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多耐活的女人啊。生她的时候,家里人盼小子,她被母亲溺在尿盆里,奶奶进屋的时候,她母亲躺在炕上生闷气,她奶奶说好歹是个命,硬是从尿盆里捞了出来。可毕竟伤了身体,一直病病歪歪,长大都是个奇迹。跟了牛脸,家里的钱也都给她买了药。人们以为牛脸半道打光棍是早早晚晚的事,没想到,他却死在了矿上。再没人给牛脸媳妇花钱买药,可她不但没改嫁,还硬是把一儿一女养活大,供儿子上了中专。虽然依旧是走一步喘三喘的样子,但死亡这东西却离她越来越远了。人们都说,牛脸走了,没留下别的,就把那股子皮实劲传给他媳妇了。 牛脸的儿女从城里跑来,拉来满满一车花圈。豆蔻也搭着他们的车回来了。豆蔻爷的灵魂好像忽然回来了一样,蹲在沙发上着实哭了一场。他嘱咐豆蔻在城里过不下去就回来,家里怎么说还有几块子地。豆蔻也哭,哭完了,她给她爷爷奶奶炒了个菜。那天豆蔻爷吃了很多,吃完了以后要躺会儿,躺在炕上打着饱嗝儿说,这日子真是美得很。最后一个饱嗝儿极其响亮,像是一个沉着、规矩的圆句号,终于了结了豆蔻爷的一生。 豆蔻的眼泪不赶趟,在奶奶她们七手八脚给爷爷穿寿衣的时候,她呆呆看着那口空了的大海碗,一旁是半碗面汤,还冒着热气,像是电视里营造的仙气,她就睁大眼睛看着那股子仙气,好像要看出一条路来。 村里一下子死了两个人,让气氛变得低沉而压抑。等他们被葬进坟里,地里的庄稼开始逼迫人快点行动。棒子还好,豆子已经撑开豆皮,往外蹦了,迫不及待地想生根发芽。豆蔻奶奶睡了好几天的觉,醒来之后,跑到地里收庄稼,胳膊、腿好像都蓄满了力量。豆蔻要把那个破沙发扔掉的时候,她说什么也不让。 我总是在秋天的时候回乡,像豆蔻一样,为父母收秋,在院子里给自家的狗拌麦麸吃。像一片桐树叶子一样跑到土地深处摸触自己的根脉,顿时觉得在城市里久居形成的迷茫如此轻浮。我看见棒子一车车被运回院子,辣椒上了墙,南瓜、红薯、胡萝卜、白萝卜都堆得山一样。秋天的丰硕把很多东西盖住,死了两个人的悲伤似乎变淡了,似乎还闪现出一丝喜悦。所有像豆蔻这样的年轻人都回来,有年轻人的村子显露出活力。几辆山下来的播种机用一天的时间帮我们把麦子播下去。在我的假期结束之前,田地很快被麦苗刷绿。树木的叶子不断脱掉,把自己的主干露出来,想要把什么牢牢抓住似的。人们又走了,剩下老幼和空旷的村庄。树木假装死去,动物蜷缩在圈里,人们穿着厚衣服,围起炉火,想念一件事,一些人。炉上煨着一壶茶,所有生命的触角向内,开始酝酿春天。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