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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唐五代文人邊塞詞

http://www.newdu.com 2017-10-17 《词学》2013年第29辑 劉尊明 参加讨论

    【内容提要】 唐五代文人所創作的較寬泛意義上的邊塞詞,共計約有十三人凡三十四首的數量,濫觴於中唐,而集中於晚唐五代。主要有四種題材類型:(一)以邊塞將士爲主體,正面描寫邊塞戰爭和軍旅生活;(二)以思婦閨怨爲視角,側面表現邊塞戰爭和邊塞情思;(三)以歷史人物爲對象,間接表現邊塞生活與異域風情;(四)以賦詠風物爲内容,虛泛表現西域風物和邊塞風情。其創作動因主要表現在三個方面,即社會現實和生活體驗的反映、邊塞詩歌和民間詞曲的影響、應歌而作和隨?{賦詠的產物。
    【关 键 词】唐五代/文人/邊塞詞/審美
    【作者简介】劉尊明,深圳大學文學院。
     
    在中國古代社會發展和歷史進程中,「邊塞」雖然只是一個遠在邊鄙且以漢民族的政權和文化爲中心的地域概念,但它卻與中國古代文學的發展結下了不解之緣。就唐五代而言,隨著唐帝國的邊防綫得到空前的擴展與延長,邊塞對於廣大文人的重要性和熟悉度也得到了大幅的提昇,而詩歌創作中對於邊塞題材的大量表現也最終形成了一個影響深遠的邊塞詩派。正是在這種歷史背景和文學生態中,作爲配合流行歌曲演唱而正處於初期發展階段的詞體文學,也悄然開始了對邊塞風情的歌唱。儘管這種邊塞之聲在唐五代民間詞的歌唱中並不微弱,然而由於它的大量散佚和長期湮没而致使它默默無聞;至於唐五代文人詞對邊塞的歌唱,相對於對男歡女愛、春愁秋怨一類艷情題材的表現,自然要顯得沉寂多了,因此也一直不受重視。這種研究狀況到了二十世紀以來已有所改觀。數年前,筆者曾撰文專門探討唐五代敦煌民間詞中的邊塞詞,於餘論中提及唐五代文人邊塞詞,但限於選題和篇幅而未做詳論[一]。今仍有感於學術界對唐五代文人邊塞詞的研究還不够全面與深入[二],故本文擬再做考察,既是對自己以前相關研究的補充與完善,也期望能推動學術界對唐五代乃至歷代的邊塞詞研究更上層樓。
    一唐五代文人邊塞詞的基本面貌
    在進一步地考察唐五代文人邊塞詞之前,我們有必要對「邊塞詞」的概念做出更明確的界定。此前的相關研究成果中,只有兩篇論文涉及到對「邊塞詞」的界定,可資參考。一是何尊沛的解釋,玆引錄如下:
    所謂邊塞詞,也就是指歷代那些以描寫邊塞風光、反映邊塞生活、抒發邊塞情思爲獨特内容的詞篇。[三]
    二是黄垠大對「邊塞詞」的界定又略有補充:
    我們所論邊塞詞,只能是那些直接或間接描寫我國古代邊地風光、邊塞生活的詞作。所謂直接,是指有邊塞生活經歷者寫當時的感受,或後來追憶早年邊旅生活的作品;所謂間接,主要是指抒發報國壯志或借閨人之怨而寫邊塞風光、邊塞生活的詞作。[四]
    綜合以上二家所論,結合唐五代文人邊塞詞的創作實際,筆者認爲對「邊塞詞」的界定,應取較寬泛的態度和視角:從表現内容而言,舉凡與邊塞有關的戰爭、景物、風俗、人物、歷史、經歷、生活、情感等,皆可?{入「邊塞詞」的範疇;從創作背景而言,主要有寫於邊塞與寫於邊塞以外兩種情況;從藝術空間來看,主要有歷史、現實與想象三個維度;從表現模式來看,主要有直接與間接、正面與側面、實寫與虛寫等不同類型。
    按照上文我們對「邊塞詞」的寬泛定義,我們可以對唐五代文人邊塞詞創作的基本面貌和發展歷程略做考察與描述。需要說明的是,我們對唐五代文人邊塞詞作品的統計與採錄,主要以曾昭岷等編《全唐五代詞·正編》所收作品爲依據[五]。
    從現存唐五代文人邊塞詞的創作時代來看,最早的作品當產生於中唐時期。這個時期只有三位文人創作邊塞詞共約四首,即戴叔倫《轉應詞》(一作《?{笑令》)「邊草」一首,韋應物《調笑》(一作《宫中調笑》、《調嘯詞》)「胡馬」、「河漢」二首,劉禹錫《楊柳枝》「塞北梅花羗笛吹」一首。前二首分詠「邊草」與「胡馬」,屬於吟詠邊塞風物之作;後二首的内容一詠「河漢」與「離别」,一?詠古曲與新歌,其中都用到了「塞北」的意象,屬於涉及邊塞意象之作。可以看出,中唐時期只能算作唐五代文人邊塞詞創作的濫觴,不僅數量有限,而且題材單?{;既不乏娛樂調笑的性質,也帶有藝術聯想的特徵。
