。从这种种安排看,怎么能说《红楼梦》里有关贾府的败落的描写,只是贾宝玉和林黛玉的悲剧遭遇的背景呢?
     自然,在这部分的篇幅里,最吸引读者注意的,除了秦可卿的丧事,还有元妃归省的盛典。关于秦可卿丧事的描写,既暴露了宁国府男女主子都是一群衣冠禽兽,四大家族首席代表的贾家已经腐烂到了怎样不堪的程度,更通过这场丧事,展览了这个贵族世家的穷奢极侈的胡作非为。作者特地在这个场景里,设计了秦可卿向王熙凤托梦的情节,使死者的幽灵对那个“脂粉队里的英雄”说出了“月满则亏,水满则溢”的道理,预告了即将来临的“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的非常喜事不过是“瞬息的繁华,一时的欢乐”——“赫赫扬扬,已将百载”的贵族世家已经到了“盛筵必散”的关头。紧接着,作品就用“才选风藻宫”、 “试才题对额”和“贾元春归省”等三个章回的篇幅,集中地描写了这场“繁华”和“欢乐”的盛典,把贾府推到了秦可卿在托梦时所说的“登高必跌重”的境地。
     关于元妃省归盛典的描写里,包含着非常丰富的内容,在更大程度上展览了这个贵族世家的穷奢极侈的同时,又揭露了封建礼教和亲属关系的极端虚伪,残酷,等等。从艺术结构的角度看,特别富于匠心的,是大观园的作用。自贾政生辰那天得到元春晋封为凤藻宫尚书的喜讯,贾府接着就忙于省亲别院的修建,盖成一个“天上人间诸景备”的园子。园内工程刚一告竣,作者先设计了那个“试才题对额”的场面,不但描绘了园子里富丽豪华的楼阁和无所不备的花卉藤萝,尤其是描绘了贾政和他们清客们鄙俗不堪,却又要附庸风雅的面目,描绘了贾政和贾宝玉父子之间无处不存在的矛盾冲突。到了元春归省时演完那一场看起来隆重非凡,实际上却是滑稽悲剧以后,贾府里的人们还没有从力倦人疲的状态里喘过气来,六宫都太监夏忠又来荣国府传达元妃的渝旨,“命宝钗等只管在园中居住,不可禁约封锢;命宝玉仍随进去读书。”这样一来,在大观园这个“花柳繁华”的“女儿国”里,就有了一个使贾宝玉这唯一的男性能混迹其间的机会;也只有在这样的情况下,逃避了父亲贾政的严格约束,贾宝玉的叛逆性格才有了自由发展的空隙;而且,在距离较近的怡红院和潇湘馆里,他和林黛玉的爱情关系也才有充分滋长的土壤。尤其是大观园这个独特的天地,更给急剧败落的贾府提供了一个集中矛盾、酿造悲剧的绝好场所。
     因此,我们不妨说,《红楼梦》里关于元妃归省的设计和描写,是一个显示作者深刻的观察和独特的构思的典型事例。
     元妃归省的盛典一过,贾府就从高处往下跌,败象就逐渐显露,终至成为不可掩饰了。如果把这种难以挽回的趋势比作一道河流,那么,在它向前流淌的过程中,自然会有曲折,有支流,甚至有由支流沟通着大小湖泊;更会有静静的回流,深深的潜流,以及由它们汇合、冲击而成的大波恶浪。
