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民间话语因浮在生活的表面而常被忽略。本文通过对维吾尔族民间话语中的隐喻进行分类分析,列举维吾尔民众对这些隐喻的口头解释,指出恰是这些因研究者的忽略而被边缘化的民间口头话语,最直接的表达着一个民族感受世界的方式,是汇集一个民族传统、思想和精神的场所,应从文化研究的角度加以重视。 关 键 词: 维吾尔族 民间话语 隐喻 民族文化心理 作 者: 复旦大学中文系博士后,喀什师范学院中文系副教授。 隐喻是一种较为普遍的文化现象,人们每时每刻都在使用大量隐喻。它是国外众多学科关注的热门话题,但目前还缺乏一种统一的隐喻理论。在国内,关于隐喻的研究还停留在修辞层次,从哲学、心理学和其他跨学科角度对隐喻的研究还是一个空白。笔者认为隐喻作为一种文化现象,它不仅仅是一种文化或艺术的点缀,而是文化本身。正如福柯所言:“也许世界的语言就是隐喻”。 一 “隐喻”一词来自希腊语的metaphora,其字源meta意思是“超越”,而pherein的意思则是“传送”。它只一套特殊的语言过程,通过着一过程,一物的若干方面被“带到”或转移到另一物上,以至第二物仿佛就是第一物。① 在隐喻的研究史上,西方经历了三个主要时期:一是从亚里士多德开始至20世纪30年代,这是隐喻的修辞学研究时期;二是从20世纪30年代至70年代,是隐喻的语义学研究时期,这时不仅是从语言学角度,同时还包括从哲学和逻辑角度对隐喻的语义研究;三是从20世纪70年代至今,是隐喻的多学科研究。这时期包括从心理学、哲学、符号学、现象学、阐释学等角度所进行的多角度、多层次研究。 如前所述,隐喻指的就是一种转换,而转换的各种不同形式,可以被称为“修辞”或者“比喻”,即把语言的字面意义转换掉,从而转想它的比喻意义。一般来说,隐喻代表着上述转换的基本形式。因此也就可以把它看作基本的“比喻手段”。其他的比喻实际上是隐喻原型的变体。从传统来看,隐喻分为以下三种: 第一,明喻(Simile)。是一种直接的转换。常用“好象”、“如”之类的句式结构,明喻中的两极关系更具直观性。比如:“这块钢板盖在汽车的发动机上,就象一顶遮阳帽戴在女人的头上。” 第二,提喻(Synecdoche)。这是个希腊字,源于synekdechesthai,意思是“整体地得到”。提喻所采取的转换方式,是转换某事物的一部分而代替该事物的整体,反之反之亦然。比如:“二十个夏天”代替二十年,“十双手”代替十个人;或象维语那样,用“贪婪的眼睛”代替堕落之人。 第三,换喻(Metonymy)。这个词来自希腊语(metonymia),意思是:meta(改变)和 onoma(名称)。在换喻中,一个事物的名称被加以转换,以代替与之相关的其他事物。比如:“白宫”代替美国总统,“王冠”代替君主等。这种转换过程也包括拟人。 在作过如上简单的历史回顾之后,笔者在本文要讨论的是,在维吾尔民间话语中保留着大量隐喻,这些隐喻作为一个民族口头民俗的积淀,象征性地表达了该民族特有的审美心理和审美评价,是该民族文化的一种特殊表现方式。这正好也说明了语言作为民族精神积累的场所,它在漫长的岁月中通过曲折、隐含的方式表达了这个民族对世界的认知方式,民族的独特的文化背景和文化心理。因此,笔者试图对目前尚鲜活地存在于维吾尔民间话语中的隐喻做一分类分析。 二 维吾尔民间话语中的隐喻主要以民间对话中的比喻、反语(骂中带夸)、 吆喝(以喀什的吆喝为特例)、谚语等最具代表性。这里所谓的民间对话,指的就是活生生的该民族文化中的每一个个体所使用的在工作之余的休闲、娱乐中常用的话语(有时甚至还包括工作的中轻松交谈)。 第一,比喻性隐喻。维吾尔民间话语中,带有民族个性化色彩的比喻非常普遍。本文在此以较有规律性特征的隐喻例来说明。首先是用表示身体部位的词作为隐喻词。而被用在隐喻中的,都是身体的重要部位,这是民间的价值判断的体现。如在喀什,饭作好后为表示对某人的尊敬(家里的长者或客人),女主人会把饭的第一碗给他(她),把饭端到他(她)面前时,女主人会顺带说一句:“给您舀了饭的鼻子。”