    進入晚唐時代,唐五代文人邊塞詞的創作則取得了較大的進展。從作品數量來看,晚唐文人創作的邊塞詞共計約一十六首,玆依時代先後臚列目錄如下:李忱(唐宣宗)《泰邊陲》一首(殘句);皇甫松《怨回紇》「白首南朝女」一首;溫庭筠《菩薩蠻》「翠翹金縷雙鸂鶒」一首,《更漏子》「柳絲長」一首,《定西番》「漢使昔年離别」、「細雨曉鶯春晚」二首,《楊柳枝》「織錦機邊鶯語頻」一首,《玉蝴蝶》「秋風悽切傷離」一首,《遐方怨》「?{繡檻」一首,《訴衷情》「鶯語」一首,《蕃女怨》「萬枝香雪開已遍」、「磧南沙上驚雁起」二首;薛能《楊柳枝》「和花煙樹九重城」、「高出軍營遠映橋」二首;韋莊《定西番》「芳草叢生縷結」一首,《木蘭花》「獨上小樓春欲暮」一首。?從作者人數來看,共有五人參與創作,比之中唐作者有所增加,尤其是溫庭筠一人就創作了十首之多,其創作動因是怎樣的,對此後「花間詞人」邊塞詞的創作有何影響,這是我們在過去的研究中多所忽略的問題,值得進一步思考與探討;從所用詞?{來看,共用十一個調名,比之中唐僅用二調已大爲擴展,其中《泰邊陲》、《怨回紇》、《定西番》、《遐方怨》、《蕃女怨》等調,應該就是來自邊塞或反映邊塞的歌曲,它們被用來歌詠邊塞,正反映了初期文人詞創作中緣題而賦、詞與調合的特?徵;從題材類型和創作模式來看,以溫庭筠、皇甫松二人所取得的成就最大,除了大量地在閨怨題材中涉及邊塞意象、反映邊塞風情之外,對邊塞歷史人物、軍旅生活的正面描寫和側面表現也開始進入到他們的創作之中,這堪稱是唐五代文人邊塞詞創作所取得的最具突破性的進展。
    五代十國時期,唐五代文人邊塞詞的創作又有進一步的發展。這個時期的文人詞可?{入「邊塞詞」範疇的共有約十四首作品,兹依次列錄如下:牛嶠《菩薩蠻》「舞裙香暖金泥鳳」一首、《定西番》「紫塞月明千里」一首;毛文錫《甘州遍》「秋風緊」一首、《醉花間》「休相問」一首、《訴衷情》「鴛鴦交頸繡衣輕」一首、《何?滿子》「紅粉樓前月照」一首;顧敻《浣溪沙》「紅藕香寒翠渚平」一首、《遐方怨》「簾影細」一首;孫光憲《酒泉子》「空磧無邊」一首、《定西番》「鷄祿山前遊騎」一首、《定西番》「帝子枕前秋夜」一首、《望梅花》「數枝開與短墻平」一首;李璟《望遠行》「碧砌花光錦繡明」一首、《浣溪沙》「菡萏香銷翠葉殘」一首。從五位作者來看,除李璟一人爲南唐詞人之外,其餘四人皆爲流寓西蜀和荊南的「花間詞人」,而以牛嶠、毛文錫和孫光憲三人的創作成就爲最大;雖然所用詞?{並没有比晚唐詞人有什麼突破,但在題材表現上則比晚唐有進一步的開拓,尤其是正面描寫邊塞戰爭與軍旅生活的作品不僅數量有所增加,而且藝術水平也有所提昇,此外對邊塞歷史人物的賦詠,借閨情以表現邊塞題材等,也各具風采,達到了更高?的審美境界。
    總起來看,唐五代文人邊塞詞的創作陣營不大,共計只有十三位詞人參與創作;作品數量也不是很多,只有三十四首作品,其中還包含着一部分只是涉及邊塞意象的作品,另有一部分作品乃是借閨怨題材以反映邊塞風情,這些都屬於寬泛意義上的邊塞詞,而嚴格意義上邊塞詞大致只占不到一半的數量。從發展歷程來看,唐五代文人邊塞詞雖發端於中唐初期,而在之後的一個較長時期内卻顯得頗爲蕭條,直至晚唐溫庭筠等人出現才掀起一個小小的創作高潮,至五代兩蜀時期而得到進一步的發展。儘管如此,唐五代文人邊塞詞的創作還是具有不可忽視的詞史意義,其中也有一些問題值得我們進一步考察與探究。
    二唐五代文人邊塞詞的題材類型
    雖然唐五代文人邊塞詞的創作主要出現在晚唐五代這個「後邊塞詩」的時代,但盛唐邊塞詩派乃至中晚唐以來邊塞詩的持續發展仍然會對唐五代文人邊塞詞的創作提供借鑒,這在題材類型和創作模式上自然也會有所體現;但是另一方面,詞畢竟是一種新興的音樂文學形式,它在本體特徵、功能特性乃至傳播接受等方面已形成有異於詩體的不同個性,這也會影響到唐五代文人邊塞詞在題材表現方面出現一些細微的變化。通過考察我們發現,唐五代文人邊塞詞在題材表現方面並不單一,而是有着較多樣的模式與類型。下面試分四種類型加以考察。
    (一)以邊塞將士爲主體,正面描寫邊塞戰爭和軍旅生活。
    這類作品堪稱是比較典範的邊塞詞,在唐五代文人詞中主要有三首代表作,皆爲五代時期「花間詞人」所作。依時代先後來看,應以牛嶠的《定西番》一詞爲最早,兹引錄其全篇如下:
    紫塞月明千里,金甲冷,戍樓寒。夢長安。鄉思望中天闊。漏殘星亦殘。畫角數聲嗚咽。雪漫漫。(第五一二頁)
    從表現模式來看,此詞雖是正面以邊塞題材入詞,但並没有直筆描寫邊塞戰爭,而是用側鋒着力渲染和刻畫將士們戍守邊關的淒涼荒寒景象和盼歸思鄉之情。甲之冷,樓之寒,天之闊,漏將盡,星亦殘,角聲哀,再加上月明千里,飛雪漫漫,作者?{動了邊塞生活中最爲將士們所感知的景物和意象,進行層層渲染和烘托,也就把將士們「夢長安」的功業之念與望故里的「鄉思」相糾結的複雜情思表現得格外真切感人。牛嶠此詞雖不無「就題發揮」的嫌疑[六],但仍得到了歷代論者的好評,如南?宋陸游評曰:「牛嶠《定西番》爲《塞下曲》,《望江怨》爲閨中曲,是盛唐遺音。」[七]明徐士俊亦評爲「是盛唐諸公《塞下曲》」[八]。今人李冰若評曰:「塞外荒寒,征人夢苦,躍然紙上。此亦一窮塞主乎?」[九]不僅對此詞在表現邊塞題材上的藝術效果給予肯定,而且推測此詞所寫抒情主人公可能也是「一窮塞主」,對我們考察唐宋邊塞詞的創作也不無啟示。
    約稍後於牛嶠,毛文錫寫出了又一首正面描寫邊塞戰爭和軍旅生活的詞篇——《甘州遍》。全詞如下:
    秋風緊,平磧雁行低。陣雲齊。蕭蕭颯颯,邊聲四起,愁聞戍角與征鼙。青冢北,黑山西。沙飛聚散無定,往往路人迷。鐵衣冷,戰馬血沾蹄。破蕃奚。鳳皇詔下,步步躡丹梯。(第五三四頁)
