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老在《李白与杜甫》一书中,从门阀观念、功名欲望、地主生活、宗教信仰、嗜酒终身等等方面进行比较,认为李白优于杜甫。我以为这两人都是封建社会的士大夫,在这些方面比,只有量的多少,没有质的差异。既然本质相同,那么,谁更喜欢喝酒,谁更迷信宗教……都无关宏@⑴,不需比较。我是这样认识的:这两人都是地主阶级政权的拥护者,都是反对农民起义的。他们的兼善天下的思想,都是以儒家仁政思想为核心的。因此,他们都是地主阶级的诗人。有人“拔高”杜甫,@⑵之曰“人民诗人”,实在是违反历史唯物主义的。在劳动人民被剥夺文化权利的古代,能够用笔写诗流传下来的,只有地主阶级的人。人民诗人只能是民歌作者,在文学史上没有留下过一个名字。 虽然是这样,但是几千年成文的文学史中,仍然可以从地主阶级的作者和作品中,找出客观上能反映现实,对社会发展有一定作用的诗人和诗篇来。根据这一标准(这是最重要的标准),我认为杜甫及其诗篇从质量上和数量上说,都是超过李白的。因此,扬李抑杜实在是不必要也不可能的。而《李白与杜甫》恰好在这点上给读者一个印象:作者的个人好恶妨碍了他对唐代这两个诗人的正确评价——对李白曲意维护,对杜甫深文周纳。 我们可以集中到《杜甫的阶级意识》这一章来谈。杜甫之所以为杜甫,关键也就在这一章。 (1)“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及其它 郭老认为“朱门酒肉臭”这两句是脱胎于孟子的“庖有肥肉,厩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殍”。但是,几千年来,封建社会的读书人,对孟子这几句书,没有哪个不是童而习之的,何以只有杜甫会从它脱胎?难道真是“杜诗韩文无一字无来历”么?我看问题不在于脱胎,而是由于杜甫确实阅历有得。这正是他超越其他诗人(包括李白)的地方。而他所以能阅历有得,又和他的同情人民分不开。如果他对人民没有感情,那你再冻死道路,他还不是视而不见?反过来,这也说明他对朱门是有反感的,否则他对于“酒肉臭”的场面应该无动于衷,视为固然,(贾府吃螃蟹和茄鲞,刘老老骇叹不已,而钗黛之流不是习以为常么?)更不会把它和“路有冻死骨”进行对比,使读者领悟到:“路有冻死骨”,正是由于“朱门酒肉臭”的缘故。这两句诗之所以具有惊心动魄的力量,就因为它从本质上深刻地揭露了整个封建社会的主要矛盾。同时,杜甫并不是偶然写这两句,他在《岁晏行》中写过:“高马达官厌酒肉,此辈杼轴茅茨空。”又在《驱竖子摘苍耳》中写过:“乱世诛求急,黎民糠@⑶窄。饱食复何心,荒哉膏粱客。富家厨肉臭,战地骸骨白。”又在《遣遇》写过:“石间采蕨女,鬻市输官曹。丈夫死百役,暮返空村号。闻见事略同,刻剥及锥刀。贵人岂不仁,视汝如莠蒿。索钱多门户,丧乱纷嗷嗷。奈何黠吏徒,渔夺成逋逃。”可见阶级对立的概念在杜甫头脑里扎根是很深很深的。 话说回来,由于杜甫是一个地主阶级的知识分子,所以,他再深刻地剖析到这种社会的主要矛盾,也决不是企图唤醒人民去推翻这种封建社会,而是为了警告统治阶层要“仁民爱物”。说穿了,也就是要求他们减轻一些压迫和剥削,以求缓和阶级矛盾,让封建统治者能够长治久安。这种写作动机,不独杜甫为然,中国文学史上所有名垂千古的大诗人,个个都是这样。白居易、陆游以至于龚自珍,哪一个能例外?