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 被称为中国戏曲舞台上“四大封建婚姻制度卫道者”形象之一的崔夫人,实际上是评论界“制造”的“冤案”。她是莺莺和张生爱情的促成者,所有将崔夫人写成封建势力代表的戏曲本实际都不符合王实甫及《西厢记》原作的本意。 元代大戏曲家王实甫,在唐人元稹的小说《莺莺传》(又称《会真记》)的基础上,吸取了金朝董解元《西厢记诸宫调》的长处,创作出了一部千古绝唱《西厢记》杂剧。《西厢记》杂剧文字本一出世,便轰动文坛,注解蜂起,传唱者、研究者不绝。但是,也许是《莺莺传》的影响太大,也许是人们对美好婚姻的肯定和向往愿望甚烈,历来的研究者都是采取了褒莺莺、张生、红娘(这自然是对的),而将莺莺的母亲崔夫人贬得一无是处,说她是封建恶势力的代表,甚至把《西厢记》说成是“描写了以老夫人为代表的封建卫道者同以崔莺莺、张生、红娘为代表的礼教叛逆者之间的冲突”,从而使崔夫人与祝员外、法海和尚、贾母一起,成为中国戏曲舞台上“四大封建婚姻制度卫道者”形象之一。 真是这样吗?错了,是后来的评论界“制造”的一场“冤案”。 其实,在《西厢记》中,王实甫并未将崔夫人和崔莺莺、张生的爱情有意对立起来。崔夫人不仅不封建,还是一位好人,她是莺莺、张生爱情的真正促成者,是红娘及“红娘行为”的幕后操纵者。 一 《西厢记》楔子开场,作者就通过崔夫人之口说,她“只生得一个小姐,小字莺莺,老相国在日,曾许下老身之侄,乃郑尚书之长子郑恒为妻。因俺孩儿父丧未满,未得成合。”这就为崔莺莺将来自行择配张生设置了一个难以逾越的障碍,莺莺是已许配之人,按封建社会的礼法,她已“名花有主”,属于郑家之人。 然而,莺莺小姐长大后成为绝代佳人,她青春的内心也开始骚动起来,尽管整天有小婢女红娘陪伴在身边解闷玩耍,但因接触不到男子,不免觉得生命枯燥乏味,思春之心顿起:“人值残春蒲关东,门掩重关萧寺中。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无语怨东风。”这是一位成熟少女在未获得爱情时真实的心情写照,虽有郑恒的存在,但对她来说依旧是遥远的、陌生的、甚至是不可知的,她不会把心放在郑恒身上。 就在这时,一位名叫张珙字君瑞的书生也来到普救寺中,这张生也是一位礼部尚书之子,因父母双亡,才书剑飘零,游于四方。可以想见,这样一位风流倜傥的才子来到这普救寺内,与莺莺小姐一接触,一对旷夫怨女,怎能不碰撞出爱情的火花?接下去,是寺僧法本为莺莺小姐脱孝服而于崔相国禅日做道场,张生在道场上见到了天仙般的崔莺莺,便拨动春心,立即决定在普救寺住下,并正式向法本提出来。 但是,张生在道场上与莺莺只照了一次面,便再也无法见到莺莺了,他想向莺莺表白自己的爱慕,首先要争取能再见到崔莺莺,怎么办呢?他想到了一个主意:在崔家下次做道场时,他也附一份斋,追荐自己的父母。法本对这件事不敢做主,便去请示崔夫人。想不到崔夫人一口答应,并说:“长老的亲,便是我的亲,请来厮见咱。”接着便在道场上,张生又一次见到了莺莺,并不断与她送去多情的眼神,以撩拨莺莺的春心。这次崔、张见面,全亏了崔夫人一诺,崔夫人并不是个很封建的人,她虽对女儿嘱咐要严遵闺训,但是,她并不将女儿完全封闭起来。同时,也说明她是个很善良、很愿意为别人提供方便的好人。 