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春天,本报发表的《陕西文学批评家头衔与责任是否匹配》 一文,在社会上引起一定反响。对当前陕西文学批评的现状,一些学 者、作家纷纷发表看法,毫不客气地给予了批评,普遍认为,陕西批 评家进入新世纪以来,头衔与责任和实效是脱节的,没有大的气象, 文学批评现状是令人失望的。一年过去了,我们的批评家对这样的问 题是怎样反思的?评论家应该有怎样的学术品格和精神品格?面对本 省大家的作品,评论家能不能(或敢不敢)毫无顾忌地亮出自己尖锐 的批评?请听评论家的声音。 记者:作为我省年轻的评论家、新一届评论家协会副主席,您认 为陕西的文学批评家的头衔于责任是否匹配?您对目前我省的文学评 论是怎样的看法? 李震:(青年评论家、省评论家协会副主席)这种“不匹配”是 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根本无须讨论就可以确认这个事实的存在,真 正应该讨论的是这一事实背后的根源,及其对陕西文学批评前景的影 响。我认为,这种“不匹配”以及陕西文学批评暂无大作为的根源, 在于陕西文学批评正在处于转轨过程之中。由于这一过程尚未完成, 也就是说旧的力量已经失效,新的力量还没有生效,造成了一个时期 的批评话语空当。我所说的转轨包含这样几个层面上的转轨。 第一个层面是批评家队伍的转轨。老一代的批评家逐渐退场,新 一代的批评家还没有完全登场,或者说还没有呈现为一种整体力量, 至少没有形成像老一代陕西批评家当年以“笔耕组”的名义出场时那 样的整体阵容。虽然我不否认在30-50岁的批评家中已有一些表现出 了强劲的势头,但这些批评家在陕西基本上还处于散兵游勇的状态。 第二个层面是批评家的知识结构、角色和个人身份的转轨。老一 代批评家的知识结构、角色和个人身份是在50—60年代形成的,在此 基础上产生的批评家群体,是在前苏联和我国建国以来出现的文联、 作协体制下形成的。而根据目前省外和国外的情形来看,文学批评的 话语权越来越集中在高等学府。而且批评家的个人身份、角色,以及 知识结构,也逐渐以高学历的现代知识分子为主。陕西批评界目前也 正处于由非学院批评向学院批评的过渡阶段。一大批从上世纪80—90 年代获得博士、硕士学衔,目前聚集在高等院校的新的批评家,事实 上已经表现出了强劲的批评实力,但这些批评不仅尚未完全归顺于文 联、作协体制之下,而且也不以关注陕西当代作家的写作为己任,因 此很难聚集为一支整齐的批评队伍。但我相信,这支力量必将浮现为 陕西新的批评群体,并亮出陕西学院派批评的番号来。 第三个层面是批评形态和批评方法的转轨。过去陕西的文学批评 形态一般表现为跟读式的、印象式的批评,而无规范、系统的批评方 法和哲学依据。这种批评形态使批评始终过分依赖于一些具体的作家、 作品,而忽略了学理和方法论意义上的建树。随着对大量西方批评方 法的消化和中国化,也随着受过系统高等教育的学院批评家的成熟, 文学批评规范化、学理化的要求日见增高,老的批评形态已完全不合 时宜,新的批评形态——学院批评——正在形成。 第四个层面是普遍存在于各地、各代批评家中间的由旧的价值观 的摧毁到寻求新的价值观的转轨。这些价值观包括文学价值观、文化 价值观,及其参照、标准和依据。这些价值观的游移和缺席,不仅是 陕西批评家存在的问题,也是所有中国批评家存在的问题。 那么,在这样一个由转轨造成的批评话语空当中,陕西文学批评 出现阶段性低迷,批评家“头衔”与“责任”出现暂时性的不匹配, 则应该是情理之中的事。