     秦可卿的丧事和贾元春的归省,在贾府生活的河流里,自然是两场壮阔的波澜;接着出现的,却是一些接连的回流和潜流。身边的大丫环花袭人回家去了,百无聊赖的贾宝玉就拉着小厮去看望了她;这个忠心耿耿的丫环趁机编造了个家里要给自己赎身的谎,对他的种种“放荡弛纵,任情恣性”的行为,狠狠地规劝了一场。同是这位性情乖张的贵族公子,又跑到林黛玉的房子里去,对她讲了个耗子精偷香玉的故事,听起来好象是骂,实际上却是赞了她,结果引出薛宝钗的一通讥刺。庶出的贾环在薛姨妈家里和小丫环莺儿玩骰子,输了钱又赖,受到哥哥贾宝玉的几句劝告,回到自己屋里正在挨生母赵姨娘的啐骂,刚好给窗外的王熙凤听见了,狠狠地批评了赵姨娘一顿,不许她这个当姨娘的母亲教导当主子的儿子。原是到潇湘馆去找林黛玉的薛宝钗,看见贾宝玉先进去了,她抽身回来去追逐一只大如团扇的玉色蝴蝶,却在滴翠亭外听到了里面两个小丫环的谈话,她就使了个“金蝉脱壳”的法子,故意装出追赶林黛玉的模样,把那两个小丫环的疑忌转嫁到林黛玉身上去。诸如此类的事故,看起来很细小,却无一不是贾府生活里的回流和潜流,都和壮阔的波澜相连接,相沟通。但就在这些回流和潜流之间,也还有几个和随后爆发的一场轩然大波有更直接关系的小波小浪。前面不是发生过贾宝玉劝告贾环和王熙凤不许赵姨娘教导儿子那样的事情吗?贾宝玉和贾环兄弟二人嫡庶之别,所造成的矛盾,在随后发生的贾环借故用热蜡油烫伤贾宝玉一事中有了发展,终至酿成了赵姨娘串通马道婆使用魇魔法害死凤姐和宝玉的事件,把个荣国府闹得天翻地覆。待到这场惊慌过去了,贾宝玉脸上的疮痕平服了,他又做出结交蒋玉菡并互赠信物和向金钏儿口里送香雪润津丹的两件事来。谁知道结交蒋玉菡的事情被忠顺王府的长史官所告发,金钏儿以“教坏”“好好的爷们”的罪名被王夫人撵走后投井自杀,再加上贾环趁机在贾政面前进了几句谗言,一场在贾府的衰败史上起重大影响的轩然大波就爆发了,那就是第三十三回的“不肖种种大承笞挞”。
     贾政毒打贾宝玉,是贾府统治阶级内部父子两代人不可调和的矛盾,第一次以十分剧烈的形式表现出来的面对面的冲突。他们父子之间的矛盾,是封建正统和叛逆之间的矛盾;而宝玉的挨打,则是当时尚占统治地位的封建势力对叛逆者的无情镇压。就在于这场使得贾政眼睛发红、王夫人放声大哭、贾母也伤感下汨的轩然大波里,不但贾府这个贵族世家的大小矛盾冲突,一下子都赤裸裸地暴露了出来,尤其是,以贾政为代表的封建正统势力的残暴和虚弱的本质,也完全呈显在我们读者面前。虽然贾政气势汹汹,在防止“明日酿到他弑君杀父”、“以绝将来之患”和“为的是光宗耀祖”之类的重大名义下,亲自抡起大板,把个娇嫩嫩的贾宝玉打得“由豚至胫,或青或紫,或整或破,竟无一点好处”,甚至要动用绳索,把他勒死;但面对父亲的残暴,贾宝玉並没有丝毫的屈服,更没有对自己的叛逆行为表示悔改,反而贾政先是“喘吁吁的直挺挺坐在椅子上,满面泪痕”,继而“不觉长叹一声,向椅子上坐了,泪如雨下”,最后终于“灰心且悔不该下毒手,打到如此地步”,宣告了精神上的崩溃。就在这场以毒打镇压年青一代叛逆者的过程中,荣国府的实际统治者贾政封建卫道士的颟顸面目,固然暴露无遗;一见贾宝玉被打得满身血渍就失声大哭的王夫人对儿子的“母爱”,也在她爬在宝玉身上却叫着贾珠大哭的神态中泄露出了真相;特别是“老祖宗”贾母用来钳制贾政、卫护宝玉的“孝道”,以及贾政对贾母的所表示顺从,更是表现出封建道德的虚伪、丑恶和实际上的破产。贾政镇压年青一代叛逆者的轩然大波过去了,但它的余波並没有马上消失。贾宝玉挨打后躺在怡红院养伤,薛宝钗和林黛玉都来探望,他。薛宝钗给他送来了药丸,还吩咐袭人怎样敷治;当她问到为什么挨打时,除了“何不在外大事上做工夫,老爷也欢喜了,也不能吃这样亏”之类的想头,就是说了一通给哥哥薛蟠辩护的话。