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文学网-学术论文、书评、读后感、读书笔记、读书名言、读书文摘!

语文网-语言文学网-读书-中国古典文学、文学评论、书评、读后感、世界名著、读书笔记、名言、文摘-新都网

当前位置: 首页 > 学术理论 > 古代文学 >

陆游的醉态、醉思与饮酒诗

http://www.newdu.com 2017-10-22 文学遗产网络版 佚名 参加讨论

 张剑
    摘要:南宋的大诗人陆游爱饮酒也爱写饮酒诗。丰富的醉饮经历与深刻的生理体验,使其饮酒诗中的醉态和醉思描写具有强烈的艺术感染力。他的醉态,既具多样性,又具层次感;既注重典型的细节,又注重动态的过程;他的醉思,既有对家国的深切关怀,又有对个人闲愁以及乡村情味的细腻描写,包蕴着复杂的层面,只有将这些层面的醉思叠加起来看,才有望把握到一个立体、形象、真实的放翁。陆游的这类诗歌,继承了前人饮酒诗的优秀传统,丰富了古代饮酒诗的内容和艺术表现手段,同时体现出宋诗关注日常生活和使日常生活艺术化的特色,在中国诗歌史应该引起重视。
    关键词:陆游  酒量  醉态  醉思  饮酒诗
    南宋的大诗人陆游(1125—1210)爱饮酒,对此他并不讳言,并且频频形诸于诗。“酒”字在陆游诗歌中出现了1800多次,是一个高频字。刘扬忠先生统计陆游写到饮酒和提到酒的作品多达2940多首,认为“他的咏酒诗的数量不但是宋代第一,而且也是古代第一”[1]。陆游不仅爱饮,且因酒量不大,而常常饮醉,“醉”字在其诗歌中达到1200多次。陆游在醉中或醉后写作的诗歌,感情浓烈,气势飞腾,承载着其他文体难以表现的内容,往往是其诗中的精品。酒,与陆游的生活紧密联系在一起,不仅对其作为自然人的存在具有价值,而且对其作为文学家的创作也具有非凡的意义。
    关于陆游对饮酒的态度,陆游饮酒诗的内容与特点,饮酒诗抒发了陆游的哪些情怀和块垒?学界已有初步归纳和概括。[2]但具体探讨其醉态醉思如何展现于诗中?这种展现在中国饮酒诗传统中有何价值等?学界关注似显不足,本文拟对此做初步探讨。另外,多数陆游研究论文,所举诗例高度重复——虽然多系名篇,但未免让它们负荷过重,也让读者审美疲劳,因此本文也尝试采用一些(不是全部)相对“陌生”的诗例。

 

一 放翁醉态


    “酒”有松弛和麻醉神经的物理功能,因此不管是出于人际交往的目的,还是出于自我宣泄的需要,酒都是一种重要的工具。杜甫的《春日忆李白》诗:“何时一樽酒,重与细论文。”饮的是交际之“酒”;李白的“举杯浇愁愁更愁”,饮的是自遣之酒。交际中为了表达依赖(喝得愈多说明愈放松,对对方无戒心),自遣中为了彻底忘忧,都常常痛饮醉饮。于是,一场场目的不同的大醉,一幅幅神情各异的醉态,构成了古代诗歌中的绚丽场景。
    尽管中国古代饮酒诗中不乏醉态描写的名篇,但就总体而言,由于陆游长寿爱饮,有着丰富的醉饮经历与生理体验,因而他诗笔下的醉态活色生香,诸相毕具,呈现着其他诗人难以比拟的丰富多样性。此可谓放翁醉态描写的一大特色。
    仅以“醉”字前的修饰语而论,放翁就有大、烂、沾、泥、熟、酣、村、昏、宿、半、浅、薄、小、同、共、独、买、倚、取、残、长等二十余项。如“日斜大醉叫堕帻”(《 山园草间菊数枝开席地独酌》)[3]、“狂吟烂醉君无笑”(《山园》)、“沾醉与属餍,其害等嗜欲”(《 对食有感二首》其一)、“泥醉醒常少”(《自咏》)、“天寒朝泥酒,熟醉卧蓬窗”(《 卯饮醉卧枕上有赋二首》其一)、“敲门赊酒常酣醉”(《渔父二首》其二)、“无心作村醉,酒旆苦相招”(《江亭》)、“时哉一昏醉”(《风雨》)、“宿醉行犹倦,无人为解酲”(《自唐安之成都》)等,是言醉的程度之深。“半酣脱帻发尚绿”(《池上醉歌》)、“半酣直欲挽春回”(《秋晚杂兴十二首》其四)、“半醉微吟不怕寒”(《一笑》)、“彩笔题诗半醉中”(《初春探花有作》)、“悠然半醉倚胡床”(《春晚村居》)、“关路骑驴半醉醒”(《闻西师复华州二首》其二)等,是言有五分醉意。“小醉初醒月满床”(《月夜》)、“小醉悠然不作酲”(《饮伯山家因留宿》)、“日消浅醉闲吟里”(《 雨后微阴光景益奇复得长句》)、“独饮亦薄醉”(《 白塔道中乘卧舆行》)等,是言醉的程度之浅。其他如“酒垆强挽人同醉,散去何曾识是谁”(《感昔五首》其二)、“四海皆兄弟,悠然共醉醒”(《 梦中作二首》其一)、“独斟还独醉”(《独饮》)、“东村闻酒美,买醉上渔船”(《广都江上作》)、“倚醉题诗恣豪横”(《病酒新愈独卧苹风阁戏书》)、“村沽虽薄亦取醉”(《 连日大寒夜坐复苦饥戏作短歌》)、“寒衾推残醉”(《梦笔驿》)、“万事不如长醉眠”(《寓馆晚兴》)等,也都以醉为中心而各有所指。其用语之丰富,确为前此诗人难以企及。
