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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悲悼》的乱伦与复仇

http://www.newdu.com 2017-10-17 《当代外国文学》2012年 聂珍钊 参加讨论

作者简介:聂珍钊,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外国文学研究》主编,兼任全国外国文学学会副会长、中美诗歌诗学协会副会长,主要从事英美文学与比较文学、文学伦理学批评理论与方法研究,主要学术专著有《悲戚而刚毅的艺术家:托马斯·哈代小说研究》、《英语诗歌形式导论》等。
    内容提要:《悲悼》通过对希腊悲剧《俄瑞斯忒亚斯》的置换,无论在人物的关系上还是在复仇的性质上,都深刻地揭示了现代社会的伦理问题。在《悲悼》中,达维德和玛丽亚·卜兰脱姆的儿子卜兰特是伦理混乱的产物。从艾比·孟南同弟弟达维德争妻开始到艾斯拉·孟南的女儿莱维妮亚的犯罪为止,孟南家族一直陷于伦理混乱。克莉斯丁背叛自己的丈夫同卜兰特私通,没有在女儿的劝阻下回归理性,任凭情欲推动自己一步步走进伦理犯罪的深渊。克莉斯丁谋害丈夫的罪行还同其它伦理犯罪联系在一起。例如,克莉斯丁犯罪后,她的儿子奥林和女儿莱维妮亚团结在一起,共同为父复仇,又演化成另一场为父复仇的乱伦罪行。《悲悼》通过描写乱伦的悲剧为人类提出警示。
    关键词:尤金·奥尼尔/《悲悼》/《俄瑞斯忒亚斯》/乱伦


    美国剧作家尤金·奥尼尔(Eugene O'Neill,1888—1953)一生创作独幕剧21部,多幕剧28部,曾经四次获得普利策奖(1920、1922、1928、1957)。在奥尼尔创作的所有剧作中,模仿古希腊悲剧家埃斯库罗斯的悲剧三部曲《俄瑞斯忒亚斯》而创作的《悲悼》三部曲,曾经引起美国评论家和广大观众的兴趣,被认为是奥尼尔最重要的作品。批评家认为,《悲悼》三部曲(Mourning Becomes Electra,译为《厄勒克特拉服丧》,另有中译名《素娥怨》、《只因素服最相宜》)在形式和内容上都是对古希腊悲剧《俄瑞斯忒亚斯》三部曲的模仿,表现了命运及俄底浦斯情结的主题。在为奥尼尔举行的诺贝尔文学奖颁奖仪式上,瑞典科学院常务秘书佩尔·哈尔斯特龙在他发表的颁奖词中高度评价这位戏剧家说:“如我们所见,一种原始的悲剧观,缺乏道德后盾,没有内在胜利,仅仅是建造古代宏伟风格的悲剧庙宇的砖瓦灰浆。然而,通过这种原始性,这位现代悲剧作家已经到达这种创作艺术形式的源头,一种对于命运的天真而纯朴的信仰。在一些阶段,它已将跳动着的生命之血贡献给他的创作。”他认为奥尼尔“酷爱实验,暗含着他渴望达到古代戏剧特有的纪念碑式的质朴”,并称《悲悼》是“一部真正的悲剧、作者的最重要的作品”①。由于《悲悼》是对《俄瑞斯忒亚斯》的模仿,因此人们往往很自然地把这两出悲剧联系起来,认为是奥尼尔运用古代希腊的悲剧形式表现现代人心理。不过,这样理解这出悲剧是远远不够的。《悲悼》的价值究竟在哪儿?这是需要我们认真思考的。
    一、《悲悼》与《俄瑞斯忒亚斯》的故事置换
    