因而这一状况不应该被当作陕西文学批评前 景暗淡的标志和理由。 记者:对于文坛的浮躁现状,有人认为这并不全在于文坛自身,在 某些方面同整个社会弊端是一脉相承的。您是怎样看待“红包批评” 、“人情批评”、“文学吹捧”等现象的? 王治明(青年评论家、省评论家协会副主席):“人情批评”其 实是批评的一种正常现象,古今中外没有哪个批评家敢说他一生没有 写过人情批评的文章。如果一个批评家连起码的“人情”都没有了, 那我们不仅要问,这个批评家还是人吗?所以单从这一点上来说,不 能把“人情批评”和“文学吹捧”划上等号。 这些年来,陕西批评界确实存在着吹捧式批评现象。这种吹捧式 批评典型的表现形式为“里程碑式批评”、“精品式批评”和“泛人 情化批评”现象。有些批评家无论别人出了什么作品,都是里程碑, 都是精品,或不谈作品,只泛泛而谈与作者的私交,什么老朋友、老 同学、喝酒打牌洗澡之类。这种伪批评现象背后是批评家的三大缺失, 即批评精神的缺失、批评人格的缺失和批评规则的缺失。 几年前我曾在一个作品研讨会上指责过这种“伪批评”现象,但 遗憾的是这种现象不但没有转好,甚至还有越演越烈之趋,特别是一 些批评家对商家的趋炎和对权贵的附势。如果你认真检索某些批评家 的文集,你会发现,有些批评家从来就没有“批评”过。虽然我们说 颂扬也是批评的一种形态,但归根结底,不能把批评的艺术变成摇唇 鼓舌的艺术。批评必须以尊重批评的“批评性”为根本前提,这样才 能强化批评自身的品质。 批评界所谓的“红包”更多的是指拿钱去请人写评论的现象,或 者说作品研讨会上给出的所谓“专家费”,与医院的医生在自己本职 工作岗位上所收取的“红包”是不一样的。如果说劳动是应该付报酬 的,那么给“红包”就是正常的,如果说,劳动是应该获得报酬的, 那么按劳取酬收“红包”就是合理的。就像反对假唱一样,我们反对 昧着良心的“红包批评”,批评家的批评准则不能被人情和红包所消 解。 红包与批评的品质无关,关键的是批评家的人格,有人格的批评 家,决不因红包而失语,也决不因红包而失真。红包是要拿的(这是 对批评家劳动价值的最基本的肯定),但批评就是批评,捧场是可以 的,叫好则要有标准。批评家要挣钱,但不能生产假冒伪劣产品。 记者:说得好。有人格的批评家,不因红包而失语,不因红包而 失真。那么,当批评家独立人格失落的时候,他也就失去了批评家自 己的立场。这样的人多了,批评界要么缺乏“批评”的声音,要么充 满着阿谀和逢迎,这两种现象都有碍于文学批评的健康发展。什么才 是真正的“批评”? 王治明:独立人格不意味着独立地吹捧、奉迎或泡沫鼓荡的阿谀, 批评要为净化文坛的空气而承担责任。有人说,陕西批评界一潭死水, 缺乏“批评”的声音,也有人说,陕西批评界一团和气,充满着阿谀 和逢迎。其实陕西的批评界从来都不缺乏批评的精神,但遗憾的是, 这种批评的声音被传播的过程所损耗,或被另一种对批评的漫骂所消 解成了一种对抗。陕西的批评界也不乏逢迎之作,这种“逢迎”,使 批评家成为小圈子的代言人。这两种现象形成了陕西的文坛的两大怪 现象,一种是“对抗式”批评,一种是“依附式”批评。在“对抗” 的状态下,批评家成了作家的敌人,在“依附”的状态下,批评家成 了作家的走狗。我们呼唤“对话式”和“建设性”的批评。 记者:陕西的批评家应该更多的关注本土作家的作品。然而,去 年贾平凹的长篇小说《秦腔》问世,对其展开热烈讨论并敢于提出尖 锐批评和负面质问的大多是上海、北京的评论家,陕西批评家的声音 太弱。陕西批评家是有意回避这部作品,还是认识没有跟上?面对本 省大家的作品,评论家能不能(或敢不敢)毫无顾忌地在桌面上亮出 自己尖锐的批评? 