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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头记》抄本和“脂砚斋”评语(下)

http://www.newdu.com 2017-10-29 中国文学网 韩进濂 参加讨论

    (三)“脂评”在“红学”中的价值
    脂砚斋和畸笏叟,尤其脂砚斋,是《红楼梦》最早的“阅”者和“评”者。所以,抄本多题为《脂砚斋重评石头记》,有的抄本在每十回一册的总目上标明“脂砚斋凡四阅评过”,有的抄本写有“脂砚斋甲戌抄阅再评”宇样。
    什么叫“阅评”呢?翻开明末以来刊行的书籍,大都署有某人“囗”(撰)、某人“评”、某人“阅”,例如明末沈泰编的明代杂剧总集《盛明杂剧》一、二两集,共收六十个杂剧,篇篇有“囗”者、“评”者、“阅”者名姓,第一种《高唐梦》卷首标明:“新都伯玉汪道昆囗,瑯玡敬美王世懋评,西湖长吉黄嘉惠、林宗沈泰阅。”“囗”,就是著;“评”,指批评、评点;“阅”,即阅读、审阅。一部著作,可以由不同的人“阅”、“评’,也可以由一人兼任。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就是沿用了明末以来流行的评论戏曲、小说、诗文的这种文艺评论形式。脂砚斋和畸笏叟既“评”又“阅”,都是“双肩挑”。从评语中所记年时推断,这“叔”、“舅”二人至少十次“阅评”:甲戌(一七五四),已是“再评”;“丁丑仲春”,即一七五七年春季,畸笏叟在阅评中心有所感,批曰:“尚记丁巳春日谢园送茶乎?展眼二十年矣!”这该是第三次评阅;已卯(一七五九)重评,写下大量批语,仅“庚辰本”标明为此年所写的评语计二十四条,曹雪芹于此年“冬月”“定本”的“己卯本”,其残存三册的总目上写有“脂砚斋凡四阅评过”,这是第四次;次年,即庚辰(一七六○),曹雪芹于“秋月”再次修改“定本”,脂砚斋、畸笏叟未予评阅。此后,在壬午(一七六二)、乙酉(一七六五)、丁亥(一七六七)、戊子(一七六八)、辛卯(一七七一)、甲午(一七七四),至少又评阅六次。
    曹雪芹的《红楼梦》在“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的创作过程中,脂砚斋、畸笏叟也花费了不少心血。“甲戌本”第一回有一句疑为将评语抄成正文的话:“至脂砚斋甲戌抄阅再评仍用《石头记》。”说明其不仅“阅”和“评”,而且代为“抄”。“脂本”上还有这样一些记录:
    此回宜分二回方妥。[39]
    此回可卿梦阿凤作者大有深意,惜已为末世。奈何!奈何!贾珍虽奢淫岂能逆父哉。特因敬老不管,然后恣意,足为世家之戒。“秦可卿淫丧天香搂”,作者用史笔也。老朽因有魂托凤姐贾家后事二件,岂是安富尊荣坐享人能想得到者。其言其意,令人悲切感服,姑赦之。因命芹溪删去遗簪更衣诸文,是以此回只十页,删去“天香楼”一节,少去四五页也。一步行来错,回头已百年,请观风月鉴,多少泣黄
    泉![40]
    此后破失俟再补。[41]
    乾隆二十一年五月初七日对清。缺中秋诗俟雪芹。[42]
    这是脂砚斋、畸笏叟提出建议、参与修改、提示作者的说明。正因为《红楼梦》里浇灌着他们的心血,所以曹雪芹死后他们面对着《红楼梦》这部“未成”的巨著,“哭芹,泪亦待尽”;想芹,“宁不痛杀”!
    对于“脂评”,用历史的、阶级的观点批判其陈腐的、没落的观点是理所当然的,但抓住只言片语无限上“纲”,危言耸听地把脂砚斋和曹雪芹的关系说成“只能是封建顽固派与封建叛逆者的对立关系,而他们之间的矛盾,最终也必然曲折地反映了贵族与市民、地主与农民的阶级斗争”[43],以达到对“脂评”全盘否定的目的,则是很不严肃的。这样做,“纲”虽直上九霄,但也就失去了带“目”的功用。这种脱“目”之“纲”,纵然从天上掉到地下也是不堪入“目”的,最终也必然直接同丧根失叶的“棍子”相依为命,紧紧拴在一起变成专事打人的“鞭子”。
    不可否认,“脂评”在《红楼梦》研究中有着珍贵的史料价值。通过“脂评”,我们可以看到曹雪芹的一些生平事迹,帮助我们认识曹雪芹是怎样一位作家;窥见曹雪芹在创作中如何运用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对生活素材进行提炼和概括,可以考察不同年代《红楼梦》稿本的情况,约略看出曹雪芹写作和修改的过程;可以了解曹雪芹给八十回以后设计的一些情节和全书的结局,对比出续书的缺陷,等等。
    “脂评”明示《红楼梦》的作者是曹雪芹。对历来想剥夺曹雪芹著作权的人,“脂评”给予不容置疑的答复:
    雪芹旧有《风月宝鉴》之书,乃其弟棠村序也。[44]
    若云雪芹披阅增删,然后亡则)开卷至此这一篇楔子又系谁撰,足见作者之笔狡猾之甚。[45]
    壬午除夕,书未成,芹为泪尽而逝。余尝哭芹,泪亦待尽。每意觅青埂峰再问石兄,奈何不遇獭[癞]头和尚何?怅怅!