林黛玉却不同,她只抽抽噎噎地说出一句话: “你从此可都改了罢!”宝玉也只长叹一声道:“你放心,别说这样话,我便为这些人死了也是情愿的!”——只这一句话,就表现了这个年青的浪子是永远不肯回头的,在他身上,贾政的镇压永远不能收效。事实也是。经过这次的爆发,体现在贾政父子之间的两种敌对势力的冲突,日趋剧烈;贾府高墙内的大小矛盾,也日益尖锐;表明这个封建贵族世家的内部腐烂的种种败象,也就接二连三地出现了。 、
     大波过后,在贾府生活的河流里,又出现了一个比较平静的时期;而且,在这贵族世家的败象一再出现以前,却有了一段表面显得繁华、欢乐的日子。作品以好几个章回的篇幅,描写一些诸如贾宝玉给林黛玉送旧帕,薛宝钗和哥哥薛蟠闹口角,花袭人对王夫人表心思,贾母在薛姨妈面前赞宝钗,凤姐克扣丫环们的月钱,贾蔷买鸟笼子赠龄官,以及秋爽斋结社和蘅芜院题诗之类的事情,自然都是生活中的回流和潜流。这以后,就是贾母的两宴大观园,宁、荣两府除夕的祭宗祠和元宵的开夜宴,从表面的繁华欢乐,反映出“内囊尽上来”的实际。
     就在两宴大观园和祭宗祠、开夜宴这段时间里,发生了两件充分表明这个贵族世家内部腐烂的败象,就是第四十四回的“凤姐泼醋”和第四十六回的“鸳鸯绝偶”。为了“闲取乐”,贾母采用凑份子的办法给凤姐做生曰;在凑份子时,已经在凤姐和尤氏等人之间闹得矛盾百出,谁知道正当风姐在席上喝得酒沉,自觉“心里突突的似往上撞”时,偏偏又发现了贾琏趁机和鲍二家的偷情的私隐,因而闹出一场丑恶不堪的风波。这场风波刚刚过去,接踵而来的,就是老色鬼贾赦谋纳鸳鸯的丑事;这一次,却是这个地位卑贱的女奴的不肯屈服,使贾赦这位“大老爷”讨了个没趣。在贾赦、贾琏父子的兽行下,鲍二家的虽然只能上吊自尽;“家生女儿”的鸳鸯却敢于挺身而出,奋起反抗了。正是从这种地方,使我们不但看到了贾府内部腐烂的血脓,而且感到了矛盾斗争的激化。
     在这时期里,产生于贾宝玉和林黛玉之间的叛逆的爱情关系,也有了滋长、发展。经过贾宝玉挨打前夕那一场互诉肺腑,当林黛玉前来探望受伤的贾宝玉时,彼此才能说出那两句表明思想上的共鸣的话。可是,这一对贵族青年男女在发现彼此思想上的一致和感情上的巩固时,他们在婚姻上的失败的形势却愈益明显了,最大的障碍自然就是“金玉良缘”的宿命;贾宝玉连在梦中也要喊骂“和尚道士的话如何信得”,说明了他对“金玉良缘”的疑忌到了怎样深刻的地步。而且,就在梦醒以后,他又在袭人面前发了那一通蔑视“文死谏”、 “武死战”的所谓“名节”的议论。事物发展的逻辑就是这样,贾府的败象愈益成为不可掩饰时,由贾宝玉和林黛玉这两个年青人的爱情生活所体现的叛逆思想,和封建传统的矛盾冲突也就愈益成为不可调和。
     就在这个重要时刻,在贾府的“内囊尽上来”和矛盾激化的情形下,贾探春这位忠诚的骑士挺身上场了,她决心要以“兴利除宿弊”的雄心壮志,在大观园里“立一番事业”。不是在黑山村庄头向宁国府交租时,贾珍、贾蓉父子就在埋怨“真真是叫别过年了”、“再省一回亲只怕就净穷了”吗?在安排新年的盛宴时,王熙凤还就和鸳鸯商量“偷老太太的东西去当银子”吗?探春的“事业”,就是力图拯救贾府“内囊尽上来”的危机。