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鸳鸯剑》,道光间布鼓轩稿本,二册,原为郑振铎收藏,现藏于中国国家图书馆,作者署“梦道人”。关于《鸳鸯剑》的作者“梦道人”,吴晓铃先生在《<红楼梦>戏曲补说》中考定他为徐绣山,生于乾隆三十年(1765)。①此说不甚准确。《鸳鸯剑》因是稿本,作者钤章较多,其中第二页上有印章“徐子冀字绣山一字梦舲仙客”,据此可知“绣山”为作者之字,作者姓名应为“徐子冀”。书中有作者题诗《手缮<鸳鸯剑>清稿毕自嘲》,诗后钤“延瑞”、“绣山”二印,因此胡文彬先生《红楼梦叙录》著录“《鸳鸯剑》,徐延瑞撰。”②该诗作于道光十五年乙未(1835),诗后题“六六老人载笔”,因之作者生年当为乾隆三十五年(1770)。《鸳鸯剑》书后有作者自跋云:“梦道人,南州高士裔,世居浙右武原,流寓淮东袁浦。生平重意气,忠人谋,中年为友事几陷不测。仲兄春台适写《渔舟女收纶假寐》小幅寄至,感而赋诗云:‘往事付浩叹,何妨别寓形。不须询寤寐,端为暝虚灵。萍藻纷风雨,蒲芦暗渚汀。轻舲出云水,大梦渺沧溟。’遂自字曰梦舲仙客,晚年又字曰梦道人。”从跋文可知,徐子冀的籍贯是浙江海盐县,武原镇是海盐县县治所在,武原徐氏是海盐大族,现代著名诗人徐志摩即出此家族。徐子冀后“流寓淮东袁浦”,即淮阴袁公浦。庄一拂先生《古典戏曲存目汇考》中说他是“江西南昌人”,应是误著。③ 《鸳鸯剑》十六齣,其齣目为:《郊缔》、《春园》、《巧遇》、《剑聘》、《亭宴》、《打薛》、《剑劫》、《离魂》、《花战》、《坛祭》、《归魂》、《炼丹》、《天台》、《赠丹》、《返魂》、《凤鶱》。剧写柳湘莲在郊野与贾宝玉相识,两人相互倾慕,结为好友,柳湘莲请游大观园。薛宝钗、林黛玉、史湘云、贾迎春四人约尤三姐游园,三姐后至,遂不及相见,恰与游园的柳湘莲相遇。柳、尤一见钟情,贾宝玉看出端倪,自请为媒。在宝玉撮合之下,柳、尤二人答应婚事。柳湘莲因要为父母守制,不能立即结婚,遂以祖传鸳鸯剑之一枝为聘物。宝玉在怡红亭宴请柳湘莲、贾蓉等人,席间薛蟠闯入,并语侵柳湘莲。柳湘莲假意约薛蟠至苇塘边,痛打薛蟠。柳湘莲风闻尤三姐不端,请贾宝玉索还聘物鸳鸯剑。尤三姐不堪所辱,以剑自刎。尤三姐死后停尸铁槛庵,魂离躯体,游荡于大观园中。五通神侦知大观园中有美貌新鬼,欲劫夺,被大观园中众花神战退。铁槛庵老尼设坛超度尤三姐亡灵,尤三姐魂归铁槛庵。警幻仙姑知尤三姐已死,命丹童炼丹,原来尤三姐本是花城玉女,柳湘莲本是太虚幻境中丹室金童,两人迷失本性,结下尘缘,警幻仙姑欲了解此案。柳湘莲自尤三姐死后云游四方,于天台遇刘晨、阮肇二仙,刘、阮说明因果,并赠警幻仙姑所授金丹。柳湘莲持金丹来到铁槛庵,在贾宝玉的帮助下,让尤三姐返魂回生。最后柳、尤白日飞升,共赴仙境。剧中第一齣至第七齣本于《红楼梦》第四十七回《呆霸王调情遭苦打 冷郎君惧祸走他乡》及第六十六回《情小妹耻情归地府 冷二郎一冷入空门》,第八齣至第十六齣为作者编创。 关于《鸳鸯剑》的创作缘起,书中亦道人的序言有所交代: 世之读《红楼梦》者,文人学士、闺秀方外无一不赞美其结构之精、规模之大、人才之秀、词藻之华、形容之肖。意趣之旨,如天马行空,羚羊倒挂,清虚灵妙,不可忆拟。无怪其家传而户诵之,歌咏而脍炙之,拔后超前,洵稗官杂说中一快书也。武原梦道人之读《红楼梦》也,亦如世之文人学士、闺秀方外赞美而艳羡之,歌咏而向往之,乃更于遐观清玩中独具瞭眸,则青目二人焉,柳湘莲、尤少女也。湘莲之交宝玉也,磊磊落落,不事伛偻;打薛蟠也,駮駮劣劣,快人心目。尤女之许婚湘莲,重其人也,饮剑亡身,愤其遇也。故曰柳之侠、尤之烈也。是诚如九方皋之相马,独鉴赏于牝牡骊黄之外。庚寅秋,雨窗沉寂,偶话及此,梦道人吮墨濡豪,尽一昼夜,撰《鸳鸯剑》十六剧。虽本于《红楼梦》之作,而别开生面,独出己裁,非比如《红楼》曲本,红楼复梦,摭拾剩粉残脂而效颦于尘后也。因游戏笔,不复湔涤,自识其后曰音律未谙,宫商未叶,拟以渔遂沧浪。 