正当崔、张的爱情种子发芽之际,突然,发生了河桥镇将孙飞虎兵围普救寺事件,莺莺为了保护全家性命,先打算自尽, 后想出一个“征婚”的急招,对母亲说,不管何人,只要能杀退贼军,情愿与这位英雄结婚姻,成秦晋。崔夫人听了女儿的想法, 马上就同意,还说:“此计较可。虽然不是门当户对,也强如陷于贼中。” 如果说,莺莺小姐的“征婚启事”既有考验张生之意、又有点病急乱投医的话,那么,崔夫人应诺女儿的这个“馊主意”就绝不是寻常之举了。首先,以崔夫人的地位,她须知这份“征婚启事”是不可以戏言的,其次,也反映出她内心世界并不把女儿与郑恒的婚约视为禁区,相反,她的爽快允诺,倒传递了这么一个信息:她并不把女儿与郑恒的婚约认真当一回事,这是很发人深思的,我们不妨更深入一层去想:她或许并不很喜欢郑恒。就郑恒方面来说,他家中父母双亡,这对尚书公子势必产生一定的影响。我们还可以想象,也许这位尚书公子是个纨绔子弟,但因为是自己的亲侄儿,又许过婚,在正常情况下是不好反悔的。现在崔家碰到飞来横祸,正好有个借口,亲自向合寺僧俗公开宣告:“两郭僧俗,但有退兵之策的,倒赔房奁,断送莺莺与他为妻。”这样,实际上就否定了女儿与郑恒的婚约。 很快蒲关守将杜确应张生之召杀败孙飞虎,张生引杜确与崔夫人相见,并当面说到崔家许婚之事,杜确马上向张生、崔夫人祝贺:“既然有此姻缘,可贺,可贺。”崔夫人很高兴,传命要安排茶饭管待杜确,俨然是张生丈母娘的身份了。杜确对崔夫人说:“张生建退贼之策,夫人面许结亲,若不违前言,淑女可配君子也。”崔夫人谦和地说:“恐小女有辱君子。”她又对张生说:“先生大恩,不敢忘也。自今先生休在寺里(住)下,则着仆人寺内养马,足下来家内书院里安歇。我已收拾了,便搬来者。”这几句话,她是将张生当作自家女婿了,要知道,崔家小姐正青春年少,不是自家人,岂可住在一起? 由于崔夫人对婚期之事没发话,张生有点不放心,他便问法本:“小子亲事,未知如何?”法本断然回答:“莺莺亲事,拟定妻君。”法本与崔夫人家有着非同寻常的关系,自然深知崔夫人心事。从法本的话里,实际上透出了这样两个信息:一是崔氏母女对张生的人品十分满意,二是法本懂得“既成事实”这个道理,莺莺虽先许郑恒,但只是崔家自知;而崔夫人在大庭广众之下将莺莺许婚于张生,则不仅寺内僧俗知道,连蒲关的官兵,以及被饶了性命的孙飞虎一伙也知道,崔莺莺与张生的婚约,还能赖得掉吗? 张生搬进崔家书院,形势马上发生变化。崔夫人在家里正式设宴款待张生。宴席上,崔夫人突然对女儿说:“小姐近前,拜了哥哥者!”这一句话,使张生、莺莺都吃了一惊,张生立刻担起心来:“呀,声息不好了也。”莺莺也惊疑:“呀,俺娘变了卦也。”连小小的红娘也懂了:“这相思又索害也。” 张生喝了莺莺奉母命敬的酒后,崔夫人便打发女儿回房,张生眼看心上人离去,感情上割舍不开,忍不住先问崔夫人:“不知夫人何见,以兄妹之礼相待?”并试探地向对方说:“小生非图哺啜而来,此事(指婚事)若不谐,小生即当告退。”张生这么说,是心里有点急了,本来想做夫妻,现在让硬认作兄妹,自然想不通。“小生即当告退”,是气话,不是心里话,很不明智。他这么一施压,崔夫人便针尖对麦芒似地回答: “先生纵有活我之恩,奈小姐先相国在日,曾许下老身侄儿郑恒,即日有书赴京,唤去了,未见来。如若此子至,其事将如之何?莫若多以金帛相酬,先生拣豪门贵宅之女,别为之求,先生台意如何?” 