    再以对醉态的表现而论,放翁之醉,更是多姿多彩。试观以下诗例:
    “自扫松阴寄醉眠。”(《松下纵笔四首》其一)“醉中亦复读离骚。”(《读书》)“纤指醉听筝柱促。”(《合江夜宴归马上作》)“醉中谈谑坐中倾。”(《看梅绝句五首》其四)“有时大叫脱乌帻,不怕酒杯如海宽。”(《赠刘改之秀才》)“晚窗忽有题诗兴,落笔纵横半醉中。”(《晚窗》)“绿蚁灔尊芳酝熟,黑蛟落纸草书颠。忽拈玉笛横吹去,说与傍人是地仙。”(《醉书山亭壁》)“浩歌野渡惊云起,狂舞空庭挽月留。”(《醉题》)“醉中拂剑光射月,往往悲歌独流涕。”(《楼上醉歌》)“何似对花倾绿酒,自歌一曲醉腾腾。”(《醉吟三首》其三)“半醉行歌上古台,脱巾散发谢氛埃。”(《醉中登避俗台》)“狂歌醉舞真当勉,剩折梅花插满头。”(《醉中自赠》)“澄波宜月移船看,醉面便风走马归。”(《醉归》)“梅花满手不可负,催炽兽炭传清觞。”(《城东醉归深夜复呼酒作此诗》)“占断名园排日醉,不教虚作太平人。”(《梦与数客剧饮或请赋诗予已大醉纵笔书一绝觉而录之》)
    它们或酣眠、或读书、或听曲、或谈谑、或大叫、或题诗、或草书、或吹笛、或插花鬓发、或策骑醉归、或狂舞浩歌、或拂剑悲歌、或对花自歌、或散发行歌、或醒后复饮,甚或梦中亦醉酒赋诗……五光十色的醉态成为陆游人生重要的场景,令人目不暇给。
    值得注意的是,陆游诗歌写醉态的多样,有时虽给人以重复之感,但总体而言,却不停留于平面的堆砌罗列和静态呈现,能够同中见异,给人以富有层次的丰缛感和动态感。
    比如同样是写醉眠,有时就枕而眠:“醉来酣午枕,晴日雷起鼻”(醉眠),“午枕挟小醉”(《午睡》);有时藉书而眠:“醉中偏藉乱书眠”(《悲秋四首》其四);有时安眠家中:“清风自足北窗眠”(《醉题》);有时醉眠路衢:“醉倒往往眠街衢”(《书生叹》),“醉眠当大路,狂舞属行人”(《醉中眠》),“旗亭烂醉官道卧,醒后无人数吾过”(《醉卧道边觉而有赋》),“行人争看山翁醉,头枕槐根卧道边”(《西村暮归》);有时借眠酒家:“我行柯山眠酒家”(《 庚子正月十八日送梅》);有时清眠松下:“醉卧松阴当月夕”(《 醉卧松下短歌》);有时听雨而眠:“一樽酌罢玻璃酒,高枕窗边听雨眠”(《醉书》);有时雨又惊眠:“宿酒半醒闻雨来”(《舟中偶书》);有时对客小眠:“客自在傍吾自眠”(酒熟),有时伴花而眠:“且就花阴一醉眠”(《湖上》),“花前起舞花底卧,花影渐东山月堕(《携瘿尊醉梅花下》),等等,不一而足,形态各异。
    再如同是醉后乘骑,又有骑马、骑驴、骑牛之分。在南郑和川蜀边防时,以骑马居多:“醉到花残呼马去,聊将侠气压春风”(《 留樊亭三日王觉民检详日携酒来饮海棠下比去花亦衰矣二首》其二)、“貂裘狐帽醉走马”(《眉州郡燕大醉中间道驰出城宿石佛院》)、“冬夜走马城东回,追风逐电何雄哉”(《城东醉归深夜复呼酒作此诗》)、“迎马绿杨争拂帽,满街丹荔不论钱。”(《江渎池醉归马上作》);蛰居山阴时,则多是骑驴或骑牛,“山中看雪醉骑驴”(《正月二十八日大雪过若耶溪至云门山中》)、“夜从醉归骑草驴”(《夜从父老饮酒村店作》)、“先生醉策蹇驴来”(《 自咏绝句八首》其四)、“即今山市醉骑驴”(《遣兴》)、“村市归来醉跨牛”(《西村醉归》)。这大约因为马是战备物资,且饲养和使用都较昂贵,普通农家多养驴或牛,若无急务,一般人们出行会选择成本更为低廉的驴。南郑和川蜀都与金接壤,当时陆游又系官员,故有条件出行用马;赋闲回乡后自然多用驴、间亦以牛代步。
    当然,在南郑和川蜀时的陆游也有骑驴的经历,如那首著名的《剑门道中遇微雨》:“衣上征尘杂酒痕,远游无处不消魂。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乾道八年十月,陆游由汉中赴任成都府安抚要司参议官,这是一个闲职,作者恢复中原的热情无奈转为欣赏蜀中山水的诗情,这无奈中实隐藏着牢骚和愤激。再如“射虎临秦塞,骑驴入蜀关……悠然长自遣,故里几时还。”(《久客书怀》)“去年寒雨中,骑驴度剑阁。”(《雨中登楼望大像》)“那知一旦事大缪,骑驴剑阁霜毛新。却将覆毡草檄手,小诗点缀西州春。”(《夏夜大醉醒后有感》),皆能在山水之外,体味到一种报国热情受挫后的不甘和不平之气。