序中“庚寅”为道光十年(1830),《鸳鸯剑》即作于此年,但此后并未刊刻,徐子冀常以书稿示人,如他的友人武林高凤翰题诗小序云:“道光甲午冬过袁公潞浦,见梦道人《鸳鸯剑》传奇,奥思清新,妙辞精粹,爰借抄之,并吟赠四绝以志心佩之诚。” 常州友人恽嘉序言中说:“甲午客游桃北,祝司马款留植桂轩,二三知己晨夕清谈,梦道人出所著《鸳鸯剑》传奇付观,乃知有先我而言,诚哉,实获我心焉。于是捧读再三,拜服靡已。”甲午为道光十四年(1834),又有序题:“今读布鼓轩《鸳鸯剑》藏稿,请即以杜句为跋。乙未春南州别墅馆甥石庵左寿彭谨识。”乙未为道光十五年(1835)。 《红楼梦》中,尤三姐自刎,柳湘莲出家,这是大家熟悉的结局,但《鸳鸯剑》改变了这样的结局,它让柳湘莲、尤三姐最终结成神仙伴侣。对于《鸳鸯剑》中这样的构思,吴晓铃先生评价道:“这种设想固然可以体现剧作者对于柳湘莲和尤三姐悲惨遭遇的无限同情,以至于不惜采用无可奈何的‘补恨’手法,但是不能起到作者所期望的效果;因为,它既没有能够发挥曹雪芹原著的思想内容,同时也无法和《牡丹亭》中杜丽娘还魂及民间传说里梁山泊与祝英台化蝶的深刻意义相比。尾大不掉,赘笔自然也成了败笔。”④但是,作者的用意似乎不是“发挥曹雪芹原著的思想内容”,他借亦道人之口说: 或谓亦道人曰:“《鸳鸯剑》叙柳、尤事何与《红楼梦》叙柳、尤事殊异?” 亦道人曰:“《红楼梦》是《红楼梦》之柳、尤,《鸳鸯剑》是《鸳鸯剑》之柳、尤,未可同日语也。”或又曰:“何谓《红楼梦》是《红楼梦》之柳、尤,《鸳鸯剑》是《鸳鸯剑》之柳、尤?”亦道人曰:“《红楼梦》之柳、尤者,有其人、有其事,作者隐其真、蹤其迹,用闲笔而铺陈之,以快观览之意,故曰是《红楼梦》之柳、尤;《鸳鸯剑》之柳、尤者,假其人、假其事,作者书其慨,写其怀,用正笔而毅烈之,以寓劝惩之旨,故曰是《鸳鸯剑》之柳、尤也。” 作者所谓“书其慨,写其怀”,可能正如吴先生所言是“对于柳湘莲和尤三姐悲惨遭遇的无限同情”,而“寓劝惩之旨”,有可能是针对柳湘莲的轻信人言,不辨是非。柳、尤的团圆结局虽落于俗套,至于说其是赘笔、败笔,也是各人欣赏角度不一样。著名藏书家周越然在评论清初朱素臣的《翡翠园》时就说:“余所最喜阅者,富贵团圆之小说剧本也。《翡翠园》两卷二十六齣,以‘报施终不爽,巍然衣锦还乡’为主旨,适合余意,故自购获后,每岁必阅读一遍。”⑤对于徐子冀在《红楼梦》众多情节中唯独拈出柳、尤二人故事,他的友人都给予了很高的评价,如余鉴在题序中说:“一部《红楼梦》,道人只取重柳、尤二人,而柳、尤二人,又取重‘侠烈’二字,道人可谓善读书者,勿谓稗官、《说郛》可以忽略观。”另佚名的淮阴友人序云:“曩阅《红楼》说部,爱其笔妙,能思人所未思,发人所未发,爽目快心,莫此为胜。今读梦道人《鸳鸯剑》十六剧,皆《红楼梦》中柳、尤二人赠剑、索剑事,毅之烈之,传之奇之。见其笔之精妙,能思人所未思,发人所未发,光怪陆离,出人意表。杜子美‘语必惊人’,《鸳鸯剑》之谓欤?” 二 正如亦道人所言,《鸳鸯剑》“虽本于《红楼梦》之作,而别开生面,独出己裁”,即使是取材于《红楼梦》的情节,作者在人物形象的塑造与关目设计也做了一些的改动。剧中的男主角柳湘莲,作者在介绍他的出身时与《红楼梦》不同: 俺柳湘莲,阀阅清华,门庭中落。犹幸文拟欧、苏,武方颇、牧。一管笔,凤吐春华;一枝剑,龙吟秋水。轻视的富贵功名,重看的良朋益友。遨游寰宇,有孔融任侠之风;旅寄京都,无阮籍穷途之叹。(第一齣《郊缔》) 在这里,作者把柳湘莲塑造成一个有侠气的士子形象。而在《红楼梦》中,柳湘莲更近于游侠而无文人气:“那柳湘莲原系世家子弟,读书不成,父母早丧,素性爽侠,不拘细事,酷好耍枪舞剑,赌博吃酒,以至眠花卧柳,吹笛弹筝,无所不为。因他年纪又轻,生得又美,不知他身分的人,都误认作优伶一类。”(第四十七回)⑥柳湘莲因为最喜串戏,而且串的都是生旦风月戏,所以有人不免错会了意,误认他做了“风月子弟”,薛蟠即是此类,尤三姐也是因为看了柳湘莲演戏才恋上他。在《鸳鸯剑》中,柳湘莲身份发生变化,柳、尤二人相恋的过程也发生变化,作者将他们设计成在大观园中偶遇而一见钟情,然后由贾宝玉在其中牵线搭桥。 