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第八期上,有陈学勇的一篇好文《不能这样抨击徐志摩》,收到这期杂志时,我即读了几遍。此文说论翔实,晓之以理,有敏锐独特的视角,引我感慨良多。当时,我就想写一小文,但因忙于琐事,未能动笔,现重读之下,不禁想起鲁迅先生来了。陈先生一文,于最后两段,令我有同感,不妨照录: 最后,我想起鲁迅讥讽过的小姐诗人虞琰,她也写过一首《悼志摩诗人》:原野布满了狂风,/狂风吹起了灰尘: /痛快的飞腾、喊叫与奔跑,/是这一个走掉了的诗人!/关外布满了马蹄,/马蹄踏断了草颈。/这时应当有千百万首诗,/我们在需要一个诗人! 虞琰出版过一册诗集《湖风》,她生于富豪家庭,年纪又在妙龄,作品的柔媚、纤弱可想而知。然而这一首,却令人意外地洗尽脂粉,表现出一种胜于徐志摩诗歌的大气。陈文谈到的女诗人,我并不陌生。大约二十多年前,就读到过这首诗,它刊出于1932年《诗刊》第四期《志摩纪念号》上。虞琰写了《悼志摩诗人》一诗,为悼念徐志摩之死。以我看来,这诗是女诗人一气呵成,故表现出了“令人意外地洗尽脂粉,表现出一种胜于徐志摩诗歌的大气。” 记得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去上海福州路旧书店淘书,曾买到过这册诗集。我想,这二十世纪的风风雨雨,经历了那么多的劫难,七十年已悄然过去,想当年诗情横溢的女诗人虞琰,早不在人间了。为此,于近日我花了几个晚上,在旧书中,终于找出了这本民国期刊。其实,当时一个还在学校就读的女学生,对于新诗热爱而写起诗来,是极为普通的事,这样的人很多,虞琰只是其中的一员。但恰因为由于鲁迅在《准风月谈》的《登龙术拾遗》中谈到了她,于是在人们的视野中,她似被列入了另类。鲁迅曾说:“所以倘欲登龙,也要乘龙,‘书中自有黄金屋’,早成古话,现在是‘金中自有文学家’当令了。但也可以从文坛上去做女婿。其术是时时留心,寻一个家里有些钱,而自己能写几句‘阿呀呀,我悲哀呀’的女士,做文章登报,尊之为‘女诗人’。待到看得她有了‘知己之感’,就照电影上那样的屈一膝跪下,说道‘我的生命呵,阿呀呀,我悲哀呀!’———则由登龙而乘龙,又由乘龙而更登龙,十分美满。然而富女诗人未必一定爱穷男文士,所以要有把握也很难,这一法,在这里只算是《登龙术拾遗》的附录,请勿轻用为幸。” 鲁迅的文章,当年所涉章克标、邵洵美等人,于上世纪三十年代文坛的是是非非,姑妄不去谈它。而鲁迅文中提到的“女诗人”,即是指当时上海的富商虞洽卿的孙女虞岫云。她在1932年以“虞琰”为笔名出版过一部诗集《湖风》。对此书的评论,《鲁迅全集》注解中是这样论的:“内容充满‘痛啊’、‘悲愁’等无病呻吟之词。一些无聊的杂志和小报曾加以吹捧,如曾今可就写过‘女诗人虞岫云访问记’。”(见1981年版《鲁迅全集》第五卷275页)但是,据我收集、收藏虞琰的诗,抑或通读她的诗集《湖风》中的一首首诗,似没有太多的无病呻吟的诗句。比如诗集中有这样的诗:疲倦的灵魂啊 /如果尘世的炫熳/掩不住你的残骸 /听!来听这少女的琴音。/听!来听这芳洁的心籁/瞧那光艳的波幻。记得倪墨炎在评《湖风》诗集时曾说:“这样的诗篇能否用‘痛啊’、‘悲愁’等词来概括,这里且不说,但格调并不昂扬却是事实。”我想,倪先生之话,对当年这本诗集之评,也认为不能简单言之。其实,若真仔细吟诵过这本诗集,其诗思、意蕴并非如此。 近日,我读当今很走红的雷蒙德·卡佛的诗歌,其实,我们上世纪三十年代诗人们的诗,已有了如此的诗韵,只是我们缺少比较而已。我们有一陋习,喜自己掩没、菲薄同时代人的作品,总“远来和尚好念经”而已。 倪先生提出虞琰的诗“格调并不昂扬”,殊不知什么标准才算得上是昂扬的格调?