    今而后惟愿造化主再出一芹一脂,是书何本[幸],余二人亦大快遂心于九泉矣。甲午八日[月]泪笔。[46]
    余谓雪芹撰此书,亦为传诗之意。[47]
    此回未成,而芹逝矣,叹叹!丁亥夏,畸笏。[48]
    ……
    如果置这些“铁证”于不顾,或加以随心所欲的解释,都不是实事求是的态度。戴不凡为了论证“《风月宝鉴》旧稿作者另有其人”,在《石头记》抄本中找了一大堆“内证”,诸如书中用了“大量吴语词汇”、“雪芹将贾府从南京‘搬家’北京”、“时序倒流”、宝玉时“大”时“小”[49],正好说明曹雪芹是在曹家败落后由南京移居北京,“实因鹡鸰之悲,棠棣之威[戚]”,“撰此闺阁庭帏之传”,“写成自古未有之奇文”[50]。曹雪芹南居北迁,遣词造句,难免“南腔北调”;写景状物,难免“从南京‘搬家’北京”;因“书未成”,难免有“时序倒流”、人物或“大”或“小”的疏漏。这类现象也早有人反复指出。
    脂砚斋、畸笏叟同我国其它古典文学的评注者不同的是:他们与作者有着一段相似的生活经历,与作者关系极为密切,而且他们开始评注时,《红楼梦》还在创作过程中。因此,他们对曹雪芹的创作意图最为了解。“例如书中第一回写英莲一出场,就被癞头和尚叫做‘有命无运累及爹娘之物’,这里脂铨本眉批说:“看他所写开卷之第一个女子,便用此二语以订终身,则知托言寓意之旨。谁谓独寄兴于一“情”字耶?!’接着又写道:‘家国君父,事有大小之殊,其理、其运、其数则略无差异。知运知数者,则必惊而后叹也!’这就是说,曹雪芹写英莲(应怜)‘有命无运’,实际上隐寓着四大家族乃至整个封建国家都‘有命无运’,因而《红楼梦》决不是独寄兴于一个‘情’字的爱情小说。脂砚斋的这种见解,是符合曹雪芹的原意和《红楼梦》的主题的。”[51]再如本回的其它几条评注,同样揭示了作者的创作意图:在石头“无材补天,幻形人世”这八个字旁批曰:“八字便是作者一生惭恨”;在“无材可去补苍天”句旁批曰:“书之本旨”;在“枉入红尘若许年”句旁批曰:“惭恨之言,呜咽如闻。”评者特别注意小说中描述“石头”的这些话,点明曹雪芹是以“石头”自拟,借“石头”的遭际来抒发自己愤世嫉俗的不平之气和无材补天的不過之感。的确,曹雪芹的主观愿望是“补天”,不是“翻天”,但他已经感受到这个“天”崩溃之势已成,不可补缀,所以就忍心让它更加残破下去,并让在它荫蔽下的人都不配有好的命运。这种思想反映在《红楼梦》里就表现为既有无情的诅咒,又有深情的惋惜。“脂评”说作者“秉刀斧之笔,具菩萨之心”[52],是对曹雪芹的思想情绪的形象概括。
    在那个文网密布、文字狱严酷的时代,曹雪芹的“刀斧之笔”是不能锋芒毕露的。于是,只能“将真事隐去”、“用假语村言”来敷演故事,而不能引述真人真事写政论,直接“干涉朝廷”。有一条评语说:“一部书全是老婆舌头,全是讽刺世事,反面《春秋》也。所谓痴子弟正照风月宝鉴也。单看了家常老婆舌头,岂非痴子弟乎?。[53]因此,看《红楼梦》万万不可被太虚幻境、顽石通灵、春花秋月、家常琐事这类“老婆舌头”搞糊涂了。明乎此,才能把握全书的旨义。
    有些评语,可以帮助读者理解书中人物的性格特征。第九回写到“宝玉终是不能安分守己的人”时批道:“安分守己也不是宝玉了”。叉批道:“写宝玉总作如此笔”。第十九回,袭人责怪宝玉:“读书上进的人,你就起个名字,叫做‘禄蠹’。”批道:“二字从古未见,新奇之至,难怨世人谓之可杀,余却最喜。”袭人劝他日后再不可“调脂弄粉”,批道:“若不如此,亦非宝玉。”这类评语,充分肯定了宝玉的叛逆性格。对书中的“反面人物”,如贾雨村、王熙凤等,在评语中一再指斥其两面派行为“全是假,全是诈”,“口是心非”,“奸雄欺人”,“欺人太甚”,等等。这类评语,揭示了贾雨村、王熙凤这些人物虚伪狡诈的思想性格。
    还有,《红楼梦》人物命名的一个原则是以人名暗隐具有特殊含义的字,随着人物的出现,对其寓意略加评点,也有助于读者对人物遭际和作者态度的理解。如英莲,“设云应怜也”;冯渊,“真真是冤孽相逢”;贾府小姐四春,元者“原也”、迎者“应也’、探者“叹也”,惜者“息也”,元迎探惜者,即“原应叹息”;甄士隐,“托言将真事隐去也”;贾雨村,姓贾名化即“假话”,表字时飞即“实非”,别号雨村即“村言粗语也,言以村粗之言敷出假话也”,原系胡州人氏即“胡诌也”;清客相公詹光即“沾光’,单聘仁即“善于骗人”,卜固修即“不顾羞”,香料铺掌柜卜世仁即“不是人”,库房总领吴新登即“无星戥”,买办钱华即“钱开花”……书中人物命名的另一个原则是把配角人物如丫环书童等的名字整齐排列,配成一套,如贾府小姐的大丫头:元春带进宫去的抱琴、迎春的司棋、探春的待书、惜春的入画,评语点明这是“暗以琴棋书画列名”,“琴棋书画四字最俗,上添一虚字则觉新雅”[53]。但后来或因修改,或在八十回后另派用场,或因抄误,有的“失踪”,有的改名,不少人名不配套了。抓住这种现象认真分析,也可以帮助我们了解小说的创作过程和版本的流传过程。