    我們發現,在描寫邊塞荒涼凄寒景象、抒發將士愁苦迷惘情懷方面,毛詞與牛詞有異曲同工之處,但在正面表現邊塞戰爭的氛圍方面,毛詞比牛詞則多用了一些筆墨,如「陣雲齊」的描寫,「蕭蕭颯颯,邊聲四起,愁聞戍角與征鼙」的渲染,比之毛詞更爲具體和生動;此外,「青冢北,黑山西」的地域空間的具體化,也比之寬泛的「紫塞」和「戍樓」更貼近於邊塞生活,而「戰馬血沾蹄」和「破蕃奚」二句的描寫和交待,不僅能讓讀者更直接地聯想到唐帝國與吐蕃、奚等西部和北部少數民族的邊塞戰爭,而且也真切地感受到了幾絲邊塞戰爭的殘酷與血腥;至於末尾「鳳皇詔下,步步躡丹梯」二句,雖然有些俗套,但一者正如清陳廷焯所言「結以功名,鼓戰士之氣」[一○],二者也一定程度地反映了邊塞戰爭帶給征人和文士們的功名之想。在「花間詞人」中毛文錫一向被列入「下品」,但這首邊塞詞卻得到了李冰若的稱賞:「描寫邊塞荒寒景象頗佳,詞亦無死聲,佳作也。」[一一]
    我們再來看孫光憲的《定西番》一詞:
    鷄祿山前遊騎,邊草白,朔天明。馬蹄輕。鵲面弓離短韔,彎來月欲成。一雙鳴髇雲外,曉鴻驚。(第六三一頁)
    這首詞選取的描寫對象乃是在鷄鹿山(在今内蒙古自治區杭錦後旗西北部)一帶執行巡守任務的「遊騎」,他們騎着駿馬,巡邏在荒涼清冷的朔天邊地,但他們的生活卻並不單?{乏味。詞人着力描寫了他們在巡守途中的射獵生活,他們身佩精良的弓箭,開弓如滿月,響箭入雲霄,令空中的鴻雁驚魂,也爲他們的邊塞軍旅生活增添了幾分豪情與奇趣。俞陛雲評此詞「言騎射精能」,「英英露爽」,尤其欣賞「『鳴髇』二句有?「翻身向天仰射雲,一箭正墮雙飛翼」之概」[一二]。然李冰若評此詞「隨題敷衍,了無佳處」[一三],則過於苛刻了。應該說,孫光憲此詞一掃淒涼傷感的情?{,爲唐五代文人邊塞詞帶來了輕快的節奏、明朗的色調和雄健的風格,其意義是不容否定的。
    (二)以思婦閨怨為視角,側面表現邊塞戰爭和邊塞情思。
    這種表現模式早在初盛唐時代的邊塞詩中即已得到成功的運用,唐五代文人邊塞詞在這方面的表現既有對唐代邊塞詩的借鑒,也不乏新的創造。屬於這種類型的較寬泛意義上的作品共計約有二十首,其中最具代表性的詞作有四篇,即溫庭筠《蕃女怨》一首、孫光憲《酒泉子》一首、皇甫松《怨回紇》一首、李璟《望遠行》一首。兹舉溫詞等三首爲例:
    磧南沙上驚雁起。飛雪千里。玉連環,金鏃箭。年年征戰。畫樓離恨錦屏空。杏花紅。——溫庭筠《蕃女怨》(第一二四頁)
    空磧無邊,萬里陽關道路。馬蕭蕭,人去去。隴雲愁。香貂舊製戎衣窄。胡霜千里白。綺羅心,魂夢隔。上高樓。——孫光憲《酒泉子》(第六二七頁)
    白首南朝女,愁聽異域歌。收兵頡利國,飲馬胡盧河。毳布腥膻久,穹廬歲月多。雕窠城上宿,吹笛淚滂沱。——皇甫松《怨回紇》(第九五頁)
    溫庭筠《蕃女怨》一詞,從前面五句來看,寫的都是西北沙磧之地沙飛雁起、「飛雪千里」的自然環境和戰士們帶刀佩箭、「年年征戰」的邊塞生活,似乎是對邊塞軍旅生活的正面表現和客觀描寫,然而讀到末尾兩句我們才明白,前面對征人邊塞生活的描寫不過是「畫樓」思婦通過想象而呈現的畫面,詞的主旨是要表達「錦屏空」「杏花紅」所觸發的「畫樓離恨」。但我們也應該看到,這種側鋒用筆的模式既反映了邊塞戰爭帶給思婦的痛苦,也一定程度地表現了邊塞戰士的生活與情感,如詞中的「驚雁起」並非純爲客觀描寫,俞陛雲謂「此詞借燕雁以寄懷」[一四],便看到了它的言外之意;另外「玉連環」一句,無論是寫衣帶之飾還是刀頭珮環,皆借「環」諧「還」,以暗喻征人的懷歸之情。
    孫光憲《酒泉子》,上片描繪出一幅帶有雄渾悲壯色彩的西征圖,頗有杜甫《兵車行》的意境。明湯顯祖評曰:「三疊文之《出塞曲》,而長短句之《弔古戰場文》也,再讀不禁酸鼻。」[一五]大概主要是針對上片而發的感受與評價。然而下片所寫,視角和主體卻發生了變化。華鍾彦注云:「『綺羅』三句,承上香貂戎衣,言疇昔之盛,魂夢空隔也。」[一六]據此,我們也可以將「香貂舊製戎衣窄」二句理解爲思婦懷想對方的情景。但是,無論如何,我們也無法將上片所描寫的出征場面解讀成思婦的想象,而應當視爲詞人的客觀描寫,或者爲思婦送行時曾經目覩的景象。可以看出,孫光憲有如溫庭筠一樣,乃是有意採取將征人與思婦雙方綰合在一起加以描寫的創作模式,這樣做也許是爲了便於歌妓的演唱,但畢竟描寫的重心在邊塞和征人,將它們視爲邊塞詞的一種重要類型也就合情合理了。