在奥尼尔晚年创作的作品中,《悲悼》三部曲是最重要的作品。《悲悼》包括《归家》、《追猎》、《闹鬼》三部,故事发生于1865年4月新英格兰一座海滨小城里的孟南家族中。从形式上看,《悲悼》三部曲的悲剧形式及复仇的悲剧内容明显模仿了希腊剧作家埃斯库罗斯的《俄瑞斯忒亚斯》和索福克勒斯的悲剧《厄勒克特拉》。1926年,奥尼尔就提出用“希腊悲剧的古老传统的剧情”如厄勒克特拉的故事、美狄亚的故事作为基本主题写作“现代心理戏剧”,用现代心理反映类似于希腊命运观的东西(卡彭特129)。在希腊悲剧中,厄勒克特拉是阿伽门农的女儿。特洛伊战争结束后,阿伽门农返回到家中,被同埃吉斯托斯通奸的妻子克吕泰涅斯特拉杀害。女儿厄勒克特拉联合弟弟俄瑞斯忒亚斯,杀死了他们的妈妈及其情夫,为父亲报了仇。厄勒克特拉为父复仇而杀死母亲,后来被弗洛伊德称为“厄勒克特拉情结”,即“恋父情结”,成为心理学中一个重要术语。
    在《悲悼》中,奥尼尔显然把这个悲剧故事置换到了他的现代悲剧中。首先是人物置换:阿伽门农变成了艾斯拉·孟南准将,克吕泰涅斯特拉变成了孟南的妻子克莉斯丁,厄勒克特拉变成了孟南的女儿维妮亚,俄瑞斯忒亚斯变成了孟南的儿子奥林。其次,在人物置换的基础上,悲剧的内容也按照希腊悲剧的故事结构进行了置换。例如,在《俄瑞斯忒亚斯》中,阿伽门农回家后被妻子克吕泰涅斯特拉谋杀,在《悲悼》中,艾斯拉·孟南回家后也被妻子克莉斯丁谋杀。同时,孟南的女儿莱维妮亚也像厄勒克特拉复仇一样,为父亲复仇而联合弟弟奥林一起逼死了自己的母亲。在复仇的过程中,奥林是类似俄瑞斯忒亚斯一样的悲剧性人物。
    在人物与故事被置换的过程中,我们可以发现,同希腊悲剧一样,《悲悼》这出悲剧无论是在人物的关系上还是在复仇的性质上,其核心仍然是伦理问题。悲剧中描写的孟南家族是这个地区有二百年历史的名门望族。祖父艾比·孟南是造船业资本家。艾比和弟弟达维德同时爱上了家中的法籍女佣玛丽亚·卜兰脱姆。艾比之子艾斯拉也暗中爱上玛丽亚。后来达维德和玛丽亚结了婚,被嫉妒得要发疯的艾比赶出家门,并剥夺了达维德应继承的家产,以致达维德因贫困而自杀,玛丽亚冻饿而死。玛丽亚和达维德的儿子卜兰特发誓要为母亲报仇。在悲剧中,艾比·孟南同弟弟达维德争夺家中的法籍女佣玛丽亚·卜兰脱姆而造成的伦理混乱是显而易见的。正是他们任凭自由情感的泛滥和缺乏理性而引起争夺,艾比·孟南和弟弟达维德之间正常的伦理关系被破坏了,兄弟之间的责任与义务被妒忌、仇恨、贪婪所取代。
    从悲剧的根源上说,孟南家族的伦理混乱同兄弟俩的身份变化密切相关。由于艾比和弟弟达维德都爱上了玛丽亚·卜兰脱姆,如何处理爱情和亲情的关系,成为了一个巨大的难题。他们遭遇到古代希腊人曾经遇到的斯芬克斯之困。显然,他们无法从斯芬克斯之困中解脱出来,无法正确回答那个有关如何做人的问题。因此,他们天生的由血缘决定的兄弟身份逐渐转变成由情欲决定的情敌身份。他们各自都把对方视作情敌,以情敌的身份解决他们之间的纷争。从伦理的角度说,情敌和兄弟有其各自不同的道德规范以及不同的道德评价标准,并按照不同的道德准则维系其伦理秩序。在悲剧中,艾比·孟南把弟弟看成情敌的意识是十分强烈的。也正是由于这种强烈的情敌意识,他才把弟弟赶出家门,剥夺了弟弟应该继承的家产。
    达维德夫妇被赶出家门最后因贫困而死,成为后来卜兰特复仇的根源,并在此基础上形成悲剧的伦理结。这个伦理结是斯芬克斯之困的产物。为了实现复仇,卜兰特像《俄瑞斯忒亚斯》中的埃癸斯托斯一样,在复仇外衣的掩盖下引诱孟南之妻克莉斯丁,不仅同克莉斯丁结下奸情,而且同时又爱上孟南的女儿莱维妮亚。这种三角结构的不伦之恋是这部伦理悲剧的另一个伦理结。解结的过程就是卜兰特如何在复仇之恋和不伦之恋中作出选择的过程。在孟南回家之前,卜兰特利用同克莉斯丁的奸情,密谋毒害孟南。孟南在回家的当天晚上,就被妻子克莉斯丁毒死了。卜兰特终于为自己复了仇,但是孟南的死又导致另一场复仇,这就是莱维妮亚联合弟弟一起为父亲复仇。这场复仇是悲剧中的第三个伦理结。莱维妮亚最后杀死了不仅是克莉斯丁的情夫同时也是自己的情人卜兰特,而且还逼迫自己的母亲自杀了。莱维妮亚同奥林为父复仇并未解开悲剧中的伦理结,而是又形成了一个新的伦理结,这就是莱维妮亚如何从伦理犯罪中把自己拯救出来。悲剧通过莱维妮亚的自闭来解决这个问题,而自闭实际上是找不到出路的结果,因此,悲剧一直到最后也没有解开这个伦理之结。
    二、孟南家族的乱伦犯罪
    

