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爱一个时代,并讲述它 修新羽 先前总有执念,总会告诉那些小说人物的原型,他们被我写到了作品里。有些人毫不在意乃至深感荣幸,有些会把成稿要过去,翻来覆去地读,对所有细节提出异议,生怕自己被认出来。 这样固执的坦诚带来了很多麻烦,每次都要花费很大的精力对后者解释:不,你是原型之一,但这并不是你。我需要非常非常努力,才能让他们明白虚构与真实、艺术与生活之间的种种关系,并最终得到他们的允许。 得到一两个人的允许都已经如此困难了。又该向谁来求得允许,去审视和书写整个时代?该观察什么,怎样平衡虚构和真实之间的关系,让后世在阅读我们的作品的时候,看到我们这一时代的精神图景? 我能够得到允许吗?或者说,我能做到吗? 曾经人们对文学有过高于历史的期待,认为唯有在小说和诗歌里才真正记载着生老病死、最高尚的爱与最刻骨的悲哀。朋友圈里被热情转发的“如果不考虑现实因素,你最理想的三个职业是什么”,许多人给出的答案里都有“作家”。这让人感到欣慰,从另一角度,也让人失落:似乎但凡考虑到“现实因素”,“作家”就被剔出人们的选择之外了。 公众号蓬勃发展,自媒体热火朝天,对“文学式微”的忧虑却被人们一年又一年提起。大量资本涌入市场,打造超级IP成为潮流。我们应该以怎样的标准来衡量一个作家呢,阅读量?发行量?稿费标准?我们常说,时间证明一切,然而在时间的证明来临之前,我们如何判断什么是值得的? 对我而言,坚持写作,实际上就是在坚持不合时宜,不被潮流所裹挟,甚至在必要的时候选择逆流而行,“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于天上看见深渊”。正如里尔克所说,“艺术作品始终是冒险的产物,是一种把自己逼到无路可走的极端体验的结果。”我们必须要让自己习惯于思索,习惯于旁观,习惯于走在领先的位置,先于所有人而走入人类共同的困境,先于所有人而无路可走。 这也会带来某些小小的后果。我自小就喜欢人群,偏偏过于敏感又过于观察入微,总会被人群之中那过多的情绪和信息所淹没,不是显得过于狂热,就是显得过于笨拙。我总想忽视掉那些虚伪客套的表面文章,尖叫着,至少在心里尖叫着说出真话。 苏格拉底曾经说过“未经审视的人生是不值得过的”,人们一旦深陷在细枝末节中而缺乏冷静思索,就会很容易忘记自己究竟在做什么。而小说家就应当承担“审视者”的角色,他会提醒狂热的鸡蛋以毁灭的命运,也会提醒高墙以鸡蛋的狂热,他的审视和他的记录本身就是一种力量。从某种意义上讲,小说家站在自己那边,他是鸡蛋与高墙的敌人,也是鸡蛋与高墙的盟友。 英文里有两个俗语,“房间里的大象”和“柜子里的骷髅”。前者说的是人们对众目睽睽之下的某些事实视而不见、无动于衷,后者说的是受人尊敬的人或家庭背后可能隐藏着的可怕秘密。小说家所描述的,就是这头“大象”和这具“骷髅”:他要替所有人承认,替所有人忏悔,最终,如果足够幸运的话,替所有人争取到救赎。 而从更为私人的角度出发,小说亦是一个储存东西的罐子。某个情绪,某句话,某个人,他们出现在我的生活里,我想把他们记录下来,又不能让他们看起来太突兀,所以就编制出了不同的小说,讲了许多句子,花费了很长时间,只希望他们能出现在最恰如其分的位置……如果有人愿意读完我的每篇作品再来注视我的眼睛,就能够完完全全了解我的一生。 而我不愿仅有一生。 高二时,半夜窝在被子里,读了王小波的《万寿寺》,多年来清楚记得这句:“一个人只拥有此生此世是不够的,他还应该拥有诗意的世界。” 海德格尔宣称,人应当诗意地栖居,“只有当我们保持着对诗意的关注,我们方可期待,非诗意栖居的转折是否以及何时在我们这里出现”。诗意在这里是一种超出原本生活之上的审美境界,是渴望,也是信仰。 而我们期待的,正是像所有伟大文学家所做成的那样,用自己的方式命名万物,让终将消亡的所有记忆都变得更有意义。 我想这就是我阅读小说和创作小说的动机。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