哪一个不是“站在地主阶级的立场,统治阶级的立场,而为地主阶级、统治阶级服务的”?谁不是既同情人民的痛苦,又反对农民的起义呢?如果不从他们的作品的客观效果,而硬要从他们的主观动机去分析,那中国文学史上简直没有一个值得肯定的作家,李白就更不用说了。 郭老举了《喜雨》中这两句:“安得鞭雷公,滂沱洗吴越。”根据杜甫自注“时闻浙右多盗贼”,指斥他要清洗或扫荡吴越一带的“盗贼”,从而肯定了他的地主阶级立场。 杜甫的立场是地主阶级的,但是,分析一个作家的思想,不能这么简单。同样的比喻,他也运用在《洗兵马》中,成为“安得壮士挽天河,尽洗甲兵常不用?”是否可以理解为,杜甫从改良主义角度出发,希望没有战争,让人民能过和平生活?正如他所呼吁的:“安得务农息战斗,普天无吏横索钱?”(《昼梦》)“焉得铸甲作农器,一寸荒田牛得耕?”(《蚕谷行》)他当然反对“盗贼”,但是他也这么说过:“不过行俭德,盗贼本王臣。”(《有感五首》之三)可见他并不认为“盗贼”是天生的,倒是认识到“逼上梁山”这个真理,而把责任归之于统治阶层。后数百年的陆游仍然继承着他的这一看法。陆游说过:“吏或无佳政,盗贼起齐民。”(《两@⑷》)又说:“彼盗皆吾民,初非若胡羌……抚摩倘有道,四境皆农桑。”(《疾小愈纵笔作短章》)严格说起来,陆游还只把逼民为盗的责任推到“吏”身上,不敢象杜甫那样笔锋直指着最高统治者。(“行俭德”只能指皇帝,钱谦益笺杜此诗即引郭子仪奏疏,谓天子躬俭节用,则寇盗自息)至于郭老责怪杜甫自己为什么不象黄巢那样造反,请问:这怎么可能呢?我们这样来要求杜甫以及白居易和陆游……不是太不符合历史唯物主义的原则么?李自成是农民起义领袖的光辉形象,但郭老在《甲申三百年祭》中不也指出了:大顺朝要是创建成功的话,他也必然是汉高祖、明太祖之续。我看这样评论历史人物是十分平实的,为什么对杜甫却这样过分要求呢? 郭老还引《夔府书怀》这四句:“绿林宁小患?云梦欲难追。即事需尝胆,苍生可察眉。”借以证明杜甫的地主阶级感情多么森严而峻烈。 其实“绿林宁小患”是紧接上文说的。上文是:“使者分王命,群公各典司。(浦起龙《读杜心解》注:‘统指索饷之官’)恐乖均赋敛,不似问疮痍。万里烦供给,孤城最怨思。(浦注:‘指蜀夔言’)”杜甫是看到当时回纥入寇、吐蕃内扰,索饷之官四出,不顾老百姓死活,反而把赋敛转加到贫民身上,以致蜀夔人民怨恨已极,有的就铤而走险,逼上梁山。因而指出:绿林“盗贼”难道是小患吗?等它扩大了势力,威胁到统治地位,成为肘腋之患时,那就噬脐莫及了!面对着回纥、吐蕃的入侵,应该卧薪尝胆,厉精图治,否则单靠郄雍之流去防盗,能防得了吗? “尝胆”,这个典故,从来用在洗雪国耻的意义上,郭老却说成“对老百姓卧薪尝胆地加以警惕”,我看没有这个用法。“察眉”,郭老引了出处,问题是这个故事不是肯定郄雍察眉的。要是把出处引全,就可以知道“列子”作者正是反对察眉的,郄雍不是很快就被盗所杀吗?这故事的本意不正是告诫为人上者不可如此防盗,而应清盗之源,也就是不要逼老百姓为盗吗?这正和杜甫“不过行俭德,盗贼本王臣”的思想相符。 对杜甫的作品当然要批判接受,但我以为只能历史唯物主义地考察它,一定要通观全篇,实事求是。郭老举的两例并不能得出他那样的结论。 (2)关于《三吏》和《三别》 郭老用白话译了《新婚别》一通之后,特别指出杜甫“有时以地主生活的习惯来写‘贫家女’”,认为“真正的‘贫家女’是不能脱离生产劳动的,何至于‘父母养我时,日夜令我藏?’”从而得出结论:“这显然是诗人的阶级意识在说话。” 