    实际上,《悲悼》一剧主要描写的是发生在孟南家族的第二代和第三代身上的悲剧。在整个悲剧中,达维德和玛丽亚·卜兰脱姆的儿子卜兰特变成了这出表现伦理混乱的核心人物。自从卜兰特出现以后,孟南家庭的一系列事件都同他联系在一起,并且都导致了悲剧性后果。例如,卜兰特同孟南的妻子克莉斯丁私通,导致孟南从战场一回家就被毒害而死。卜兰特同孟南的女儿莱维妮亚恋爱,导致莱维妮亚同母亲因争风吃醋而不和。即使卜兰特后来被复仇的孟南的儿子奥林杀死,他的死也导致了克莉斯丁的自杀与莱维妮亚的自闭(即自我放逐)。
    在《悲悼》中,卜兰特本身就是伦理混乱的产物。他是达维德和女佣玛丽亚·卜兰脱姆所生的儿子。由于达维德被艾比·孟南剥夺了继承权并因此贫困而死,因此达维德伦理身份的变化(即被剥夺继承权)是悲剧性的。卜兰特认为艾比·孟南应该为父亲达维德和母亲玛丽亚·卜兰脱姆的不幸遭遇负责,这一切都是他的父亲达维德被剥夺了继承权而导致的。他认为艾斯拉·孟南更要为他母亲的死负责,因为她的母亲在身患重病而走投无路之时,曾“丢开最后一丝的自尊心”写信给孟南借钱,但是遭到拒绝,这才导致他母亲的死。他认为孟南是一个杀人犯。因此,他决心为母亲的死向孟南及他的一家复仇,并把复仇看成自己的伦理责任与义务。
    卜兰特复仇的对象是十分明确的,这就是艾斯拉·孟南。他无论是引诱孟南的妻子克莉斯丁还是女儿莱维妮亚,都是为了向艾斯拉·孟南复仇。
    首先,他像《俄瑞斯忒亚斯》中埃癸斯托斯一样,引诱孟南的妻子克莉斯丁,继而勾搭成奸,这就为他向艾斯拉·孟南复仇和克莉斯丁的伦理犯罪创造了条件。其次,他通过勾引孟南的妻子克莉斯丁而引诱她犯罪。实际上,他最终通过克莉斯丁实现了自己的复仇。在谋杀艾斯拉·孟南的行为中,从主观意图上说卜兰特是主犯,从客观犯罪上说他是从犯,是帮凶。
    在卜兰特复仇的过程中,我们可以发现孟南家族乱伦的特点。从艾比·孟南同弟弟达维德争妻开始到艾斯拉·孟南的女儿莱维妮亚的犯罪为止,孟南家族一直陷于伦理混乱。伦理混乱是乱伦的结果,反过来乱伦也同样会导致伦理混乱。伦理混乱以及乱伦往往最终导致犯罪,例如在莎士比亚的戏剧《哈姆雷特》中克劳狄斯同葛特露德的乱伦奸情最后导致对老哈姆雷特的谋杀。因此在《悲悼》里,卜兰特与克莉斯丁母女之恋是乱伦之恋,在这种乱伦之恋中,克莉斯丁孳生出谋杀丈夫的念头,莱维妮亚滋生出谋杀卜兰特的念头,而且她们都实施了谋杀。她们的犯罪,都是她们乱伦的必然结果。
    在《悲悼》里,克莉斯丁的乱伦基于她对丈夫孟南缺少感情,尽管在嫁给孟南之前,她曾经爱过他。但现在,她不爱孟南了,她讨厌他。从剧中我们很难找到她讨厌丈夫的真正原因。不过她嫁给孟南后不久,尽管她生下了女儿莱维妮亚和儿子奥林,她还是讨厌和痛恨自己的丈夫。从她的表现看来,她是一个感情至上主义者,是一个不受理性约束的人。在她看来,她只要不再喜欢丈夫,她同丈夫之间似乎就不再存在被宗教视为神圣的婚姻,就无忠诚、贞洁可言。显然,在同丈夫的婚姻中,她的感情战胜了自己的理智,忠诚、责任等道德规范对她已经不再起作用。克莉斯丁站在不要任何道德束缚的非理性主义的立场上,毫无顾忌地打破了所有的道德规范,一心追求所谓的爱情以满足自己欲望,填补自己的精神空虚。