李震:我认为不存在能不能、敢不敢的问题,也不是有意回避, 更不是没跟上。对《秦腔》的批评,我认为不是刚出作品时那些一拥 而上的文章所能真正完成的。那些以开研讨会为形式的所谓“评论”, 压根没有必要去“跟”。事实上,上海、北京的评论家至今还没有一 个对《秦腔》,乃至对所有贾平凹作品拿出有分量的观点的,更没有 一个真正触及到贾平凹写作的文化和艺术根基的,不管是“捧”的, 还是“杀”的。对《秦腔》,以及《废都》、以及整个贾平凹写作的 批评,的确还有待时日、有待来人。 记者:陕西是文学大省,在我国文坛,陕西的文学创作成就是大 家公认的,路遥、陈忠实、贾平凹等也是公认的大家。然而,在整体 承认陕西评论力量的前提下,似乎缺少像他们这样的重量级人物,为 什么?评论大家应该具有怎样的学术品格和精神品格? 李震:文学写作与文学批评的这种不平衡发展是一个全国性的问 题,甚至是一个全球性的问题。这不仅仅是个人素质差异造成的,也 是这两个门类的差异造成的。陕西固然没有出现重量级的批评家,但 即使出现了也不会像你说的几位代表作家那样,为大家所公认,你仔 细想想,有几个人会去阅读文学批评文章,而又有多少人在读文学作 品?再说,文学批评的成就最终会表现为一种思想成就,而不是文学 成就,批评家做大了,最后都成了思想家。像刘小枫、叶舒宪(陕西 出去的)那样的思想家不都是从文学批评出发的吗?而在中国,要成 为思想家所受的限制远远要比成为一个作家多。而且思想领域的大家, 除了诸子百家外,有几个是为人民大众所公认的?批评家只是一个过 渡性的角色,不太可能有大批评家,整个现代文学史上,与鲁迅相平 衡的批评家是谁?有吗? 这种行业门类的区别,最明显的根本不是文学写作和文学批评之 间,而是在各类明星行业和各类科学行业之间。明星一出道就家喻户 晓,而科学家干一辈子还不能被“大家”“公认”!难道说那些科学 家的个人素质不比大部分的明星高吗?文学写作是最早的明星行业, 如今虽然不像过去那么火了,但还是文学批评无法类比的。这是一个 不公平的现实。 王治明:其实目前在国内的理论批评界,有许多著名的评论家是 从陕西走出去的,我曾把这戏称为陕西开花,北京结果现象。 生物学有一个概念叫“共生现象”,物理学有一个概念叫“共振 现象”,动物界有一种现象叫“群集现象”,地理学有一种理论叫“ 珠峰理论”,都是讲族群效应的。文学创作的历史证明,文学批评的 历史也证明,作家经常是一批一批地产生的,批评家也一样。喜欢钓 鱼的人都知道,鱼是一拨一拨来的,对于陕西的文艺评论,我们应该 有信心,大鱼还没有浮出水面。 说到评论大家的学术品格和精神品格问题,我认为作为一个评论 家最起码应具备两个条件,那就是良知和学养,评论大家应该再加一 条,那就是具有自己的理论体系和批评模式。作家需要灵感和智慧, 批评家需要理性与科学。如果要为一个真正的批评家画一个像,应该 是这样的:理论和评论——是批评家的两条腿;现代和传统——是批 评家的两只手;嬉笑怒骂——是批评家的面孔;社会责任——是批评 家的心脏;道德良心——是批评家的血液;学术操守——是批评家的 灵魂。只要不违反这六个基本原则,批评也应该兼容并蓄。 记者:提起上世纪八九十年代陕西文学界曾有过的繁荣局面,许 多作家至今都对当时陕西的文学批评家心存感激之情。如今,我省的 评论家和作家的关系怎样?作家对评论家的批评一般是什么态度? 李星(资深评论家、曾任《小说评论》主编):上世纪八十年代 到九十年代上半期,陕西作家和文学批评家之间是一种共同生存共同 成长共同发展的关系,这不单是一种朋友关系,更是一种为推动陕西 文学发展而形成的事业关系。