对这么一篇作品,尽可以从主要之点去分析,就是批判,也应该抓要点,找这么两句话来证明杜甫的阶级意识,未免小题大做吧?何况这两句也并不象郭老所分析的,而应连接下二句来解。“父母养我时,日夜令我藏,生女有所归,鸡狗亦得将。”按封建礼教,女子没有独立人格:“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所以,这里是说这位新嫁娘在出嫁前,天天在父母身边,一切依赖大人。按理,出嫁后,就是嫁鸡也可以跟鸡飞,嫁狗也可以跟狗跑,一切依赖丈夫。这四句正是反衬出新婚一夜即别离之惨绝人寰。然而尽管如此,这位新娘却能以国事为重而不顾个人幸福。象这样塑造英雄人物,怎么能说杜甫歪曲了人民形象呢?又怎么扯得上劳动问题呢?贫家女要外出劳动,杜甫再怎么过地主生活,他也是知道的。在《负薪行》中他不歌颂了夔州妇女的勤劳么? 在对译《新安吏》后,郭老说,“使人民受到这样的灾难到底是谁的责任?应该怎样才能解救这种灾难?”对这些,杜甫“讳莫如深,隐而不言,而只是怨天恨地。”郭老指出,“他的怨天恨地,是在为祸国殃民者推卸责任。” 杜甫对人民所受军役的痛苦,不肯指出是谁的责任么?不见得。对侵略战争,他是能勇敢指出的。《兵车行》:“边庭流血成海水,武皇开边意未已”。何曾“为祸国殃民者推卸责任”?至于“新安吏”,是“守王城”,是抵抗安庆绪、史思明的敌寇,正如《新婚别》中的新嫁娘一样,都是以民族国家为重。这样写,正表现了我国人民的深明大义,怎么谈得上杜甫在玩弄欺骗手段呢? 怪得很,《石壕吏》中的“老翁”,一定要译成“店老板”,“老妇”便变成了“老板娘”。难道一个村子里就非有招商小店不可么?没有,过客就无处投宿么?这样一译,读起来真不是味道。原诗里老翁老妇十分纯朴的劳动人民形象,被译成小资产阶级人物了。 更可怪的是郭老竟责怪杜甫“完全作为一个无言的旁观者”,认为“值得惊异”。意思是怪杜甫没有挺身而出,仗义执言,不准“吏”把“老妇”带走。请问,杜甫要是“完全作为一个无言的旁观者”,他又何必纸劳墨瘁,呕心沥血,写出这么一篇《石壕吏》呢?《石壕吏》正是煌煌大言,不仅在向当时的人控诉,也在向未来的人控诉这血淋淋的现实。何尝“旁观”?何须“惊异”?至于说什么差吏“没有惊动诗人”,“没有奈何媳妇儿”……这都是多余的话,无非提醒读者不要忘了杜甫是华州司功老爷。——这是深文周纳!写诗不是写新闻报道,叙事诗是允许抓取典型的。 郭老译完了这六首诗,然后加以总评,说《三吏》《三别》塑造的是地主阶级、统治阶级所需要的“良民”(“绵羊”),六首诗的基本精神是不准造反。从而得出结论:把这样的诗说成是“为了人民”,人民是不能同意的。 好吧,我们就照郭老的意思来设想一下:《新婚别》那位新嫁娘拉住她的新郎反抗军役,不让他“守边赴河阳”;《垂老别》那位老翁也不“投杖出门去”,听任“烽火被冈峦,积尸草木腥,流血川原丹”;《无家别》那个“贱子”也不去“习鼓鼙”;《新安吏》的“肥男”“瘦男”也不去从军;《石壕吏》的人民也不“赴河阳役”;潼关的士卒也不修关备胡,而是大家都上山去打游击,组织人民政权,推翻李唐皇朝的统治,行吗?历史唯物主义允许我们这样设想吗?特别是在外患当头的情况下,人民应该这样吗? 说这六首诗具有一定的“人民性”,是指它们反映了当时人民的痛苦和希望,或表达了当时人民的力量和品质。