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迦陵词学析疑(上)

http://www.newdu.com 2017-10-29 中国文学网 汪梦川 参加讨论

    
叶嘉莹先生在词学研究领域取得了显著成就。围绕着迦陵词学中的一些重要观点,很多读者存在疑问,其焦点集中在词的美感特质以及中西文学批评之上。笔者拟针对这些问题作一些粗浅的说明和补充。
    一、关于词的美感特质
    问题之一:“双重性别”与“男子作闺音”
    迦陵词学之中的“双重性别”是特指词在其发展的早期阶段,男性作家在显意识中以女性身份、女性口吻(如怨妇、弃妇等)进行写作,而在潜意识之中,他们自身的遇合之感或者君国之思,则往往不期然地流露出来,使得其词作具有一种双重性。至于产生“男子作闺音”的客观环境,则是因为中国古代女性作家很少,所以绝大部分女性题材作品,作者也都是男性。在叶先生看来,“男子作闺音”现象可以大别为三类:一类是有心的、明确的喻托,其对象为意象中的女性,如屈原笔下的美人以及曹植诗中的臣妾即是;一类是客观的摹写,如一些乐府诗、宫词之中的女性,其对象都来源于现实生活。词中如欧阳炯《南乡子》(二八花钿)所描写者也大体属于此类。这些“物”化的女性形象,自然都没有什么深刻的含意。而迦陵词学中所谓的“双重性别”则是第三种情况,最典型的表现如温庭筠词,词中的女性形象虽然也是客观的,而且作者本来也同样没有喻托之意,但是读者可以因之产生喻托之想。这第三种情况产生的原因,则主要在于作者的写作心理以及女子身份之不同。就诗而言,在“诗言志”的传统认识之下,作者在创作的时候,其主体的显意识都是很明确的。而早期的词,由于只是写给歌妓演唱的歌词,作者以为并不能代表自己的志意,而且其对象并非良家女子,又使其创作少了一份顾忌。正是在这种貌似没有任何拘束的写作之中,作者的一些潜意识反而得到了真实的流露。这就是王国维所说的,“写之于诗者,不若写之于词者之真也”。所以“男子作闺音”的范围更大,“双重性别”只是“男子作闺音”的一种特例。
    此外关于“双重性别”还有一点需要补充。实际上有些女性作家如李清照,也有一些男性风格的词作,如其《渔家傲》(天接云涛)即是;而随着社会的不断进步,女性的性别独立意识也在不断增强,明清以后更涌现了大量闺秀词人,在她们的作品中,也颇有“女子作壮语”的现象,如秋瑾《满江红》(小住京华)之类。从表面上看,这似乎也是一种“双重性别”,其实又不然,至少它与迦陵词学之中的“双重性别”不同。李清照的一些词固然有男性化的特色,但她的创作显然有一种有心与男性争胜的动机;而秋瑾词更是女性在男权社会压迫之下产生的反抗意识的爆发,是有心的性别角色的转换,而其感情喷薄而出一发无收,当然也没有什么无心产生的深隐幽微之意。
    问题之二:“双重语境”与“知人论世”
    迦陵词学中所谓词的“双重语境”,是指作者在无心之中使其作品产生了所谓“小语境”和“大语境”的两种效果。“语境”即语言的情境,就是作者在什么样的情境之下说的这句话。以冯延巳《鹊踏枝》(谁道闲情)为例,从“小语境”来看,冯延巳所写的不过是个人伤春之情;而从“大语境”来看,其时南唐国势已在风雨飘摇之际,作为与李家王朝关系极为密切的重臣,冯延巳在潜意识之中亦不免时刻担忧。其词“双重语境”之形成,就是因为冯延巳在写个人伤春之情的时候,尽管显意识之中并没有寄托忠君爱国之念,然而其词却令人读之生此想,所以饶宗颐先生才会认为其中可见“开济老臣怀抱”。那么这种“小语境”与“大语境”是不是就是传统所谓的“知人论世”呢?也不尽然。如果与李商隐诗作一个对比,即可见其差别所在。李商隐颇具特色的《无题》诗,尽管传统上看来也认为是别有寄托之作,但在叶先生看来并不具备这种“双重语境”的效果。因为李诗固然也可称为要眇幽微、颇具词的某些审美特征,但是这仅仅是就语言风格而论。事实上李商隐的无题诗,不管是因为涉及政治而不敢明言,还是因为涉及隐私而不便明言,总之作者在创作之时完全知道自己所为何事。换句话说,这种深隐幽微是他有意制造的。至于读者也可以从中别有体悟,那还不能算是“双重语境”,而只是其诗的一种“文本潜能”。