《红楼梦》中,柳湘莲正是听了贾宝玉说尤氏姐妹“真真一对尤物”而决意悔婚,但《鸳鸯剑》里,作者也是反其道而叙之,他把贾宝玉设计成柳、尤婚事的媒人。《剑聘》齣中有:“小生宝玉,前日在大观园,和柳湘莲遇着尤家三姐,那柳湘莲呵,就呆立半晌,方才说道,好个奇女子。嗳,女子就是女子罢了,又有甚么奇呀怪呀,好不可笑,好不可笑。我便向柳湘莲道,我代你作伐何如?那湘莲就千恩万谢起来。我昨日又向琏二嫂向那尤家三姐言之,他也是说湘莲甚么奇男子、奇男子的。如今这两个奇奇怪怪,要得我去题题的了。”后来,柳湘莲误听人言要悔婚,也是请贾宝玉去索回鸳鸯剑。贾宝玉感到很为难,又不得不去见尤三姐。见到尤三姐后,他只得委婉说明来意:“(玉白)你可知柳湘莲近日也是十分憔悴,似有颠狂。(唱)【油葫芦】日见他善病休文意若痴,只觉带移孔,不似旧时,仅余瘦骨苦支持。说甚么要求仙,无复居人世。说甚么意悬悬,寻还剑一枝。说甚么孤桐爨,不愿调琴瑟。说甚么好夫妻,终有别离时。胸下的幽情,口上的心事,一味是胡厮。”(《剑劫》)这齣后有作者总评:“宝玉索剑,如左师公说赵太后,于寒暄问答中,婉辞侧击,可谓忠于为媒矣。”在尤三姐服丹回生的过程中,贾宝玉也悉心安排,《返魂》齣总评说:“宝玉爱人以德者也。方其将去铁槛庵,嘱焙茗携小鬟,具小车;及至铁槛庵,与老僧闲话,静竢尤三姐服丹生还,无一点平日躁动气;及三姐扶双鬟坐绿筠轩,元神初服,更又款语曲承,不厌不倦;迨三姐觉悟,急去西山,复力挽转大观园,将息一宵,明晨沐浴更衣再去。处处体贴入微。玉爱人以德也,可人也,至情人也。” 《鸳鸯剑》中刻画人物,有时着墨不多,亦颇传神,譬如剧中的薛蟠,《亭宴》齣中有:“(薛蟠方巾绣裰上,京腔白)吃酒朝朝醉,偷情夜夜忙。我薛蟠,这么个雅道人,今日宝玉大观园请客,独不请我。呵呵,乘此酒兴,前去闯席一回,有何不可?(唱)【西厢曲】俺杀人心,斗起英雄胆。大踏步,杀入虎窟龙潭。(白)咦,到了,没有人么?哦,那亭子上正是了,闯上去。你们好没分晓,为何请客,独不请我?蓉儿下去,让我坐。” 这齣眉批有:“偏是俗人,自诩雅道。” 《鸳鸯剑》在关目设计上亦有细微之处。如《红楼梦》中,作为聘物的鸳鸯剑分雌、雄二剑,柳湘莲是将它们一起托贾琏交给尤三姐。但在《鸳鸯剑》中,柳湘莲将其一分为二,把其中一枝托贾宝玉交给尤三姐以作聘物,《剑聘》齣:“(柳白)孤馆客途,猝无以备。也罢,我这鸳鸯剑,家世相传,两枝一鋏,如今掣一枝作聘何如?”齣后有评语:“剑岂聘物哉?况且折鸳鸯为二,非吉祥兆也,宜其鲜克有终矣。” 三 与《红楼梦》原著相比,《鸳鸯剑》对尤三姐的形象做了较大的改写,作者将其塑造成勤劳、贞烈而又有至情的一个女子形象。在《巧遇》齣中,尤三姐自报家门:“奴家尤三姐,生长寒门,素怀皎洁,固穷安命,勤作女工。今日大观园姊妹,邀约春游,祇因刺绣未完,竟来迟了。”在《剑劫》齣中,当尤三姐听贾宝玉说柳湘莲要索回鸳鸯剑,她道:“公子所言,我已明白。柳郎初为知我,今为薄我,他可知烈女不字而夫,白圭岂容寸玷。既索此剑,必无挽回。待我往姊妹处取来,自有处分。”尤三姐取来鸳鸯剑当宝玉面自刎,并留下绝命词:“耿耿一片心,皎皎天上月。烈女死青锋,净土埋碧雪。”尤三姐死后,魂无所依,她的魂魄看着自己的尸体,感叹道: 哎呀,我尤三姐真真死矣。回想当年,父母生我时,爱如掌上之珠。十月怀胎,三年乳哺,甚极深恩,分毫未报。不幸父母相继而亡,撇下我姐妹三人,孤苦伶仃,挨至今日,谁料我又是如此毕命。我的爹娘呵,你若在生,眼见你女孩儿,如此结果,你不知怎生样的心疼,怎生样的悲痛,怎生样的割舍不下你的女孩儿呢。(哭介)哎呀,天哪,这是我命该如是么?(唱)【得胜令】眼睁睁孤影哭龙蛇,身飘飘残梦悲蝴蝶。絮叨叨促织儿无休歇,韵悠悠跕声儿不断绝。痛熬熬伤别,急煎煎心事儿难泯灭。冷清清咨嗟,单伶伶一灵儿此处也。”(《离魂》) 尤三姐对自己遭误解而饮恨身亡心甚不甘,所以才有作者的补恨,他让尤三姐饵金丹复活,最后与柳湘莲一起成仙,与《红楼梦》中柳、尤二人悲剧性的结局完全不同。