    在现实社会中,婚姻秩序是通过道德规范维持的。也正是有了道德规范,乱伦才可以避免,犯罪才可能防止,婚姻才能够维系,家庭才能够和睦。克莉斯丁背叛自己的丈夫同卜兰特私通,她并非不知道这是要遭受惩罚的伦理犯罪。她说:“我知道我接二连三地做错了事。就好像爱情逼着我去做一切不应该做的事情似的。”(《奥尼尔剧作选》191)当女儿莱维妮亚以告发她相威胁时,她不能不在表面上答应女儿。这说明,克莉斯丁并非不能认识到自己乱伦行为的严重性,她也担心她的犯罪会给她带来惩罚。
    但是,克莉斯丁没有在女儿的劝阻下回归理性,她不仅没有回心转意,反而任凭情欲推动自己一步步走进伦理犯罪的深渊。克莉斯丁在实施犯罪的过程中,表现出她是一个心机很深的女人。她在同卜兰特勾搭成奸以后,实际上心中已经产生了谋害丈夫的念头。当她从丈夫的来信中得知丈夫患上心脏痛以后,就别有用心地到处宣扬丈夫的心脏病严重,其目的就是要达到一种效果:“如果他现在突然死了,除了心脏病之外,谁都不会想到别的。”(194)显然,这是在为她潜在的犯罪作铺垫。
    克莉斯丁在情欲的驱使下,慢慢失去了理性,走上了伦理犯罪的道路,开始实行谋杀丈夫的计划。在丈夫即将回家之前,她先是从医药书上查找了不利于心脏病的毒药,让卜兰特秘密购买后寄给她。因此,克莉斯丁在主观上就有谋杀丈夫的企图。克莉斯丁在丈夫回来的当天晚上,用激烈的语言刺激丈夫,导致丈夫的心脏病发作。当丈夫让她拿来治疗心脏病的药片时,她却把预先准备好的毒药给了他。丈夫在死去之前,告诉莱维妮亚说:“她谋杀我——不是救心丸。”(She's guilty——not medicine! 219)
    从背叛丈夫同卜兰特通奸到购买毒药谋杀丈夫,克莉斯丁完成了从乱伦到谋杀的整个伦理犯罪的过程。而且她在犯罪之后,还继续掩盖自己的罪行和逃避自己的责任,并企图同卜兰特一起逃跑。在西方的文学传统里,一切乱伦犯罪都是要遭受惩罚的,即使像俄底浦斯这种所谓无辜的罪犯也不能例外。克莉斯丁谋害丈夫的真相暴露后,儿子同女儿联合起来为父报仇,开枪打死了母亲的奸夫卜兰特。
    《悲悼》的悲剧性直到克莉斯丁谋杀了丈夫后才真正显示出来。尽管她谋杀丈夫是一种有计划的行动,而且她在实施的过程中也表现得很勇敢,但是她一旦犯了罪,仍然像麦克白夫人一样,表现得很胆小、很恐惧、害怕极了。这实际上是她的伦理犯罪所带来的伦理恐惧,而这种伦理恐惧又是对伦理犯罪的一种惩罚。犯下罪行越大,所受的惩罚越重。所以,克莉斯丁作为一个悲剧人物,她的悲剧性就在于她犯罪后所遭受的道德惩罚、心灵遭受的恐惧以及巨大的精神痛苦。她同卜兰特幽会之后,惊恐不安地回到家里,从奥林口中得到了卜兰特的死讯,心中感到绝望,开枪打死了自己。克莉斯丁的死,是对乱伦犯罪的惩罚。
    三、乱伦、犯罪与后果
    