    “脂评”赞扬《红楼梦》刻画人物“打破历来小说窠臼”,并结合具体情节时时点出,对于读者认识《红楼梦》的艺术成就是大为有益的。
    脂砚斋说:“画神鬼易,画人物难。”[54]因为“描神画鬼,毫无对证”⑩;画人则须如实描摹,因为人人熟识“人”,丝毫不可失真。人,较之山水花鸟之类,不仅有形貌,而且有心神,所以“(为人)写照非画物比:盖写形不难,写心维难也”[55]。《红楼梦》写人,不惟“形似”,真正达到了“神似”。
    首先,曹雪芹绘“形”也不落俗套,不搞脸谱化。如描绘迎春、探春、惜春三姐妹:“第一个肌肤微丰,合中身材,腮凝新荔,鼻腻鹅脂,温柔沉默,观之可亲。第二个削肩细腰,长挑身材,鸭蛋脸面,俊眼修眉,顾盼神飞,文彩精华,见之忘俗。第三个身量未足,形容尚小。”三个人的外貌描写都各与其性格年龄相合,惜春浑写一笔也恰到好处,且不板滞。这种平淡朴实的笔墨,确如“脂评”所说,比历来的俗套小说“满纸羞花闭月”、“如花似玉”、“天下无二,古今无双”,恰似“班昭、蔡琰、文君、道韫”等,得自然之理,合自然之情。更可叹者,写好人不是什么都好,写坏人不是什么都坏。为人物画像亦然,如写美人,也不是一无陋处,湘云是个天真无邪、才貌兼备的贵族少女,却写她有咬舌之病,“爱”、“二”不分,更使人娇音如闻,正如“脂评”所说:“今见咬舌二字加以湘云……更觉轻俏娇媚,俨然一娇憨湘云立于纸上。掩卷合目思之,其爱厄娇音如入耳内,然后将满纸莺啼燕语之字样填粪窖可也。”[58]就是写“坏蛋”也写得自然得体,并非天生的坏蛋模样,如写贾雨村,“生得腰宽背厚,面阔口方,更兼剑眉星眼,直鼻权腮”,十分“雄壮”。这和俗套小说中凡写奸人必然是“鼠眼鹰腮”,“一副脸面”,全然不同。这些艺术处理很值得借鉴。因为生活中的人是活生生的,外貌描写的脸谱化,必然使文艺作品中的人物公式化、概念化。
    绘“形”传真已难,最难的是活画出入的眼睛。据说晋代名画家顾恺之画人,迟迟不画眼睛,人问其故,曰:“传神写照,正在阿堵中。”[59]历来俗套小说为其人物“点睛”不外“眼送秋波’一类套语。《红楼梦》则能以极省俭的笔墨活画出人物的眼睛,如写宝玉的眼睛是“虽怒时而若笑,即瞋视而有情”,用“脂评”的话说,已是“真真写杀”。再如写黛玉的眼睛是“两弯似蹙非蹙笼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此等“眉目”,即使高明的画家来画,恐怕也会掷笔踌躇,三思不能下笔,难怪脂砚斋连连赞曰:“奇眉妙眉,奇想妙想。奇目妙目,奇想妙想。”[60]
    写人应着力于“传神”,是我国古代文论中衡量一部文学作品是否成功的一个重要标准。《红楼梦》在传抄中就得到了“传神文笔足千秋”[61]的嘉许。如第十四回写风姐协理宁国府,刚上任就有一个迟到:
    即命传到,那人已慌张愧惧。凤姐冷笑道:“我说是谁误了,原来是你。你原比他们有体面,所以才不听我的话。”那人道:“小的天天都来的早,只有今儿醒了,觉得早些,因又睡迷了,来迟了一步。求奶奶饶过这次。”……凤姐便说道:“明儿他也睡迷了,后儿我也睡迷了,将来都没了人了。本来要饶你,只是我头一次宽了,下次人就难管,不如现开发的好。”登时放下脸来,喝命带出,打二十板子。一面又掷下宁国府对牌出来,说与来升,革他一月银米。众人听说,又见凤姐眉立,知是恼了,不敢怠慢,拖人的出去拖人,执牌传谕的忙去传谕。那人身不由己,已拖出去挨了二十大板,还要进来叩谢。这段描写,有声——“冷笑”、“喝命”,有色——“登时放下脸来”,有动作——“掷下宁国府对牌”,三者一气而下,活画出风姐的神态。脂砚斋在“风姐冷笑道”处批曰:“凡凤姐恼时,偏偏用笑字,是章法”;在“原来是你”处批曰:“四字有神”;在“明儿他也睡迷了,后儿我也睡迷了”处批曰:“接上文一点痕迹俱无,且是仍与方才诸人说话神色口角”;在“又见凤姐眉立”处批曰:“(眉立)二字如神”……再如第八十回,当金桂听说香菱的名字是宝钗起的,便说是不通,香菱无心,夸奖了一通宝钗的学问,金桂听了:
    将脖项一扭,嘴唇一撇,鼻孔里哧哧两声,拍着掌冷笑道:“菱角花谁闻见香来着?若说菱角香了,正经那些香花放在那里?可是不同之极!”
