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白灵、鹿兆海和朱先生之死 “自信平生无愧事,死后方敢对青天”——《白鹿原》的题记让我在小说里走近了这非同凡响的三个人。而且如果拿《白鹿原》与《寻找》对照阅读,这座古原人士的生与死就变得慷慨悲壮了,变得无比高尚起来了。小说艺术的感性化和形象化,能让地方志走出冷冰冰的县资料馆,超越于沉睡多年的资料堆,变成活生生的历史本身。 白灵是白鹿村族长白嘉轩最宠惯的女儿。他原想按白鹿村祠堂乡约的教训,把她调教成一个相夫教子的本地恭顺女人的。未想“五四”风起,白灵吵闹着要到西安城读新学堂;又待革命风暴席卷,这位热血女子先参与救助省城的死难者,后在投身国民革命时与村约鹿子霖之子鹿兆海情投意合私订终身;再到国共分裂,她被鹿兆海兄长鹿兆鹏诱惑,与兆海绝交,投入兆鹏怀抱,并在革命生涯中怀上兆鹏骨血。但吊诡在于,老练世故的兆鹏竟然让当国民军青年军官的弟弟兆海做掩护,一路把白灵母子送到刘志丹的南梁根据地。剧情跌宕起伏,亲情恋情革命情交错混杂激烈撕扯,感人肺腑动人心魄。陈忠实充分调动现实主义文学与柳青“人物角度”写法,再用“文化心理结构”撬动家族史党史禁忌,令读者对这位深情执着却成极“左”路线“冤鬼”的可爱女子大怀同情悲悯之心。我读小说两次垂泪,一是为“白灵之死”,另一个是为“鹿兆海之死”,不是完全没有缘由的。且看小说叙述(白灵此时在被囚窑洞里面对抓捕她的毕政委): 白灵冷笑一声说:“我早已不考虑我的下场了。我的下场早都摆在那儿了。我今天死比前半月前一月死没有两样,唯一的好处是我把骂你的机会等到了!你处死我,你也同时记住:你比我渺小一百倍!” 白灵被活埋就在那天晚上,天上下着雪。其余有关活埋她的细节和情节都无法查证。执行活埋她的两个游击队队员后来牺牲在山西抗日阵地上。(23) 《寻找》对这位可爱可敬可悲的弱女子的命运感喟道:她“怎样荡涤威严的氏族祠堂网织的心灵藩篱,反手向这道沉积厚重的原发起挑战,他们除开坚定的信仰这个革命者的共性,属于这道原的个性化禀赋,成为我小说写作的最直接命题”(24)。然而世事沧桑,岁月轮回。几十年后白嘉轩老人竟还活在世上,年轻女儿却早早横死。他默默迎来的是被他逐出家门的女儿的真实死讯:“五个穿四兜制服的干部和一个穿灰色军装的军人来到白鹿村”:“百灵同志牺牲了……白嘉轩‘噢’了一声,微微扬起脱光了头发的脑袋,用只剩下一只明亮的眼睛瞅着蓝天上的太阳没有说话”。“白嘉轩这时才问:‘灵灵怎样死的?’六个人商量好了似的,全都不说死亡的具体情况”。又问具体时间,答曰“十二月。”老人指出这是阴历十一月初七。对方颇为惊诧。“白嘉轩以不可动摇的固执和自豪大声说:‘我灵灵死时给我托梦哩……世上只有亲骨肉才是真的……啊嗨嗨嗨……’浑身猛烈颤抖着哭出声来……”(25)这是白灵在父亲视野里的人生的变轨,恐怕也是大历史轮回中的白鹿原子弟的必然命运。 鹿兆海是白鹿原上真正的情种。他是朱先生白鹿书院教出来的至纯至正的青年。他和白灵同为西安城念书的热血青年,在救助死难者时陷入热恋,但又因政见不同分道扬镳。兆海因此决定终生独身,他对白灵发起毒誓:“你可以随意嫁人。我嘛……我还是恪守誓言,非你不娶。你嫁了人我就发誓再不娶妻……”与老练世故的兆鹏相比,这对青年男女的鲜明特点就是“单纯”。兆海因为单纯加入国民革命,最后壮烈牺牲在中条山抗日前线。白灵因为单纯义无反顾地投身革命,嫁给兆鹏,最后冤死。这是单纯青年的横死,这是热血理想与复杂年代之间的格格不入,正是这种巨大反差才令人顿足心痛惋惜。朱先生决定替从白鹿书院走出的这位忠义悌孝弟子守灵。“朱先生问:‘兆海的灵柩啥时间运回原上?’白孝文说:‘明天。先由全县各界吊唁三天,最后召开公祭大会,之后安葬。’朱先生说:‘我明天一早就上原迎灵车,我为兆海守灵。’白孝文提醒说:‘姑父,兆海是晚辈……’朱先生说:‘民族英魂是不论辈分的……兆海呀……’朱先生双手掩脸哭出声来……”这是陈忠实从地方志中抄录出的最动人的一节,他的深意是对革命是非曲直做最坦率的讨论。然而陈忠实深知历史远未提供这种讨论的正常环境,他于是像司马迁那样使用了春秋笔法,使用了小说曲笔。这样,在兆海、兆鹏、朱先生等人物身上就建立了一个“相互参照法”的阅读性架构。作家隐而不露,他让读者进入这个架构,与他一同来到苍茫的白鹿原上,面对百年中国,在这几个历史节点上做出比较分析。耐人寻味的是,作为白鹿原的儿孙,陈忠实决定小说的逻辑安排顺从乡约和宗族血缘的规定,他想让兆海按照文化传统的礼仪归葬乡里。“白嘉轩的喉咙有点哽咽:‘兆海是子霖的娃娃,也是咱全族全村的娃娃。大家务必给娃娃把后事……办好……”(26) 朱先生之死是《白鹿原》全书的高潮。他像作品所有故事、人物、冲突的总线头,把全书紧紧串联在一起。这位白鹿原的大儒,忠义的象征,所有乡党的道德楷模,却生在一个风起云涌改朝换代的非凡大时代。他避世白鹿书院,默默为文化传统守节。他文雅儒弱,但俨然是纷乱巨变的白鹿原的定海之针。在白嘉轩内心深处,他是“白鹿原最后的一个先生”。在乡民心目中,他是乡约的制定者和守护者。