    放翁醉态描写的另一大特色,是注意通过细节或过程刻画,使事件的真实性与动态感得以凸显。我们看一首《醉卧道傍》:
    烂醉今朝卧道傍,乡闾共为护牛羊。高怀那遣群儿觉,至理真能万事忘。唤起瘦躯犹嵬峨,扶归困睫更芒洋。冻韲快嚼茆檐下,拍手从人笑老狂。
    此诗绍熙四年作于山阴,陆游六十九岁,他又一次喝醉了,觉得事理身心,悠然尽忘,于是醉卧在山村的小路上。不知过了多久,乡亲赶着牛羊回来,才发现了他,赶快约束牛羊不要踩踏着老人,并好心地把他叫醒;可是沉醉未醒的陆游,步伐踉跄(“嵬峨”同“嵬昂”,皆不稳意),乡亲又把他扶归,但陆游仍有余醉,困眼朦胧(芒洋),可见醉酒之深。为了醒酒,陆游坐在自家茅檐下大嚼起冻韮菜[4],并和别人一起拍手嘲笑自己的老狂之态。全诗写了醉卧、初醒、扶归、余醉、解酲等带有连续性的生活细节,其中包含着乡亲的淳朴情意,诗人的生理和心理感受等,陆游似乎很享受这种过程的快乐。
    《或以予辞酒为过复作长句》一诗还处理到心理细节:
    陆生酒戸如蠡迮,痛酒岂能堪大白。正缘一快败万事,往往吐茵仍堕帻。尔来人情甚不美,似欲杀我以曲蘖。满倾不许计性命,傍睨更复腾颊舌。醉时狂呼不复觉,醒后追思空自责。即今愿与交旧约,三爵甫过当亟彻。解衣摩腹午窗明,茶硙无声看霏雪。
    此诗前两句言自己酒量小如蠡勺,无法承受快酒之饮。次两句的“吐茵”用《汉书·丙吉传》醉吐丞相车茵之典,“堕帻”用《晋书·庾敳传》“帻堕机上”之典,言自己虽因喝醉误事,但仍嗜酒不止。中六句言近来酒风恶劣,不顾身体能否承受,强人满饮,致使自己狂言失态,醒后悔之晚矣。末四句言愿从此与人约定,三杯过后即止,然后饱食摩腹,再饮茶消遣。诗中“霏雪”非指自然界纷飞的雪花,而是形容被磨碾成粉末的白毫茶叶。该诗描绘酒徒好酒又怕酒、不能节制又想节制、痛饮一快又醒后自责的曲折心理颇为真切,阅之如在目前。
    再看一首《草书歌》:
    倾家酿酒三千石,闲愁万斛酒不敌。今朝醉眼烂岩电,提笔四顾天地窄。忽然挥扫不自知,风云入怀天借力。神龙战野昏雾腥,奇鬼摧山太阴黑。此时驱尽胸中愁,槌床大叫狂堕帻。吴笺蜀素不快人,付与高堂三丈壁。(《草书歌》)
    诗言醉后恍然化身为比天地都高广的巨人,双目如电,风云入怀,下笔忘我,有如神助。吴笺蜀纸尺幅太短,难称人意,于是狂草于高阔的墙壁,书法似神龙野战、奇鬼摧山,雾昏月暗,满纸云烟,真是痛快淋漓,胸中的万斛闲愁似乎随之而尽。“醉眼烂岩电”、“四顾天地窄”、“挥扫不自知”、“槌床大叫狂堕巾”等句,描写醉态跃然纸上。酒在某种程度上可以激发人的创作欲望,这是常识。但这种常识也消泯了人们进一步探索它的兴趣,使审美经验凝止于事物表层,陆游这首诗却穿透常识的阻隔,进入到酒后创作与生理反应的具体过程,提供给人既新鲜又真切的审美经验,洵为一首艺术精品。
    其他如:“我饮江楼上,阑干四面空。手把白玉船,身游水精宫。方我吸酒时,江山入胸中。肺肝生崔嵬,吐出为长虹。欲吐辄复吞,颇畏惊儿童。乾坤大如许,无处着此翁。何当呼青鸾,更驾万里风。”(《醉歌》)写畅饮及醉后的幻觉与快感。“痛饮山花插鬓红,醉归棘露沾衣湿。纱巾一幅何翩翩,庭中弄影不肯眠。”(《饮酒近村》)写酒后颠狂兴奋之状。“幽鸟呼人出睡乡,层层露叶漏朝阳。临池只欲消残醉,无奈鹅儿似酒黄”(《即事八首》其八),写因为宿酲未消,看到黄鹅就联想到昨夜所饮之酒的颜色,反而加重了宿酲的反应。“着低怯对新棋敌,量减愁逢旧酒徒。”(《遣兴二首》其一)写因旧酒友了解自己喝酒的根底,不便推辞,因此状态不好时最怕遇到他们。这些醉态描绘,都建立在真实的生活经验和心理经验基础之上,好酒之人读后当可发会心一笑。

 

二 放翁醉思


    陆游虽然好酒爱饮,但有别于单纯的高阳酒徒。他曾在《长歌行》中大声疾呼“人生不作安期生,醉入东海骑长鲸”,虽然“兴来买尽市桥酒,大车磊落堆长瓶。哀丝豪竹助剧饮,如巨野受黄河倾”,但是他更向往“平时一滴不入口,意气顿使千人惊。国仇未报壮士老,匣中宝剑夜有声。何当凯还宴将士,三更雪压飞狐城”。他爱饮的是爱国之酒和壮士之酒。[5]钱钟书先生在《宋诗选注》里曾评价陆游诗歌:“爱国情绪饱和在陆游的整个生命里,洋溢在他的全部作品里;他看到一幅画马,碰见几朵鲜花,听了一声雁唳,喝几杯酒,写几行草书,都会惹起报国仇、雪国耻的心事,血液沸腾起来,而且这股热潮冲出了他的白天清醒生活的边界,还泛滥到他的梦境里去。”[6]虽然陆游的爱国情绪未必“洋溢在他的全部作品里”,但他的诗歌具有鲜明的爱国主义特色,这点无法否认。我们现在关心的是,人人能说会说的爱国壮语,到底是门面话还是真心话呢?俗话说:酒后吐真言。陆游也说:“言向醉中真。”(《野兴》)那么不仅仅“喝几杯酒”,而且喝醉了的陆游会如何思想呢?不妨先来检验一首《三月十七日夜醉中作》:
    前年脍鲸东海上,白浪如山寄豪壮。去年射虎南山秋,夜归急雪满貂裘。今年摧颓最堪笑,华发苍颜羞自照。谁知得酒尚能狂,脱帽向人时大叫。逆胡未灭心未平,孤剑床头铿有声。破驿梦回灯欲死,打窗风雨正三更。
    诗作于乾道九年,陆游四十九岁,时任成都府路安抚使司参议官兼蜀州通判。前四句高昂忆往,绍兴二十九、三十年间,陆游任职福建决曹,年富力强,为国效劳的豪情如眼中的大海一般壮阔;乾道八年(去年)任职王炎军幕,亲临南郑前线,餐风茹雪,射虎南山,斗志愈加昂扬。五六句低沉述今,乾道八年九月王炎被召回京,军幕星散,陆游也调任成都闲职,壮志成空,情绪摧颓。七至十句激愤抒情,敌寇未灭,心实难甘,借酒狂呼,情见于色,连床头佩剑都似乎被感染,发出“铿然”的共鸣。末两句落寞自伤,风雨破驿、梦回灯残,只有徒对一片凄凉。全诗波澜起伏,悲郁与壮激交织,尤其“逆胡未灭心未平”一句,既是情感交织的中心,也是陆游醉思的核心。
    再看一首《楼上醉书》:
    丈夫不虚生世间,本意灭虏收河山。岂知蹭蹬不称意,八年梁益凋朱颜。三更抚枕忽大叫,梦中夺得松亭关。中原机会叹屡失,明日茵席留余澘。益州官楼酒如海,我来解旗论日买。酒酣博簺为欢娱,信手枭卢喝成采。牛背烂烂电目光,狂杀自谓元非狂。故都九庙臣敢忘,祖宗神灵在帝旁。
    这首诗作于淳熙四年正月,五十三岁的陆游去年刚被劾“燕饮颓放”而免官,此时奉祠居于成都[7]。诗歌开篇点题,“丈夫不虚生世间,本意灭虏收河山”两句已声明心眼所在。以下陈述自己仕宦川蜀八年来壮志难酬,只有梦中去收复失地,现实中的自己却只能沉醉酒楼、消磨博戏,但这种被人目为“狂杀”的行为并不是真的放荡(“非狂”用《汉书·郦食其传》典),因为自己从来没有忘记过国仇家恨、中原故土。可见其放浪形骸并非为了声色之娱,而是寄托着自己的抗金壮志和对祖国的耿耿忠心。
    不仅在成都如此,即使之后仕宦他方和晚岁退居山阴时,陆游的这种情怀也一直没有改变。如:“绿酒盎盎盈芳樽,清歌袅袅留行云。美人千金织宝裙,水沉龙脑作燎焚。问君胡为惨不乐,四纪妖氛暗幽朔。诸人但欲口击贼,茫茫九原谁可作。丈夫可为酒色死,战场横尸胜床笫。华堂乐饮自有时,少待擒胡献天子。”(《前有樽酒行二首》其二)作于淳熙六年提举福建常平茶事任上。“对花把酒学酝藉,空辱诸公诵诗句。即今衰病卧在床,振臂犹思备征戍。南人孰谓不知兵,昔者亡秦楚三户。”(《十月二十六日夜梦行南郑道中既觉恍然揽笔作此诗时且五鼓矣》)“志欲富天下,一身常苦饥。气可吞匈奴,束带向小儿。”(《三江舟中大醉作》)“我从湖上归,散发醉吹笛。……报主知何时,誓死空愤激。”(《作雪未成自湖中归寒甚饮酒作短歌》)“何由亲奉平戎诏,蹴踏关中建帝都。”(《醉题》)“安得熊罴十万师,蹴踏幽并洗河洛。”(《醉中作》)“何日胡尘扫除尽,敷溪道上醉春风。”(《花下小酌二首》其二)皆作于淳熙八年后居于山阴之时。这些作品的报国之志,与成都时期相比何曾逊色。[8]不惟如此,陆游甚至相信自己这种对国家的赤诚和热忱之情历久不弥,即使遥远的未来仍会有知音响应。如作于绍熙元年(1190)的《醉歌》:
    读书三万卷,仕宦皆束阁。学剑四十年,虏血未染锷。不得为长虹,万丈扫寥廓。又不为疾风,六月送飞雹。战马死槽枥,公卿守和约。穷边指淮淝,异域视京雒。于乎此何心,有酒吾忍酌。平生为衣食,敛版靴两脚。心虽了是非,口不给唯诺。如今老且病,鬓秃牙齿落。仰天少吐气,饿死实差乐。壮心埋不朽,千载犹可作。
    该年陆游六十六岁,闲居山阴,回顾平生,感慨万千:读书学剑,志在恢复;却逢朝廷议和,报国无门;为了谋生,勉强出仕,心知是非,而口中唯上官是应[9];如今赋闲,老病缠身,但也免于委曲求全、屈己事人,因此即使穷饿而死亦心甘情愿。收结两句更转激昂:“壮心埋不朽,千载犹可作”,他自信这种爱国的“壮心”是不朽的,千百年后仍会不断振起和被人们响应。这首诗虽题作“醉歌”,但因为有“有酒吾忍酌”的句子,是醉歌还是托醉而歌不好确判,我们能够确判的是,不论醉否,陆游的爱国情怀是不变的。1899年,梁启超写作《读陆放翁集》四首,热烈赞颂陆游的爱国豪情,推崇他为“亘古男儿一放翁”,随着梁氏的影响,这种观点被大量传播引用,逐渐成为文学史的定论。梁氏创作《读陆放翁集》的时间,距离陆游这首《醉歌》的写作时间,整整过去了八百年。陆游“壮心埋不朽,千载犹可作”的寄望,信然成真!