夫人此一番言语,道出她内心的苦衷。莺莺从小许婚郑恒,前不久还写书赴京让郑恒赶快来帮崔家料理先相国的丧事,顺便完婚。现在郑恒肯定已接到了信,要是他赶来了,崔家如何应对? 此时,崔夫人突然觉得日前的“征婚”太轻率、孟浪了,因为当时并未考虑到郑恒的退婚问题。现在张生要求实践“征婚”的诺言,如果郑恒也来,就不好应付,一女怎嫁二夫?所以,崔夫人不能不把莺莺与张生结合的阻碍公开挑明,这也是对张生的考验:测试一下张生应变处事的能力,即对于莺莺原先与郑恒的婚约,你张生能不能想出一个解决的办法?有没有能力对付。同时,也是考验张生对莺莺小姐的爱情忠诚程度,即你张生对莺莺是否真的到了非莺莺不娶、爱到要死要活的境界,所以提出“莫若以金帛相酬”的话作为试探,也就是说,我用钱换你的老婆,你干不干?这种手法,有点象孙富对待李甲,用银子换杜十娘,李甲同意了,说明在李甲心目中,杜十娘并不是他最爱的。现在崔夫人也是同样的手法,考验你张生是爱金帛还是爱莺莺。此时,若张生能断然拒绝老夫人的利诱,并表示非莺莺不娶的决心,同时又想出一条对付郑恒的妙计的话,崔夫人对莺莺、张生事情的态度,可能会是另一种处理方式。 但遗憾的是,张生的回答却并不理想,甚至使老夫人有几分失望。他说:“既然夫人不与,小生何慕金帛之色!”后半句是好的,他张生决不以莺莺换金帛,然而,这前半句“既然夫人不与”,就不免有点没出息。崔夫人对这样的回答肯定不满意。接下去,张生又赌开了气:“却不道‘书中有女颜如玉’?则今日便索告辞。”这就有点撇开莺莺、将莺莺扔给郑恒的味道,是一种不负责任的态度。我们暂且不说张生此时内心里是否真的能从感情上割得断与莺莺小姐的关系(初恋总是永远难以忘记的),即使这句话纯粹是赌气,也很不应该,因为整个河东府的人都知道这桩婚姻,如果张生把莺莺撇下,让她再嫁郑恒,一方面是毁了莺莺一辈子的幸福,另一方面,叫莺莺如何在名节上做人? 崔夫人要真的象历来所有评论家说的那样是一位“封建卫道者”的话,她只需一句话:“先生听便”,打发张生开路,一切问题岂不迎刃而解?“西厢”内以后的许多爱情故事也就不会发生了,张生也就娶不到莺莺了。是他没能提出如何对付郑恒日后来兴师问罪的办法,这肯定使崔夫人不高兴。如果张生真的走了,莺莺的精神上打击必定受不住,而她这位相国夫人也会因赖婚而失信于人,所以,崔夫人自己不得不脑子先冷静下来,先制止住张生赌气出走的行为,并严肃地对张生说: “你且住者,今日有酒也。红娘,扶将哥哥去书房中歇息,到明日咱别有话说。”崔夫人理解张生此时的心情,她倾向于挽救莺莺、张生的婚姻之约,于是,便不许张生再说下去,并指出,你张生这么说,是因为今天桌上有了酒的缘故,你张生是喝醉了,醉话是不能算数的,并赶快命红娘把张生扶回书房中去休息,还扔下一句:“到明日咱别有话说。” 这就说明,崔夫人对莺、张的婚约,内心里还是想遵守的,但因有郑恒会不会来索妻的心病,所以不能不有所顾虑,很需要假戏真做,将来万一莺、张有了什么事,她在郑恒面前亦好推脱干净:我做母亲的没有放纵女儿,她遵守(?)了婚约的。这是崔夫人的世故和狡猾处。因为郑恒的特殊身份(侄儿,尚书之子),她只好如此。但她坚决不放张生离去,而且是摆出丈母娘的架子说的。把张生留在自己院内的后果,作为过来之人的崔夫人岂能不知?此时,她连封建礼教也不顾了,毅然留下张生在西厢住下,崔夫人难道还不可爱?