这种反映,尽管作者本意是为了“使下人之病苦闻于上”,以求“裨补时缺”(白居易《与元九书》),但客观效果却使读者认识到封建社会的黑暗和腐朽,对统治者充满愤恨,对人民无比同情。这样评价杜甫和他这一类的诗篇,怎么算是“过分夸大”? 至于说杜甫有意识地有时骂骂“小吏”,而为“大吏”大帮其忙,这也是对杜甫的歪曲。郭老举《遣遇》的“奈何黠吏徒,渔夺成逋逃”两句,证明杜甫把人民“逋逃”的责任推在“吏徒”身上,而为“大吏”开脱。我很惊讶,郭老何以忘了上面的“贵人岂不仁,视汝若莠蒿”?(我在上面已引了此诗有关的十二句,读者可以参看)杜甫骂了“小吏”,更没有放过“大吏”呀!他岂但骂“大吏”,在《赴奉先县咏怀》里他写“彤庭所分帛,本自寒女出,鞭挞其夫家,聚敛贡城阙”,笔锋还指向最高统治者。“不过行俭德,盗贼本王臣”,不更明显地指出是皇帝逼民为盗吗?“唐尧真自圣,野老复何知?”(《秦州杂诗》)这不说明杜甫后来对皇帝也不再存幻想了吗? (3)关于《茅屋为秋风所破歌》 郭老认为杜甫的“茅屋”,“比起瓦屋来还要讲究”。似乎是说杜甫能住茅屋,胜过住高楼大厦,至少不应有贫困之感。这真是奇谈!杜甫的茅屋“讲究”吗?怎么秋风一刮,就把它的三重茅都卷跑了呢?一下大雨,就弄得“床头屋漏无乾处”,“长夜沾湿”,躺在床上捱不到天明,这能说是“讲究”吗? 郭老又指责杜甫不该“骂贫穷的孩子们为‘盗贼’”,认为这简直“使人吃惊”。我看任何一个读者从全诗去吟味,对这几句绝对不会义愤填膺。如果杜甫真是倚官仗势,横行乡里,那南村群童敢欺他老无力,公然当面抢走他的茅草吗?就算他们敢,杜甫不可以象南霸天、周剥皮那样叫奴仆们去夺回来,并且把他们捧一顿吗?何至于“唇焦口燥呼不得,归来倚杖自叹息”呢?更何至于让茅草被抢走,而自己甘愿“长夜沾湿”,不能成寐呢?诗中的“我”这一形象,会使读者认为他是恶霸地主吗?他骂南村群童为“盗贼”,只是因为自己屋破又遭连夜雨,所以嗔怪这班小家伙太调皮了。但也并不想认真计较,否则尽可以去找他们的父母理论,收回所有的茅草来。因此,从字里行间,我们只感到诗人一种无可奈何的口吻,根本体会不出他是在恶狠狠地撒威风。至于说“贫穷人的孩子被骂为‘盗贼’,自己的孩子却是‘娇儿’”,这是又一次企图证明诗人赤裸裸地表示着他的阶级立场和阶级感情。其实“娇儿”者,不过是说这孩子睡没个睡相,把用了多年的布衾踏破了,这全怪自己平时娇惯了他。这也是在嗔怪孩子,当然,也是一种无可奈何的口吻。从这里哪能见得出杜甫的鲜明的阶级感情呢?有句俗话:“娇儿不孝,娇狗上灶”,可见“娇”字并非美称。我真不明白,郭老为什么只抓住一两个字就无限上纲,而不通观全句或全诗? 是的,杜甫希望得到千万间广厦,庇护的是“寒士”而非劳动人民。这是由于他本身是“士”,正住在破茅屋里遭到风吹雨打,所以他推己及人,很自然地联想到“天下寒士”。只想到“寒士”而不想到劳动人民,这确实表现了他的思想局限性。但要说杜甫只希望“士”能“风雨不动安如山”,人民疾苦却无动于衷,这也不合事实。他不是一直“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赴奉先县咏怀)么?对“无食无儿一妇人”不是任她“堂前扑枣”(《又呈吴郎》)么?他不是要求“万役但平均”(《送陵州路使君赴任》)么?至于说民胞物与、饥溺犹己只是士大夫们的主观臆想,意思是说杜甫广厦之愿并不足贵,不值得称道。那么,象杨朱那样一心为我,不肯拔一毛而利天下,倒是值得赞美吗?民胞物与即使是空想,也是一种比较可贵的空想吧?