《红楼梦》第五十五和第五十六两回,就描写了贾探春会同薛宝钗经营她的“事业”的情形。这位“才自清明志自高”的贵族小姐从心劳日拙的王熙凤手里接过一付千孔百疮的烂摊子,满心以为仗着自己的才志,就能挽回家族的颓运。可是,她究竟能做些什么呢?在和生母赵姨娘为已死舅舅的赏银发生争执时,她的回答也只是“我並不敢犯法违理”、“这是祖宗手里的旧规矩”而已,怎么能做出什么有效的变革?你看,她所做“兴利”,兴的只是把大观园的花草树木包给老妈子去料理,对她们采取裁减人数、增强劳动的办法,一年多剥削四百两银子;她所做的“除宿弊”,除的也只是减少一些少爷们的零用钱和姑娘们的油脂粉费而已。她这番雄心壮志的终归破产,说明了象贾府这样一个贵族世家的颓运,绝不是探春等个别人的才志所能挽救的。
     当贾探春和李纨、薛宝钗三人刚从王熙凤手里接过理家大权时,下人们就在暗中抱怨说: “刚刚的去了一个巡海夜叉,又添了三个镇山太岁”。探春经营“事业”的主要手段,就是加强对家奴们的欺骗、镇压和剥削,因此不可避免地要引起家奴们更加频繁的反抗,很快地就在大观园里发生了许多怠工、偷窃、吵嘴、打架之类的事件,使得平儿也不禁惊叹起“只听各处大小人儿都作起反来了,一处不了又一处”来了。同时,探春的努力,非但未能改变经济上“出去的多,进来的少”的窘境,更未能改变贾琏等人的浪荡行为,做出了“偷娶尤二姐”那样的丑事,反而更加剧了统治者内部和主奴之间的矛盾斗争,终至在贾府生活的河流里,激荡成一场更为险恶的轩然大波——最使贾探春痛心疾首的抄检大观园事件。
     在整部《红楼梦》里,第七十四回“惑奸谗抄检大观园”是最精采的篇幅之一,它是全书故事情节发展的一个重要关键,是贾府两种社会力量对立形势和两个派系相互斗争的一次大暴露,同时也是贾宝玉和林黛玉爱情悲剧的一声严酷的预告。
     这次事变,自然不是孤立的偶然的事件。在这以前,在贾母八旬大庆时,就出现了邢夫人和凤姐两人的有心里嫌隙。凤姐虽是邢夫人的媳妇,但她更是王夫人的内侄,是属于掌握荣国府的实权的王夫人这个阵营的,她和婆婆邢夫人的矛盾,体现了荣国府内部贾赦、贾政兄弟和邢、王夫人妯娌间的夺权斗争。痴丫头在大观园石山上误拾了一个绣春囊,邢夫人就抓住这机会,向王夫人展开进攻,企图在王派的阵地上打开缺口。但当王夫人接到邢夫人所指派的管家王善保家的送来的绣春囊时,她首先固然因自己的治家不严而大觉难堪,立刻找到凤姐又哭又叹地发了一阵脾气;随后,她又想到连绣春囊这样的东西也“大天白日里明摆在石山上”的大观园里的丫头们,想到“好好的宝玉”倘或被勾引坏了,“那还了得!”于是,就在风姐的筹划下,定出了抄检大观园的计谋,借机把那些“准缠咬牙”的坏丫头“拿错儿撵出去”,而且委托王善保家的协助凤姐,堵一堵邢夫人的嘴。因此,抄检大观园的事变,虽然是由统治者的内部矛盾所引发出来的,同时却又形成一场狠毒的王熙凤得到了一个充分施展才能的机会,她故意放纵王善保家的去翻箱倒箧,自己却轻言笑语,冷眼旁观;待到“趁势作脸献好”的王善保家的挨了探春的一记耳光和一顿臭骂,偏偏又在她外甥女司棋那里抄出了毛病,颇富斗争经验的王熙凤立刻讽笑交加,转取攻势,使得王善保家的只好自打自骂,“只恨没地缝儿钻进去”。王夫人姑侄既在派系斗争中取得胜利,立刻就展开对女奴们的镇压,那结果,就是逼死了晴雯和司棋,撵走了四儿和所有被目为“自然是狐狸精”的“唱戏的女孩子”,促使走投无路的芳官、藕官、蕊官等人出家为尼。王夫人这种为了保全“好好的宝玉”的措施,同时也就是对年青一代叛逆者的严酷惩处,是继贾政的大板对他肉体上的毒打后的又一场对他精神上的毒打。
