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新神话的新问题 图尼埃通过重新诠释孤独和他者来批判且颠覆原有神话,可是他雄心勃勃书写的新神话同样存在问题。神话的重要特点之一是可以重复讲述,故事在不断的重复讲述中成为尽人皆知的神话,而持续不断的重写又赋予这些神话故事以强大的生命力,使之在人们意识里扎根,产生影响。在图尼埃看来,如果没有重复,神话就会死去,“一个死去了的神话叫作寓言。作家的使命是阻止神话变成寓言”。(20)正是为了让《星期五》成为可以不断重写的故事,图尼埃才会时常违背叙述中原有的内在逻辑,强行加入新的逻辑,以使他的故事从内部逻辑上不至于僵死。例如,小说的结尾处,鲁滨逊刚刚感受到由于星期五离岛带来的沉寂,就发现了比星期五更加年轻、更具生命活力的孩子雅安。作家显然希望这个孩子的出现能从叙述内部赋予他的重写故事以新生的动力,从而为后人接着不断重写《星期五》的故事打下基础。然而,图尼埃书写新神话的尝试带来了新问题。 尽管费尽心思,“引导”问题始终是图尼埃创造新神话的拦路虎。从表面上看,小说结尾时鲁滨逊已由太阳之城跌落回尘世,重新回归变形的这个主题既是重复又是更新,不乏新意。但是,在这一轮变形中,鲁滨逊与星期四除了年龄上的差异,更多的是相似性,这样一来,如果要接着讲述下去,这二人的故事恐怕最终只是重复,不会有更新。 新神话的主体问题是另一个难题。尽管作家破除旧的启蒙理性主体神话,建立属于他的新神话这一意图非常明显,尽管元素他者消除了鲁滨逊的焦虑,但读者却无法确认这个新神话的主体。从小说文本的安排上看,图尼埃似乎旨在将星期五神话化。在分析笛福原作时,他曾表示,星期五的出现是“笛福对于历史事实所做的最具创意的修饰”。(21)在重写中,图尼埃确实非常重视星期五,不仅以他的来到作为小说的分水岭,更将小说以星期五的名字命名。由奴隶变为鲁滨逊的双胞胎兄弟,星期五在鲁滨逊故事中的地位也发生了重大变化。不过,小说始终围绕鲁滨逊展开。相比于鲁滨逊心理变化的轨迹清晰可见,星期五却好似催化剂,仅起到引导鲁滨逊变化的作用,而其自身一直是个平面人物。他带着引导者的使命来到小岛上,最后悄无声息地离去,这一来一去中,读者丝毫体察不到星期五的任何内心情感。另外,鲁滨逊有强烈的意愿以星期五为导师,但星期五只是下意识地成为了他的引导者,并非有意识地对鲁滨逊进行改造。从这个意义上说,星期五引导行为的自发性抹煞了精神导师应具备的主动性。再者,星期五的形象,尤其是他身上展现出来的未经文明“腐化”的童真,暗指卢梭所谓的高贵的野蛮人形象,但卢梭没能从根本上脱离基于欧洲中心主义出发对非西方的想象这一特点,其目的并非赞颂野蛮人,而是意在抨击欧洲人。有鉴于此,将星期五视作小说希望塑造的“真正的模范式角色”(22)高估了他的重要性,而将《星期五》简单理解为“倒置的鲁滨逊·克鲁索的故事,一个星期五教导鲁滨逊的教育小说,一部自然主导文化、认为原始主义比西方文明更具优越性的作品”(23)也是对小说的误读。毕竟,星期五存在的目的只不过是为了帮助鲁滨逊完成他的变形,无法成为合格的神话主体。 尽管出现了上述不和谐音,图尼埃尝试以老瓶装新酒的举动难能可贵。他从本体论的角度回应鲁滨逊孤岛生存的经验,巧妙地从鲁滨逊神话内的孤独概念入手,借用原神话的话语和逻辑来揭示鲁滨逊作为人的弱点,质疑了稳定以及一贯理性的主体的存在,提出在没有他者的世界里,失常才是鲁滨逊的应有结局。换言之,在没有他者的世界里,失常必然取代他者成为主体感知的基石。作家的这一重写策略恰好应和了德里达所说的解构性颠覆需要从“体系内部着手并在其内部进行”(24)的原则。他笔下的鲁滨逊越是努力在小岛上建立秩序、制造结构性他者的假象,他的失常就越严重。在一系列的复制、失常中,孤独退却光环,成为压迫人性的因素。通过展现笛福原作中那位极度理性的主体身上可能出现的心理问题,图尼埃不仅仔细揣摩并刻画鲁滨逊的内心世界,呈现了一位更人性化、更真实的鲁滨逊,他更是向自在自足的本体式主体发难,质疑理性主体包含终极真理的观点。另外,图尼埃试图同时从现实和神话两个层面书写鲁滨逊的故事,纵然这两个层面之间的张力带来了各种含混和问题,甚至有时会为了成全神话寓意而牺牲故事内在的逻辑,但鉴于小说的哲学维度,《星期五》仍不失为针对鲁滨逊神话的最出色的重写范例之一。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