    至於皇甫松的《怨回紇》一詞,因收錄在《尊前集》而不是《花間集》中,一向較少受到研究者的關注。此詞雖然仍屬以怨女寫邊塞,但這位怨女的身份卻與一般思婦有所不同。《詞譜》卷三收《怨回紇》一?{,引皇甫松此詞而注云:「蓋戍婦之怨詞也。」[一七]所謂「戍婦」,其意大致類同今人所謂「征婦」,即征人的妻子,而並非指出征守邊的女子。但皇甫松此詞所寫怨女,似乎又與在後方的所謂「戍婦」「征婦」不同,而應該是淪落邊地或被擄異?域的女子。詞的開頭即明言她是「白首」卻不能歸鄉的「南朝女」,所謂「南朝女」即指南方漢族女子,因此每當聽到邊地異族的歌唱,她不但不愛聽,反而會心生愁怨。以下寫到她所經歷或目覩的唐朝與突厥、吐蕃的邊塞戰爭以及她身處邊塞異域的痛苦生活。「收兵頡利國,飲馬胡盧河」二句,當反映唐帝國與突厥頡利可汗的戰爭。據史書記載,突厥頡利可汗曾於唐初至貞觀初年多次入侵,貞觀三年(六二九),唐太宗派李靖等出兵攻頡利,大敗頡利於陰山,並生擒頡利可汗凱旋而歸[一八]。胡盧河,有多處,這裏當指源出於今寧夏回族自治區固原縣的蔚茹河,在唐代屬原州,曾一度爲吐蕃佔領。下片「毳布」二句,蓋寫這位「南朝女」不習慣於邊塞異族衣毳茹腥住氈帳的生活和風俗。末二句寫她夜宿鵰窠城上,聞吹羗笛而淚下如雨。鵰窠城,爲唐振威軍的治所,在河州西百餘里(今屬青海同仁),爲天寶十三載(七五四)哥舒翰攻吐蕃鵰窠城而置[一九],後來又陷落於吐蕃[二○]。由此可見,這首詞乃是以一個具有特殊身份和經歷的女子爲抒情主人公,來反映唐帝國與突厥、吐蕃等少數民族政權之間的邊塞戰爭,抒寫邊塞戰爭帶給女性的深重災難和痛苦。這樣的描寫視角和題材類型不僅在唐五代文人邊塞詞中是獨一無二的,即使在宋代的邊塞詞中也極爲罕見,應該給予充分的重視和探討。
    此外,還有約十多首作品也採用了以思婦閨怨爲視角的表現模式,只是與上述幾首代表作相比,它們雖然將思婦的怨情指向了邊塞,但表現的重心卻不在邊塞而在閨情,我們可以把這類作品稱之爲「閨怨式的邊塞詞」,或「邊塞化的閨怨詞」。這種類型的創作在溫庭筠詞中得到了較早且較多的表現,往往全篇以寫閨情爲主,多是在末尾一二句中才得以綰合邊塞,如《定西番》「腸斷塞門消息,雁來稀」(第一一二頁),《訴衷情》「遼陽音信稀,夢中歸」(第一二一頁),《蕃女怨》「雁門消息不歸來,又飛回」(第一二四頁),皆屬此類。此外,如韋莊《定西番》「塞遠久無音問,愁銷鏡裏紅」(第一七三頁),牛嶠《菩薩蠻》「何處是遼陽,錦屏春晝長」(第五○九頁),毛文錫《醉花間》「偏憶戍樓人,久絶邊庭信」(第五三六頁),李璟《浣溪沙》「細雨夢回鷄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第七二六頁),也屬於同一類型。限於篇幅,兹不作展開分析。
    (三)以歷史人物爲對象,間接表現邊塞生活與異域風情。
    實際上,在漢民族與邊地少數民族交往的歷史中,除了戰爭,還有外交。在外交方面,不僅周邊少數民族多有朝拜結交之舉,漢唐帝國也往往有出使西域之行、結爲姻親之策。因此對於那些有功於改善民族關係、表現民族氣節的「漢使」,尤其是如王昭君、烏孫公主那樣遠赴西域「和親」的宫女或「帝子」,也就成爲了歷代詩人的歌詠對象和表現題材。從較寬泛的意義上來講,這類作品也屬於「邊塞文學」的一個特殊類型。唐五代文人邊塞詞中也有兩首這種類型的作品,這就是溫庭筠和孫光憲所作《定西番》各一首。
    我們先引錄溫庭筠《定西番》詞如下:
    漢使昔年離别。攀弱柳,折寒梅。上高臺。千里玉關春雪。雁來人不來。羌笛一聲愁絶。月徘徊。(第一一一頁)
    華鍾彦《花間集注》注此詞云:「漢使,指張騫言。《漢書·張騫傳》(略)。此詞之作,是就題發揮也。張騫既没,西域人思之,故此云然。」[二一]其他多種《花間集》注本也多同此說,此外或以爲「漢使」爲泛稱,或以爲指出塞和蕃的女子。唯臺灣學者張以仁通過比較考察張騫和蘇武的人生經歷,以及細心探討温庭筠的身世遭遇和創作心理,從而提出「這首《定西番》詞所寫對象絶非張騫,而是蘇武」之新說[二二]。筆者認同張文的解讀。此詞上片乃寫蘇武辭國出塞之情懷,用攀柳、折梅、上高臺等行爲和意象來烘托依依惜别之情;下片乃寫蘇武羈蕃思國之心緒,用玉關春雪、北歸大雁、羌笛與明月等邊塞景物意象來加以層層渲染,既表達了對蘇武堅守民族氣節的崇仰之心,也對蘇武使蕃被拘困居異域的不幸遭遇寄予深切同情[二三]。這樣的詞篇不僅迥異於一般「花間」艷情詞篇,而且也堪稱是唐五代文人邊塞詞中的風神特異的佳作。
    我們再來分析孫光憲的《定西番》一詞:
    帝子枕前秋夜,霜幄冷,月華明。正三更。何處戍樓寒笛,夢殘聞一聲。遥想漢關萬里,淚縱横。(第六三一頁)
    孫光憲於開篇即揭示此詞所描寫的對象爲「帝子」,爲讀者提供了解讀的綫索。「帝子」,本指帝王之子女。對孫詞中所寫「帝子」,或以爲指漢武帝時爲「和親」而遠嫁西域的烏孫公主。據記載,烏孫爲我國西漢時期在西域成長壯大起來的一個遊牧民族,漢武帝元封年間(前一一○—一○五)烏孫王昆莫遣使向漢求婚,武帝「遣江都王(劉)建女細君爲公主,以妻焉(略)。昆莫年老,語言不通,公主悲愁,自爲作歌曰:『吾家嫁我兮天一方,遠托異國兮烏孫王。穹廬爲室兮旃爲墻,以肉爲食兮酪爲?{。居常土思兮心内傷,願爲黄鵠兮歸故鄉。』天子聞而憐之。」[二四]孫詞所寫情事,應與烏孫公主的遭遇相合。上片將「帝子」置放於塞外異域之「秋夜」,通過「霜幄」「月華」「三更」等意象來構造淒清傷感的環境;下片則進一步借「戍樓寒?笛」來渲染「夢殘」不眠的痛苦,抒寫「遥想漢關萬里,淚縱横」的鄉國之愁。其實,聯繫到唐太宗貞觀年間文成公主爲「和親」曾遠嫁吐蕃贊普松贊干布、唐肅宗因平定安史之亂曾借兵回紇而將幼女寧國公主遠嫁回紇可汗的史實,我們則可以看出孫光憲此詞所寫「帝子」的遭遇,也未嘗不是唐帝國與西域少數民族關係的折射、文成公主和寧國公主等唐朝「帝子」「和親」事跡的寫照。