    这一连串的声态动作,诚如“脂评”所赞:“画出一个悍妇来”,“真真追魂摄魄之笔”。可见,“脂评”中对《红楼梦》的“传神之笔”是不乏一些点睛之笔的。
    从“脂评”看,全书初稿基本完成,只是某些缺处“未补成”。原稿为一百十回,在“誊清”中部分手稿就“被借阅者迷失”。曹雪芹死后竟全部“迷失”。不少人对佚稿的回目、内容作过认真的探索。据考,“后三十回”有这样一些回目:“狱神庙”茜雪“慰宝玉”、林黛玉愤作“十独吟”、“薛宝钗借词含讽谏”、“王熙凤知命强英雄”、“卫若兰射圃”识麒麟、甄英莲“香魂返故乡”、青埂峰下重“证前缘”、警幻仙姑归“揭情榜”,等等。部分情节是:
    黛玉“泪尽”夭亡,有“证前缘”及宝玉“对境悼顰儿”的重要文字。宝钗嫁宝玉后曾共话旧事,“薛宝钗借词含讽谏”,宝玉还是听不进去,不改其“偏僻”性情,据说这段文字跟“贤袭人娇嗔箴宝玉”遥相呼应。元春死后,贾府失却靠山,“事败,抄没”,获罪坐牢。宝玉、凤姐也被捕入狱,贾芸、小红、醉金刚倪二等仗义探监,并设法营救。早年被逐的小丫环茜雪也曾“至狱神庙“慰宝玉”。风姐出狱后,执帚“扫雪”,身微运蹇,可能又被贾琏休弃,终至“回首惨痛”,“短命”而死。她的女儿巧姐“流落在烟花巷”,被刘老老救出“火坑”。宝玉、宝钗夫妻身居“破庙”,饥寒交迫,过着“寒冬噎酸薤,雪夜围破毡”的凄苦生活。花袭人在宝玉困顿前嫁给蒋玉菌,只有麝月留在身边。宝玉贫困后,衣食无着,蒋、花夫妇曾尽力“供养”。宝玉“贫穷难耐”,勘破“红尘”,“悬崖撒手”,飘然出家为僧。其它人,史湘云嫁给卫若兰,婚后不久即劳燕双飞,落得个犹如牵牛织女“双星”不能团聚的结局;妙玉流落“瓜洲渡口”,被迫屈从“枯骨”;探春远嫁不归;惜春入庵为尼,过着“缁衣乞食”的生活。最后,四大家族运终数尽,家亡人散,“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这些,仅仅是脂砚斋、畸笏叟在“阅评”前八十回中谈“千里伏线”时信笔所及。尽管是一鳞半爪,而且曹雪芹在“披阅十载,增删五次”中也可能有所改动,但对于我们探讨作者的艺术构思和作品的思想内容、人物的性格特征等有着重要的参考价值。
    (四)“脂本”评者的局限性
    脂砚斋、畸笏叟等同曹雪芹一样,毕竟是封建“末世”的人,头脑里有封建传统观念,言谈中流露出没落阶级的颓丧情绪,是十分自然的。曹雪芹虽然被贵族权势集团抛弃在郊野荒村,举起叛逆的旗帜,但“怎么办”的问题他还不能解决。因为解决社会问题的办法还隐藏在旧的经济关系之中,只有在新兴生产力由幼芽长成禾苗,开出新花,才能结出新的思想之果。脂砚斋和畸笏叟等又怎么能超脱这条历史的规律呢?
    曹雪芹的《红楼梦》是暴露宿弊、针砭时事的,也向往着“飞到天尽头”、“幻入华胥境”,但那“天尽头”的“华胥境”是“君主立宪制”,还是“民主共和制”?他没有说也说不出,当时的社会生产力限制着他,使他不能从现存的、顽固的封建君主专制的圈子里跳出来。这就是曹雪芹既对现实“敢于如实描写,并无讳饰”[62],却又用一些传统的陈腐观念“解释世界”的根源所在。脂砚斋和畸笏叟又怎么能摆脱这种历史的和阶级的局限呢?
    从“脂评”看,“脂本”评者对“忠孝节义”的传统观念、“长幼有序”的封建道统和“风月繁华”的贵族生活,无不虔诚信仰、因循墨守和痴心留恋。
    贾元春“才选凤藻宫”,加封“贤德妃”,其实是把青春锁闭在满嵌着珠宝的囚笼里,“脂评”说这是“泼天喜事”。皇宫“特旨立刻宣贾政入朝”,贾母不知祸福,“心神不定,在大堂廊下伫立”,这本来是揭示皇室淫威,“脂评”却从“母慈子孝”的观点着眼,认为这个情节把“慈母爱子写尽”,感动得“掩卷而泣”[63]。皇室批准元春省亲,贾府特意营造了一座大观园。工程初就,贾政喚取宝玉“试才题对额”,内心也为宝玉的才气欢喜,令宝玉离去时却叱骂一通。读者从这里看到的是封建家长的专横,“脂评”却说此乃“大家严父风范,无家法者不知。”[64]元春省亲时,因朝廷有令,“无职外眷,不便擅入”,使至亲骨肉不能一享天伦之乐,“脂评”却认为理应如此,吹捧道:“所谓诗书世家,守礼如此。”[65]
    李纨其人,“青春丧偶,且居处于膏粱锦绣之中,竟如槁木死灰一般”。“脂评”说:“(李纨)此时处此境,最能越礼生事,彼竟不然,实罕见者”[66],对其操守“贞节”非常赞赏。对李纨这个恪守“三从四德”的节妇、贤妻的典型,曹雪芹在《红楼梦》第五回《红楼梦曲·晚韶华》中悲叹道:“镜里恩情。更那堪梦里功名!那美韶华去之何迅!再休提绣帐鸳衾。只这戴珠冠,披风袄,也抵不了无常性命……也只是虚名儿后人钦敬。”看来,“节”并非道德。“据时下道德家的意见,来定界说,大约节是丈夫死了,决不再嫁,也不私奔,丈夫死得愈早,家里愈穷,也便节得愈好”;与“节”相连的“烈”,则有两种:“一种是无论已嫁未嫁,只要丈夫死了,她跟着自尽;一种是有强暴来污辱她的时候,设法自戕,或者抗拒被杀,都无不可”,这种东西“所以决不能认为道德,当作法式”,是因为“道德这事,必须普遍,人人应做,人人能行,又于自他两利,才有存在的价值。现在所谓节烈,不特除开男子,绝不相干;就是女子,也不能全体都遇着这名誉的机会”[67]。李纨“节”而未“烈”,要是她在贾珠死时“跟着自尽”,“脂本”评者将会因其更加“罕见”而倍加赞赏了!
    醉金刚倪二是书中的一个次要人物,“脂评”却把他看得至关重要,简直是“义”的化身。书中有这样一个情节:贾芸从舅家出来,撞见倪二,攀谈中说出他刚才向舅父借钱碰钉子的事,“倪二听了大怒:‘要不是令舅,我便骂不出好话来!’”批曰:“仗义人岂有不知礼者乎,何尝是破落户,冤杀金刚了”。接着又写倪二解囊相助,慷慨陈言,更是赞赏不已:“难得难得”,“爽快人,爽快话”[68]!