难道还是“封建卫道者”? 二 张生留下后,赖红娘牵线搭桥,事情终于闹大。第三本第四折一开头,崔夫人上场,她此时已得到张生害病的消息,于是便说: “早间长老使人来,说张生病重。我着长老使人请个太医去看了,一壁道与红娘,看看行问汤药去者,证(症)侯如何,便来回话。” 这一段话透露了这样一个信息:崔夫人一直通过法本长老在暗中密切注视着张生和莺莺的感情发展,红娘虽然机灵,但她涉世未深,一举一动,都会在精明的崔夫人眼中露出破绽,只是老夫人不动声色,在等待时机出来收拾局面,才没有去惊动他们。当两个年轻人偷偷摸摸的相爱,愁得张生真的弄出病来,所以,便赶快从幕后走到台前,布置红娘代表她向张生“问汤药去者”,“问太医下甚么药,证侯如何”,还要等着回话。崔夫人要是不把张生当女婿看待,为什么会亲自去调度红娘?所以,当莺莺悄悄写了一封书柬约张生,张生担心崔夫人门禁森严出不来时,岂不又空欢喜一场,红娘便夸海口: 〔煞尾〕虽然是老夫人晓夜将门禁,好共歹须教你放心。 红娘怎么会不“放心”,外表严密、内实疏漏的西厢崔家院内,“门禁”并不是想象中的那么严密。而“门禁”不严的根子,当然是在崔夫人身上。而崔夫人明明知道自家院子里留下了一个为偷香窃玉的不惜抚琴跳墙的风流才子,却仍不考虑将“门禁”把得森严些,这就只有一种解释:崔相国夫人是“欲擒故纵”,有意为这对热恋的青年男女创造条件,让张生和莺莺放大胆子“做出来”。 张生、莺莺一旦秘密结合之后,这位善于守株待兔的相国夫人,便开始实现她的第二步计谋:逮住张生、莺莺这两只“兔子”,将他们的“事实婚姻”公开化、合法化。第四本二折崔夫人一上场便对徕儿说:“近几日窃见莺莺语言恍惚,神思加倍,腰肢体态,比向日不同。莫不是做下来了?”徕儿马上帮腔说:“前日晚夕,奶奶睡了,我见姐姐和红娘烧香,半晌不回来,我家去睡了。” 一般来说,崔莺莺即使一连几天“语言恍惚,神思倍加”,也不等于她就是与张生“做下来了”,老夫人这种推理方法,纯粹是主观臆测。而徕儿看见莺莺和红娘烧香不归,也只是前晚的事,怎么就肯定了红娘也参与了此事?作为母亲,对19岁的女儿一举一动必定时刻会提防着,注意着,她决不会胡涂到直至女儿腰肢体态发生变化才发觉女儿偷尝了爱情的禁果。 更不正常的是,崔夫人在抓住了女儿的把柄后,不是去向女儿查问,而是首先死咬住红娘:“这桩事都在红娘身上,唤红娘来。”这就更无道理。第一,当事人是莺莺,红娘只不过是听凭于莺莺摆布的小婢女,凭什么此事要她负全责?第二,莺莺年纪比红娘大,怎么就说红娘摆布了莺莺,于理不合;第三,女儿尚未婚嫁,就与人家男子“做下来了”,这并不是光彩事,崔夫人悄悄地把莺莺唤来,私下问一下就可弄明白,何须在堂上大声地呼喊:“唤红娘来!”这不是有意地在扩大事态,制造影响吗?红娘被传来后,崔夫人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责骂:“小贱人,为甚么不跪下!你知罪么?”红娘当然知道事情发作了,她确实是有“罪”的。那能赖得掉?所以,当崔夫人稍一拷问,并点明“欢郎见你去来,尚故自推哩!”红娘便来了个竹筒倒豆子,痛痛快快地把心里话说出来,《西厢记》中这样来描写: (夫人云)这端事,都是这个贱人!(红云)非是张生、小姐、红娘之罪,乃夫人之过也。(夫人云)这贱人到指下我来,怎么是我之过?