    由此看来,陆游这些忠义凛然、悲壮激昂、可歌可泣的诗篇,决非什么门面话,更不是方东树所说的“客气假象”或“矜持虚憍”[10],而是醉醒如一,真切蕴含着巨大的爱国热情和深沉的忧时之念。当他人“西湖歌舞几时休”、 都在醉生梦死之际,陆游的梦境醉思却萦绕着复故土、靖国难、纾君忧,这正是陆游不同于寻常醉客的伟大之处。这种表里一致的伟大,千百年来如此真实地感动着我们,而且愈当民族危亡之时,愈能弘扬民族正气、发扬民族精神、鼓舞民族气节、呼唤民族意识。
    必须注意的是,所有伟大的作家思想都是极具包容性的,经典作家之所以成为经典,是因为他的作品里可以包容而且回答比非经典经家作品更多的问题。放翁的醉思,并非都藏着忧国爱君的寄托,都是那么“高大上”,它当然还裹挟着普通人的悲欢情感,甚至有些颓废荒唐。如这首《自来福州诗酒殆废北归始稍稍复饮至永嘉括苍无日不醉诗亦屡作此事不可不记也》:
    尊酒如江绿,春愁抵草长。但令闲一日,便拟醉千场。柳弱风禁絮,花残雨渍香。客游还役役,心赏竟茫茫。
    绍兴三十年,三十六岁的陆游由福建宁德县主簿荐升敕令所删定官,北归路上赋此诗。“无日不醉,诗亦屡作”,“但令闲一日,便拟醉千场”,与其说有何深沉寓托,不如说就是羁旅之客春日的诗酒闲愁,当然还夹杂了一点对未来的不确定感。如果说这首诗表现的情绪还较为模糊,那么再看这首《独醉》:
    老伴死欲尽,少年谁肯亲。自怜真长物,何啻是陈人。江市鱼初上,村场酒亦醇。颓然北窗下,不觉堕纱巾。
    诗作于庆元六年,陆游七十六岁时,同辈友朋逝去殆尽,后辈新人谁来相亲?环顾周遭,颇有自身多余之感,只好醉卧北窗,颓然自怜。 这是人人都要经过的老境与心情,真实自在,何必画蛇添足,高言寄托。
    还有这首《醉歌》:
    不痴不聋不作翁,平生与世马牛风。无材无德痴顽老,尔来对客惟称好。相风使帆第一筹,随风倒柁更何忧。亦不求作佛,亦不愿封侯。亦不须脱裘去换酒,亦不须卖剑来买牛。甲第从渠餍粱肉,貂蝉本自出兜鍪。燮理阴阳岂不好,才得闲管晴雨如鹁鸠。辛苦筑垒拂云祠,不如吟啸风月登高楼。尔作楚舞吾齐讴,身安意适死即休。
    诗作于开禧三年,陆游八十三岁时,诗中力主做一个随波逐流、无甚追求、风花雪月、随遇而安的难得糊涂人,认为这样胜于建立受降城那样的功劳[11]。“身安意适死即休”句,思想庸俗平常,哪有什么高明可言。
    事实上陆游近三千首饮酒诗,明确传达出爱国忧思的不过百篇,风花雪月、伤春悲秋、忧生叹贫、读书教子、人情往来的诗篇要占大多数。这些诗篇,虽无他的爱国之作那样光辉夺目,却反映出一个普通士人的日常生活和情感。特别是宋金议和局势相对稳定的时期,陆游的饮酒诗虽不乏忧国之思,但更多表现出对人民安居乐业的赞美,如《村饮四首》:
    不来东舍即西家,野老逢迎一笑哗。试说暮年如意事,细倾村酿听私蛙。
    无念无营饱即嬉,老翁真个似婴儿。昏钟未动先酣枕,日上三竿是起时。
    买来新兔不论钱,钓得鲜鳞细柳穿。野店浑头更醇酽,一杯放手已醺然。
    淡烟孤榜系村桥,迭迭沙痕印落潮。最是一年秋好处,踏泥沽酒不辞遥。
    诗作于庆元五年秋的山阴,作者已是七十五岁高龄的老翁,他或与野老把酒忆旧;或在野店品尝新兔鲜鱼;或日上三竿始起,无念无营;或淡烟落潮中系舟登岸,逍遥寻醉,活画出一派静谧安详、知足长乐的太平景象。再如以下四首:
    九日春阴一日晴,强扶衰病此闲行。猩红带露海棠湿,鸭绿平堤湖水明。酒贱柳阴逢醉卧,土肥稻垄看深耕。山翁莫道浑无用,解与明时说太平。(《春行》)
    翦韭腌齑粟作浆,新炊麦饭满村香。先生醉后骑黄犊,北陌东阡看戏场。(《初夏十首》其二)
    明朝逢社日,邻曲乐年丰。稻蟹雨中尽,海氛秋后空。不须谀土偶,正可倚天公。酒满银杯绿,相呼一笑中。(《秋社二首》其一)
    父老招呼共一觞,岁犹中熟有余粮。荞花漫漫浑如雪,豆荚离离未着霜。山路猎归收兔网,水滨农隙架鱼梁。醉看四海何曾窄,且复相扶醉夕阳。(《初冬从父老饮村酒有作》)
    分别从春、夏、秋、冬四季形象描绘太平时世的乡村风俗人情,字里行间满载着和谐与幸福感,令人悠然神往。陆游并不是好战分子,他的抗战恰是为了抵抗侵略、收复失地,还天下以太平。他渴望的是“太平有象人人醉,造物无私处处春”(《入城至郡圃及诸家园亭游人甚盛》),因此他的饮酒诗,常赋予自然景象、风俗人情以色彩美感或生命活力,表现着他对平静淳朴生活的热爱,对安乐美好生活的向往。“酒似粥醲知社到,饼如盘大喜秋成。归来早觉人情好,对此弥将世事轻。”(《秋晚闲步邻曲以予近尝卧病皆欣然迎劳》)“春色垂垂老,山家处处忙。园丁卖菰白,蚕妾采桑黄。候雨占秧信,催儿筑麦场。醉眠官道上,人为护牛羊。”(《春老》)“桑眼初开麦正青,勃姑声里雨冥冥。今朝有喜君知否,到处人家醉不醒。”(《春社四首》其一)“莫笑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游山西村》)“锄麦家家趁晚晴,筑陂处处待春耕。小槽酒熟豚蹄美,剩与儿童乐太平。”(《北园杂咏》其五)类似的诗篇实是不胜枚举,这种恬静之景与和美之情,不同于激烈悲壮的抗战情怀,构成了陆游醉思的另一个层面。酒,不仅可以舒郁愤,而且可以养太和,激烈与恬静,是陆游醉思的两极。当然,陆游的醉思还包蕴着其他复杂的层面,只有将这些层面的醉思叠加起来看,才有望把握到一个立体、形象、真实的放翁。
    不仅饮酒诗如此,陆游晚年的大部分诗歌,也都是一个乡村里有着风雅情怀的老人的如实写照,俗事俗情、日常琐碎,如此而已,不必刻意求深。但正因如此,反使陆游的诗歌如生动的市井风俗画,如迷人的乡村小夜曲,恰可从中领略到南宋承平之时普通村社间的日常生活情状和士人情怀。无论比之陶潜、王维等前代诗人,还是比之范成大、杨万里等同代诗友,陆游对乡村田园生活情味的描绘都更加亲近可人、具体细微,这可说是他在中国诗歌史上的又一重要贡献。
