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知识分子写作和中国民间本土写作,理论界认为是中国文学的两大传统。赵树理,鲁迅之后最能深切体察农民的现代作家,却随着时代发展文学更新,在人心目中被定型为一个一定时期(解放区文学)一个传统(民间本土创作)一定对象(写翻身农民)的“板话作家”。他的启示也多局限于口头性文体,评书式写法,大白话,这种对“五四”新文学欧化句式的颠覆与话本章回小说语言移用基础上的个人创新,被大众化通俗化的篓子装起,遮盖了锋芒,他从鲁迅身上抽出的线头,对农民不仅政治、经济、制度,而且文化、习惯、风俗,更有心理、灵魂、精神的书写,在最基层最前沿的反封建上,他接过鲁迅的笔,在二诸葛、福贵身上续写阿Q,以小二黑、李有才越出阿Q的一面反未受到关注。 黄修己记录《文艺与生活》一文中,赵树理说过这样的话,“农村反封建是一个长期的任务,不要以为进入社会主义了,就小看了这个问题”。事实是,小二黑、李有才之后,他还写了《锻炼锻炼》,“小腿疼”、“吃不饱”难说超出以往,但重温焦祖尧辑录长影厂讲习班他以下的话不无有益:“从概念出发,他就会提出‘这像社会主义新农村吗?’这样的问题。其实,这不是像不像的问题。你跑去看一看吧,你跟我到一个大队去住几个月吧,……因为从概念出发和从事实出发,结论不常是一样的。” 血肉联系不是空话,关键是从哪里出发。近读赵树理《也算经验》,文中讲他与人物,“连我自己也差一点染到里边去”。自然想到鲁迅“连自己也烧在那里面”。这种越过乡村景物水土地气的设身处地,是“我”的写作,是写“我”的,尽管这一点并没有被我们认识。倒是周扬早年评论一语中的,“他是他们中间的一个。他没有以旁观者的态度,或高高在上的态度来观察与描写农民,……是以农民直接的感觉、印象和判断为基础的”。但是谈何容易。连赵树理自己都感慨“专业化以后,我在农村没有户口了。这是个问题。有些事情人家就没有向你说的必要了”,他在家乡找了据点,不想做“生去的一个客人”,不想听“一些冠冕堂皇的话”,而想成为“知心人”,真正融入农民当中。 新近发表的高晓声1988年在密西根大学题为《中国农村里的事情》的讲演,也大略表达了这个意思,45年的村庄生活,5代人的休戚与共,“我几乎无需了解他们,就能够知道他们在特定情况下的思想感情”,高的说法是,“把自己的一分力量加进到里面去”,“我就这样变成了他们中间的一个才活下来”。 贴近,意味着存在了疏远。疏远到家乡成了故乡,疏远到可以俯瞰,表达怜悯,疏远到离开传统,虽然一代新人仍说鲁迅。这时,有了莫言的“撤退”,从流行的翻译腔调“退”到猫腔的戏文,莫言不满于自己还有洋派的东西,“没有像赵树理的小说语言那样纯粹”。猫腔不算成功,语言的个人化寻求却预示开始,那个传统,尚有活水,没有尘封。果然,2001年他讲“作为老百姓写作”,以此规避,与扮演启蒙者居高临下的“为老百姓写作”区分。“你要用老百姓的思维来思维”,“也就是写自我的自我写作”。三年前,郑州越秀讲坛,一博士问,对得诺贝尔奖有无自信?莫言答:我奢望拿到赵树理奖。 原载:《文学报》2006年5月11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