鼻子是人体中特别是面部最突出的部位,也是重要器官。“饭的鼻子”以极富想象力的比喻将家庭主妇对长者和客人的尊重、对自己所做的饭的评价以及对自己行为的评价都十分巧妙且委婉地表达出来。而且最为重要的是,这在听者心中会激起一个温暖的波澜,不仅为她的苦心,也因为巧妙的话语本身的魅力。诸如此类还有如喀什有一种特别的南瓜叫“安集延南瓜”,喀什人会形象地称这南瓜的顶端朝阳的部位称为“南瓜的鼻子”,还有西瓜或哈密瓜朝阳的部位相对来说更好吃,被称为“瓜的鼻子”人们切瓜时会从西瓜瓜或哈密瓜的这个部位开始。 眼睛是心灵的窗口,这在各民族中是相通的。在维吾尔族民间话语中用眼睛比喻最好的事物或最优秀的人。如,一个家庭中最优秀的孩子被父母称为“孩子们的眼睛”,这其中就隐含着父母的评价。去过喀什的人都知道,喀什有一座非常著名的艾提尕尔清真寺,这是喀什的中心,这个中心被喀什人十分形象地称为“喀什的肚脐”。而出身在这里人会很自豪地说:“我出生在喀什的肚脐。”听者马上就会意识到他说的是哪里。而这意识也可能仅限于本民族甚至喀什文化范围内。喀什人的特征,就生动地表现在这些毫不引人注意最表层的话语中。我们可以看出民间话语对一个地域文化甚至一个民族的规定和塑造。和许多民族一样,维吾尔认为打断别人的谈话是不礼貌的行为。当谈话被打断时,说话者会说:“你不要踢我的话的腰”。头是身体的最重要部位,所以一个维吾尔族人在言谈中为强调自己所说的某一句话的重要性时,会说:“我的话的头部是……”,另外还有如“山的头部”等说法。 除了将身体的重要部位作为比喻词外,维吾尔族还有将生活中必不可少的食物或动物作为比喻词的习惯。被他们选中的这些喻词,绝非出于好用或任意而为之,而是具有很深的文化内涵。如,维吾尔族对鱼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亲密感,这与他们信仰伊斯兰教有关,在《古兰经》中鱼是圣洁之物。所以,当他们比喻心目中最美好的事物时,首先浮上他们心头的,就是这个被真主许诺过的圣物。除了象其他民族一样将美丽的女子比作美好的花之外,维吾尔族对女子的赞美还有较为特殊的表述,他们把体态苗条,面容姣好的女子赞为:“象鱼一样的。。。”,鱼的润滑、细腻以及在水中舒展的姿态让人很自然地想到美丽的女子那细嫩的皮肤、苗条而又舒展挺拔的姿态,富有动态的和诗意的美。同样的,冰糖与维吾尔族民间文化有十分密切的关系,维吾尔族非常喜欢冰糖,尤其是作为自喀喇汗王朝以来中亚及维吾尔文化中心的喀什,冰糖是喀什人交友待客必不可少的食品。因此,冰糖也就成为他们口头语言中具有赞美意义的词之一。如,一个说话说话很有道理,正中听者下怀,这时听者会带着由衷的表情说:“你的话真象冰糖一样让人舒服……”或者“我真想现在就往你嘴里放块冰糖……”。糖是富足甜蜜的象征,如果冰糖没有在维吾尔族生活中占有十分重要的地位,它就不会成为口头语言的积淀而在人们需要使用时首先浮上心头。与冰糖一样,在维吾尔族的饮食中,抓饭是维吾尔族传统饮食文化中最重要的食物。家中来了客人,除了水果点心以及其他食物的招待之外,抓饭是最后一道必备的饭。因此在维吾尔族自然也就流传着关于这道饭的一些著名谚语:“抓饭是男人的饲料”。而且当问及一个年轻人什么时候结婚时,维吾尔人决不直接问他:“你什么时候结婚?”而问他(她):“什么时候吃你的抓饭?”。尤其是对女孩子更不直接问。因为维吾尔人认为女人是天生害羞的小动物,娇弱可爱,这也是她们与生俱来的媚人之处。(由此笔者又想到了一个有趣的比喻,这是男性专用的比喻。当一个男人看到一个美女迎面走来,或者是在相互之间谈论一个可爱的女性时,他们最常用的口头语就是“这个小动物”)所以在维吾尔人的观念中善待、爱护女性是每一个男子应有的美德之一。在维吾尔族著名的民间麦西莱甫的惩罚游戏中就有规定,不能随便对妇女开玩笑,否则受罚。还有一个在维吾尔民间十分流行隐喻,就是当一些人说话不算数或某些干部对群众许诺而不兑现时,人们会讽刺说:“给我们的嘴离放了一个空奶嘴”。至今,维吾尔族妇女在给孩子喂完奶之后,为了哄孩子,就给孩子嘴里放一个特制的小奶嘴;有时母亲不在,婴儿哭闹的厉害,人们会在小奶嘴上粘上白糖放在孩子嘴里,小孩会立即停止哭叫。