    迦陵词学受常州派“比兴寄托”之说影响颇深。叶先生曾明确指出,词以“具含一种深远曲折耐人寻绎之意蕴为美”,词中因“双重性别”与“双重语境”而形成之此种特质者,往往就是好词;而常州派之重“比兴寄托”,其实也正是追求一种“耐人寻绎”之特美。其与一般寄托之大别,则在于作者之有心或无意。诗中的“男子作闺音”,即使有所寄托,也都是非常明显的、可以确指为作者的用心;而早期的词,如温庭筠冯延巳等人的作品,如果从历史的角度看,则不能断定他们有显著的寄托之用心。作者主观上无意为寄托、而作品客观上使人有寄托之联想,这正是词的“双重性别”与“双重语境”的独特之处,也是叶先生自立名目之必要性所在。而且尤其需要注意的是,迦陵词学中所谓“双重性别”与“双重语境”的美感特质,实际上只是针对早期的“歌辞之词”而言的,当词发展到“诗化”、“赋化”阶段,作者的主体创作意识就很明确,词的思想内容也更为扩大,这种特质就慢慢消失了。如南宋遗民王沂孙等人的作品,就是明确的存有寄托之念;而一自常州派揭橥“比兴寄托”,从理论上点破了词的这种美感之所在,词的这种特质就更为难得了。所谓“以有寄托入,以无寄托出”之论,固然可以作为学词之轨则,然而“入”易而“出”难,受这种词论影响的词人在创作上都难免事先存有寄托之用心,所以创作往往流于做作和模式化,要想返回词在本色阶段(五代宋初)的那种特美几乎已经不可能。
    问题之三:词的美感特质之“特”当作何解
    不少读者可能会问,有“双重性别”与“双重语境”的词固然是好的,可是难道不具备这种特质的词就不好吗?这实际上只是一个常见的逻辑问题,与叶先生的词论并不矛盾。因为从逻辑上讲,一个命题成立并不意味着其否命题也成立。在迦陵词学中,“有双重性别与双重语境的词是好词”可谓是一个成立的命题,但是这只是表明,“双重性别与双重语境”对于“好词”而言只是一个充分条件而非必要条件,它的等价命题(逆否命题)只能是“不好的词没有双重性别和双重语境”。而“没有双重性别与双重语境的词不是好词”只是它的否命题,这个否命题不成立并不能证明原命题不成立。所以叶先生认为具备了这种“双重性别”与“双重语境”特质的词是耐人寻味的好词,但从来没有说过只有具备了这种特质的词才是好词。词的美感特质自然也有很多种,如上文所言,“双重性别”与“双重语境”的美感特质只是针对早期的“歌辞之词”而发,而对于“诗化之词”与“赋化之词”各自的特美,叶先生也另外作过详尽的分析,那自然也不再是双重性别与双重语境所造成的美感了。
    中国传统上有“文载道”、“诗言志”、“词言情”之说,但是实际上,这仅仅是就其发展初期而言,而当一种文体发展到极为成熟的阶段之后,这种差别就越来越小,体裁并不是表达作者思想感情的限制因素,而真正的大作家也真可谓无所不能。所以文固然可以言志抒情,诗词也同样可以载道,词自然也可以言志(这正是词的“诗化”表现之一)。即便是传统认为更等而下之的曲,也有如《桃花扇》“馀韵”中《哀江南》套曲那样厚重的作品。这就是为什么很多人以为所谓词“要眇幽微”的“美感特质”,实际上有些诗也具备的原因。其实何止如此,诗、赋的一些美感特质词也可以具备。但是我们却不能因此而否定词的这种“特”美,关键是对这个“特”字,不能理解为排他的、独一无二的。
    原载:《光明日报》2007年3月2日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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