     这一次抄检大观园事件,表面看来,王夫人、王熙凤姑侄既反击了邢派的进攻,又镇压了女奴们的反抗,获得了全胜;但在象贾探春那样对自己的家族满怀忠诚的有心人眼里,却看出了这实在是一个不祥之兆,所以她才对抄检抱那样大的反感,才会流泪说出“这样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古人曾说‘百足之虫,虽死不僵’,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呢”的话来。事实上,女奴们即使被逐出了大观园,但无论是晴雯也好,司棋也好,她们不是有的表示自己“死也不甘心”,有的表现出“並无畏惧之心”吗?至于贾宝玉,他在晴雯惨死以后,不是以满腔的悲愤撰写《芙蓉诔》,盛赞这个卑贱的女奴“其为质则金玉不足喻其贵,其为性则冰雪不足喻其洁”,憎恨那些迫害者“钳诐奴之口,罚岂从宽;剖悍妇之心,忿犹未释”吗?曾经是繁华欢乐的大观园,受了这场险风恶浪的袭击,转眼变成悲凉和萧瑟;一个不屈的晴雯死了,一对相爱的司棋和潘又安也死了,在崇楼琼阁、花红柳绿的大观园里,聚集起一个又一个的冤魂;“赫赫扬扬,将近百载”的贾府,满布阴暗凄凉的云雾,离“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结局已经为期不远了。
     抄检大观园的大波刚过去,就是八月十五的中秋节,作品第七十五回写到了贾府主子们开夜宴赏月“大家饮茶换盏更酌之际,忽听那边墙下有人长叹之声”,接着又“听见一阵风声过墙去了,恍惚闻得祠堂内阁房槁之声,只觉得风气森森,比先更觉凉飒起来,月色惨淡,也不似先前明朗,众人都觉得毛发悚然”。第七十六回又写到贾母等人在赏月时听见“桂花阴里呜呜咽咽袅袅悠悠又发出一缕笛音来”,使得“贾母年老带酒之人,听此声音,不免有触于心,禁不住堕下泪来;众人此时也都不禁凄凉寂寞之感”。接着更写到林黛玉和史湘云的中秋联诗,当林黛玉对出“冷月葬花魂”时,使得史湘云认为“太颓废了些”,妙玉也认为“太悲伤了”,並点明“过于颓丧凄楚”的诗句“亦关人之气数”。这些地方,无一不是突出地表现出贾府的衰颓景象,同时也透露了象林黛玉这样的年青一代的悲剧命运。
     《红楼梦》第六回把“千里之外、芥豆之微小小一个人家”作为描写贾府种种事变的“头绪”,在艺术结构上可以说是一种别开生面的设计,目的也就在使来自乡村的刘姥姥充当贾府的衰败的见证人,从一个乡村老妪的眼睛里反映出贾府盛极必衰的趋势。
