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家简介】杨恩洪,女,汉族。现任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文学所藏族文学研究室主任;全国《格萨(斯)尔》工作领导小组常务副组长兼办公室主任;中国少数民族文学学会副理事长兼秘书长;研究员、博士生导师。 杨恩洪教授第一次见到才让旺堆是在1989年年初,于成都举行的全国首届《格萨尔》研讨会上。才让旺堆的说唱艺术给她留下了深刻印象。从此,杨教授开始向这位民间诗神投去了关注的目光。 6月20日,我终于联系到了杨教授。她下午就要去国外,早晨通过电话所作的这次采访,于我是一次难忘的学习。 记者:您长期研究《格萨尔》,二十多年来在做《格萨尔》艺人的寻访和研究工作;青海的才让旺堆与其他省区的著名说唱艺人相比,最大的特色是什么? 杨恩洪:才让旺堆出生在青海唐古拉与西藏那曲的交界处,他的成长经历就是一段传奇。我觉得他的特点主要有以下四个:第一,苦难的童年,长年浪迹高原雪域,转山朝佛,让他的人生阅历变得非常丰富,对人世的认识很深。这样,当他说唱时,就非常具有感染力;第二,做梦对于他非常重要。才让旺堆多年来都是以夜晚做梦、白天说唱的方式,来表现和丰富《格萨尔》史诗的。他的夜梦不断,就说唱不断;第三,才让旺堆在说唱前或描述史诗某段情节前,眼前总会出现一幅画面。和现代大多数人长于逻辑思维不同,才让旺堆的图像记忆非常发达。在他说唱时,眼前展开的是一幅幅史诗的画面。每次说唱,他都仿佛完全置身于史诗浑阔神奇的场景之中,达到了将自己融化于史诗的境界。另外,他说唱的显著特点是,融说、唱、表演为一体,如痴如醉,极具感染力;第四,才让旺堆说唱的曲调非常丰富。他在说唱时,融入了大量唐古拉地区的民歌元素,并且为史诗中的主要人物设置了专人专曲;史诗的每一部、每一大宗和中宗又分别有独具的主要调式,听来令人叹为观止。 记者:您和其他学者研究表明,《格萨尔》说唱艺人脑海里储藏的史诗的量,远远多于现在收集到的各种文本。才让旺堆自报能说唱120部,像他这样的艺人现在还有多少? 杨恩洪:对《格萨尔》分部的统计,现在还只能是估算。这部史诗现在还在不断生长,而各种神授艺人对于部、 宗的划分不尽相同。在传统艺人中,才让旺堆的说唱无论在量还是在质上都是非常突出的。上世纪80年代中期,我们做调查时发现和才让旺堆相似的艺人有26位,现在只余8位。 记者:才让旺堆不能识文断字,却能演唱这样繁浩的史诗。他的才华来自于记忆吗? 杨恩洪:对于神授艺人,世界格萨尔学界观点各有不同。有人认为这是艺人为了抬高自己的社会地位而杜撰的;有人认为艺人不明白自己的创作冲动——类似柏拉图所言的“迷狂”状态,而以为神授;当然,也有人认为是神授。 在才让旺堆这样的《格萨尔》史诗说唱艺人身上,确实有一些未解之谜。如果说他的说唱仅仅是即兴,我们难以解释文盲怎么会有这样高级的文学水准。 从理论上讲,人类大脑的储量是巨大的,现在人们利用和记忆的只是很少的一部分。也许,神授艺人具有开发大脑的特殊能力,记忆力超人。在藏区有口耳相传的传统,藏族古代民间文化主要依靠这种方式传承。 记者:史诗《格萨尔》是人类文化景观中的一个传奇,传唱艺人则是传奇中的传奇。现在,他们的状况怎样? 杨恩洪:说唱艺人是《格萨尔》的主要保存者和传播者,我们可以把他们看作史诗的载体,在他们的头脑中保存了大量的史诗作品。 从上世纪80年代开始,我国开始花大力气搜寻和保护这些民间诗神。1990年,在北京召开了《格萨尔》艺人命名大会,扎巴、玉梅、才让旺堆等22人被授予“《格萨尔》说唱艺术家”的称号,并把他们请入最高学府或科研单位,进行及时录音抢救。过去的说唱艺人大都处于流浪状态,社会地位比较低下;现在国家对他们非常重视,解决了他们的生活之忧,让他们充分展示自己的才华。因为上世纪80年代,通过广播、书刊等形式,史诗《格萨尔》在牧区有了广泛的传播,再加上生活方式的转变等因素,我们发现,新的一批说唱艺人又在草原诞生了。他们大都在20岁至40岁之间,分布在青海的果洛、玉树,西藏的昌都、那曲等地。和老艺人相比,他们唱得更简洁一些,共有二十六七人。 记者:《格萨尔》的生命力为什么这样强盛,它靠什么在民间流传千年? 杨恩洪:《格萨尔》是藏族牧区人民共同的精神文化财富。对于不识藏文的牧区人民来说,《格萨尔》是一个既听得到又看得见的英雄传奇,在他们的生活中,《格萨尔》是主要的精神支柱之一。艺人们带给他们的不单单是一个故事、一场战争的经过,而是一种精神,它鼓励人们去追求真、善、美,并相信一切丑恶的势力终将被消灭,使人们在对未来的美好憧憬中去战胜高原的恶劣环境,以及他们遇到的一切艰难困苦。 史诗《格萨尔》说唱在民间经历千年不衰,赖于两个决定性的因素:第一个是民间说唱艺人,第二个是听众。史诗在民间艺人与牧民之间,以说唱的形式,使两者感情达到相互交流、互相理解、互相默契从而流传下去。 《格萨尔》说唱正是在这种牧区群众的自我娱乐中和不断再创作中,完成民族传统文化的延续进程的。 记者:这是不是说《格萨尔》还会以这种“活态”方式继续传播下去? 杨恩洪:观察世界各民族的史诗发展,我们不难发现这样一个规律:即史诗的传播和存留都会经历从口头到文字、从传唱到书本的过程,《格萨尔》也不会例外。即使在今天还能出现一批年轻艺人,也不能说明我们的口头传统会永远延续下去。 希腊人已经无法看到和听到荷马是在用什么样的方式传唱《伊利亚特》和《奥德赛》,幸运的是,我们还可以看到才让旺堆等艺人说唱《格萨尔》。 1983年以来,抢救《格萨尔》的工作连续被国家列入“六五”“七五”重点项目,抢救、搜救、整理、翻译、出版和研究工作取得了举世瞩目的成果。但是抢救工作还是很紧迫,因此,我们应该抓紧时间整理才让旺堆的说唱艺术。西藏扎巴老人去世后,带走了他还没有唱完的史诗,我们应该少留一些类似的遗憾。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