    《红楼梦》第十三回本来有贾珍、秦可卿公媳私通,因丫环撞见“秦可卿淫丧天香楼”的情节,意在暴露贵族之家的荒淫无耻和逼使丫环自杀“殉主”的罪恶,畸笏叟认为这种笔墨有损于高门府第的尊严,便“命”曹雪芹删去。脂砚斋和畸笏叟在批注中每每触景而生情,回忆起一些灯红酒绿的往事,就情不自禁,“放声大哭”一通。基于维护贵族社会的尊严和统序,“脂本”评者对不守礼节家规的书僮戏子们更是深恶痛绝。焙茗担着风险把《西厢记》、《牡丹亭》这些反映争取婚姻自主的优秀作品偷运到大观园,为宝黛反叛封建婚姻制度提供了精神武器,值得肯定。然而,脂砚斋却表示:“书房伴读,累累如是。余至此痛恨。”[69]痛恨焙茗给宝玉找来“正人君子”厌弃的“邪书”。龄官是个具有反抗性格的女戏子,她不甘被当作玩物供太太小姐们取乐,当着贾府少爷贾蔷的面简捷了当地忿怒控诉:“你们家把好好的人弄了来,关在这个牢坑里学这个劳什子!”龄官竟敢把“诗书世家”斥为囚人的“牢坑”,这就不能不惹得脂砚斋等人恼火了,他们在批语中说:“能养千军,不养一戏,盖甚言优伶之难养也。”[70]还给龄官加上“拿腔作势,辖众恃能”、“恃能压众,乔酸姣妒”种种可恶的罪名,并告诫说:“大家蓄戏,不免奸淫之陋,可不慎哉!”[71]
    在不少评语中,还透露了评者是以没落阶级对世界的悲观看法和虚无主义的“梦”、“幻”观念来曲解《红楼梦》的思想内容的。说什么,“乐极生悲,人非物换,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这“四句乃一部之总纲”[72],“一部大书起是梦,宝玉情是梦,贾瑞淫是梦,秦之家计长策又是梦,今作诗也是梦,一并风月宝鉴亦从梦中所有,故《红楼梦》,梦也。余今批评亦在梦中,特为梦中之人特作此一大梦也”[73]。在“脂评”中,诸如“全用幻”、“此是幻象”、“点幻字”、“又点幻字”、“已入幻境”之类的字眼比比皆是。不可否认,《红楼梦》中确实有这种宿命论的虚无主义观点。但是,作为现实主义伟大作家的曹雪芹,其思想的主导方面是进步的,贯串在《红楼梦》中的基调不是对人生的否定,而是在揭露现实和现实人生悲剧中洋溢着对美好人生的热烈追求。对曹雪芹在书中表现出来的这种大胆揭露现实而又宣扬宿命论观点、描绘现实人生悲剧而又渲染虚无梦幻境界、追求美好入生而又图解色空的矛盾,“脂本”评者们是解释不了的。他们不懂得反映社会生活和对社会生活现状的来龙去脉加以解释,并不是完全一致的。当时的社会现实是清王朝的所谓“乾隆盛世”,古老的中国封建社会正处于日落西山之际。“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一方面,封建的物质的和精神的财富聚集着,霉烂着,一方面,新的生产方式和思想因素孳生着,发展着。封建统治者为卫护其旧传统和旧习惯,施展着最后的也是最暴虐的余威,制造着一幕幕人生悲剧。《红楼梦》的价值,“其要点在敢于如实描写,并无讳饰”[74],把社会上的一切都呈现出来,以“令世人换新眼目”。这当然是唯物主义的,或者说是现实主义的伟大胜利。曹雪芹还看到,社会衰落,人生的悲剧,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这无疑是对的。为什么是这样,他却不能回答。于是,他的唯物史观在这里止步了,唯心主义出来说话了:“运终数尽,不可挽回”,“冤冤相报自非轻,生离聚合皆前定”;在命运的摆布下,“悲喜千般同幻渺,古今一梦尽荒唐”!这就给全书笼罩了一种虚无主义色彩和宿命论气氛。这种虚无宿命的东西,也不是曹雪芹头脑里固有的,而是当时流行的、统治阶级提倡的佛教禅宗思想[75]留在这部作品上的痕迹。
    “一分为二”地看,在理学独尊,找不到也没有崭新的理论武器的情况下,禅宗的由摆脱烦琐经义而转向“顿悟成佛”、由反对念经拜佛而达到“诃佛骂祖”的反“传统”精神,也不失为一种批判武器。使用这个武器的不只是曹雪芹,是当时残酷思想统治下一般不得志而具有反抗精神的知识分子的一种时髦风尚。但是,这毕竟是一种破旧武器,因而也就不能不降低《红楼梦》积极的批判意义,不能不贬损它作为一部完美的现实主义杰作的价值。同时,《红楼梦》毕竟是时代的产物,曹雪芹感染着时代的气息,也必然会反映出随着资本主义萌芽而滋长起来的启蒙思想,蕴藏着一股热情奔放地追求个性解放和自由民主思想的潜流。情况如此复杂,是因为曹雪芹是社会中的一员,社会生活中的各种事物和思潮都会在他的头脑中有所反映,并反映在他的创作中。“脂本”评者只见树木,不见森林,把《红楼梦》里的宿命论的虚无主义观点和色空观念夸大为笼括全书的基本观点,并为后来的“梦幻”、“色空”说开了先河。
    对于书中的人物形象,“脂评”是用抽象的人性来看待的,突出地表现在谈“情”上。如对宝黛的叛逆性格虽亦欣赏,但并不理解,把他们看成是一对超然的、异乎常人的“情痴”。第三十二回“诉肺腑心迷活宝玉”,中心情节是:宝玉听说贾雨村来了,父亲叫他去陪坐,“心中好不自在”:
    宝玉一面登着靴子,一面抱怨道:“有老爷和他坐着就罢了,回回定要见我。”……湘云笑道:“还是这个情性改不了。如今大了,你就不愿读书,去考单人进士的,也该常会会这些为官做宰的人们,谈谈讲讲些仕途经济的学问;也好将来应酬世务,日后也有个朋友。……”宝玉听了道:“姑娘,请别的姊妹屋里坐坐,我这里仔细脏了你知经济学问的。”袭人道:“云姑娘,快别说这话。上回也是宝姑娘也说过一回,他也不管人脸上过的去过不去,就咳了一声,拿起脚来走了……幸而是宝姑娘,那要是林姑娘,不知又闹到怎么样,哭的怎么样呢……”宝玉道:“林姑娘从来说过这些混帐话不曾?若他也说过这些混帐话,我早和他生分了。”……
    ……林黛玉(在门外)听了这话,不觉又喜又惊,又悲又叹……你我虽为知己,但恐自不能久待,你纵为我知己,奈我薄命何。想到此间,不禁滚下泪来……
    回前总评说:“前明显祖汤先生有怀人诗一绝,读之堪合此回,故录之以待知音:“无情无尽却情多,情到无多得尽么。解到多情情尽处,月中无树水无波。”[76]回后总评说:“世上无情空大地,人间少爱景何穷。其中世界其中了,含笑同归造化功。袭人、湘云、黛玉、宝钗等之爱之哭,各具一心,各具一见;而宝玉、黛玉之痴情痴性,行文如绘,真是现身说法,岂三家村老学究之可能梦见者,不禁炷香再拜。”这是针对佛家宣扬的只有遁入空空无有的精神世界才能超脱,灵魂才能得救,才能进入“天国”、“乐园”、“西方极乐世界”而发的一种人生观见解,是值得肯定的一面。这岂不是同其所谓人生“到头一梦,万境归空”是全书“总纲”的说法自相矛盾吗?细加考察,是既矛盾而又统一的。其统一性就在于:把宝黛的叛逆性格和建立在叛逆思想基础上的爱情,归结为“多情”和“痴情痴性”,把具体的、具有鲜明倾向的思想感情装在一个包罗万象而又抽象不可捉摸的“情”字当中。这样,“情”也就成了“幻”,正如“脂评”所说,一部《石头记》是“借幻说法,而幻中更自多情,因情捉笔,而情里偏成梦幻”[77]。这样,又把“情”和“幻”完全划上了等号。这与曹雪芹“情种”、“幻情”之类的主观说教虽然并不大相悖逆,但作为指导人们阅读的“文学批评”来说,无疑是扩散迷雾,是对宝黛形象的客观意义的一种极大歪曲。尤其荒谬的是,把贵族老爷和浮浪子弟的淫滥勾当与青年男女的正当爱情生活和纯贞情谊混为一谈。如把下流无耻的贾琏和“生性轻浮,最喜拈花惹草”的“多混虫”之妻“多姑娘”的鬼混也视为“情”,不过是“情之瘕疵”而已;而这种“瘕疵”竟是为“(夭)风流宝玉悄看晴雯回作引,伏线千里外之笔也”[78]。
    至于“脂评”的文学批评观点,就是跟他同时代的一些人比,也是陈腐落后的。在当时“文字狱”盛行社会、考据风囊括文坛的形势下,先后出现的“格调说”、“肌理说”和“性灵说”以及桐城派古文的“义法论”,尽管都很玄妙,都是为封建统治歌功颂德、粉饰太平的,但他们都想总结出文学反映生活的特殊规律来,在文学批评史上应给予一定地位。“脂评”似乎认为文学的职责仅仅是写生而已,因而常常把书中的人物、情节同实际的生活素材相对照,大批“有是事,大有是事”,“曾历其境”,“余旧日目睹亲问[闻],作者身历之成文字,非搜造而成者”,等等。
    “一分为二”地看,这类评语也是有价值的,它们说明小说中的不少人物和事件有生活原型。比如第十八回写元春归省,补叙宝玉“三四岁时已得贾妃手引口传教授了几本书数千字在腹内了,其名分虽系姊弟,其情状有如母子”,旁批:“批书人领至此教,故批至此,竟放声大哭。俺先姊先[仙]逝太早,不然,余何得为废人耶?”据考,曹家并无这样一位当妃子的“先姊”,曹寅长女只不过嫁给镶红旗王子纳尔苏,并未入宫;曹家为皇室器重,同曹寅之母孙氏入宫作玄烨奶妈关系至为重大,小说把这条线索完全舍弃。贾元春很可能是对曹寅之母及其长女的典型概括,即“隐去”这些“真事”,敷演成“贾元春才选凤藻宫”。可惜他们不能用“模特儿”、“典型化”、“集中概括”这类词语加以陈述。也难怪,他们不可能学到当今的“文艺理论”、“文学原理”,大概连清以前中国的“文论”也没有系统一读。他们所熟悉的是金圣叹对《西厢记》、《水浒传》的批点之类。但是,也不能认为他们的头脑冬烘到连曹雪芹写《红楼梦》不是给曹氏男女树碑立传都不懂。也有“脂评”为证:
    小说第十七回,写宝玉进大观园来戏耍,忽听说贾政就来,于是“带着奶娘小厮们一溜烟就出园来”,结果还是顶头撞见,只得一边站了。“庚辰本”上在这段描写旁边批曰:
    不肖子弟来看形容。余初看之不觉怒焉,盖谓作者形容余幼年往事。因思彼亦自写其照,何独余哉?信笔书之,供诸大众同一发笑。
    第十九回,在宝玉对茗烟说“可见她白认得你了,可怜,可怜”之后,“庚辰本”、“戚序本”都有双行夹批说:
    按此书申写一宝玉,其宝玉之为人是我辈于书中见而知有此人,实未目曾亲睹者……不独于世上亲见这样的人不曾,即阅今古所有之小说传奇中亦未见这样的文字。
    这类批语清楚地透露了宝玉这个形象既有着作者的生活经历,也有着批者的生活经历,是一个经过综合、概括的艺术典型,而且“这个”人物十分独特,在“今古所有之小说传奇中亦未见”。