     刘姥姥第一次进荣国府,是凭刘家和四大家族中的王家一点过去的“瓜葛”,来向这个亲戚里的贵族世家求帮乞助的。作者把一个乡村老妪引进豪华非凡的荣国府,并不是用她来显示这个贵族世家的怜老惜贫、乐善好施,而是通过刘姥姥在荣国府的见闻感受,从富贵对比的意义上,烘托出贾家的煊赫、奢侈和势利,给全面展开这个贵族世家的生活图景,作一番序幕式的勾划。你看刘姥姥进入荣国府角门前的踌蹰、畏怯,门前坐在大凳上那些“挺胸迭肚、指手画脚的人”的豪奴神态,以及终于绕到后门,找到王夫人陪房奴仆周瑞家的,好不容易得到这个“要显弄自己的体面”的女奴头子“岂有不叫你见了真佛儿去的”破例照应,就已经显示出荣国府那一派煊赫气势了。及至周瑞家的趁着吃饭时的空子,逶迤到了管家女主子王熙凤的住宅里,先会见凤姐的心腹通房大丫头平儿,然后才拜凤姐本人;在这过程中,刘姥姥和外孙子板儿被领入院来,上了正房台矶,“小丫头打起了猩红毡帘,才入堂屋口,闻一阵香扑了脸来,竟不辨是何气味,身子如在云端里一般,满屋之物,都是耀眼争光,使人头晕目眩”,接着就看到了“遍身绫罗,插金戴银”的平儿,响声“若金钟铜磬一般”的自鸣钟,“盘碗森列、满满的鱼肉在内的餐桌,门外铜钩上悬着大红洒花软帘,南窗下铺着大红条毡的暖炕,然后才是“粉光脂艳,端端正正”坐在金心闪缎大坐褥上的凤姐,是她的满身珠光宝气的穿戴和她那种“忙欲起身,满面春风的问好,又嗔周瑞家的怎么不早说”的,显示是虚假的神情。而当刘姥姥终于开口说出求帮乞助的话时,凤姐的回答却是“外头看着,这里虽是烈烈轰轰的,殊不知大有大用的艰难去处,说与人也未必信罢了。”结果是赏给刘姥姥“可巧昨儿太太给我的丫头们作衣裳的二十两银子”了事。凤姐所说“大有大用的艰难去处”,虽是一种推托之辞,但也不是完全不符合贾府“内囊已经尽上来”的实际。
     刘姥姥第二次进荣国府,是在这个贵族世家由元春被封贵妃,又呈显出短暂的“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虽然爆发了一场贾宝玉挨打的轩然大波,贾府的颓运究竟还被表面的繁华所掩盖着;因此,这位乡村老妪也得到了颇为“热情”的款待,不仅见到了二奶奶凤姐,还见到了“老祖宗”贾母——用周瑞家的话说,投上了她们两人的“缘”。正因为这样,作品就先使用了从第三十九回到第四十二回的篇幅,来描写她在荣国府更多的见闻和感受。
     据刘姥姥自己说,她这次来荣国府,是因为“今年多打了两石粮食,瓜果菜蔬也丰盛”,给这里吃腻了山珍海味的姑奶姑娘们孝敬“野菜儿”来的,原打算当天就回乡下去。谁知一经通报,二奶奶凤姐先就看到她“大远的难为她扛了些沉东西”,要她住一夜;老太太更因“正想个积古的老人家说话儿”,这个乡村老妪正好迎合上需要,就把她留了下来。于是,刘姥姥就有了参加贾母两宴大观园的机会,使她看到了这个贵族世家的极度奢华,以及同时存在的极度虚弱和腐朽。对贾母和凤姐这些荣国府的女主子们来说,山珍海味吃腻了,就“想个地里现摘的瓜儿菜儿吃”;珠围翠绕的生活过腻了,自然把趣味转移到刘姥姥所能说的“乡村中所见所闻的事情”上,把一个前来“打抽丰”的村野老妪当成座上客。这件事情本身,不就表现了这些长期过寄生生活的贵族妇女的灵魂空虚和精神腐朽吗?而且,你看她们又是怎样的“热情”来“款待”这个村野老妪的呢?那个惯会在“老祖宗”面前曲意奉承的王熙凤,不是一会儿把一盘子花横三竖四的插了刘姥姥一头,把她“打扮的成了个老妖精”,一会儿又串通鸳鸯,单拿了一双老年四楞象牙镶金的筷子给她,使她在宴席上拣鸽子蛋时当众闹笑话吗?王熙凤会出主意,刘姥姥也善于迎合,因此,当王熙凤偏拣了一碗鸽子蛋放在手拿象牙镶金筷子的刘姥姥面前时,就出现了这样的场面:
