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龙江一片冰封,江畔的大五家子村里却是一片热烈,满洲富察氏的后裔正在进行家族祭祀仪式。族中长老或是萨满神情肃穆,焚香祷告完毕,开始以满语吟诵起世代相传的“乌勒本”,族人们依长幼次序端坐聆听祖先的英雄业绩,家国的历史由此根植于他们心中。 这种场面如今可以想象,但或许也只能想象了。在那个村庄里,已不再有人会讲唱“乌勒本”,年轻一点的甚至可能连这个词都没有听说过,只有从那里走出来的富育光还执意守着这份祖上传下来的遗产。走进他位于吉林省长春市绿园区正阳街的家里,听他讲述家族历史,忽然间仿佛身处另一个时空。 过去:每岁春秋,恭听祖宗“乌勒本” “乌勒本”是满族及其先民世代传袭的一种民间长篇说唱艺术,汉意为“传”或“传记”之意,今天人们则把它称为“说部”。说部有点儿像汉人的评书,只是评书流传于市井,以说为主,且演绎成份居多,而讲唱“乌勒本”则被满族各姓氏视为一种庄严神圣的仪式,是对本氏族英雄业绩的讴歌和礼赞,也是对族人尤其是子孙后代进行教育的氏族课本和族规祖训,因而只在祭礼、寿诞、年节等重大场合才由特定的传承人进行讲唱,常常要连续讲唱十余天。也许正因为这种血缘传承、特定场合讲唱以及一些历史因素,当人们对《格萨尔王》、《江格尔》、《嘎达梅林》等民族史诗赞叹不已时,却不知道还有一种叫做“乌勒本”的满族民间说唱艺术正在悄悄地消散着。 富育光的家族祖籍宁古塔(今黑龙江省宁安市),属正黄旗,清康熙二十一年(1682 年)为抵御沙俄南侵,奉旨北戍瑗珲。富察氏是满洲望族,祖先曾在康熙朝任第一任黑龙江将军,其后历代都有在朝为官或任武职者。遵照祖训“每岁春秋,恭听祖宗‘乌勒本’,勿堕锐志”之语,讲述满族传统说部“乌勒本”的传统从康熙时期至今已传袭了300 多年。作为长子,富育光从小就受到说部艺术的熏陶,除了常听本家族讲唱外,他还常常骑马、划船到沿江村屯,听其他姓氏讲唱“乌勒本”。但把收集传播说部作为终身使命,恐怕还是在父亲的病榻前做出的决定。1980年,父亲富希陆病危前将他召回故乡,躺在炕上一字一句将《萨大人传》传给富育光。那一刻的心痛应该从来不曾远离富育光,因为从那以后,他就着了魔,仿佛有人一直在背后督促着他,不管遇到多大的困难,他的脚步从来不曾停止:1981 年,他所在的吉林省社会科学院组织人员对满族说部进行普查,他和同事们的足迹遍及黑、吉、辽、京、冀、川等省市,只要有满族聚居区,他们就会扎到那里,那3 年的工作为20 年后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抢救保护工作奠定了坚实的基础;1984 年,普查工作因故停止,富育光也调到吉林省民族研究所,但却仍坚持收集记录满族说部的工作,不论年节,只要有空闲,他就会一个城市一个村屯地进行走访,对他来讲,这已成为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为此他将工资全部投入进去,失去了家庭,还落下了严重的腿疾;2006 年,在河北承德进行普查时,高血压导致脑血管病发作,一只眼睛失明了,但74 岁的他仍笔耕不辍,他怕的是自己掌握的说部无法全部整理完成,急的是还没把讲唱的技艺传给后人。 现在:很多人在为满族说部着急 富育光当然着急,要知道,从上世纪80 年代初至今,经普查确认的20 多个满族说部的传承人如今已故去了17 位。2004 年,工作小组到黑龙江宁安市他的本家亲戚傅英仁老先生家里记录了《红罗女》,两个月后,老先生就走了。 其实,满族说部渐趋消亡不过是几十年间的事。“不外传”的族规、民国时期对家族身份的忌讳、解放后破“四旧”和“文革”等的冲击,使这一满族传统文化更多地被人为破坏。进入新时期后,外来文化的冲击、现代生活的节奏,更使得满族说部远离了人们的生活——没有萨满祭祀等仪式和满族传统民俗活动,“乌勒本”就失去了传承的环境。 着急的不止富育光,年轻时与他同在东北人民大学(即现在的吉林大学)中文系读书的荆文礼也挺急。上世纪90 年代从省文化厅调任吉林省艺术研究所所长后,荆文礼开始研究萨满舞蹈这一课题,在这期间了解了满族说部,从此为抢救保护这一珍贵民间艺术而奔走呼吁。