由空想到科学,事物本来是这样发展过来的啊! (4)关于《遭田父泥饮美严中丞》 诗里的老农是不是一个富裕农民呢?反映他的物质生活的是“开大瓶”、“索果栗”、“问升斗”。酒是自酿的,果栗是自产的,似乎显示不出如何富裕。反过来,他要依靠大男回来营农,才能“辛苦救衰朽”,可见是雇不起工的。这样看来,算得上什么“富裕农民”呢?郭老所以要特别提出这一点,不过是说杜甫即使和农民接近,也只是接近“富裕农民”而已。 杜甫和这个老农,界限自然是有界限,一个是“拾遗”,一个是“田翁”,怎么会毫无界限呢?但要说“阶级的界线,十分森严”,也不见得。杜甫如果放不下官架子,农民眼里如果认为他“有威而可畏”,会“欲起时被肘”吗?会“指挥过无礼”吗?《唐书·文苑传》说他“与田夫野老相狎荡,无拘检”,倒真是得其实。郭老又说“他是却不过人情,才勉强受着招待”的。试问“自卯将及酉”,从清早到月出,这么长的时间,还算是“勉强受着招待”吗?他自己都说“久客惜人情”,哪里有一丝一毫的勉强呢?郭老又说杜甫嫌老农太不讲礼貌,粗鄙,可是他不明明说“未觉村野丑”吗? 不错,他是要借老农的口来赞美严武,问题是这赞美对不对。老农赞美的只是严武把他的大儿子“放营农”,“辛苦救衰朽”。严武这件事对农民有好处,为什么不可以赞美呢?赞美,正是为了希望他此后多做些这样有益于民的事。从另一面说,正因为严武使“蜀方闾里以征敛殆至匮竭”,所以杜甫才特意写这么一首诗,讽劝他不要“穷极奢靡”,加重差科,弄得农民“举家走”。诗中从侧面写,这正是主文而谲谏,可以看出杜甫的苦心。这怎么叫做“使用曲笔”呢?“‘一言而赏至百万’,杜甫的这首诗,不知道要得到多少报酬了?”贰臣吴梅村都能不受吴三桂的厚贿而改动“冲冠一怒为红颜”之句,杜甫就这样当文丐吗?他要真是这样善于逢迎,那早已腰缠万贯,面团团作富家翁,何至于穷困潦倒,以“席为门”(《敝庐遣兴奉寄严公》)?他要真是这样善于逢迎,怎么会见武“时或不巾”,“褊躁傲诞”,以至几乎被严武所杀? 在中国历史上,真正称道杜甫的白居易,他根据的是“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他抑李,为的是“索其风雅比兴,十无一焉”。他扬杜,为的是他写了《三吏》等诗和“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之句。王安石也是抑李的,原因是:“李白识见卑下,诗词十句九句言妇人、酒耳!”陆游是扬杜的,认为“后世但作诗人看,使我抚几空嗟咨”。看不起杜甫的是杨大年,这位北宋的台阁体大作家,骂杜甫是“村夫子”。明朝的杨慎、谭元春,也是以攻杜为快者。还有清朝的王士祯,这位有富贵气的神韵派大诗人,他也不爱杜诗,时有微词。看来中国诗史上的现实主义创作精神与反现实主义创作精神,在对杜甫的评价上表示得十分清楚。郭老的扬李抑杜,自然和杨大年等有本质的不同,他是为了批判近时的专家们对杜甫的美化与拔高。在这一点上,我是完全赞成的。但在具体的评论上,我却觉得他矫枉过正以至失实了。这对今后的古典文学研究是不利的。因此,我提出自己的一些看法和大家商榷。 另外,有几个小问题也顺便提一下。 (1)关于“@⑸迭嶂”和“@⑸却君山” 杜甫在《剑门》诗里,反对军阀利用四川天险割据一方,因而“意欲铲迭嶂”。郭老认为这是更多地为朝廷着想。试问,统一的中国不比军阀割据更有利于人民,更有利于社会生产力的发展吗? 至于李白的“@⑸却君山好,平铺湘水流。巴陵无限酒,醉杀洞庭秋。”