     贾母这边说声“请”,刘姥姥便站起身来,高声说道:“老刘,老刘,食量大如牛,吃个老母猪不抬头!”说完却鼓着腮不语。众人先是发怔,后来一想,上上下下都哈哈大笑起来。史湘云掌不住,一口饭都喷了出来。林黛玉笑岔了气,伏着桌子叫“嗳哟”。宝玉早滚到贾母怀里,贾母笑的搂宝玉叫“心肝”。王夫人笑的用手指着凤姐,只说不出话来。薛姨妈也掌不住,口里菜喷了探春一裙子。探春手里的饭碗都合在迎春身上。惜春离了座位,她奶姆“揉一揉肠子”。……
     请看,从一个村野的老妪身上,这一群贵族妇女们得到了怎样的欢乐呵!且不说那些价值够庄稼人过一年的银子的大螃蟹,一两一个的小鸽蛋,连皇商之家薛姨妈也没有见过的“软烟罗”,用鸡油、鸡肉、鸡汤、鸡爪子配合的“茄胙”,比乡村一间屋子还要大、高的柜子,黄杨根子整剜的大套杯,以及大观园的亭台楼阁,栊翠庵的珍奇古玩,从这个村野老妪所引起的惊愕赞叹给她们的傲骄和满足了,不是贾母一再要“领着刘姥姥都见识见识”, “要带着刘姥姥散闷”,而凤姐更是对这个已经“觑着眼看,口里不住的念佛”的村野老妪说“还有好的,我都带你瞧瞧”吗?但是,就这么在贾府原有的豪华加上刘姥姥带来的“野意儿”里乐了一阵子,“老祖宗”贾母就“觉身上乏倦”,“被风吹病了,躺着嚷不舒服”,王夫人也歪在榻上命一个小丫头捶腿;连凤姐的大姐儿“也着了凉,在那里发热”,弄到非请大夫来诊病服药和央求刘姥姥取个名来压灾消祸不可。原来这些贵族妇女们不仅灵魂空虚,连肉体也碰弱到了这种可悲的程度!在这一点上,刘姥姥倒是她们的一个对比。贾母刚刚见到这个七十五岁的村野老妪时,向众人说:“这么大年纪了,还这么健朗!比我大好几岁吧!我要到这么大年纪,还不知怎么动不得了!”刘姥姥笑道:“我们生来是受苦的人,老太太生来是享福的;若我们也这样,那些庄稼活也没人作了!”刘姥姥在荣国府这群贵族妇女面前甘当丑角,她对她们丝毫没有愤怒,但她的这句话,倒也说明了一个真相的——作庄稼活的人自然不会有肉体上的虚弱,而如果没有受苦的人作庄稼活,贾母们也就不能生来享这么大的福。
     第一百十三回描写刘姥姥第三次进荣国府,已是高鹗后四十回续作里的情节。这时候贾家已经败落,宁国府被抄,世袭爵位被革,贾母死了,王熙凤也病危了。事情颠倒过来了。当年在贾府大门的石狮子旁边踌蹰、畏怯的刘姥姥,现在是直冲冲地来到凤姐的病榻前;而对刘姥姥始表冷淡、继加戏弄的王熙凤,现在则把这个村野老妪当作恩人,不得不伸出骨瘦如柴的手,呜呜咽咽的向她乞援求助了。作为贾府的衰败的见证人,刘姥姥第三次进入荣国府时所看到的景况自然是真实可信的。不过,高鹗续作里的描写,并不完全符合曹雪芹的原意。《红楼梦》第五回十二金钗正册所载的巧姐,最后是“一座荒村野店,有一美人在那里纺绩”,显然是沦为农妇;但续作却把她安排了一个贵族小姐的好命运——嫁给了一个“家财巨万,良田千顷”的大地主的秀才儿子。这就和曹雪芹原想通过刘姥姥的三进荣国府来描写贾府势败家亡的景象大异其趣了。正如“兰桂齐芳”“家道复兴”的设计是续作中严重地违反生活逻辑的糟粕。关于巧姐的好命运的安排,也说明了作家世界观的消极、落后给作品的艺术结构带来的巨大损害。