    (四)以賦詠風物爲内容,虛泛表現西域風物和邊塞風情。
    這類作品從題材類型上來看也可以歸爲以賦詠風物爲特徵的詠物詞,只不過它們所賦詠的風物或直接指向邊塞,或間接聯繫邊塞,因此也可以?{入到較寬泛意義的邊塞詞範圍中來。在唐五代文人詞中這類作品共約六首,即戴叔倫《轉應詞》「邊草」一首、韋應物《調笑》「胡馬」一首、溫庭筠《楊柳枝》一首、薛能《楊柳枝》二首、孫光憲《望梅花》一首。儘管這類作品有可能是酒筵娛樂?時分題賦詠的產物,或因詞?{詠物的慣例而作,對邊塞風物和風情的描寫不無想象虛擬的成分,但依然不乏其認識價值。
    最早以邊塞風物入詞的便是中唐初期的戴叔倫、韋應物二人,兹引錄二人同?{之作如下:
    邊草。邊草。邊草盡來兵老。山南山北雪晴。千里萬里月明。明月。明月。胡笳一聲愁絶。——戴叔倫(第一九頁)
    胡馬。胡馬。遠放燕支山下。跑沙跑雪獨嘶。東望西望路迷。迷路。迷路。邊草無窮日暮。——韋應物(第二二頁)
    二詞一詠「邊草」,一賦「胡馬」,都是賦詠邊塞風物。戴詞詠「邊草」,而與「邊草盡來」相聯繫的則是「兵老」,而「山南山北雪晴,千里萬里月明」的環境,和「胡笳一聲愁絶」的感受,實際上都是寫這位「老兵」的所見所聞與所感。韋詞詠「胡馬」,實際上也是把它當「兵」來寫,更多地賦予它以「人」的情性,既以「邊草無窮日暮」渲染了邊塞的悲涼,也以「跑沙跑雪獨嘶,東望西望路迷」表現了胡馬的迷惘。俞陛雲評戴詞云:「唐代吐蕃、回紇,迭起窺邊,故唐人詩詞,多言征戍之苦。當塞月孤明,角聲哀奏,正征人十萬磧中回首之時。」又評韋詞云:「言胡馬東西馳突,終至邊草路迷,猶世人營擾一生,其歸宿究在何處?」[二五]可見他不僅是把這兩首詞當作唐人邊塞詩來讀,而且更產生了從「胡馬」到「世人」的聯想。
    我們再來看溫庭筠《楊柳枝》一詞:
    織錦機邊鶯語頻。停梭垂淚憶征人。塞門三月猶蕭索,縱有垂楊未覺春。(第一一五頁)
    此詞乃依照此?{的創作慣例詠楊柳,只不過不是寫一般的楊柳,而是詠邊塞的楊柳;又不是像唐人邊塞詩那樣從邊塞征人的感受寫出,而是翻轉其意從思婦憶念征人的想象中寫來。清黄叔燦《唐詩箋注》評曰:「此詠塞門柳也。感鶯語而傷春,卻停梭而憶遠,悲塞?門之蕭索,猶春到而不知,少婦閨中,能無垂淚!」[二六]李冰若評曰:「『塞門』二句,亦猶『春風不渡玉門關』之意,而翻用之,亦復綺怨撩人。[二七]
    這類因詠楊柳而涉及邊塞的詞作,還有晚唐薛能《楊柳枝》二首,兹舉其一:
    和花煙樹九重城。夾路春陰十萬營。唯向邊頭不堪望,一株憔悴少人行。(第一四○頁)
    此詞則是將京城柳與邊塞柳對比來寫,而替邊塞柳鳴不平,實際上也就是代征人抒情,並微含諷諫之意。明楊慎《升庵詩話》卷二「王之涣梁州歌」條云:「『黄河遠上白雲間(略)。』此詩言恩澤不及於邊塞,所謂君門遠於萬里也。薛能《柳枝詞》『和花香雪九重城』,亦此意。」又卷十四「薛能柳枝詞」條云:「『和花香雪九重城(略)。』此詩意言粉飾太平於京都,而廢弛防守於邊塞也。」[二八]應該說楊慎的解讀還是可信的。至於孫光憲《望梅花》一詞,則是一首詠梅詞,因「數枝開與短墻平,見雪萼、紅跗相映」,而生發「引起誰人邊塞情」之聯想,其創作模式類同上述溫庭筠等所作《楊柳枝》,兹不贅述。
    三唐五代文人邊塞詞的創作動因
    從上文的考察可見,唐五代文人邊塞詞的創作主要出現在晚唐至五代兩蜀時期,另有少量作品散落於中唐初期及五代的荊南、南唐等地域。這個時期正是文人詞的創作走向艷情化的階段,《花間集》的結集正是這一創作傾向和詞史風貌的反映。也許正因爲如此,以「花間詞人」爲主體的陣營不大數量有限的唐五代文人邊塞詞的創作便受到了遮蔽,這本屬情理之中的事情。然而我們的梳理和考察卻還原了一個早期文人詞史的創作實際,那就是在一片濃香膩粉的「花間」世界裏,確實曾產生過一批帶有或雄奇或悲涼的「邊聲」情?{的邊塞之歌。因此,值得我們進一步探討的問題就是,唐五代文人邊塞詞的創作動因是什麼?换言之,是哪些因素促成和推動了唐五代文人邊塞詞的創作?關於這個問題,學術界雖略有涉及[二九],但仍有深入探究之必要。下面,我們主要從三個方?面來加以探討。
    (一)社會現實和生活體驗的反映
    在早期文人詞史的那片「花間」世界裏之所以會唱響吟詠邊塞的歌聲,完全用模倣、虛擬、想象來解釋是缺少說服力的,最基本的動因還是要到社會現實和生活體驗中去探尋。