作者只是借柳、尤“书其慨,写其怀”,因此,他笔下的尤三姐是一个纯洁而贞烈的女子。 在《红楼梦》研究中,尤三姐的形象是一个争议较多的话题。由于脂评本与程高本在描写尤三姐时文字有出入,自刘大杰先生提出“在《红楼梦》里有两个尤三姐”话题后,学界争讼纷纭。“目前学界的观点基本上是认为《红楼梦》中寓含着两个差别甚大的尤三姐形象:脂评本中的尤三姐原是一个‘淫奔女’, 后来则‘改过守分’;而程高本则删去了有关尤三姐‘从前丑事’的描写, 使她变成了一个出污泥而不染的守贞女子形象。”⑦确实,在脂评本中描写尤三姐有“孤衾独寝,不惯寂寞”、“无耻老辣”“是她嫖了男人,并非男人淫了她”等话语,以及写她与贾珍“挨肩擦脸, 百般轻薄起来。小丫头子们看不过,也都躲了出去,凭他两个自在取乐, 不知作些什么勾当。”(第六十五回)⑧她虽性情刚烈,但在“改过守分”前,她的身上似乎有风尘气息,以至于有学者将尤三姐与关汉卿笔下的妓女赵盼盼作比较。⑨程高本对尤三姐进行了“净化”处理,把描写尤三姐不堪的话语删去,使她变成一个贞烈女子形象,但程高本未处理干净,如第六十四回中关于尤二姐、尤三姐与贾珍父子有“ 聚麀之诮”一段仍保留下来。但在《鸳鸯剑》戏曲中,尤三姐就变得完全纯净了,不涉及一点淫奔、放浪。这种描写对后来戏曲舞台上演绎尤三姐的形象应该有一定得影响。 京剧“四大名旦”之一的荀慧生演“红楼戏”甚多,其中就有经典剧目《红楼二尤》,它的另一个名称也是《鸳鸯剑》。此剧最早是由民国年间辅仁大学英文系的大学生丁士修所编撰,它专写尤三姐殉情一线,剧本编成后,丁士修将它呈给荀慧生。荀慧生“看了剧本,十分快意,当即把本子交给编剧陈墨香先生,斟酌考虑。墨香先生看了剧本,觉得有可取之处,只是单写尤三姐,未免单薄了些,遂补上尤二姐故事,戏演到尤二姐吞金而死为止,让尤三姐的刚烈与尤二姐的驯柔形成强烈反差。由此戏的名字也改为《红楼二尤》。”⑩荀慧生自己也说:“我早年喜读《红楼梦》,觉得这部名著塑造了许多不同性格的妇女形象,人物刻划细微入末,可供舞台上创造角色的借鉴。更鉴于历来演红楼故事者,皆以宝玉、黛玉为题材,因想另辟蹊径,专演尤氏两姐妹。二姐和三姐本为性格截然不同的两个人物,但处在封建社会,两人均不能摆脱悲惨命运。我以为合两人的不同遭遇于同一戏中,彼此呼应,两相对照,更能全面而有力地抨击旧礼教、旧制度,乃编写《红楼二尤》。”111932年3月11日,《红楼二尤》首演于北京哈尔飞戏院(后改名为西单剧场),即引起轰动,此剧后屡经演出,深受观众欢迎,被称为苟派五大悲剧之一。荀慧生在演绎尤三姐时,也是尽去其放浪而彰显其刚烈,同样是尤三姐与贾珍、贾琏饮酒,在《红楼梦》中,“只见这三姐索性卸了妆饰,脱了大衣服,松松的挽个髻儿。身上穿着大红小袄,半掩半开的,故意露出葱绿抹胸,一痕雪脯。底下绿裤红鞋,鲜艳夺目。忽起忽坐,忽喜忽嗔,没半刻斯文,两个坠子就和打秋千一般,灯光之下越显得柳眉笼翠,檀口含丹。本是一双秋水眼,再吃了几杯酒,越发横波入鬓,转盼流光。真把那珍琏二人弄的欲近不敢,欲远不舍,迷离恍惚,落魄垂涎。”(第六十五回)而在《红楼二尤》中,剧中描绘: 尤三姐:你们来,来,来呀,喝呀喝呀!(坐斜场上座) 贾珍:来来来,喝呀喝呀! 尤三姐:(唱“西皮摇板”) 纨绔儿郎行不正, 我笑你们今朝错用了心。 来来来同把双杯饮。 (你喝呀,你喝,你喝呀!) 贾珍:我喝,(尤三姐向贾珍脸上泼洒)泼了我一脸。 尤三姐:(唱“西皮流水”) 大骂贾琏与贾珍, 你家风姐心肠狠, 她到处闻名是恶人, 我姐姐无能遭勾引。 失身嫁在你家门, 虽然今日多欢幸, 雪里埋儿有祸临, 要饮酒来我就同你们饮。12 在陈卓莹、杨子静编撰的粤剧《红楼二尤》中,尤三姐不仅使酒骂座,更是动起手来,第三场《闹酒》如此描绘: 尤三姐拿起酒壶倒酒,再尽一钟,对着他兄弟,使酒骂座。 (锣鼓白)我把你两个糊涂虫啊!懵心肝!恃住有几个臭钱,就把人作野花看待,才有我家二姐,至今着落全无。我家二姐是个怕事之人,你妻王熙凤是个阴险之妇;今后大小相安,倒还也罢,倘有一点教人过不去,我先扭断你两个狗头,再共那泼妇拼了这条性命!