     在关于《红楼梦》的艺术技巧方面的研究上,曾经有人注意到作品的景物描写,认为它“四景皆备”,例如“柳叶渚边嗔莺叱燕”写春光的明媚,“龄官画蔷”和“撕扇子作千金一笑”写夏日的静寂,“风雨夕闷制风雨词”和“凹晶馆联诗悲寂寞”写秋夜的凄凉, “琉璃世界白雪红梅”则是写冬景的奇丽。也有人把作品描写不同季节的景物变化,看作是贾宝玉和林黛玉爱情生活的衬托,例如这对青年男女的爱情关系正在顺利发展时,大观园里的第一个春天使人感到温馨;到了他们两人陷入矛盾和痛苦时,气候也使人感到烦躁不安;贾宝玉受到贾政毒打以后,他们的爱情纠葛解决了,转入平静阶段,天气也随之变为爽朗、宁静;后来,他们的爱情和环境的矛盾更加尖锐,处于一种不可调和的境地,季节也转入悲凉、萧瑟,出现了浓烈的悲剧气氛[3]。自然景物的推移虽然和社会生活的变革没有关系,但在文学作品中,用自然景物作为烘染社会生活或人物思想感情的手法,不但是常见的,也是富有效果的。在《红楼梦》里,这也是它颇为显著的艺术特色之一。不过它的景物描写,既不是孤立的,和故事情节相脱离的,也不只是衬托贾宝玉和林黛玉爱情生活的发展,而是发挥了加强读者对贾府日趋衰败的印象的作用。《红楼梦》所描写的贾府的衰败过程,经历了好几个寒暑,但自然景物的推移,总是和这个贵族世家的大小事变相互适应。这一点特别表现在贾府于抄检大观园后的败象毕露和贾府主子们过中秋节赏月时的那种悲凉萧瑟的气象。
     总之,一部艺术作品的结构,总是服从于它所要表现的主题,所采用的题材,所要塑造的人物性格的成长,也就是服从于生活发展的逻辑和规律。《红楼梦》宏大而复杂多变的艺术结构,包括景物描写在内,都是有效地尽了揭示封建社会制度的腐朽,暴露贵族地主阶级精神上的崩溃和堕落,描绘从它内部分化出来的叛逆者的面貌的任务。当然,这里面也并不是没有由作者世界观的消极落后部分所带来的弱点——例如流露出一些虚无主义和宿命思想的篇章,特别是象“老学士闲征姽婳词”那样的情节——但就整体而论,《红楼梦》毕竟是一部现实主义的作品,它给予我们后世读者的,绝不是阴暗的虚无主义和宿命思想,不是象某些“红学家”所热衷宣扬的“色”“空”观念,而是对历史真实和历史前景的深刻描绘,对发生于封建“末世”的两种对立社会力量的鲜明的爱憎态度,对封建叛逆者的热烈歌颂和对腐朽的旧制度终将溃灭的真诚预告。
     一九七五年六月二十七日
     写完于上海
     [1]这是清朝咸丰年间的“红学家”大某山民(姚梅伯)在他《谈<红楼梦>纲领》的《纪年》篇中的计算。
     [2]清朝道光年间的“红学家”王希廉(雪香),在他的《<红楼梦>总评》中把一百二十回分作二十大段,并说明“各大段中,尚有小段落,或夹叙别事,或补叙旧事,或埋伏后文,或照应前文,祸福倚伏,吉凶互托,错综变化,如线穿珠,如珠走盘,不板不乱,”对《红楼梦》的艺术结构作了很高的赞赏。
     [3]前一种意见见解弢的《小说话》(1919);后一种看法见游国恩等人主编的《中国文学史》(1964)。
    原载:《我读红楼梦》
    
    原载:《我读红楼梦》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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