    就社會現實一面來看,「安史之亂」後的唐帝國的邊防已不再像初、盛唐那樣堅固,周邊少數民族的勢力和威?{已越來越大。如吐蕃在「安史之亂」中乘機向東、向南擴展,曾於唐代宗廣德元年(七六三)一度攻陷長安,直至穆宗長慶年間(八二一—八二四)多次入侵,相繼攻陷河西隴右等大片領地,直至九世紀中葉,因發生内亂,吐蕃國勢才趨於衰落。《舊唐?書·吐蕃傳》「贊曰:西戎之地,吐蕃是强。蠶食鄰國,鷹揚漢疆。乍叛乍服,或弛或張。」[三○]正是對吐蕃的精闢概括。此外,東北的契丹和奚國,西南的南詔蠻等,也多有寇邊之舉。進入五代十國時期,不僅漢民族政權和版圖本身瓜分荳剖,四分五裂,而且周邊少數民族政權的威?{和擠壓也未嘗減輕,邊塞戰爭變得更加頻繁而劇烈。如契丹,這個剽悍勇猛的東北民族於唐末開始强大起來,至五代十國時建立契丹國(九一六),後改稱遼,終五代之世,曾多次入侵華北,佔領幽州、雁門等數十州。就「花間詞人」集中之地前、後?蜀這兩個小國來看,雖相對於其它割據小國爲安定富庶,但也受到了西部的吐蕃和南部的南詔的威?{,而最終則相繼爲後唐、後周和北宋所消滅。中晚唐以來國勢衰微,藩鎮割據,邊患頻仍,國家與民族之間的矛盾與戰爭日益加劇,這不僅是中晚唐邊塞詩持續發展的基礎所在,也應該是唐五代文人邊塞詞創作的動因所在。
    繁榮强大的國勢軍威雖然已經一去不復返了,但是對於中晚唐至五代十國時期的文人來講,邊塞軍旅生活的體驗並没有徹底隔膜,用世之心和功業之念也没有完全泯滅。關於這一點,在研究中晚唐邊塞詩的相關成果中已有所反映,但往往爲研究唐五代文人詞的學者所忽略。事實上,即使在「花間詞人」中,既不乏「欲將書劍學從軍」的豪氣與志向,也多有從遊邊塞、佐幕藩鎮的體驗與經歷。以溫庭筠爲例,他早年即有從軍出塞之舉。從溫集中《回中作》、《勅勒歌塞北》、《過西堡塞北》等十餘首作品可見:「諸詩多及軍中生活,自稱『江南客』、『江南戍客』,當係從軍出塞。」陳尚君先生揭示溫氏從軍出塞之動機云:「《過陳琳墓》(卷四)云:『莫怪臨風倍惆悵,欲將書劍學從軍。』墓在今江蘇邳縣,疑爲出塞前,自江南赴長安途中作。詩中投筆從戎書劍赴軍志向,可說明其出塞目的。」陳先生在考證中也注意到了溫庭筠《蘇武廟》等詩及溫詞創作:「《花間集》所收溫詞,《定西番》『漢使昔年離别』闋,《蕃女怨》『磧南沙上驚雁起』闋,皆寫塞外生活。這些詩詞,或亦出塞從軍時作。」[三一]臺灣張以仁先生更補充考證溫庭筠出塞曾到達今甘肅省民勤縣,拜謁縣内蘇武山上之蘇武廟而作《蘇武廟》一詩,並考訂溫氏《定西番》「漢使昔年離别」一詞所歌詠的「漢使」亦爲蘇武而非張騫,「詞與詩乃一題二作」[三二]。由此可見,在今存溫詞中有十首之多賦詠邊塞的詞作,應該與他曾經有過一段從軍出塞的人生體驗是不無關係的。又如皇甫松,其《大隱賦序》有「酒泛中山,適逢千日」之句,又作有《登郭隗臺》詩(臺在幽州),據此可考皇甫松「嘗客居河北數年」。「陳寅恪先生《唐代政治史述論稿》謂中晚唐『舉進士不中而欲致身功名之會』的士人,多『北走河朔』,依附藩鎮以求出路。松河北之行,或亦含有此種目的。[三三]這一考證不僅使皇甫松創作《怨回紇》一詞獲得了解釋,而且對我們解讀其他「花間詞人」邊塞詞創作動因也有所啟示。如牛嶠本爲今甘肅靈臺人氏,早年遭逢世亂,飄泊東川,後入王建之幕,應該對邊塞風情和軍戎生活也比較熟悉。又如出生於陵州貴平(今四川仁壽)的孫光憲,不僅早年曾遊歷陝西鳳州、斜谷等地,而且後來因蜀亂而往江陵投靠荆南王,從掌書記做到荊南節度副使等職,最終奉勸荊南王歸附宋朝,其雄才大略既不同凡俗,對邊塞形勢和軍旅之事當亦了然於胸,他能寫出《酒泉子》、《定西番》那樣的邊塞詞篇,也就不足爲奇了。
    (二)邊塞詩歌和民間詞曲的影響
    主要創作於晚唐五代時期的文人邊塞詞,除了一部分作品來自於詞人切身的從軍出塞或邊塞軍旅生活體驗之外,應該也一定程度地受到了盛唐邊塞詩派乃至中晚唐邊塞詩歌的影響。我們只要把詞中所寫有關邊塞軍旅的地名、風情、名物、人物等名詞意象,與邊塞詩中的描寫相互對應,便能看出其中的聯繫。另外,我們也可以舉兼擅詩詞創作的溫庭筠為個例加以進一步印證。上文已述溫氏《定西番》一詞與《蘇武廟》一詩乃一題二作,可能即作於同時或先後。此外,如《贈蜀將》云:「鵰邊認箭寒雲重,馬上聽笳塞草愁。」《回中作》云:「千里關山邊塞暮,一星烽火朔雲秋。」《遐水謡》云:「天兵九月渡遐水,馬踏沙鳴驚雁起。」《勅勒歌塞北》云:「帳外風飄雪,營前月照沙。」《邊笳曲》云:「朔管迎秋動,鵰陰雁來早。」這些邊塞詩中的許多語詞和意象我們也都能在溫詞中找到,尤其是《蕃女怨》詞中的「磧南沙上驚雁起」一句,與《遐水謡》詩中的「馬踏沙鳴驚雁起」一句,不僅語詞意象相同,風格意境也頗爲神似。這足以說明溫氏的邊塞詞創作與其邊塞詩之間的密切關係。其他「花間詞人」的詩歌雖多散佚不傳,但他們邊塞詞的創作大致也受到前代乃至同時邊塞詩歌的影響,則是可以類推的。
    唐五代文人邊塞詞的創作,可能也受到了唐五代民間詞曲的影響。唐五代民間詞曲大多湮没不傳,二十世紀初敦煌藏經洞的打開則爲我們展現出一批早期民間曲子詞的作品。據筆者考察,敦煌詞中表現邊塞題材的作品就有大約四十首之多,從創作年代來看,早者約產生於初、盛唐之際,晚者則至唐末五代皆有;從内容題材的表現來看,大致可分爲邊塞戰士的歌唱、邊地軍民的歌聲、征人妻子的歌詠三大類[三四],比之文人邊塞詞的表現題材更爲廣泛豐富。如果說邊塞戰士的歌唱和邊地軍民的歌聲兩大類是敦煌民間邊塞詞的特有品類,那麼敦煌曲子詞中「征婦怨」類歌詞的大量創作和流行,一定對唐五代文人邊塞詞的創作提供了啟示和借鑒。
