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法入住》,王威廉著,安徽文艺出版社2015年3月出版,28.00元 小说家并不是比读者高明的人,他的全部努力是去成为低于生活的那种人。当小说家获得一个最低点的时候,生活的浪潮会扑打在他的脸上和身上,此时,他只要完全敞开自身,便能接纳这些复杂的馈赠。他用这些馈赠来写作,并最终回报给读者。 “他其实从来都不曾离去,他只是踟蹰独行,面色忧郁,比我们更加敏感和敏锐,他是这张叙述大网上的旅行者,他必须克服遭遇到的一个又一个的障碍,那便是叙述之网上的网结。在错综复杂的扭结点上,他的努力、他与世界的战斗,将决定着叙述的命运。”这是王威廉在《他的路径》里的述说。 说的似乎正是他自己。 80后一代整体继承传统的写作者,基本上都处于夹缝。前辈们已经写出了许多经典作品,而且在今天继续写出各种引领风潮的大作,逼着这一代人必须要找到自身独特的文学风格;而作为同辈,韩寒、郭敬明等超级畅销书作家,已经构成公众心目中“80后文学”的基本范式,从而使他们无法得到应有的关注。 王威廉的创作在80后作家中是一个特例,没有青春、校园、自我言说,也没有风花雪月和为赋新辞的惆怅。他的长篇小说《获救者》,小说集《内脸》、《非法入住》和《倒立生活》等获得诸多好评,中篇《魂器》获得《文学港》大奖。他以特别的表达写出了诸多的“恶”,这种深度的反省令人刮目。 诗人策兰说:“艺术就是要进入你深层的困境,让你彻底自由。”王威廉在很多个场合都援引过这句话。他希望以此警醒自己。困境,是我们的现实和处境;自由,不但是艺术的目标,更是生命的终极追求。永远不能忘记这两点。 读书报:《非法入住》是你写下的第一部小说,你刚刚出版的小说集就叫《非法入住》,收录了你的三部中篇小说,它们的名字都有个“法”字,你能说下其中的缘由吗? 王威廉:“法”字曾经让我着迷,尤其是法的繁体字,非常复杂,意蕴丰富。法,在汉语中,既有界限与秩序的意味,又有学习与模仿的意思,我想,这些对于年轻人来说尤其重要。正是在这样的切肤之痛中,我写出了《非法入住》、《合法生活》、《无法无天》这三部中篇小说,可以说,环环相扣地写出了个体在一步步深入社会的时候,呈现出来的那片灵魂风景。 读书报:很多评论者说你的《非法入住》体现了现代主义小说在中国语境下的真正成熟,你自己怎么看? 王威廉:我想,以往我们提到现代主义的,印象总是高蹈的,在天上跳舞,但是《非法入住》等小说所处理的完全是中国经验。比如《非法入住》虽然看上去荒诞,但小说中的环境与人与人的紧张关系,对于中国人来说太熟悉了。因此,他们是从这个意义上去评价的。不过,对我来说,当时写作的时候没有考虑太多,直接将自身的经验代入,觉得心目中的小说就应该是这个样子的。这也说明,现代性经验已经内在于我们的生活了,因而这种“现代主义”就不仅是一种技巧,而是已经成为了我们自发性的本土经验。 读书报:《获救者》使你荣获2013年度华语文学传媒大学的最具潜力新人奖提名,你自己如何评价这部作品?小乞丐的带领下,三个人逐级参观塔哈社会,有不准谈论尊严的禁忌,有疯狂洗脑的净化中心,有热衷于社会实验的古怪学者……整部小说带给读者是新鲜而奇异的世界,又充满人性、政治等多维度探究。为什么第一部小说就能够呈现出如此复杂的层面? 王威廉:《获救者》凝聚了我三十岁之前的许多思考,它是向外生长的,更多地针对的是外在世界的界限、规则与神秘。因为在一个人刚刚步入社会之际,虽然他的思想、阅历与心灵尚未成熟,但他的感受却是格外敏锐的,这个冷酷世界的粗糙表面,在他的身上留下了相应的疤痕。他的力量还很微弱,但他的热情却很高涨,因此这些疤痕让他愤怒,他渴望表达,渴望批判,这本《获救者》就记录了这样的过程:在一个没有尊严的虚拟时空里,人们是如何置身在世界的不堪与混乱当中的。之所以充满人性、政治等多维度的探究,我想和我所学专业有关。我所研读的人类学,就总是从细部、小地方出发,综合探究人类社会的种种现象。我的小说便沾染了这种“综合性”的色彩。 读书报:《内脸》的叙述(当然不止《内脸》),以“你”来代入读者的参与,这样的写作方式,对你来说有什么不同的感受? 王威廉:我一开始写作的时候,觉得写作是非常孤独的事情,笔下的人物显得遥远而飘渺。然后我使用第二人称,直接以“你”来叙述。写作,就像写一封长信。这种对话关系让小说的精神空间也有所拓展。不过,以“你”这种方式来写作,还是多少会让读者有冒犯感,因此,除非是主题性、指向性很强的作品,一般情况下也不能轻易选择这种方式。 读书报:阅读你的作品,感觉诡异、复杂的主题和简单、过于顺畅的表达不大协调。总觉得还应该再深刻些。你会考虑到读者的接受吗? 王威廉:我觉得小说语言是所有文体中最不要晦涩的,最好的小说语言是透明的,却无时无刻不体现出作者的气息和独特的氛围。