而现在,陕西作家与评论家的关系的确 没有以前那么密切了,文学事业上那种共生共荣共同关心共同关注少 了,文学参与的比重少了,这与很多因素有关: 首先,当前陕西文学批评界,由有关组织出钱、出面召开的作品 研讨会少了,作家自己出钱办研讨会的多了。在这样的研讨会上,好 话自然多了,但评论的公信度降低了,这对扶持陕西的批评家是有影 响的;其次,跟踪作家创作的力度减小了。原来的出版物少,发表的 有影响力的作品不多,评论家能关注的就是那么十个左右有影响的作 家。而现在,出版物很丰富,发表也容易了,涌现出来的新作家和新 作品的数量也很大,光这两年陕西的长篇小说保守地说就五六十部, 中短篇就更多了。过去,一个年轻作家在省级杂志上发表一部作品, 就能引起我们这一代批评家的关注。而现在选择就困难了,评论家们 不可能去关注跟踪每一个作家和每一部作品,最后能跟踪的就是陈忠 实、贾平凹、叶广芩等这些具有全国影响的作家。再一个就是,对作 家的关注不如以前。现代社会给人们提供的选择多了,诱惑多了,出 名的方法也多了。很多青年评论家也都身兼数职,不能够一门心思地 研究文学作品。老一代评论家可是全力以赴地去关注作家的文学创作。 据有些青年作家反映,现在很多青年评论家读的作品很少甚至不读( 记者插话:评论家应该首先是读者)。是的,过去的评论家如果不认 真读完一部作品,他就不能很自信地去评价作品。 谈到现在的青年作家对于评论家的评论持怎样的态度?据我了解, 只要讲出道理,年轻作家是能够接受评论家们提出的批评意见的。虽 然有的批评非常尖锐,但是只要你认真读作品,善意地去评价,时间 长了,他们就会感到你是在真正地关心他们的创作。他们最反感的就 是,不读作品,或随便翻翻,就想当然地发言,就写出了评论文章。 记者:文学批评在当下确实面临着许多尴尬。究竟我们该如何应 对现实的问题,该如何走出文学批评的尴尬处境?作为新一届陕西评 论家协会主席,您又是如何思考的? 孙豹隐(资深评论家、省评论家协会主席):我想:一是批评要 发出真实的声音,而不是趋附于流俗,趋附于文学之外的利益。二是 评论在判断作品文本的同时也是在判断生活。评论更多对时代精神的 归纳、守望、发现。应具有格外的敏感和触觉,善于进行与创作同样 的精神历险和勇敢创造。不仅要具备话语的力量,更要拥有坚实的思 想内功。三是提升审美趣味。评论的审美趣味如果非常狭隘的话,注 定不可能成为一个好的评论家。评论家研究的对象、使用的语言跟社 会的公共事务直接发生关系,这就要求评论家必须有一个公共的态度、 分析的态度,完全的个人趣味化是不行的。四是评论家要参考文本, 更要结合社会实际。因为大的环境会影响到文学、影响到价值观、历 史观,所以要很敏锐地关注现实社会这个大的环境。五是评论要面向 大众说话,努力符合群众文化趣味和需要。善于研究群众审美需求的 新变化新特点,关注大众文化的新走向新脉动,回归情感,触动人的 感知,以理服人,以充分感性,带有作者生命体验和热情的艺术创造, 与大众更加亲和。六是文学评论系批评家与作家的对话。创作既需要 理论的梳理、研究和批评,及时总结好的经验和成就,更需要对存在 的一些包括创作的指导思想、倾向和艺术形式诸方面出现的问题,认 真进行分析和研究。而评论本身,也只有通过对创作进行研究与探求 中,从学术和理论上得到提高。这就需要评论家对陕西的文学创作始 终保持一种崇敬心理,做好与作家的对话。 原载:《陕西日报》2006-04-02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