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世纪以降,小说的主潮是对当下现实的关注和呈现,而关于历史的记忆和想象,则是它侧面的一条沉潜前行的巨大的支流。虽然是支流,但就其创作实绩而言,却是与小说主潮相互激荡,不能不说,这是新世纪小说的一个宁静的,然而也是沉甸甸的大收获。蔡华的《人在夏天》讲述的是“文革”中的“武斗”故事,作者用长篇的体量,正面地、直接地、集中地对此进行描述刻画,具有独特的历史价值。 《人在夏天》的背景是1967年夏季,小说以宏大而井然的视野、细致而凝重的笔法,将那个特殊的历史事件描画得异常充分,令人愀然色变,动魄惊心。在小说所展现的铁与血的残酷之外,最让我们感到恐惧和不安的是社会精神病象。小说中,罗丽丽、方斗斗等人怀着强烈的政治信仰而投身运动,与他们不同的是,容彼得投身运动更多来自于恐惧,来自于在乱世之中自我保全的动机。他既“谨慎得出奇”,却也“义气得出奇”。这种矛盾性人格,使他一方面尽其可能地帮助朋友恽方,而在另一方面,当自身安全受到威胁时,总是一次次地背叛、伤害恽方,最后恽方的死正是他出卖的结果。容彼得不是无知无识,人云亦云,而是始终被趋利避害的自利意识主导着,同时,他的内心却也总是伴随着良知的怔忡不安。他后来为恽方的母亲养老送终,正是一种灵魂上的自我救赎。可以说,容彼得是小说中最富有人性的深度、人性的复杂性的一个人物。 主人公恽方是小说中不多见的能对这场运动做出审视和反思的一个人。在“文革”前,他专心致志于生物学研究。因为被打成“狗崽子”而葬送了事业和爱情,他出于赌气和报复,“发誓要戴上红袖章,要成为红卫兵领袖”。虽然因缘际会,他成为“革造总”的第二号人物,但在根本上,却仍然不失知识分子的底色,仍然对现实保持着一定程度的理性思考的能力。他之所以执意要退出“革造总”,主要来自于他作为这场运动的深度介入者所获得的“感觉荒谬无处不在”的现实经验。他难以接受这场你死我活、势不两立的武斗,究其实不过是“双方都为保护一个老将而战”的棋局,也难以接受西门少壮等为了个人的政治野心表现出的冷血和无情,同样,他也不能接受那么多的“革命战士”为了“适应”生存而将自我降低到纯生物的水平,“连同友谊、爱情、尊严、良知这些最神圣的感情都变成了求生的手段!”这一切让他倍感困惑和厌倦,也让他逐渐成为这场运动的疏离者、逸出者。只是,在那样一个癫狂的时代,个体选择的自由竟是如此高昂的奢侈品。在由爱情、亲情、友谊和政治斗争所共同编织的紧密的阻挠之网中,恽方就像一只羸弱的飞虫,左冲右突,筋疲力尽,以致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在小说里,恽方虽然被塑造为一个悲剧的牺牲者、一个思想型的知识分子,但他的反思也是有限的——他只是“不赞成用绝食、用流血、用武斗的方法去赢得胜利”,却并不否认“革造总大方向是正确的”。对他来说,真正需要反对的只是这场“大革命”实践过程中某些具体的方式或方法,而不是这场“大革命”本身。不能不说,这在一定程度上损害了这个人物应该具有的思想深度和历史内涵,损害了他应该承载的更丰厚的价值和意义。 小说所叙述的这段史事,倏忽已将有半个世纪之遥。蔡华的《人在夏天》是一座黑色的纸上历史纪念碑。这里排布着铁与火、血与泪、爱与死,也排布着狂热与残酷、单纯与愚昧、教训和经验。我们这些人,无论是生逢其时者,还是后之来者,都应该好好地看一看,想一想。它让我们太息,更让我们警醒。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