因为小说是用叙事表达观念,而这种观念也绝非是确定的,而更应该是多义的。这种多义的阐释有赖于读者阅读的参与。我心底应该是有一个隐约的理想读者的形象的。对于作者与读者的关系,我经常表达一个观点,那就是小说家并不是比读者高明的人,他的全部努力是去成为低于生活的那种人。因为当小说家获得一个最低点的时候,生活的浪潮会扑打在他的脸上和身上,此时,他只要完全敞开自身,便能接纳这些复杂的馈赠。他用这些馈赠来写作,并最终回报给读者。 读书报:你的作品总是立意很新,出奇制胜。《魂器》也是出人意料的一部作品。为什么你总是能将高科技发展中与人性、灵魂之变无缝结合? 王威廉:这也许和我曾经酷爱物理学有关吧。我中学时代的偶像是爱因斯坦,他的画像一直挂在我卧室的墙上,他那深邃的思想与开阔的心灵一直激励着我。现在虽然转向文学创作了,但那种对探索宇宙万物的热情依然没有消减。以上这是自身的原因,此外,还有时代的原因,也许愈显重要。现在我们正在进入一个技术化的时代,信息时代的特征便是这种技术化的元素变得越来越隐蔽了。比如说,蒸汽时代、电气时代,那些怒吼庞大的机器让我们望而生畏,而如今,小巧玲珑的手机、电脑随着手指的轻抚变幻着纷繁的页面,我们已经没有多少人会去惊讶地追问:这是怎么做到的?这种技术的原理是什么?这种技术就是这么默默无闻地构成了我们的现实本身。因此,对于这种现实的拷问与思辨,恐怕是一个作家必须面对的课题。 读书报:2013年你获得首届“紫金·人民文学之星”文学奖,这个奖被誉为是茅盾文学奖的“青春版”,意在鼓励传统文学创作路线上的年轻作者。但是你的写作风格不止于此。是否受外国文学影响更多一些? 王威廉:中国的白话文文学,是与世界文学的影响密不可分的,及至今天,这种影响更为明显,我们对国外优秀文学作品的翻译几乎到了空前繁荣的地步。如何在世界文学中吸取营养,与中国历史及现实无缝对接,并有所创造,考验着每一个中国作家。在这样的处境下,我时常深感自身精力不济,但又不得不逼迫自己,尽可能多地去用心濡染更多样的文明精华。 读书报:从文坛的发展看,70后、80后都是相对成熟较晚的作家,当然,这与社会环境有关。80后最突出的是起点高。作为是中山大学的博士,你觉得高学历对创作来说,有怎样的优势? 王威廉:70后、80后成熟较晚,是因为50后、60后在当代文学的荒原期,写出了具有开创性的大作品。要绕过这些作品另起天地,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说到80后一代人,尽管受到了良好的教育,但这种教育的内涵与方式其实与前几代人有着根本的不同,那就是人文气息愈加单薄、实用功利愈加盛行,严肃认真的写作者其实愈加稀少了。所以,高学历如果不能转化成一种人生的思想与情怀,那么对写作不但没有帮助,还会形成妨碍。 读书报:年轻的作家,是否会有“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时候?但是我觉得你的“愁”不是表面的,而是写到了骨子里的恶。这种“恶”是从哪里来呢?这是你不同于其他年轻作家的重要一面。 王威廉:强说“愁”是说不好的,尽管多少年后回望的时候,觉得那时的自己幼稚,但对那个幼稚的自己来说,有些事就是过不去的坎、说不尽的愁。你说到“恶”,我想起法国思想家巴塔耶在《文学与恶》中说:恶具有最高价值。我想,他的意思是,文学的恶与生活中的恶行有着本质的不同,文学的恶是为了认识恶,从而才能抛弃伪善与天真,走向真正的善。只有这样,真、善、美才不是廉价的概念和口号。我写恶最用力的小说就是《非法入住》,当时年少气盛,写得自己都愤怒起来。现在反而写不出那么纯粹的恶了,也许成熟的代价就是发现恶与善常常是暧昧同居的,作者自己需要不断地辨析与警醒。这正是小说艺术的魅力。 读书报:我也注意到,你是强调作家有悲悯情怀的。问题是,我不大能够读出压抑中的光亮。我喜欢《父亲的报复》《听盐生长的声音》等短篇。父亲艰辛的生存、卑微的乡愁以及寻找认同感时不自觉的追随,甚至以生命抗议“被驱逐”,读后让人觉得悲凉。我想,这正是你的作品力量的支撑所在。这与你的阅读还是对社会的认识有关?很想了解这些作品背后的王威廉,究竟是什么让你成为现在的你。 王威廉:在这里,我也透露下我的感觉,我一开始从卡夫卡、福克纳、还有凯尔泰斯、库切以及莫言、余华等作家的笔下也不大读的出悲悯,似乎在现代的文学作品中悲悯是隐匿着的。后来我想,也许,在于我们怎样去理解悲悯。写作的悲悯不是对处境的改善,而是对处境的理解。深刻而细微的理解,对文学和生命来说意味良多。我的作品,其实都饱含着我的生命体验,我用我的人物,代替了我的一种人生,一种可能性的人生。我对他们充满了理解、同情与感激。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