…… (唱反线芙蓉中板)若非是逼人太甚,我岂至这等轻狂!自古道礼尚往来,我自应当仁不让。(转唱中快板)你动剑来我还枪。(指向贾琏唱)我姐姐,在你掌上;一命丧,要一命偿。(转滚花——先后指向他弟兄唱)挑开你辈顽筋,方知人不可量。 【先锋钹】,尤三姐说罢,尽把桌上东西扫落地上。【叻叻鼓】反身进去取扫帚出,朝着他弟兄照头就拍。 贾琏维护着贾珍,尤母维护贾琏,气急败坏朝上场门逃遁下。13 可以看出在戏曲中尤三姐的形象更为单纯,她作为一个受害者、反抗者而脱落了放浪形骸的气息。而且,无论是京剧还是粤剧,都是把尤二姐、尤三姐并列刻画,这可能如王昆仑所言:“作者创造尤三姐和尤二姐本是一个最直接最切近最鲜明的对比:一个那么柔,一个那么刚;一个是那么犹疑无主,一个是那么明察果断。”14她们俩本身就是绝好的对比形象,更有戏剧性。这一点上,徐子冀《鸳鸯剑》有所不及,剧中尤二姐甚至都没有出场,但它却是第一部着力刻画尤三姐与柳湘莲爱情故事的戏曲剧本,有其自身的价值。 从脂评本到程高本,再到后来的戏曲,我们可以看到尤三姐的形象有一个逐渐净化的过程,这种现象可以引发我们一种思考。在“红学”研究领域,“程前脂后”、“脂本伪造”说曾引起激烈的争论,争论双方大多以《红楼梦》小说的版本及文本为依据,相互诘难。笔者以为,在辨论这个问题的时候,《红楼梦》戏曲——尤其是清人创作的《红楼梦》传奇、杂剧也可以作为一个参照物。从逻辑上说,凡是写作《红楼梦》戏曲的作家,应该都是看过《红楼梦》小说的,从《红楼梦》戏曲中能否发现脂本的痕迹,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在《红楼梦》抄本流传的阶段,就有人出重金购之,购得者不会轻易毁弃,倘有剧作家见及抄本而创作,会在剧作中留下痕迹。像尤三姐这样的人物,在脂评本与程高本中形象差异较大,剧作家若看到脂本,他描绘尤三姐时可能会与程高本不同。以清人创作的《红楼梦》传奇、杂剧而言,现在留存下来的剧本有十数种,其中最早的孔昭虔《葬花》作于嘉庆元年,目前所能见到的清代《红楼梦》传奇、杂剧都创作于程高本刻印之后,但判断这些作家是否依程高本为原本而创作戏曲,须视其内容而定。以尤三姐而言,吴镐《红楼梦散套》第六齣《剑会》、陈钟麟《红楼梦传奇》卷四《魔病》都曾提到她,似乎看不到脂本的印迹。但是,从脂评本到程高本,再到《鸳鸯剑》、《红楼二尤》等戏曲,尤三姐的烈女形象逐渐深入人心,在过去的社会里,人们出于对烈女的尊崇,一般说来是不会再把她反过来说成是“淫奔女”。从尤三姐这一形象从小说到戏曲中演变,我们认为脂评本塑造尤三姐的形象在前,程高本塑造尤三姐的形象在后,更符合逻辑。而且曹雪芹原著的尤三姐,前面是“淫奔女”,后面是“节烈女”,前热后冷,本身形成强烈的对比;而尤三姐、柳湘莲的故事情节在《红楼梦》中也是出于冷热对比,正如恽嘉在《鸳鸯剑》序言中所说:“《红楼梦》说部载柳、尤鸳鸯剑事,为热境中之冷笔,闹场中之僻径,其事其人必可传述。”《红楼梦》整部书的结构从“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到“落得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就是大热大冷。从尤三姐到柳、尤故事,再到《红楼梦》整体结构,都贯穿了这种冷热的对比。研究《红楼梦》的学者早已注意到《红楼梦》与戏曲的关系,而“冷热调剂”正是中国传统戏曲演出的一个重要美学原则,李渔《闲情偶寄·演习部》“剂冷热”中说:“予谓传奇无冷热,只怕不合人情。如其离合悲欢,皆为人情所必至,能使人哭,能使人笑,能使人怒发冲冠,能使人惊魂欲绝,即使鼓板不动,场上寂然,而观者叫绝之声,反能震天动地。”15曹雪芹也是深谙此道,小说叙事采取了戏曲的结构方式。 四 《红楼梦》与戏曲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同样是写梦,戏曲中的经典作品,无外乎汤显祖的《牡丹亭》,而《红楼梦》又直接提及《牡丹亭》,如第十八回元妃省亲,点的戏中就有《牡丹亭·离魂》,第二十三回的回目就是《西厢记妙词通戏语 牡丹亭艳曲警芳心》。