而人们就将这个生活中习以为常的事物巧妙地作为喻词,对生活中的一些不良行为,特别是一些为官者进行幽默的批评。 如要对维吾尔族口头语言中的这些比喻性隐喻做一个简短的结论,也许福柯的一段论述最为恰当:“在变成了稠密厚实的历史实在之后,语言便形成了一个汇集传统、思想的无声习惯以及民族的幽晦精神的的场所;它积累着一种不可避免的记忆,而这记忆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是记忆。”② 第二, 民间反语(骂中带夸)。维吾尔族口头语言中还存在大量的反语,这些同样是维吾尔文化在民间口头话语层面上的积淀。这些反语是一些诙谐的,看似骂而实则夸的反语。它表达了一个对话者双方十分密切的感情。但这需要一个特殊的语境,即对话双方同是此文化中之人,否则会造成误解。如当看到一个十分可爱的孩子时,大人常常会说:“多难看的孩子啊!”孩子的父母听后不但不会生气,反而会开心地笑起来,因为他知道这是在夸他的孩子。而十分有趣的是,笔者亲眼所见,在新疆喀什,一次一位汉族女同志带着他的小孩走进办公室,她的维吾尔族同事以为长期在一起工作彼此已很了解,所以她用了维吾尔族的反语方式亲切地逗这个小男孩说:“这个难看的小家伙!”可这位汉族女同志听后不仅不高兴反而十分生气。这位汉族女同志虽在喀什生活工作多年,但对喀什维吾尔族文化中的这种表达方式并不了解,不论这个维族同事怎么解释她都不能理解。直到过了很久另外一位维族朋友告诉她这是维吾尔族特殊的表达方式,是一种对孩子的亲昵的爱语,而且在维吾尔族中对孩子亲昵的爱语大多都是繁育这位汉族同志心中的结才被解开。维吾尔族民间口头语言非常丰富、风趣,对孩子一套专门的昵语充满了深厚的爱意。又如维吾尔族小女孩大多长着一对浓黑修长的弯眉,大人们常常会说她:“看这个偷了奥斯曼的小偷。”小女孩听了会高兴地蹦跳而去。因为她也知道这是大人对她由衷的赞美,这更增添了他对自己美丽可爱的自信。奥斯曼草是维吾尔族女子最喜爱的染眉草,自打摇篮之时起,女孩子就在染眉草的陪伴下成长,所以,这句反语就是她们生活的真实。还有一些是大人之间对话时的骂中带夸的反语(有时甚至是难听话)。这些反语被巴赫金给以高度评价:“它处于辱骂的边缘;赞美中充满了辱骂,期间无法划出一道明确的界限,也无法指明,赞美在哪里结束,辱骂又从何处开始。广场辱骂也具有这样的特征。虽然赞美和辱骂在语言中泾渭分明,但在广场语言里两者似乎属于某一统一的一体双身,这个一体双身夸中带骂,骂中带夸。因此在不拘形迹的广场言语中骂人话(尤其是下流话)如次频繁地用于温柔和赞美的含义。”③由于民间文化研究中民间话语的隐喻意义并未从文化的角度加以研究,所以维吾尔民间口头话语中赞美和辱骂相结合的现象长期未受重视。 第三,另外还有一种民间话语中的隐喻,就是维吾尔口语中富有民族色彩的吆喝。其中,喀什的吆喝是最具代表性的,所以笔者称其为“喀什的吆喝”。去过喀什的人也许不会忘记喀什街头的各种商贩,有头顶一盘炸油果的;也有左手挎着水果篮子,右手拿着一杆秤的;甚至还有小孩子叫卖民间自制的饮料的。他们都对自己商品的发出声声响亮的吹嘘,声调抑扬顿挫,语词具有诗的形式。尤其是在喀什的巴扎天,各种小商小贩争相吆喝,向人们推荐和赞美自己的商品或饭店的食品,而且这甚至成了一项专门技能,所以每个饭馆前几乎都有专门的吆喝人。这些人口齿伶俐,幽默风趣,面部表情非常丰富,是一些天才的表演者。他们那有滋有味的吆喝,形成了喀什民族街道特有的民俗文化风景。这种吆喝起源与何时已无从考证,它不像现在北京这样的繁华都市的大商场内为促销商品而进行的大声喊叫。喀什的吆喝中隐含着诙谐与反讽,带着特有的夸张和自我嘲弄,听罢不禁使人哑然失笑,给前来就餐或路过者带来无比的快乐。所以,这些吆喝声是喀什艾提尕尔广场和喀什著名的中亚大巴扎不可或缺的街头生活的一部分。每一种喀什特色的食品、自制的饮料、各种手工艺品等都有各自专门的吆喝用语及专门的声调,在喀什民俗文化中占有十分重要的位置。这是多少年来维吾尔族街头文化的交响曲,因此它对维吾尔族的精神文化生活必定会产生深刻影响,对该民族文学艺术风格的形成起着重要作用。