    钱钟书先生《谈艺录》曾批评陆游诗歌有二痴事:“好誉儿,好说梦。儿实庸材,梦太得意。”又批评陆游诗歌有二官腔:“好谈匡救之略,心性之学;一则矜诞无当,一则酸腐可厌。”[12]陆游的匡救之略是否矜诞无当?心性之学是否酸腐可厌?均属可议。宋人对陆游不乏“平戎得路可横槊”[13]、“能太高” [14]、“议论今谁及,词章更可宗”[15]之类的评价,宋孝宗更称赞陆游“力学有闻,言论剀切”[16],似乎都与“矜诞无当”、“酸腐可厌”无涉。至于“好誉儿、好说梦”,与其说是批评,不如说是丰满。因为陆游被贴上“爱国主义诗人”的巨幅标签后,很容易遮蔽掉他日常化的一面。以饮酒诗为例,虽然其中明确具有爱国情怀的诗篇不占多数,但由于多系名篇,且反复被人引用,其产生的“晕轮效应”遂造成对其他诗篇的忽视。即使有人注意到他的一些闲适感伤乃至颓废之作,也往往曲为解说,将陆游所有的苦闷都视为报国之志未遂的结果,不敢或不愿承认陆游有平常人的一面。这样的陆游,虽然高高在上地被人反复赞颂,却距离我们愈来越远。钱先生的批评,让人重新体味到陆游与普通人之间的联系,显得更为生动真实,为如何理解陆游提供了新的思路。
    但我们由此也要警惕另外一种解构陆游的倾向。即戴上有色眼镜,无视陆游崇高的一面,即使在其“平常”的一面中也仅向庸俗阴暗处用力,并沾沾自喜于自己的“发现”或想像,以为陆游以及历史上的圣贤、英雄皆不过尔尔,于是心安理得于苟安偷且、醉生梦死中。这种解构英雄、解构历史的倾向看似時髦新潮,但却忽略了巨人与普通人的差距,不在起点的相同,而在于曾经达到的高度。那种弃琼拾砾、抛精取粗式的“解构”,非但不足以显示自己的高明,反而会让人怀疑思想境界和智力水平出了问题。
    事实上,融入日常生活和常人喜怒哀乐的陆游,无损于他的崇高,反增加了他的可亲可近。因为兼备普通人情怀的陆游,使我们恍然意识到自己和巨人之间的某种相似性,从而鼓起见贤思齐、自我奋发的勇气。我想,这才是理解陆游及其诗歌的正确路径。

 

三 在饮酒诗的历史长河中


    陆游描写醉态、醉思的诗歌,无疑属于中国古代饮酒诗的范畴,那么在饮酒诗的悠久历史中,又该如何评价陆游的这些诗篇呢?
    陆游之前,陶潜与李白都是公认善写饮酒诗的经典作家。陆游对陶潜曾再三致意。其《读陶诗》谓:“我诗慕渊明,恨不造其微。退归亦已晚,饮酒或庶几。雨余锄瓜垄,月下坐钓矶。千载无斯人,吾将谁与归。”《小舟》谓:“高咏渊明句,吾将起九原。”《家酿颇劲戏作》谓:“竹林嵇阮虽名胜,要是渊明最可人。”但陶渊明现存诗文涉及饮酒者五十六篇,约占全部作品的百分之四十[17],却很少使用“醉”字,有时通篇不见“酒”字,他更强调遗象而得意。有时虽然使用“醉”、“酒”等字,但意象多高度净化或概括化,如“未言心相醉,不在接杯酒”(《拟古九首》其一)、“一士长独醉,一夫终年醒”(《饮酒二十首》其十二),酒的滋味如何?醉的感觉如何?非其关注之重点,其要仍在精神意趣的抉发。如萧统所说:“吾观其意不在酒,亦寄酒为迹焉。”[18]
    陆游对李白的心仪前已略及。李白留存下来的近千首诗歌中,“酒”字出现了200余次,“醉”字也出现了100多次,但“酒”和“醉”在其诗中多为一种指类概念,重在展现自己热情浪漫、自由奔放、傲视王侯的个性,如《把酒问月》、《将进酒》、《襄阳歌》、《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侠客行》、《玉壶吟》、《忆旧游寄谯郡元参军》等。像“两人对酌山花开,一杯一杯复一杯。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山中与幽人对酌》)这样写自己饮酒过程的诗篇并不多,而像“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月下独酌四首》其一)这样的醉态和醉感描绘更少见。李白的诗中,饮酒的生理和心理感受常常缺席。
    与李白并称“双子星座”的杜甫,也“性豪业嗜酒”(《壮游》)、“生平老耽酒”(《述怀》),他的诗篇留存1400余首,数量多于李白,但“酒”字出现不到200次,“醉”字出现不到百次,频率低于李白。不过杜甫饮酒诗的名篇为数不少,像《饮中八仙歌》、《公孙大娘舞剑器》、《醉时歌》、《羌村三首》等。李、杜饮酒诗的区别,葛景春先生曾予概括:“一是李白之醉是为解放个人,杜甫之醉是为忧国忧民。”“二是李白善于在诗中表现自己,而杜甫善于描写他人。”“三是李白的贡献在于开掘饮酒诗的思想深度,杜甫的贡献在于开辟了咏酒诗的新的境界。”[19]其中前两点尤为精到。
    中唐的白居易号称“醉吟先生”,存世近3000首诗,“酒”字出现700余次,“醉”字出现400余次,与酒相关的诗作有900多篇,与酒相关的词语蔚为大观[20],在丰富性上较前人有较大进步。与陶渊明、李白相比,白居易的饮酒诗具有浓烈的人间感,不仅有大量酒名、酒俗和饮酒行为的描述,而且情怀也世俗化了。如《家酿新熟每尝辄醉妻侄等劝令少饮因成长句以谕之》、《蔷薇正开春酒初熟因招刘十九张大夫崔二十四同饮》、《咏家酝十韵》等,从诗题即可感受到一种日常生活的意味。但与杜甫关怀苍生的人间情怀相比,白居易的人间情怀则多是一种知足保和、享乐自娱。另外,白居易与李白在关注自身这一点上有相似之处,但不同的是李白超然地站于云端,“口吐天上文”(皮日休《七爱诗·李翰林白》),白居易则舒适地躲在家中,“更无忙苦吟闲乐,恐是人间自在天”(白居易《闲乐》)。
    北宋的苏轼虽不善饮酒,但与酒的关系颇为密切,近3000首诗中酒字出现500余次,“醉”字出现300余次,其《和陶饮酒二十首》叙云:“吾饮酒至少,常以把盏为乐。”《书东皋子传后》云:“喜人饮酒,见客举杯徐引,则予胸中为之浩浩焉,落落焉,酣适之味,乃过于客。闲居未尝一日无客,客至,未尝不置酒。天下之好饮,亦无在予上者。”[21]甚至号称“岂知入骨爱诗酒”(《次前韵送刘景文》)。不过苏轼的饮酒诗,多数是应景、比喻、用典、次韵等,很少描写自己之醉,更缺少对饮酒的细节描写,而重在对饮酒背后的精神意趣之探求。苏轼《和陶饮酒二十首》其一即云“偶得酒中趣,空杯亦常持”。《谢苏自之惠酒》更饶有理趣,其中有句云“醉者坠车庄生言,全酒未若全于天”,“我今不饮非不饮,心月皎皎常孤圆。有时客至亦为酌,琴虽未去聊忘弦”,可见其意并不在物质性的酒本身。正如有的研究者所言:“东坡于饮酒更在于得‘酒中之趣’,即淡化酒之物理性而重其精神性,注重它的文化品味。”[22]