    關於唐五代文人邊塞詞受民間詞曲之影響的事例,我們還可以唐無名氏與皇甫松爲例。前文已述,皇甫松用《怨回紇》一?{寫出了「白首南朝女」一詞,其表現對象與描寫視角皆不同於一般同類文人詞,曾令我們感到驚異。當我們瞭解到皇甫松早年曾有過數年客遊河北的經歷後,我們的疑慮已然消釋,而當我們讀到大致來自盛唐無名氏歌詠的《回紇》一作時[三五],我?們實際上便找到了皇甫松以《怨回紇》歌詠邊塞怨女的民間源頭了。這首作品收錄在宋郭茂倩所編《樂府詩集·近代曲詞》中,兹引錄如下:「曾聞瀚海使難通。幽閨少婦罷裁縫。緬想邊庭征戰苦。誰能對鏡治愁容。久戍人將老。須臾變作白頭翁。[三六]這首作品《全唐五代詞》未收錄,《詞譜》卷三錄作《怨回紇》「又一體」。這首無名氏的作品歌詠的正是「征婦怨」,體式與皇甫松所作不同,可能就是《怨回紇》一類歌曲的原唱始辭吧。
    (三)應歌而作和隨?{賦詠的產物
    當然,我們也不用諱言,在唐五代文人邊塞詞中可能存在一部分爲應歌而作、隨?{賦詠的作品。衆所周知,在詞史發展的初期階段乃至一個相當長的時期内,詞的創作都是爲了配合流行歌曲的歌唱而作,尤其是在燕樂曲調轉化爲詞調用於填詞歌唱的初始階段,詞人填詞往往帶有隨調賦詠、詞與調合的特徵。宋黄昇曾總結這種創作?現象說:「唐詞多緣題,所賦《臨江仙》則言仙事,《女冠子》則述道情,《河瀆神》則詠祠廟,大概不失本題之意。爾後漸變,去題遠矣。[三七]這種情況和特徵在唐五代文人邊塞詞的創作中也是有所表現的。
    據筆者考察,在唐宋文獻著錄的數以千百計的唐五代流行音樂曲?{中,便有一部分(約四十八調)帶有「軍歌」或「邊聲」的性質與特色,其中有相當一部分屬於初盛唐「教坊曲」,見錄於唐崔令欽《教坊記》「曲名」及「大曲名」中,也有一部分可能來自於民間和文人的創製[三八]。如《破陣子》、《贊普子》、?《酒泉子》等「教坊曲」,從敦煌民間詞的作品來看,寫的正是與邊塞戰爭有關的内容題材;又如《搗練子》一?{雖不見《教坊記》著錄,但從敦煌民間詞的創作來看,反映的也是與調名内容相符合的邊塞題材。從唐五代文人邊塞詞所用詞調來看,《泰邊陲》爲「教坊曲」,從唐宣宗的殘句來看,當屬表現安邊定遠、國泰民安之類的粉飾之作;《定西番》這支?「教坊曲」,雖不見敦煌民間詞的創作,但唐五代文人詞共九首,所寫内容幾乎都與邊塞風情有關,尤其是溫庭筠、牛嶠、孫光憲之作都堪稱是比較典範的邊塞詞;《怨回紇》一?{,唐五代文人詞中雖僅見皇甫松詞二首,而「白首南朝女」一首所寫正是「怨回紇」的心聲;《蕃女怨》一調有可能爲溫庭筠創調,溫氏詞二首皆寫邊塞題材,詞作内容與詞調聲情正相吻合;《甘州遍》一調當從唐教坊大曲《甘州》摘遍而成,毛文?錫作詞二首,其中「秋風緊」一首正是典型的邊塞詞。
    我們的考察說明,一方面,既然社會上流行着大量來自邊塞或反映邊塞的「軍歌」與「邊聲」,那麼爲了適應歌唱的需求也就自然需要有相應内容題材的歌詞來配合演唱;另一方面,當文人們選取這些曾經作爲「軍歌」或「邊聲」流行的曲?{來進行創作時,受詞史初期階段「依調填詞」「緣題而賦」等創作規則和習慣的決定,也會趨向於表現與曲調内容相符的邊塞題材。如此,對於那些有過邊塞軍旅生活體驗的文人來說,選取那些具有「軍歌」或「邊聲」性質的詞調來進行創作,達到?詞與?{合的要求也就不在話下了,如溫庭筠、皇甫松、孫光憲等人即是;即使是那些缺少邊塞軍旅生活體驗的文人,當他們爲了應歌的需求而依調填詞時,根據特定的詞調聲情或具體的創作背景的要求,吸收邊塞詩歌和民間詞曲的經驗,調動藝術想象力,?寫出一些帶有模倣、虛擬、想象、泛化性質的邊塞詞來,應該也不是一件困難的事情。後面這種情況,最典型的例子莫過於中唐戴叔倫、韋應物了,二人根本没有邊塞軍旅生活的體驗,卻不妨碍他們也能在酒筵娛樂的環境下寫出《?{笑令》詠「邊草」「胡馬」之詞來。即使是像溫庭筠等有過從軍出塞經歷的文人,其所作「閨怨式邊塞詞」也並非都是實寫,其中像《楊柳枝》、《菩薩蠻》、《訴衷情》、《玉蝴蝶》等作涉及邊情者,則帶有更明顯的應歌性質和虛寫成分。
     
    注释:
    [一]劉尊明《論唐五代敦煌邊塞詞》,收入薛天緯、朱玉琪主編《中國文學與地域風情:「〈文學遺產〉與西部論壇」論文選粹》,學苑出版社二○○五年十二月版。此文經修訂後題名《敦煌邊塞詞:唐五代的西部歌謡》,載《文藝研究》二○○五年第六期。
    [二]據筆者檢索和披閱,研究唐五代邊塞詞的論文只有寥寥七篇,其中三篇論「敦煌邊塞詞」,三篇論「《花間集》中的邊塞詞」,只有一篇泛論「唐代邊塞詞」,還没有見到全面考察和探討唐五代文人邊塞詞的專文。
    [三]何尊沛《論宋代邊塞詞》,《四川師範學院學報》一九九四年第五期,第一頁。
