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晓升小说的另一特点是,善于透过外在事件,剥露裹藏其中的伦理道德冲突,新旧观念冲突,直抵民族文化心理深层的某些弱点。《介入》就是一部值得重视的有分量、有深度的作品,也是集子里在艺术创造上最值得称道的一篇。主要人物郭秀英脱颖而出,小说也从事件为主上升为以人物为主。作品描绘了一向健壮的郭老汉,突患肝癌,急坏了“孝女”郭秀英,她干练、勤劳,身为长女,勇挑重担、抢救父亲。她认定,必须掩盖病情,不然病人会被吓死,只有隐瞒得密不透风,才是对父亲的爱。为此她煞费苦心、身心交瘁,把肝癌淡化、改写成肝囊肿。她固执地要求全家上下都服从她的爱——隐瞒。 “介入”本是医学专用名词,但又是小说中各个人物处境的形容。所有的人既未介入,又都介入了,在介入与不介入的问题上层层递进。无论把“信封”迅速装入口袋的主治医师,还是“热情”的女财务科长,都实际介入了合谋欺骗一个老人的行动。当然,以目前中国乃至世界医疗水平,患肝癌的郭老头似难逃一死,但他死得不明不白。他未能“介入”、“配合”他自己的治疗,在忐忑不安、将信将疑、惊惧交加中,受尽了罪,度完了残生。他是猜测到了真相的。这不是孝女因其“孝”而制造的悲剧吗?这不是一个“爱”的悲剧吗?这不是一种更大的残酷吗?小说对孝女郭秀英的刻画是相当有深度的,她既怀抱仁爱,在家中又跋扈、专制,她每天不但要承担超负荷的家务,身心俱疲,而且要把自己导演的戏维持下去,只能强颜欢笑,把沉重藏起来。 在人口众多的城乡里,人口与资源呈剧烈反差,于是在看病、上学、住房、求职等问题上,不但一个车位难求,即是一张床位也要费尽心机。供不应求的尖锐矛盾,使拉关系、送红包等问题成风,影响了普遍的社会道德面貌,并不是一句喝斥就能消除的。杨晓升的不少小说涉笔于此。他总能捕捉到时代、家庭、伦理冲突的敏感部位。这是他作为报告文学作家特有的素质,将之带入小说中来,并开采出丰富的戏剧性,显示了某种富于时代感的优势;而这恰恰是某些小说家所缺乏的。《红包》即是一篇令人发出苦涩的笑的作品。为了床位和手术成功,一次次送红包的情景就不说了。小说中塑造了一位两袖清风,医德高尚的宋大夫,与《介入》中那位“异化“了的、冷冰冰的孙大夫恰成鲜明对照。写贪财的医生毕竟容易些,要写一个清高自重的医生,却很难。小说写得真实可信。 杨晓升终究还是一个偏重于故事性、且能充分施展故事性魅力的作家。峰回路转、惊愕、反常、突转,以曲尽人生的无常、多变、人情世态的炎凉,这些元素构成了他小说的可读性和吸引力。以《天尽头》而论,构思奇特,折转的难度很大,他偏能开出一片天地。娇娇女刘晔遭遇车祸夭折,如五雷轰顶,轰倒了夫妻俩,每天以泪洗面,但事情似也可划上句号,还有多少戏可以延伸呢?想不到杨晓升居然把戏继续演了下来,写成了一个大中篇,这是本领。夫妻俩最后选择双双自杀,也许是生活中有过的实情,但显然过头了,且不尽合情,他们并不老,何至于此?这与作者选择封闭式的写作有关。 作为一手写报告文学,一手写小说的双栖型作者,要让两者文风截然不同,是很难的。杨晓升的小说固然好看,但与他的报告文学放到一起,视角上的共同性便很明显。若以小说艺术来要求,我们也许会觉得,他写得有点外露、直白、意义明显,不太擅长与读者捉谜藏,不够含蓄。我们还会觉得,他过份依赖事件,总是从事件中引发矛盾,人物相对偏弱,被动地服务于故事过程及其意义。在语言上,我们或会觉得,生活化、个性化、陌生化还不够,看不到太多尖新的、俏皮的、鲜活的表述,用成语多。他习惯于用评述性话语代替小说化的状绘。总之,机位太正,变化较少,以理入文,切入点和视角较为单一,还不够泼辣、狂放,不够幽默,个性不够突出。叙述调子的变化也不多。这可能是我对杨晓升小说的不满足。但未免有些苛求,即使很成熟的小说家有时也难做到。 放下我对小说性的偏执,我仍然要说,这是一部富于时代感和新鲜气息的,贴近老百姓生存的,酸甜苦辣齐备,令人感动的小说集。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