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古族诗人宝音贺希格自1981年发表诗歌处女作起,直到2006年出版诗集《九十九只黑山羊》,已出版诗文集7本。他被称为蒙古语诗坛的“先锋诗人”,又以日语写作在日本文学界轰动一时,近年,他开始汉语创作。20多年间,诗人用蒙古文、日文和汉文创作了大量诗作。 1. 海德格尔说:“任何一种存在之理解都必须以时间为其视野” ,时间构成了我们存在本质的一部分。关于时间本质的思考是哲学家的探索命题,也唤起诗人的思想之光,思想的诗人与诗意的思者之间没有界限。宝音贺希格对于时间的吟咏和探究,丰满了他的诗及诗之思想。那么,他的诗与时间究竟存在着怎样的关联? 诗是“记忆的裂缝里/发芽的种子/竟然有一日/结成与睡眠一般的果实/落下来敲打大地/一切醒过来就会消逝/一切都是后来发生的事”。(《诗》)这是诗的秘密,也是时间的秘密。其神秘之光在沉睡里与记忆结盟,像是“过去”,也是“未来”,“种子”新芽呈现于“现在”,仿佛看得到果实,却又转瞬间消逝而去。“过去”、“现在”和“未来”,不是遵循单一维度的线性时间模式,其思想之剑早已穿透其习惯距离,时间在诗中重新获得内涵丰富的断面,像一条历时性线索,又把所有共时的光点凝聚成存在。“所谓的过去、现在、未来,/只不过是一条三股绳子”(《失眠无边无际》)是“三股绳子”合成为“一条”,而不是一条绳子前后分开的三段落。 “作为第一流的诗人,具有诗人必须达到的思考,而且这在根本上是第一流思者必须达到的思考,这是一种拥有诗歌全部的纯然性、厚度和强度的思考,是其言说具有诗意的思考。”(海德格尔著《诗·语言·思》)宝音贺希格的诗是自由的种子,他给语言以民主,给思想以空间,其关于时间的诗性体认,暗示我们:诗是用智慧写的,而不是用情感。 真正诗意的语言是有思想的,就如真正思想的语言是诗意的一样,“在思之中,一切事物,变得孤寂缓慢” 。 “它不属于二十四小时/它是解脱于形容词的种子/它是个几乎不存在的停止/但它突然使我的脉搏加速/它是唯一将时间化为无的瞬时/恰恰只有它能够成为永恒/它是流向高处的水滴/它结束于开始。”(《零点》) 零点是孤独的存在,这个意象的选择,直抵诗人的某种精神向度。零点“不属于二十四小时”,“解脱”才成为可能,真正的精神解脱。零点是什么?是“几乎不存在”,是“无”,而“停止”的突然,让“无”获得力量,“无”与“有”的悖论,凸显出“零点”的存在和意义,“结束”与“开始”契合。由此,我们窥视到诗人内心难以企及的沉思和超越之美。 2. 宝音贺希格写道:“我们的存在一开始就毫无例外地暗示着坟墓。”法国女哲学家西尔维亚·阿加辛斯基说:“时间的思想是把出生和死亡看做自己秘密之所在的思想,因为任何人都不能看到自己的出生和死亡。” 在他的诗里,无所不在地触及到死亡。 “猫,找隐蔽的地方去死/死去比活着更属于自己/鹰死的时候,飞的最高/于是与终生的重量一起摔下来。”(《鹰死的时候,飞的最高》)。“死”把生命扩大亦缩小成极限之美,窥视其本性,死亡成为短暂的终极见证。海德格尔说:“死亡在其本性中是触及短暂者的东西,并将短暂者设入通往生命另一面的途中” ,死亡让人目睹存在之短暂和时间的终结性,是“终结性”,而不是“永不止息”。 死亡与自由是近邻。“对这只鸟儿来说/蓝天限制了它的自由/鸟一直等待飞出蓝天的那天/等待开始了就没有结束/自由,比鸟儿先死去。”(《鸟》)。没有自由的鸟,把时间化为持续的等待,等待是一种结果,死亡是另一种结果。当自由进入死亡的语境,死亡是一种理想,而与自由化为一体,是死亡之最高境界。他的诗永远给予我们更大的不安,那些不安的因子把我们指向深邃不止的时间去处,那里是诗人的思之源泉。 3. 文化差异对时间的理解形成差异。在西方文化中,时间被看成是人们循之前进的单一维度的一条线,而在早期的印度文明中,时间是循环的,美洲印第安人则通过语言时态将普遍真理与已知或可能发生的事件以及不确定的事情区分开来。 而宝音贺希格说:“我们是时间的牧民”,他在诗中透析蒙古人的时间观。 “从野生的时间/减去放养的时间/就等于珍稀时间/而从放养的时间/减去圈养的时间/却得不出永生的时间/永生的时间/自古不包括那些时间/游牧的人,总是希望/从时间中逃逸出去。”(《游牧主义》)呈现于游牧世界的时间,在诗人的视阈里,迸发出不同的思路,那些“永生时间”的变形,是游牧人在时间夹缝中被挤压的结果,距离游牧人的时间本质渐行渐远。由此产生的联想,触及到词汇,游牧世界独有的词汇,也在时间里缓慢消遁,其内涵的收缩,难以直视因果。在此意中,诗人展开大胆想象——逃离时间,这也许是抵达“永生时间”唯一可能的途径。 身体与自然是时间之谜,他在诗里探索谜的形状和深意。“北方/永远在我的后面/东西南北/左右前后/脆弱的人体与富饶的大自然/在我们的语言里/就像合十的双手一样重叠。”《东西南北——左右前后》。在蒙古语里,“人”的“左右前后”与“自然”的“东西南北”重叠——“像合十的双手一样”。蒙古人面对自然的方向,就是面对自己身体的方向,那是蒙古语抵达的时间之柔软处。“自然”与“身体”的重叠,是时间绝妙的安顿。接着,诗人写道:“四面八方,都圆到蒙古包周围”。宇宙是圆的,方向也是圆的,蒙古人依自然而行,四面八方最终以“圆”的方式停顿在中心。“自己是中心/是世界/是不断的重复”,这是时间绝对性的暗示。 在《敖包山的四季,宇宙的四季》里,时间呈现出更为广阔的视野。“……虽然冬天/已退到三程之远/我们习惯把敖包山之东/叫做冬天……”本诗开篇以蒙古“乌力格尔”节奏,讲述“敖包山”之东北西南与冬春夏秋之重叠。“敖包山”是中心,是过程,是信仰的火焰,是起点,但不是终点。当此点确定无疑,一切都迎刃而解。这首来自古老文化原点的诗作,其纯朴的诗意里,沉淀着古朴的信仰哲学,把一个民族远古智慧牵引而出。敖包山四周,与大地的四方,与宇宙的四季无声相随,“东”与“冬”、“北”与“春”、“西”与“夏”、“南”与“秋”相合,却逆时针而动,图解出时间独特的律动轨迹。“敖包山原地不动/却让我永不停止”,人置身其里,时间与空间与身体再度完美合一。 “诗乃是一个历史性民族的原语言”,宝音贺希格的诗印证了这一点。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