照郭老那样解释,令人有穿凿附会之感。这首五绝,无论谁看,也不会想到这是李白在关心农业生产,希望更加扩大耕地面积。诗中用“秋”,只是因为在秋天作,哪里扯得上秋收。《田园言怀》一诗,更不足以证明李白重视农业。这诗是说贾谊谪居长沙,班超远征西域,都不如巢父、许由的隐居。这是李白政治上失意后的牢骚话,也是一般封建社会知识分子失意时的思想感情,和真正的农事毫无关系。郭老还解释“巴陵无限酒”二句为“让所有的巴陵人来醉”,仿佛巴陵的劳动人民不怕冻饿,只要有酒喝就行了。其实,“醉杀洞庭秋”,只有李白这类富贵闲人兼墨客,才有这种闲情逸致,左手持杯,右手持螯,尽情欣赏洞庭秋色,劳动人民是没有这份清福的。总之,这四句诗只说明了这位“谪仙人”夜郎归来,愁如天大,希望以酒消愁,因而唱出了这样的狂想曲。 (2)关于“欲折月中桂”与“斫却月中桂” 李白的“欲折月中桂,持为寒者薪”,不能象郭老这样解释。折桂表示登科,“自唐以来用之”(《避暑录话》)。《国策·楚策》又云:“楚国之食贵于玉,薪贵于桂,今臣食玉炊桂。”李白这两句诗合用这两个典故,正是表达寒士希望登科来谋求富贵的愿望,哪里是要为穷苦的劳动者添柴烧。劳动人民愁的是没吃没穿,要是有米,还会怕没柴烧吗?从古到今,也没听过哪个劳动人民受剥削以至于没柴烧,相反,倒是稻子被地主收租收光了,为了生活,打柴去卖,再买米吃。 杜甫的“斫却月中桂,清光应更多”,的确谈不上“为人”,但他这种“个人的感情”却反映了当时一般遭受战祸的人的感情。寒食而不在家,自然下思乡之泪。一边望月下泪,一边却痴想:家中的妻子一定也在对月怀人,“清辉玉臂寒”,如果月色更皎洁些多好呀,于是产生了“斫却月中桂”的奇想。“清光”不就是“清辉”吗? 这样一评比,我倒看不出“那对例证对于杜甫却是十分不利的”。 (3)关于“太白世家” 从旧时的酒店在灯笼上或酒帘上写出“太白世家”或“太白遗风”等字样,就认为这是对于李白的自发性的纪念,而且用以和杜甫对比,认为这表现了人民的喜爱和士大夫不同。真是这样吗?旧社会的劳动人民即使爱喝几盅,他们也想不到引李白为同调,更不懂什么叫“世家”“遗风”。所谓“世家”,所谓“遗风”,正是士大夫们题署的。谭延@⑹不就给一家酒馆题过“推潭扑远”这种极其典雅的成语么?没有人题“少陵遗风”,这正说明杜甫在后世士大夫们心目中不是“酒鬼”(或者“酒仙”)。 (4)补写杜诗二句的问题 在《杜甫与苏涣》一章中,郭老引了杜甫的《苏大侍御访江浦,赋八韵纪异,有序》全诗,说它题为八韵,只有七韵,因而补写两句:“殷殷金石声,滚滚雷霆思”。这是从原诗题序“忆其涌思雷出,书箧几杖之外殷殷留金石声”化出的,内容上没有问题,但从音韵上说,“思”字这样用绝对不行。“雷霆思”的“思”是名词,和“金石声”的“声”相偶,应读仄声,北京音为sì。即以杜诗为例:《枯@⑺》“白鹄遂不来,天鸡为愁思”,押@⑻韵;《题衡山县文宣王庙新学堂呈陆宰》“故园延归望,衰颜减愁思”,亦押@⑻韵。《苏大侍御访江浦……》一诗用四支韵,郭老补句却用了四@⑻韵,错了。 字库未存字注释: @⑴原字为快的左半部分右加旨 @⑵原字为谥的繁体字 @⑶原字为米右加乞 @⑷原字为鹿下加章 @⑸原字为线的右半部分右加刈的右半部 @⑹原字为门内加岂 @⑺原字为木右加冉 @⑻原字为宝的上半部分下加真 原载:《文史哲》197905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