在这些街头吆喝逐渐被现代文明的商品经营方式取代的今天,如当代维吾尔文学中《金牙狗》、《动物的盛宴》等有影响的作品,就是这些街头吆喝声的不绝如缕的回响(关于这个问题笔者已令拟文作专门论述)。 第四,维吾尔族的民间谚语。谚语是一个民族在其历史的发展过程中的智慧的积淀。每一个民族都有其代表本民族特性的谚语,成为考察一个民族文化的重要窗口。维吾尔族的民间谚谚语最鲜明的特点就是简练、形象、传神,这其实也就是隐喻的特征。如:春天的太阳下晒儿媳,秋天的太阳下晒女儿。在维吾尔族的观念中,春天的阳光紫外线强,十分灼烤人;而秋天的阳光不仅紫外线较弱,而且很养人。这样,这句谚语就十分微妙地表达了两层含义,一是维吾尔族先民对自然现象的十分敏锐的观察,二是从更深层意义上表述了维吾尔族传统的社会关系中的婆媳关系。女儿是自己亲生的,所以母亲会处处替她考虑,但婆媳关系总是隔着这一层。这种同一阳光下的不同晒法,把十分复杂而又微妙的家庭关系简约而生动地表现出来。还有一则谚语:进入瞎子的城市就闭上你的一只眼睛。与其相对译的汉语成语是“入乡随俗”。从表达方式上,维语的表达是描述性的。还有一则:请你去的地方你一定要去,没请你去的地方你一定不要去。这则谚语表达了维吾尔族人的处世原则,尊重他人、尊重自己。时至今日,父母给正在成长中孩子的劝戒就是这则谚语,要求后代学会如何进入社会,与人和谐相处。另外有些谚语是作文字游戏,巧妙利用谐音,达到一语双关的效果。如,参加婚礼要吃饱了再去。“婚礼”和“饱”在维吾尔语中是同音,但意思和性质完全不同。用谐音将两件不相干的事联系在一起,而在谐音游戏的背后,表达的依然是维吾尔族人的为人处世之道,饭饱之后参加公众活动,会显得从容不迫、温文而雅,反之,则会被众人耻笑。另外有一些总结社会不良现象的,却用了十分形象化的方式,带有嘲讽之意。如,肥牛离草近。用对动物生活习惯的总结用语,幽默的批评了一些好吃懒做之人。这样的生动有趣的谚语在今天的维吾尔族人日常生活中比比皆是,听起来有趣而又深含哲理。笔者在此只是选择了其中的一小部分,希望能对研究者起到抛砖引玉的作用。 结语 维柯指出:“一切表达物体和抽象心灵的运用之间的类似的隐喻一定是从哲学正在形成的时期开始的,证据就是在每种语言里精妙艺术和深奥科学所需用的词,都起源于村俗语言。”④这说明,隐喻首先存在于民间话语,是早期先民生活所必须的表达方式,原来都有完全本土的特性,它最直接地表达着人们认识世界和感受世界的方式。但是随着人类心智的不断发展,抽象思维能力的提高,生活中原有的中心话语,逐渐被抽象词所取代。民间话语中的隐喻虽无处不在,却退居边缘,而这边缘化的地位不是语言本身,而是研究者人为造成的。用抽象思维方式考察先民的诗性思维,用现代化的方法理解前人的行为,用静止的语言学研究分析活态发展的民间口头话语,其结果,隐喻失去了与民间的渊源关系,被误认为是诗人、作家的独创,所以,书面文学中的隐喻似乎也与口头话语中的隐喻毫无干系,民间话语中的隐喻被作为非文学因素、非高雅语言搁置在一旁,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弱化和退化,独自低语。 注释: ① (英)泰伦斯·霍克斯 著 穆南 译:《隐喻》,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 1990年版, 1页。 ② (法)福柯 著 杜小真编选:《福柯集》, 上海:上海远东出版社 2002年版,158页。 ③ (俄罗斯)巴赫金 著 李兆林、夏忠宪 等译:《拉伯雷研究》 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 1998年版 189页。 ④ (意大利)维柯 著 朱光潜 译: 《新科学》,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 1997年版 180页。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