(红云)信者,人之根本,“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大车无□,小车无軏,其何以行之哉?”当日军围普救,夫人所许退军者,以女妻之。张生非慕小姐颜色,岂肯建区区退军之策?兵退身安,夫人悔却前言,岂得不为失信乎?既然不肯成其事,只合酬之以金帛,令张生舍此而去,却不当留张生于书院,使怨女旷夫,各相早晚窥视,所以夫人有此一端。目下老夫人若不息其事,一来辱没相国家谱,二来张生日后名重天下,施恩于人,忍令反受其辱哉!使至官司,夫人亦得治家不严之罪。官司若推其详,亦知老夫人背义而忘恩,岂得为贤哉?红娘不敢自专,乞望夫人台鉴:莫若恕其小过,成就大事,扌闰之以去其污,岂不为长便乎? 红娘的言词,多么振振有理,她先是指出:这件事做下来,责任不在张生、莺莺,更不在红娘,而是“夫人之过也”:一是不该失信,二是不该悔婚后又留他于书院,三是不该不加强男女大防,反让旷夫怨女“早晚窥视”,那能不出事?这就把崔夫人背后的动作全部揭穿了。当然,红娘也是聪明人,她不能使崔夫人尴尬了下不来台,于是,便提出了解决办法,晓之以利害关系,请崔夫人考虑。 崔夫人真要反对莺、张结合的话,此时她必然暴跳如雷,威逼女儿赶快出嫁,并重处红娘(或卖或逐或毒打),甚至立即将张生逐出家门或送官究办,然而奇怪的是,堂堂相国夫人,让女儿身边的一个小婢女一顿抢白,不但不怒不嗔,反而赶紧换一副面孔,称:“这小贱人也道得是。”并自责:“我不白养了这个不孝之女。”又说:“待经官呵,玷辱家门。”这句话既是真实的内心写照,然而又是假话,因为她从来就没有“经官”的打算。接下来,她故作无奈:“罢罢,俺家无犯法之男,再婚之女,与了这厮罢。”注意,这崔家无“再婚之女”的话,算是点到了问题的本质,崔夫人是想让莺莺与张生去“做下来”,造成事实,从而为莺、张的公开婚姻找到借口。即使郑恒日后来吵闹争妻,崔夫人也可以此作为挡箭牌对付郑恒:我做母亲的人没有办法,只好承认莺、张的结合,因为崔门无“再婚之女”嘛。原来莺、张、红听说西厢事发,个个胆战心惊,不知道会落下个什么样的结局,没想到红娘被一拷,事情竟然来了个180度的大转弯。如果我们认为是红娘的一番伶牙利齿打动了崔夫人而让她发了慈善心,那就错了, 大错特错,应该是崔夫人“逼”红娘说出了她自己想说而又不便直说的话,使她的计策得已顺利实现,从这个意义上说,这“拷红”是崔夫人安排的一个圈套,表面上是在“拷红”,让人觉得又象是在“拷老夫人”,而最终是在做戏给普救寺的所有人看,但这一来反露了自己的马脚,我们不能不佩服王实甫高明的艺术手法,他与崔夫人“合伙”作假演戏,不仅瞒过了张生、莺莺和红娘,也瞒过了无数读者,瞒过了明朝以来几乎所有的《西厢记》研究者和文学史、戏曲史研究专家,王实甫真不愧为古典戏曲的“魁首”(明人贾仲明赞王实甫有“《西厢记》天下夺魁”之语)。 三 崔夫人对张生和莺莺的婚事既然公开作出了重大决定,她便用岳母长辈的身份跟张生谈话,张生被红娘传唤至崔夫人面前,崔夫人用讥讽的口吻对张生责备说: “好秀才呵!岂不闻‘非先王之德行不敢行’?我待道你去官司里去来,恐辱没了俺家谱。我如今将莺莺与你为妻,则是俺三辈子不招白衣女婿,你明日便上朝取应去,我与你养着媳妇。得官呵,来见我;败落呵,休来见我。” 