作家在创作《红楼梦》戏曲时,很自然会联系到《牡丹亭》。《鸳鸯剑》写尤三姐死后的离魂、归魂、返魂很明显受到《牡丹亭》的影响。徐子冀在《鸳鸯剑初稿甫脱,偶吟四绝解嘲》中有:“花柳纵横香雾芬,名园诗酒属钗裙。有人独借临川笔,写出轻清岭上云。”在《返魂》齣中:“(柳唱)【朝天子】上仙玉颜,蔼蔼舒青盼。赐金丹,皪皪光华灿。经过些元霜杵锻,兔捣蟾含。黄昏清旦,我拂云展望眼。这魂梦返还,直合证杜丽娘回生案。”甚至薛蟠调戏柳湘莲时唱的也是《牡丹亭》:“(薛自持杯壶乱嚼,右顾湘莲笑介):哈哈,我是为你来的。(低吟《牡丹亭》曲)我爱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恨不得肉儿般团成片也。”此处眉批有:“未想被打成肉片。”剧中处处都有《牡丹亭》的影子。 《鸳鸯剑》全剧十六齣,从剧本篇幅上看似为传奇,庄一拂先生《古典戏曲存目汇考》将它著录在清代传奇中,16郭英德先生《明清传奇综录》附录“传奇蜕变期现存作品简目”也列入它。17但《鸳鸯剑》的剧曲全为北曲,从戏曲体制上看,它实为北曲杂剧。作者虽未明言这一点,然而从《鸳鸯剑》的剧曲曲牌联套,可以判断出它用的是北曲宫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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齣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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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牌
| 宫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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郊缔 【点绛唇】—【混江龙】—【油葫芦】—【天下乐】—【村里迓鼓】—【后庭花后】
| 北仙吕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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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园 【小桃红】—【络丝娘】—【绵搭絮】—【拙鲁速】—【尾声】
| 北越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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巧遇 【驻马听】—【驻马听】—【尾声】
| 北双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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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聘 【粉蝶儿】—【醉春风】—【满庭芳】
| 北中吕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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亭宴 【粉蝶儿】—【醉春风】—【普天乐】—【西厢曲】