    诚然,在某些问题上,他们的头脑也冬烘得可以,如对“文章作法”一、二、三,就很迷信,看不透那是“骗人”的把戏。所以,在分析小说的艺术手法时就一味地从形式主义的观点出发,大谈笔法、章法,说什么“《石头记》用截法、岔法、突然法、伏线法、由近及远法、将繁改简法、重作轻抹法、虚敲实应法,种种诸法”,“花样周全之极”,还有什么“一击两鸣法”、“层峦迭翠法”、“金针暗度法”、“山断云连法”、“倒卷帘法”、“柳藏鹦鹉语方知法”,等等,总计不下数十种,似乎作者是个魔术师,专门在搞文字游戏。当然不是说“脂评”所指出的这“种种诸法”毫无根据,而是以此概括作品的艺术成就,势必贬低作品的艺术价值。第十七回的一条评语就说,《红楼梦》“所谓集小说之大成,游戏笔墨,雕虫之技,无所不备,可谓善戏者矣”。这岂不是把作者“研泪为墨,滴血成字”的文学巨著说成是讲手工技艺的《废艺斋集稿》之类的书了吗?果如其言,“石头”所“记”的“文章作法”还不如“废艺斋”所“集”的“手工技艺”的价值。实践证明,专学“文章作法”并不能使入学会“作文”;学了“手工技艺”在实际生活中倒真有“实用”价值。同时,“伏线”、“伏笔”的字样随处可见。此处“伏”某人,彼处“伏”某事;此处“草蛇灰线”,彼处“伏线千里”,甚至是“一树干枝,一源万派,无意随手,伏脉千里”。“伏线”、“伏笔”是有的,但无处不“伏”,也就无所谓“伏”了。因而这种评语只能起到拆散作品结构、曲解思想内容和转移读者视线的作用。这种形式主义的评点法,是有其历史渊源的。鲁迅指出,金圣叹“拾了袁宏道辈的唾余”,“抬起小说传奇来”加以评点,“经他一批,原作的诚实之处,往往化为笑谈,布局行文,也都被硬拖到八股的作法上。这余荫,就使有一批人,堕入了对于《红楼梦》之类,总在寻求伏线,批剔破绽的泥塘。[79]。“脂评”对金圣叹佩服得五体投地:“噫,作者已逝,圣叹云亡,愚不自谅,辄拟数语,知我罪我,其听之矣”[80],“假使圣叹见之,正不知批出多少妙处”[81]。“脂评”在这一点上,是继承金圣叹的衣钵,把《红楼梦》“拖到八股的作法上”和“总在寻求伏线”的典型。
    “脂评”的内容是相当庞杂的,必须坚持“一分为二”的观点和方法,对其有价值的东西予以足够的重视和充分的研究,对其陈腐的观点和形式主义的评点必须批判和扬弃。象对待一切文化遗产一样,把有用的“拿来”,把无用的“弃去”,既不能核桃栗子一起数,也不能污水婴儿一起泼。
    注:
    ①见吴恩裕《曹雪芹丛考》卷八第二篇《甲戌本<石头记>中的孔梅溪和吴玉峰》。吴恩裕说,他于一九五五年从魏宜之处得到一幅“云山翰墨,冰雪聪明”八字篆文,署名“空空道人”,钤有“松月山房”阴文章。有的研究者认为这是曹雪芹的笔迹。“空空道人”可能是曹雪芹的一个假托之名。关于孔继涵,翁方纲曾为之撰墓志铭,卢文招有《孔葓谷户部哀辞(并序)》、《与孔葓谷书》、《答孔葓谷书》,《国朝耆献类征》有孔传,著有《红榈书屋诗集》四卷、《斫冰词》三卷、《微波榭遗书》六种、《算经十书》等。吴揖峰能诗文,嗜酒,生活落拓,不拘形骸,尝客居东鲁,与孔继涵为邻。又据赵冈考:“吴玉峰一名多半是杜撰的假名。但曹雪芹时代,南京确有吴玉峰其名,为南京家喻户晓之后,在此处被顺手牵羊,加以使用而已。吴玉峰是南京有名的膏药店,从明到清,历代子孙相传。同治上、江两县志卷五页四七记有:‘敬香阜汪天然包头,吴玉峰膏药,耿氏香糕……皆以一技名其家,而其招牌又皆名人手笔”(见赵撰《考红琐记》,校读补记)。均为一家言,录以备考。
    ②《左传》昭公八年:“八年春,石言于魏榆。晋侯问于师旷曰:‘石何故言?’对曰:‘石不能言,或冯焉。不然,民听滥也’。抑臣又闻之曰:‘作事不对,怨囗动于民,则有非言之物而言。今宫室崇侈,民力雕尽,怨囗并作,莫保其性。石言,不亦宜乎?’于是晋侯方筑虒祁之宫。”
    ③裕瑞:《枣窗闲笔》。
    ④张之洞:《广雅堂散体文》卷二《沧州王君侣樵墓志铭》。
    ⑤详见周汝昌《红楼梦新证》(重订本)附录编考释。赵之谦为刘铨福刻印的介绍参见庄葳《刘铨福和赵之谦》(载《中华文史论丛》第八辑)。关于《石头记》抄本情况的介绍,除参考周汝昌的《红楼梦新证》和一粟的《红楼梦书录》外,还参考了文雷的《红楼梦版本浅谈》(载《文物》一九七四年第九期)和《读新发现的脂怡本<石头记>残卷》(载《理论学习》一九七五年第三期)以及吴恩裕的《己卯本<石头记>新探》和冯其庸的《论庚辰本》、潘重规的《读列宁格勒<红楼梦>抄本记》(载香港《明报月刊》第九十五期)等。以下在介绍抄本的行文中已属“常识”者恕不一一注明出处。
    ⑥周绍良:《读刘铨福原藏残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散记》。
    ⑦《关于江宁织造曹家档案史料》第一六五页。
    ⑧宋刊婺州《九经》陆心源跋语。
    ⑨详见吴恩裕、冯其庸:《“己卯本”<石头记>散失部分的发现及其意
    义》;吴恩裕:《己卯本<石头记>新探》。
    ⑩上引均见冯其庸《论庚辰本》,上海文艺出版社一九七八年四月版。
    ⑪《德清县续志》卷八《人物志》。
    ⑫⑬魏绍昌:《新发现的“有正本”<红楼梦>底本概述》。
    ⑭大字本下集第一册封二刊有“征求批评”启事,原文是:“此书前集四十回,曾将与今本不同之点略为批出。此书后集四十回中批点欲求阅者寄稿,无论顶批、总批,祗求精意妙论,一俟再版即行加入……前集四十回中批语过简,倘蒙赐批,一例欢迎……”。