    陆游的饮酒诗兼采陶、李、杜、白、苏,又有所创造变化。与陶潜比,陆游长期退居山阴田园,许多描写风俗之淳、人情之美的诗篇趣味近于陶;但陶诗中的酒主要是一种概念化的寄意工具,陆诗中的酒虽亦有寄意功能,却也常常成为直接具体的描绘对象。
    与李白比,二人皆属才气纵横、豪放狂傲的主观性很强的诗人,性分确有相近之处,饮酒诗也多着力于自我化的表现,缺少对同饮者的关注,与杜甫《饮中八仙歌》以“一个醒的”描写“八个醉的”的做法形成了鲜明对比。但李白性格天真,其饮酒诗往往陶醉于自我想像的世界中,反抗一切束缚自由的东西,有一种彻底超越尘世的洒脱,堪称酒中天仙;即使那些非饮酒诗,如“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静夜思》)、“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早发白帝城》)之类,也想落天外,不见尘埃。陆游的饮酒诗虽也有“手把白玉船,身游水精宫”(《醉歌》)之类的超现实想像,但更多表现的是自己对现实现世的关怀和忧愁,朱熹赞誉他“能太高”的同时又担心他“迹太近”[23],正是指其不能忘情当下现实而言。
    与杜甫比,二人都是怀抱天下、忧国忧民的醉中醒。陆游曾经达到的思想高度和情感高度,足可上拟杜甫,清代贾臻《读放翁诗》云其“一腔忠爱心,有触便倾吐。每饭不忘君,上配少陵杜”[24]。翁方纲《石洲诗话》也说他“平生心力,全注国是,不觉暗以杜公之心为心,于是乎言中有物,又迥出诚斋、石湖上矣”[25]。但杜诗沉郁顿挫、冷静深刻;陆诗直抒胸臆、少有渟蓄。陆游虽对现实倾注着极大的热情,但其性分近李白而不近杜甫,他终究不是一个理性克制的人。
    与白居易比,二人对于酒本身和饮酒行为的描绘都较丰富,尤其注意日常生活中的酒事活动。但白居易迷醉于一己的闲适知足和声色之娱,境界有庸俗之嫌;陆游虽亦难免俗气,但能上接杜甫忠义之怀,拳拳君国,念念恢复,其境界足有感天动地者。
    与苏轼比,二人皆天分超卓,才大力雄,他们都通过诗歌创作大大提升了饮酒这一日常生活行为的文化意蕴和艺术品格。但苏轼重饮酒的理趣感悟,陆游则重饮酒的细节体验。两人性格看似都有张扬外向的一面,但苏轼的张扬外向里却多了一种沉潜超脱,因此苏轼的饮酒诗更能见出一种理性的思考和智者的学问,而陆游的饮酒诗则更能传达出一种感性的议论和俗世的情味,他们代表了宋诗发展的两个主要方向。
    总之,陆游描写醉态、醉思的诗歌,继承了前人饮酒诗的优秀传统,既具多样性,又具层次感;既注意典型的细节,又注意动态的过程;既有对家国的深切关怀,又有对个人闲愁以及乡村风情的细腻描写。它们丰富了古代饮酒诗的内容和艺术表现手段,同时体现出宋诗关注日常生活和使日常生活艺术化的特色,在中国诗歌史应该引起重视。
    注释:
    [1]刘扬忠《平生得酒狂无敌,百幅淋漓风雨疾——陆游饮酒行为及其咏酒诗述论》,《中国韵文学刊》2008年第3期。
    [2]欧明俊《陆游研究》(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7年版)第三章第一节《咏酒诗》所论较详:首先叙述陆游的饮酒史,认为他嗜酒若痴,从酒中体味到许多人生乐趣,甚至梦中亦不忘酒。其次总结陆游饮酒诗的情感和个性表达,认为从中可看出诗人的性格气质,豪爽,狂放,雄迈,洒脱,富有激情,率真任性;有时藉酒浇愁,寄寓人生感叹和烦恼;有时以酒言志,寄托忧国怀抱;有时醉酒忧生,展现放纵颓唐的情绪;同时指出陆游对饮酒的复杂态度,不仅嗜酒之味,还知酒之理,能理性看待饮酒。再次概括陆游饮酒诗的生活表达,认为其饮酒常与读书、写诗、作书法、听歌、观舞、赏花之举连在一起,是雅饮;又常将酒、剑并提,成为陆游生活中英雄志士的标志。最后还简述了陆游诗中所写的饮酒习俗。另外较重要的论文还有:王景元《陆游的诗书酒》(中国陆游研究会编《陆游与越中山水》,北京: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认为陆游对酒有特殊的爱好和感觉,尤其是蜀中所作酒诗十分豪放甚至狂纵,但陆游并不滥饮,而是提倡适度饮酒,他只是借酒寄托忠贞之思和聊发清狂。刘扬忠《平生得酒狂无敌,百幅淋漓风雨疾——陆游饮酒行为及其咏酒诗述论》,认为“陆游咏酒诗内容极丰富,但爱国之情和忧时之念是其核心和主旋律。陆游饮酒行为和咏酒诗有四大特征:狂态、激情、豪气、理性。陆游饮酒作诗向盛唐回归,主要学习的是李白、杜甫和岑参三家”。胡迎建《论陆游的诗酒》(《厦门教育学院学报》2010年第1期),认为“作者借劲酒以助诗兴和胆量,在醉酒的幻境中,诗歌和书法都表现出了迥异于平常的雄放与恣肆。诗人在沉醉中用诗歌抒发其对时间观和生死观的看法,或宣泄种种愁闷,尤其是有志不得申的抑塞愤懑,挥洒出迥异于平常的豪兴与壮怀、凸显出其豪迈旷达的本真个性”。
    [3]本文所引陆游诗歌,皆出《全宋诗》(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5年版),不一一出注。
    [4]“冻韲”即冻韮菜,大约南宋时绍兴有以此物解酒的风俗。陆游《枕上》诗云:“清愁不逐炉香散,旋啜寒韲解宿酲。”
    [5]《长歌行》一诗据莫砺锋先生意见补入,谨致谢忱。
    [6]钱锺书:《宋诗选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第192页。