2002 年6月,吉林省成立了以原省委副书记谷长春为主编的中国满族传统说部艺术集成编委会,集中省内外一批专家、学者参与抢救、保护的具体工作;2003 年,满族说部被批准为全国艺术科学“十五”国家课题;2004 年,被文化部列为中国民族民间文化保护工程试点项目;2006 年,满族说部进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从2000 年开始,吉林省政府已投入经费75 万元进行普查,在上个世纪80 年代调查的基础上,通过新的普查彻底摸清满族说部的资源以及近百年来所经历的文化变迁和发展轨迹,在此基础上,对满族说部的分布区域、传承人的传承谱系等给予确认。同时加大对传承人的保护力度,对他们在生活上给予照顾,在经济上给予资助。有关部门还与传承人签订了讲述和整理满族传统说部的协议,以法律的形式保护其合法权益。在抓紧记录传承人讲述的同时,吉林省还建立起了满族传统说部档案室,并正在着手建设传承人数据库。目前,由传承人讲述的500 多盘录音带和与说部相关的20 多个小时的录像带已被刻成光盘,同时,讲述提纲和有关手写本还被扫描输入计算机,各种文字材料以及照片被归档、立卷,对满族传统说部实行综合、立体、全面的保护。根据现在记录的情况和进度,预计可以抢救出满族传统说部30 余部,总计约1000 万字。据介绍,“满族口头遗产传统说部丛书”第一批11 部近700 万字将于今年下半年由吉林人民出版社出版,其中包括富育光家传和收集整理的《东海沉冤录》、《萨大人传》、《雪妃娘娘和包鲁嘎爷》、《飞啸三巧传奇》、《乌布西奔妈妈》等说部300 余万字;第二批则已成稿15 部500 多万字,预计2008 年出版。 将来:活态传承是关键 形势看来不错,其实不容乐观。“乌勒本”是一种民间口头艺术,需要的是活态传承。富育光说,在满族中常流传着这样的话:只有有金子一样的嘴,才能讲唱“乌勒本”。多少年来,满族说部就是在口传心授中流传下来,在满文出现以后,才有了一些讲述提纲。如今,虽然有了上千万字的文字资料,但一种以语言为特点的艺术如果只停留在书面上,这种艺术的更多价值恐怕就只体现在其作为史料的可参考性了,而一种只存在于书面上的语言也只能成为一种“死去的语言”。满族说部的传承人基本上都是本氏族内的长者或是有一定文化水平的人,但即使像富育光、赵东升等有高等学历的传承人,也不能用满语讲述“乌勒本”。普查中发现,黑龙江省孙吴县四季屯79 岁的何世环老人能用流利的满语讲述说部《尼山萨满》,在满语逐渐消失的今天,这位老太太堪称国宝。不过,老太太的后代们也都不再能讲满语,她的《尼山萨满》今后又有谁能以活态形式将其传世呢? 满族的历史十分悠久,从先秦时期的肃慎,到辽金时期的女真,再到明清时期的满族,在波澜壮阔的历史变革中产生了众多的英雄大传和英雄史诗,从而使满族说部有着相当凝重的历史文化内涵。满族说部讲述先世各个氏族的兴亡发轫、征战迁徙、拓疆守土、渔猎生活、英雄颂歌,如果把各个氏族的说部都集中到一起,就是整个满族及其先世的历史。在满族的发展历史中,部落、氏族分分合合,能够保持这个民族的传统和精神的东西,就是讲述祖先和部落来历的说部。 “乌勒本”中体现最突出的就是满族及其先世对于祖先及自然的崇拜,这种崇拜在今天的年轻人看来或许无法接受甚至有些愚昧,但就在他们追求所谓“快乐”的时候,却也失去了一种对自然的敬畏之心和对祖先的崇敬之意。富育光在讲述说部的时候,常常由于其中的故事而潸然泪下,这令记录的工作人员震动——显然,富育光对于本民族和家族的自豪感和责任心其实源自于从小受到的传承教育。当富育光在其专著中首次披露满族先世黑水女真人创世神话《天宫大战》及萨满史诗《乌布西奔妈妈》的片断时,国外学界表现出了极大的关注,据说好莱坞还有意将《乌布西奔妈妈》拍成电影;当荆文礼等带着整理出来的第一批满族传统说部赴京与专家研讨时,北京一家公司表示愿意出资800 万买断满族说部的版权。当然,作为国家的文化遗产,满族说部不会交由某些公司来开发,但这些现象却说明满族说部越来越受到社会各界的关注,这对于它的传承无疑是一件再好不过的事。吉林省也准备让传承人在本氏族内选一些思想品德好、有文化、擅长演讲的年轻人,逐步把说部内容传授给他们。同时通过社会教育和学校教育以及各种文艺手段,让说部在更广的范围内传播。 让人高兴的是,富育光在老家的侄子已表示有意学习,也许在不远的将来,黑龙江畔讲唱“乌勒本”的热闹场景可以再现,不过,一定要抓紧,因为时间不等人。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