    在文学作品中,伦理犯罪不是单独存在的,往往同数个伦理犯罪连接在一起。在《悲悼》中,克莉斯丁谋害丈夫的罪行还同其它伦理犯罪联系在一起。例如,克莉斯丁犯罪后,她的儿子奥林和女儿莱维妮亚团结在一起,共同为父复仇,又演化成另一场为父复仇的乱伦罪行。
    克莉斯丁生前死后,她的犯罪都同莱维妮亚和奥林乱伦意识联系在一起。就克莉斯丁而言,在她同奥林的关系中,母子的关系似乎让位给情人的关系了。这种伦理身份的变化,实际上就是乱伦意识的产生。他们的不伦之恋,使他们陷入斯芬克斯之困而无法从中解脱出来。克莉斯丁在同奥林谈话时说:“我说的是真心话,奥林。除你以外,我对任何人都不会说。你是知道的。不过你和我,我们一向是极亲近的。我觉得你才真是——我的血肉!维妮不是的!她是你爸爸的!你是我的一部分!”(243)奥林也是如此,他说:“是的!我也觉得那样,妈妈!”(243)所以,当他得知父亲死亡的消息后,甚至没有表现出应有的悲痛之情,相反,他说自己一点都不难过,因为在他心中“妈妈比爸爸重要一千倍”。对于奥林,母亲就是情人,所以他无法容忍母亲同卜兰特来往:“在我妈妈身上,任何事情我都可以原谅,任何事情!只有那一件——关于卜兰特的那件事!”(247)他向母亲表白说:“我将来永远不再离开你。我不要海丝儿或者任何人,你是我的唯一的爱人。”(248)他甚至还产生了和母亲一起去南海之岛共度二人世界的想法。所有这一切,无不透露出来乱伦的暗示。正是因为奥林对母亲抱有情人一样的爱,即使莱维妮亚告诉奥林父亲死去的真相,奥林也不愿接受。在莱维妮亚的安排下,奥林亲眼目睹了母亲克莉斯丁与卜兰特在船上幽会的场景。一怒之下,促使他在母亲离开后拔枪打死卜兰特的动力,实际上就来自卜兰特夺走了他的母亲而产生的嫉恨。
    同时,不伦之恋也在莱维妮亚与奥林之间产生。在莱维妮亚的复仇过程中,她开始只是一个复仇女神,但是后来逐渐变成了夏娃。她越来越像克莉斯丁,她变得丰满、热情起来,全身透露出性诱惑。在这种诱惑之下,奥林竟爱上了自己的姐姐。姐弟之间的不伦之恋,实际上是他们父母的不伦之恋的继续。后来莱维妮亚打算追求属于自己的爱情来摆脱过去,这使奥林感到对姐姐的绝望,开枪自杀了。
    奥林和莱维妮亚的复仇演化为伦理犯罪,主要在于他们借助于道德的力量逼死了自己的母亲。奥林和莱维妮亚用枪杀死卜兰特后,将真相告诉了他们的母亲,以此作为对母亲的惩罚。母亲受到刺激,在自己的房间用枪自杀了。表面上看起来是克莉斯丁自杀,实际上是被逼而死。在奥林和莱维妮亚复仇之前,母亲已经警告过他们,如果他们杀死了卜兰特,她也无法活下去了。因此,奥林和莱维妮亚是母亲自杀的间接凶手,这给他们带来沉重的罪恶感。母亲死后,奥林痛苦地责备自己说:“我逼的!我想折磨她!她不会原谅我的!”(284)无论莱维妮亚怎样劝说他,他都认为自己对母亲的死负有责任。
    莱维妮亚同样如此。尽管她身负沉重的道德压力,但是她不断地通过谴责母亲来减少自己的犯罪感。她称母亲“是一个淫妇,并且是一个凶手”,“如果我们依法履行我们的责任,她就应该被吊死”。她像哈姆雷特一样指责母亲:“你这下贱的——你是无耻的、恶毒的!你虽则是我的母亲,我也要说!”(183)莱维妮亚指责母亲的犯罪,实际上是她进行道德自救的一种方式,是她为自己的伦理犯罪进行的道德辩护,并企图把辩护作为自己减轻罪恶感的理由。尽管如此,奥林和莱维妮亚的犯罪感并没有减轻,反而更加严重了。
    实际上,莱维妮亚的乱伦意识从小就有了。例如,莱维妮亚在成长过程中,一直想改变自己的做女儿的身份,想做父亲的情人和母亲的情敌。克莉斯丁说:“从你还小的时候,我就留心观察你。你从小时就想做你现在正在做着的事情!你想做你爸爸的妻子和奥林的母亲!你千方百计要想窃取我的地位。”(186)克莉斯丁所指责的正是莱维妮亚的乱伦意识。而且,莱维妮亚的乱伦意识还导致她复仇的复杂化,因为在她同母亲的争论中,往往能给人产生一种类似情敌的感觉。她的母亲最后自杀而死,与莱维妮亚的乱伦意识有关。