    [7]对于成都时期陆游的醉思,邱鸣皋《陆游评传》中也有提及:“在此期间,陆游写了许多醉酒的诗。……陆游曾多次表白他不是以饮酒为目的,而是为了排遣壮志难酬的苦闷:‘飞觞纵饮亦何乐,愦愦不堪长闭户。丈夫要为国平胡,俗子岂识吾所寓。’(《夜宿二江驿》)‘感慨却愁伤壮志,倒瓶浊酒洗余悲。’(《猎罢夜饮示独孤生》)从他的饮酒大醉中,可以更清楚地了解到一个报国无门的爱国志士的心态。他本来的想法是‘斗酒聊宽去国思’(《重九会饮万景楼》),岂料‘巴酒不能消客恨’(《秋夜怀吴中》),正如他向范成大所说的那样:‘平生嗜酒不为味,聊欲醉中遗万事。酒醒客散独凄然,枕上屡挥忧国泪!’(《送范舍人还朝》)这该是多么地痛苦啊!”(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155页)
    [8]顺便一提的是:陆游似乎特别喜爱将饮酒与赋诗、草书、观赏自然景物联系起来,也许只有在迷狂世界、艺术世界和自然世界中,诗人才能自由驰骋,完全实现抱负吧。如《题醉中所作草书卷后》:“酒为旗鼓笔刀槊……如见万里烟尘清。”《病起》:“赖有浊醪生耳热,狂歌醉草寄吾豪。”《醉中作行草数纸》:“醉帖淋漓寄豪举。”《诗酒》:“我生寓诗酒,本以全吾真。”《东斋偶书》:“诗酒放怀穷亦乐。”《读渊明诗》:“倾身事诗酒,废日弄泉石。”《闲游三首》其三:“祓除情累烟波上,放荡胸怀诗酒中。”至于他对海棠、梅花等花草的喜爱,论者已多,兹不复举。
    [9]“心虽了是非,口不给唯诺”二句,游国恩、李易先生《陆游诗选》注曰:“口给,口才敏捷。唯诺,答应之词。二句是说见到上官时,自己心中对于是非是明了的,而嘴里却不会唯诺应对。”(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7年版,第133页)钟振振先生《读陆游诗札记》认为此二句化自苏轼《戏子由》“心知其非口诺唯”,注者弄反了意思,此从钟说,钟文收入中国陆游研究会编《陆游与越中山水》,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
    [10]方东树《昭昧詹言》卷一、卷十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1年版,第36页、第330页。
    [11]公元708年,唐大将军张仁愿击破突厥,以拂云祠(今内蒙包头境内)为中心,筑东受降城、中受降城、西受降城,以抵御突厥侵扰,拂云祠在中受降城内。
    [12]钱锺书:《谈艺录》,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132页。
    [13]韩元吉:《送陆务观得倅镇江还越》其二,《全宋诗》卷二○九七,第38册,第23667页。
    [14]朱熹:《答巩仲至》,朱杰人、严佐之、刘永翔主编《朱子全书》第23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3096页。
    [15]周必大:《次韵陆务观送行二首》其二,《全宋诗》卷二三二一,第43册,第26699页。
    [16]脱脱等:《宋史》卷三九五《陆游传》,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12057页。
    [17]《关于陶渊明》,逯钦立校注:《陶渊明集》,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238页。
    [18]萧统:《陶渊明集序》,《陶渊明集》第10页。
    [19]葛景春:《唐诗与酒——诗酒风流赋华章》,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190—191页,。
    [20]刘存斌《白居易饮酒诗研究》(郑州大学2012年古代文学硕士论文)统计有“白酒、清酒、黄酒、冷酒、暖酒、酤酒、漉酒、酝酒、沽酒、残酒、尊酒、杯酒、对酒、劝酒、酒肆、酒舫、酒楼、酒浆、酒酤、酒瓮、酒旗、酒污、酒病、酒酲、酒兴、酒酣、酒徒、酒狂、酒圣、独醉、半醉、尽醉、放醉、沉醉、长醉、醉眠、醉厌厌、醉悠悠、醉陶陶、醉酣酣、醉醺醺、醉昏昏、醉腾腾”等。
    [21]《苏轼文集校注》卷六六《书东皋子传后》,张志烈、马德富、周裕锴主编《苏轼全集校注》第19册,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7350页。
    [22]张惠民、张进《士气文心:苏轼文化人格与文艺思想》,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281页。该书辟专节“酒中真味老更浓”,分析苏轼与“酒”的关系,以“趣”、“真”、“适”、“至乐”为宗,颇为精辟。
    [23]朱熹:《答巩仲至》,朱杰人、严佐之、刘永翔主编:《朱子全书》第23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3096页。
    [24]孔凡礼、齐治平编: 《陆游资料汇编》,北京: 中华书局 1962 年版,第 356 页。
    [25]翁方纲《石洲诗话》卷四,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142页。
    作者简介:张剑,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
    原载《北京大学学报》2016年第2期
     (责任编辑:admin)
织梦二维码生成器
顶一下
(0)
0%
踩一下
(0)
0%
------分隔线----------------------------
栏目列表
评论
批评
访谈
名家与书
读书指南
文艺
文坛轶事
文化万象
学术理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