若就一首诗的写作,定要“格调昂扬”四个字,真不堪回首。几十年来,总感惟唱高调、喊口号的诗句,方能达此标杆。那么,我们诗的道路,岂不太狭窄了?似曾相识的“格调昂扬”、“闪亮点”、“要有亮色”等词句,仿佛已成了半个世纪来评论任何作品的一个框;无论诗、散文、小说,用上这似是而非的评语,都可往里装,全成了我们定格的语言惯势,一直沿袭至今。更可怕的是,这般充满光明、向上、响亮的词语,又成了一把削铁如泥的剑,无论你用什么语言,试去与它质疑乃或辩诘,你都会败下阵来。除非你用更昂扬、更光明、更高调的,用一句顶一万句的最响亮的词句,你才能与它试比高;否则,你只有选择保持沉默,别无他法,悲哉矣悲哉。试想,在一首诗中,一定要找出几个所谓闪光点,才能成为好诗的话,那么无论古代或现代,好诗就所剩无几了。 再说虞琰,当时一个爱国女校的文科生,在她生活中,那“一花一草,触动了她的情绪,便在数分钟间,就有几章完美的诗出于她手腕下,入于我们的眼帘中”(见一之先生“序”),如集中《一只破船》这首诗,女诗人曾用灵敏纤细的诗思,向我们道来:一阵狂暴的雷雨倾泻后/驶来一只刚经补就的破船/那里有新的船主与水手/四周只有盘旋上下的海鸥 /哀叫着恐怖的将临/船上的旅客都昏沉地入了梦/他们想安乐,便在这黑暗中 /船主大意地陷入于酒色 /为了那刚修好的船的稳固 /水手们也都赌博作乐/风是阵阵的吹 /云是片片的堆/谁会见着渺小的灯塔,在远处! 你能说这诗是无病呻吟,作者是“阿呀呀,我悲哀呀”的女诗人吗?试想,一个还在爱国女校求学的学生,一个年仅十九岁的女青年,能写出这般“生于忧患”的诗,在她纤弱的心灵里,期盼着“渺小的灯塔在远处”的希望。你能说这诗格调不昂扬?我想,仔细研读这位女诗人的诗,如从另一个侧面看,当时上海的爱国女校,确曾教出了许多爱国的女学生,尽管她们当时入此女校时,学生之家境大都很好。(参见《上海爱国女校校史》)试想,1929年后,一个上海富商的孙女,她与当年许多有志的青年一样,在做着向往光明的梦,在期盼着中国未来的希望;这样的女诗人,作为当时的社会,应说太少了些。诚如叶圣陶在论诗的源泉里说过的话:“诗人这个名目,和农人工人有别,不配成立而指示一种特异的人。”这句对诗人作注解的话,我很表同感:因为,真正的诗人,是为了流露真性情,以自然之音而鸣,并非为了政治之需而呼或图解它。 所以,我认为,评价一个诗人,不能因为她曾是上海富豪虞洽卿的孙女,就认为她所抒之诗,就是无病呻吟的。试想,她若是苦大仇深出身的,那她呼出的诗,就是我们的先锋阶级的诗人了。 所以,我认为鲁迅当时对虞琰这位诗人之论,还是有左的影子的存在,乃或有偏激的感情在里边。而今,更不应有了鲁迅1933年所写的几句话,乃或因有了鲁迅的某篇文章如是写的,就成了万世不变的金科玉律,而后人就一直要这样看下去,甚或来个折中之法,一半肯定,否定一半,这都不是我们评价文学的正确体系。我倒认为,在上世纪三十年代,虞琰个人的生活,肯定是富裕的,但在优裕的环境下,却写出了诗集中如《无名之花》、《酒后》、《墓前》、《追寻》诸诗,女诗人能直奔主题,抒写出许多内怀忧郁、心向往着新生活的富于哲理之诗,是非常不容易不简单的事。假若没有深刻的内心体验,没有一种自省精神,无论如何是写不出这样的诗的。 我又想,虞琰也并非是当时“一些无聊的杂志和小报曾加以吹捧”而成的,更非是“阿呀呀,我悲哀呀”的女诗人之类。否则,她决然写不出“原野布满了狂风,/狂风吹起了灰尘:/痛快的飞腾、喊叫与奔跑,/是这一个走掉了的诗人……”这般铿锵的好诗!所以,对于一个有才华的诗人,包括徐志摩,无论其出身如何,无论在哪个时代,无论“我不喜欢你!”我们大家还是多加爱护为好!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