    《悲悼》揭示了伦理犯罪的严重后果。母亲死后,奥林无法消除自己内心深处对良心的自我谴责,犯罪感越来越强烈。他说:“难道你希望逃避掉最后的审判么?不会的!招认出来并且接受法律的充分的裁制!那是从我们的灵魂上洗刷掉我们的血腥的罪行的唯一办法!”(314)他甚至写下揭露他和莱维妮亚共同犯罪的文件,以求能从犯罪感中解脱出来。但是他仍然无能为力,最后只好通过自杀来摆脱痛苦。
    莱维妮亚在父亲、母亲、情人和弟弟都死去以后,再也无法忍受自己伦理犯罪的压力,精神彻底崩溃。她终于意识到,她永远也摆脱不了家族的罪恶历史,只好放弃了与彼得结婚的打算,将自己永远关在孟南家坟墓一样的房子里,企图以和死人相守的方式来度过残生。她说:
    别害怕,我不走妈妈和奥林走的路子。那等于逃避惩罚。而且能惩罚的人,一个也没剩下来。我是孟家的最后一个人。我必须惩罚我自己。独自一个人和死人们同住在这里是一种比死亡和监禁更坏的报应!(342)
    正如莱维妮亚自己所说,“生活对于孟家的人就是一种惩罚”。为了减轻自己的痛苦,她决心把自己关在孟家老宅里惩罚自己。她这种自虐式的道德惩罚比自我毁灭更沉重,因为她从此就要一直生活在道德的谴责之中,一直生活在痛苦中,不到死亡不得解脱,不能得救。这是一种道德惩罚,是比死亡更为严厉的惩罚。
    在《悲悼》中,我们看到几千年来,文学作品中描写的乱伦犯罪及其乱伦导致的悲剧,永远是那样惊心动魄。乱伦及其伦理犯罪是文学中永恒的主题,即使在今天,它仍然是我们在生活中需要面对的重要问题,同时也是在现有文明的水准上仅仅凭借我们的智慧还无法解决的问题。
    《悲悼》这出悲剧在性质上是一出描写乱伦的悲剧。这出悲剧告诉我们伦理混乱引发的严重后果,揭示伦理禁忌对于维护社会、家庭和婚姻秩序的重要性,并通过乱伦的悲剧为人类提出警示。无论是古代的希腊,还是19世纪的美国,或是今天的世界,伦理禁忌必须遵守,伦理秩序必须维护,伦理犯罪必须被制止,只有这样,人类的悲剧才能避免。从这个意义上说,古代希腊悲剧的乱伦主题一直到今天都没有过时,仍然保持着无限的魅力。


    注释:
    
①引自佩尔·哈尔斯特龙在奥尼尔诺贝尔文学奖颁奖仪式上的颁奖词。参见荒芜、汪义群等翻译的尤金·奥尼尔戏剧《天边外》,第574,576,577页。
    参考文献:
    
[1]Carpenter,Frederic Ives. Eugene O'Neill. Trans. Zhao Cen and Yin Qin.Shenyang:Spring Breeze Literature and Arts Press,1990.
    [弗·埃·卡彭特:《尤金·奥尼尔》,赵岑、殷勤译,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1990年。]
    [2]O’Neill,Eugene. Beyond the Horizon. Trans.Huang Wu,Wang Yiqun et al. Guilin:Lijiang Publishing House,1985.
    [尤金·奥尼尔:《天边外》,荒芜,汪义群等译,桂林:漓江出版社,1985年。]
    [3]---.Select Works.Trans.Huang Wu.Shanghai:Shanghai Literature & Arts Publishing House,1982.
    [尤金·奥尼尔:《奥尼尔剧本选》,荒芜译,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2年。]

 

责任编辑:张雨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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