崔夫人这一回是当着张生的面,承认了他们之间是丈母娘与女婿的关系了。但作为前相国夫人仍不能不有个百密无疏的考虑:尽管她公开许了婚,又纵容张生、莺莺“做下来了”,但假如郑恒来闹,一样可以闹腾个天翻地覆。为了保护莺、张的婚姻幸福,保护相国府声誉和体面,唯一的办法是通过上京应试取得官职,有了权势,谁还敢来欺侮?我们不能忘记,郑恒是已故礼部尚书之子,他纵然父母双亡,也还可能有些背景势力,况且郑恒又在京城,万一他有了官职,来与张生争妻子,一个白衣秀才决然不是对手,所以,张生要能保住妻子,或者说不发生很大麻烦,也须要通过应试去谋得官职,这个道理,张生不一定很懂,而世故的崔夫人是懂的,她非逼张生赴京应试不可。看起来不近人理,甚至被后来的评论家说成是她对莺、张婚姻的压制,但实际上是为莺、张的长远幸福考虑。 第五本,郑恒从长安来到河东,他听说莺莺小姐与张生,生米煮成了熟饭,大为震怒,先是将夺妻之恨迁怒于寺僧,后又责骂红娘,还放出风声来,扬言崔夫人如不把莺莺还给他,便要“着二三十个伴当,抬上轿子,到下处脱了衣裳,赶将来,还你一个婆娘!”这是流氓泼皮的手段了。当这一切威胁都未能奏效时,便开始造谣,欺骗红娘、崔夫人说:张珙在京城中了状元后,被卫沿书家招为女婿,已将莺莺抛弃了,这是郑恒的最后一招,谎话果然奏效,崔夫人立即恼怒起张生来。 原来,对郑恒前来索妻一事,崔夫人早已胸有成竹地准备了对策,所以,她不等郑恒责问,先来了个以攻为守,责备郑恒说:“莺莺为孙飞虎一节,等你不来,无可解危,许张生也。”这便首先堵住郑恒之口。可是当郑恒一造谣,贬低莺莺小姐是被张生“先奸后娶的”,就是给张生做二房也不够资格时,这位信息不通、又略有几分猜疑心的事故老婆子便相信了,她竟来了个绝招:马上要把女儿莺莺依然给郑恒。从这一举动可以看出,崔夫人对于女儿的“再婚”、“许婚”看得并不非常重,她注重的是实惠,即莺莺小姐个人的幸福,给女儿找个好丈夫,才是她首先考虑的,其他一切均不过是遁词而已。 总算这个时候张生也及时赶到了普救寺,他不仅中了状元,还被授予河中府尹,有权有势,杜将军闻讯,立即来贺喜,更助了张生的威势。张生一来,郑恒的谣言便不攻自破,他的流氓嘴脸暴露无遗。在张生面前,郑恒顿时矮了半截,成了委琐小人,见了张生的面,连句象样的话也不敢说,反而谄媚地说他是来向张生“贺喜”的。贺什么喜?是贺张生得了官?是贺张生与莺莺小姐的美满婚姻?郑恒的内心此时必定是痛苦的,他的流氓行为彻底暴露以后,再也无颜见人,便被迫触树而死,总算这一死还略有点男人味。于是崔夫人主婚,张生和崔莺莺这一对有情人终成眷属。 我们从崔夫人这个艺术形象的再认识可以看出,《西厢记》的好处,不在于它从表面上传递了一个什么思想,或是字字珠玑,句句锦绣,而是通篇皆传神之笔,达到了出神入化之境界,堪称天造地设的绝唱。长期以来,一些学者习惯于用配合政治形势的实用主义观念去研究它,为某一项社会改革去服务,或是用简单的好人坏人戏剧观去改编、演出《西厢记》,还往往标傍自己是“出新”,其实都不符合王实甫和原作《西厢记》的本意。看来,在《西厢记》研究的工程上,我们要读懂王实甫、读懂崔夫人、崔莺莺、张生、红娘还很难,《西厢记》学的研究恐怕还将不断有新的突破。 原载:《艺术百家》1999年第1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