    ⑮“红楼富女,诗证香山”,指唐诗人白居易《秦中吟·议婚》:“红楼富家女,金缕绣罗襦;见人不敛手,娇痴二八初……”。“悟幻庄周,梦归蝴蝶”,指庄子梦蝶寓言。《庄子·齐物沦》:“昔者庄周梦为蝴蝶,姗姗然蝴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
    ⑯徐恭时:《<红楼梦>版本有关人物资料札记》。
    ⑰见《藏书纪事诗》六卷“杨继振幼云”条。
    ⑱毛国瑶:《对脂靖本<红楼梦>批语的几点看法》。
    ⑲《枣窗闲笔·后红楼梦书后》。
    ⑳[37]徐恭时:《脂本评者资料辑录》。
    [21][23]《脂砚斋所藏薛素素脂砚》,载《北方论丛》一九七九年第一期。
    [22]《红楼梦新证》(重订本)第八章《文物杂考·脂砚斋藏砚》。[24]“甲戌本”第一回眉批。
    [25]“甲戌本”第二十八回行间朱批。
    [26]“庚辰本”第五十四回双行批注。
    [27]“蒙古王府本”第一回行间批。
    [28]刘梦溪:《论<红楼梦>的书名及其演变》,载《文艺论丛》一九七八年第四期。
    [29]“庚辰本”第二十八回眉批。
    [30]“甲戌本”第十三回回末总评。
    [31][36]《论脂砚斋重评<石头记>(七十八回本)的构成、年代和评语》。
    [32]《揭开<红楼梦)作者之谜》自注。
    [33]见“甲戌”、“庚辰”诸本第十三回眉批及夹批。
    [34]吴恩裕:《曹雪芹丛考》卷八第二篇《甲戌本<石头记>中的孔梅溪和吴玉峰》。
    [35]《有关曹雪芹十种·松斋考》。
    [38]梁丽:《关于鉴堂》,《红楼梦学刊》一九七九年第二辑。
    [39]“庚辰本”第十七回回前总评。
    [40]“靖本”第十三回回前总评。
    [41][42]“庚辰本”第二十二回夹批。
    [43]兰州铁路局工程一队、甘肃师范大学中文系《红楼梦》评论组:《评<红楼梦>的“脂砚斋评”》,载《甘肃师大学报》一九七五年第三期。
    [44][45][46]“甲戌本”第一回眉批。
    [47]“甲辰本”第一回夹批。
    [48]“庚辰本”第二十二回回末总评。
    [49]《揭开<红楼梦>作者之谜——论曹雪芹是在石兄<风月宝鉴>旧稿基础上巧手新裁改作成书的》。
    [50]“甲戌本”第二回眉批。《诗经》“鹡鸰在原”、“棠棣之花”,并非“从来就是‘兄弟’的代名词”,而是同辈男女的通称,且“兄弟”也指姊妹,如《孟子·万章》:“弥子之妻与子路之妻,兄弟也。”
    [51]文雷:《<红楼梦>版本浅谈》。
    [52]“甲戌本”第五回夹批。
    [53]“庚辰本”第四十三回夹批。
    [54]“甲戌本”第七回双行批注。
    [55]“甲戌本”第八回夹批。
    [56]鲁迅:《叶紫作<丰收>序》。
    [57]陈郁:《话腴》。
    [58]“庚辰本”第二十回双行批注。
    [59]《晋书·顾恺之传》。
    [60]“甲戌本”第三回夹批。
    [61]永忠:《因墨香得观<红楼梦>小说吊雪芹》。
    [62][74]鲁迅:《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
    [63]“庚辰本”第十六回夹批。
    [64][65][70][71]“庚辰本”第十七、十八回双行批注。
    [66]“甲戌本”第四回夹批。
    [67]鲁迅:《我之节烈观》。
    [68]“庚辰本”第二十四回夹批。
    [69]“庚辰本”第二十三回夹批。
    [72]“甲戌本”第一回来批。
    [73]“庚辰本”第四十八回双行批注,署名脂砚斋。
    [75]禅宗是佛教宗派中比较晚出,却是中国佛家独创的一个宗派。其它宗派为天台、法相、华严等宗,搞烦琐教义、经院哲学和繁复的戒律仪式。使人望而生畏,更大吹其天国如何遥远,成佛如何困难,使人望而却步。禅宗(南宗)提倡“顿悟”法门,倡言“众生皆有佛性”,“见性成佛”,“西方即在目前”,快速简便,大大缩短了“脱离苦海”进入“天国”的距离。净土宗也提倡快速简便的成佛法,但还要拜拜佛,念念“南无阿弥陀”;禅宗则不拜佛、不念经,“顿悟”即可“成佛”,所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把“天国”直接搬到人的心中。后来进一步向虚无主义发展,由反对念经拜佛而达于“诃佛骂祖”,连它的老祖宗释迦牟尼也否定了。
    [76]汤显祖的诗载《玉茗堂诗集》卷九,题为《江中见月怀达公》。
    [77]“戚序本”第一回回末总评。
    [78]“庚辰本”第二十一回眉批。
    [79]《南腔北调集·谈金圣叹》。按:袁宏道当为李卓吾之误。
    [80]“戚序本”第五十四回回末总评。
    [81]“甲辰本”第三十回双行批注。
    原载:《红学史稿》
    
    原载:《红学史稿》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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