    [四]黄垠大《將軍白髮征夫淚——談談邊塞詞》,《文史知識》一九九四年第二期,第一○頁。
    [五]曾昭岷、曹濟平、王兆鵬、劉尊明編著《全唐五代詞》,中華書局一九九九年版,二○○八年第二次印刷本。按文中所引唐五代詞皆據此本,隨文標注頁碼,不再一一出注。
    [六]華鍾彥《花間集注》卷四評曰:「按此詞亦就題發揮之作。」王兆鵬主編《唐宋詞彙評·唐五代卷》,浙江教育出版社二○○四年版,第三一二頁。
    [七]清沈辰垣等編《歷代詩餘》卷一一三《詞話》,上海書店出版社一九八五年影印本,第一三四六頁。
    [八]明卓人月彙選、徐士俊參評《古今詞統》卷三,遼寧教育出版社二○○○年版,第八四頁。
    [九]李冰若《花間集評注·栩莊漫記》,人民文學出版社一九九三年版,第一○○頁。
    [一○]清陳廷焯《詞則·放歌集》卷一,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九八四年影印本,第二九三頁。
    [一一]李冰若《花間集評注·栩莊漫記》,第一二○頁。
    [一二]俞陛雲《唐五代兩宋詞選釋》,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九八五版,第一四一頁。
    [一三]李冰若《花間集評注·栩莊漫記》,第一九三頁。
    [一四]俞陛雲《唐五代兩宋詞選釋》,第二八頁。
    [一五]明湯顯祖評點《花間集》卷三,劉崇德、徐文武點校本,河北大學出版社二○○六年版,第一三三頁。
    [一六]華鍾彥《花間集注》卷八,《唐宋詞彙評·唐五代卷》第四○九頁。
    [一七]清王奕清等編《御定詞譜》卷三,《欽定四庫全書薈要》本,吉林出版集團二○○五年版,第六○頁。
    [一八]後晉劉昫等撰《舊唐書》卷三《太宗本紀》,中華書局一九八七年版,第一册第三九頁。
    [一九]唐李吉甫撰《元和郡縣志》卷三十九《隴右道·河州》:「振威軍在天成軍西百餘里,天寶十三年哥舒翰攻吐蕃鵰窠城置。」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二○]宋袁樞撰《通鑒紀事本末》卷三十二下「吐蕃入寇·代宗幸陝」:「肅宗至德元載,吐蕃陷威戎、神威、定戎、宣威、制勝、金天、天成等軍,石堡城、百谷城、鵰窠城。」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二一]華鍾彥《花間集注》卷一,中州書畫社一九八三年版,第二一頁。
    [二二]張以仁《從温庭筠〈定西番〉之一的題旨談到若干相關的問題》,《中國文哲研究集刊》第二十五輯,臺灣「中央」研究院中國文哲研究所二○○四年九月版,第九頁。
    [二三]明董其昌《新鋟訂正評注便讀草堂詩餘》卷七評此詞云:「攀柳折梅,皆所以寫離别之思。末二句聞笛見月,傷之也。」《唐宋詞彙評·唐五代卷》,第一四九頁。
    [二四]漢班固撰《前漢書》卷九十六下《西域傳》,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二五]俞陛雲《唐五代兩宋詞選釋》,第一一—一二頁。
    [二六]清黄叔燦《唐詩?{注》,《唐宋詞彙評·唐五代卷》,第一五一頁。
    [二七]李冰若《花間集評注·栩莊漫記》,第三三頁。
    [二八]明楊慎《升庵詩話》卷二、卷十四,丁福保輯《歷代詩話續編》,中華書局一九八六年版,第六七二、九一四頁。
    [二九]參閔定慶《論〈花間集〉裏的邊塞詞》文,《深圳信息職業技術學院學報》二○○○年第一期,第四四—四六頁。
    [三○]後晉劉昫等撰《舊唐書》卷一九六《吐蕃傳下》,第十六册,第五二六七頁。
    [三一]陳尚君《唐代文學叢考·温庭筠早年事跡考辨》,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一九九七年版,第三五四頁。
    [三二]張以仁《從温庭筠〈定西番〉之一的題旨談到若干相關的問題》,第一七頁。
    [三三]陳尚君《唐代文學叢考·「花間」詞人事輯》,第三七一頁。
    [三四]劉尊明《敦煌邊塞詞:唐五代的西部歌謡》,《文藝研究》二○○五年第六期。
    [三五]任半塘、王昆吾編著《隋唐五代燕樂雜言歌辭集》卷四,編年於盛唐。巴蜀書社一九九○年版,第二二二頁。
    [三六]宋郭茂倩編《樂府詩集》卷八○《近代曲詞》,中華書局一九九一版,第一一二九頁。
    [三七]宋黄昇《花庵詞選·唐宋諸賢絶妙詞選》卷一,遼寧教育出版社一九九七年版,第二一頁。
    [三八]劉尊明《敦煌邊塞詞:唐五代的西部歌謡》,《文藝研究》二○○五年第六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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