由他起草的乡约中的“德业相劝”一节这么写道: 德谓见善必行闻过必改能治其身能修其家能事父兄能教子弟能御童仆能敬长上能睦亲邻能择交游能守廉洁能广施惠能受寄托能救患难能规过失能为人谋事能为众集事能解斗争能决是非能兴利除害能居官举职凡有一善为众所推者皆书于籍以为善行。业谓居家则事父兄教子弟待妻妾在外则事长上结朋友教后生御僮仆至于读书治田营家济物好礼乐射御书教之类皆可为之非此之类皆为无益。(27) 乡约是中国教化约束乡民并自我修身的最古老的乡村协议之一。它是道德的边界,是做人的相互约定。起草并遵守乡约教义的朱先生就像一面镜子。在这面无声的镜子前,我们读到白嘉轩对宗族祠堂文化遗传的坚守,鹿子霖道貌岸然掩盖下的淫荡,田小娥的越轨,鹿三的忠厚,兆鹏的机动主义,孝武能事父兄的质朴,还读到黑娃和孝文最终的浪子回头。这面镜子更被转化为陈忠实的“文化心理结构”理论所阐释的“地方志意识”:“一个最直接的问题旋在我的心里,且不说太远,在我之前的两代或三代人,在这个原上以怎样的社会秩序生活着?他们和他们的子孙经历过怎样的生活变化中的喜悦和灾难”(28)。20世纪上半叶白鹿原的时代惊变、红旗翻卷,多少儿女的出走与重返,在具有循环规律的两千年的中国历史中原不过是一个瞬间的移动。历史不过是若干回“兴起与衰落”的循环与往复,每个人的命运都被规定在这里面。一个共时性的结构把历时性的结构看得清清楚楚。孤立在白鹿原深处的朱先生的白鹿书院,正是这么一座无比沉着的历史瞭望哨。《寻找》解释说:“朱先生是这部长篇小说构思之初最早产生的一个人物。”他的“生活原型姓牛,名兆濂,是科举制度废除前的清朝最末一茬中举的举人。我在尚未上学识字以前就听到这个人的诸多传闻。”“牛才子是程朱理学关中学派的最后一位传人,对关学派的继承和发展有重要建树的一位学人。关学派的创始者张载,有四句宣言式的语录流传古今:‘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29)也就是说,朱先生的存在一方面约束着白鹿原人们的反叛与躁动,另一方面又赓续传递着中国古代的文化血脉,但他知道这是一种绝望的反抗。像中国历史无数次的“兴起与衰落”、废除与重建一样,他知道自己就站在旧历史的最后一页,新的一页将毅然决然地把自己掩盖。这是一个无情无义的自然规律。朱先生预感到天命将尽,淡然吩咐夫人朱白氏给自己洗头剃须:“朱先生死了。怀仁率先跑到前院,看见父亲坐在庭院里的那把破旧藤椅上,两臂搭倚在藤椅两边的扶栏上,刚刚剃光的脑袋倚枕在藤椅靠背上,面对白鹿原坡。”(30) 我读完《白鹿原》和《寻找》全书,将其中纹理脉络一一对照,便隐隐感觉这部长篇不完全是新历史主义小说、魔幻现实主义小说,也不仅仅是柳青《创业史》的再生转世。它乃是从地方志上抄录的关于白鹿原的小说,兴叹于历史的建立与衰落,落泪于各种人物的出走死亡与挣扎,是陈忠实自己关于故乡“灞桥”的故事。“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是它最值得注意的秘密。在今后历史上,它大概就是《西游记》之于江苏淮安,《三言》、《二拍》之于苏州,《金瓶梅》之于山东临清,《红楼梦》之于南京北京,《废都》之于西安,《人生》之于陕北等等之类的文学名著。在人生和创作上的连连受挫之后,在“告别革命”思潮的前因后果之中,这部长篇小说藏于西安灞桥人陈忠实的心中之久矣深矣。 注释: ①②陈忠实:《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白鹿原〉写作自述》“后记”,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 ③在这本文学回忆录中,陈忠实透露出自学成才的苦恼,因起点较低,又没有像贾平凹(毕业于西北大学中文系)、路遥(毕业于延安大学中文系)那样受过正规大学文学教育,毕业后像他们在出版社、杂志社工作,容易接触名家,所以他虽出道较早,但名气一直不如前者,不能不是一个原因。这种回忆实际为作家之所以发奋创作长篇小说《白鹿原》做了铺垫。 ④⑤⑥⑦⑧⑩(11)(12)(16)(17)(18)(19)(20)(21)(22)(24)(28)(29)陈忠实:《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白鹿原〉写作自述》,第36页,第62页,第68、89页,第59页,第64页,第9页,第10页,第8页,第24、25页,第20页,第25、26页,第23、24页,第176—182页,第69页,第19页,第182页,第10页,第75、80页。 ⑨参见《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白鹿原〉写作自述》第9—41页的叙述。 (13)(14)(15)(23)(25)(26)(27)(30)陈忠实:《白鹿原》,人民文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31页,第23页,第32页,第545—546页,第538页,第552页,第92页,第631页。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