| 北中吕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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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薛 【驻马听】—【沉醉东风】—【驻马听】—【雁儿落】
| 北双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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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劫 【点绛唇】—【混江龙】—【油葫芦】—【天下乐】
| 北仙吕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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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魂 【雁儿落】—【得胜令】
| 北双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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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战 【端正好】—【滚绣球】—【叨叨令】—【倘秀才】
| 北正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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坛祭 (此齣只有说白,无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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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魂 【斗鹌鹑】—【紫花序】—【金蕉叶】
| 北越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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炼丹 【点绛唇】—【混江龙】—【油葫芦】—【村里迓鼓】
| 北仙吕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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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台 【点绛唇】—【混江龙】—【天下乐】—【元和令】—【上马娇】
| 北仙吕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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赠丹 【驻马听】—【乔牌令】—【搅筝琶】—【乔牌儿】—【甜水令】—【折桂令】—【尾声】
| 北双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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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魂 【朝天子】—【四边静】—【脱布衫】—【石榴花】—【小梁州】—【换头】—【尾声】 此齣宫调混乱,北中吕宫与北正宫相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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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鶱 【端正好】—【滚绣球】—【寄生草】—【尾声】—【端正好】—【云歌】—【尾声】
| 北正宫 |
《红楼梦》戏曲中,一些杂剧作品篇幅都较短,孔昭虔的《葬花》只有一齣,许鸿磐的《三钗梦北曲》四齣,是典型的杂剧,象《鸳鸯剑》这样十六齣的北曲杂剧却未曾见。北杂剧盛演于元代的舞台,至明中叶后,它已渐渐不能演唱,成了文人的案头作品。《鸳鸯剑》用北曲制成,实际上也是不能演出的。袁江畸人在序言中说:“传奇曲本向有南北曲之分,大凡出于文人之笔,北曲多,可以观,不可以演。余见闻浅近,所知者《西厢记》、《扬州梦》、《续离骚》,并今此《鸳鸯剑》合而四焉。果如玩其词,摩其意,枯坐静室中,屏息遐想,其中声音笑貌,举止歌笑,悲离会,手舞足蹈,珍琦瑰玮,具在目前。其妙也,尽善矣,又何必设氍毹,张灯彩,锣鼓喧阗,笙管嘈杂,而优孟衣冠、粉白黛绿、锦衣绣袴之?为乐则有之,妙则未也。”《鸳鸯剑》在体制上还有一个特别之处,它没有设置角色。戏曲的角色有生、旦、净、丑等,在《鸳鸯剑》中,我们虽然知道生、旦分别是柳湘莲、尤三姐,但作者没有分配角色,所有上场人物只标姓名,类似于后来的近代改良戏曲与话剧。《鸳鸯剑》体制上的特点都昭示了传统文人戏曲的蜕变。另外,《鸳鸯剑》未刊刻,在朋友间传阅,书中作者本人及朋友的序跋极多,它们不仅是针对《鸳鸯剑》剧本而发议论,也对《红楼梦》小说发表议论,于《红楼梦》研究也有一定的参考价值。
注释:
① 《吴晓铃集》,河北教育出版社2006年1月版,第五卷第271页。
② 胡文彬《红楼梦叙录》,吉林人民出版社1980年6月版,第318页。
③ 庄一拂《古典戏曲存目汇考》,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12月版,第1371页。
④ 《吴晓铃集》,河北教育出版社2006年1月版,第五卷第271页。
⑤ 周越然《书书书》,上海中华日报社,1944年5月版,第170页。
⑥ 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辑部校注《红楼梦》,人民文学出版社1957年10月版。
⑦ 关四平《从尤三姐的改塑管窥脂评本与程高本的价值》,《红楼梦学刊》2009年第4期。
⑧ 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校注《红楼梦》,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 年3 月版。
⑨ 参见徐子余《尤三姐与赵盼盼》,《河北学刊》1991年第2期。
⑩ 陈正宽《丁士修与<鸳鸯剑>》,《中国京剧》2008年第2期。
11 《荀慧生演出剧本选集》,上海文艺出版社1962年版,第二集第3页。
12 《荀慧生演出剧本选集》,上海文艺出版社1962年版,第二集第28页。
13 陈卓莹、杨子静编《红楼二尤》,华南人民出版社1954年12月版,第31、32页。
14 王昆仑《红楼梦人物论》,团结出版社2002年6月版,第74页。
15 《李渔全集》,浙江古籍出版社1991年8月版,第三卷第69页。
16 庄一拂《古典戏曲存目汇考》,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12月版,第1371页。
17 郭英德《明清传奇综录》,河北教育出版社1997年7月版,第1195页。
原载:《红楼梦学刊》2011年第2期
原载:《红楼梦学刊》2011年第2期 (责任编辑:adm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