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思和认为,不靠故事驱动,真实琐碎生动富有生命力,贾平凹为首的作家群逐步形成接近《红楼梦》的叙述风格 法自然:中国当代文学新审美 中国当代文学从1980年代到1990年代,再到21世纪,30多年一路走来,拥有了贾平凹、莫言、王安忆等一大批作家,这批作家在今天都走上了创作的辉煌时代。而贾平凹文学创作中的“法自然”风格,给我们带来了全新的审美表达,将现实主义艺术推向一个高峰。 21世纪形成了中国文学创作的繁荣态势,有一批从1980年代走来的作家坚持独立写作,每个阶段都奉献不同的代表作,与“五四”以来的文学大不相同 中国文学从“五四”发展至今十分曲折,社会的剧烈变化使文学主题不停变化。王蒙曾说“各领风骚三五年”,他意识到中国社会变化太快,文学与生活贴得太近。我曾写过一篇文章《从“少年情怀”到“中年危机”》,指的是“五四”以来的文学,大多数是青年作家在写作,成名作往往变成了代表作。二十几岁写的文学作品很难说成熟,只能说很尖锐而有活力。 1980年代之后,中国进入了稳定发展时期,尽管社会生活也在变化,却有一批青年作家开始就以自己的独特创作走上文坛,30余年始终坚守在写作岗位,不为社会风尚所左右。独立写作使他们的创作慢慢在自己的道路上形成了成熟风格。每一部作品拿出来都是有分量的,对社会有深刻的认知,对文学有稳定的见解。在这条队伍里,贾平凹走在前面,还有王安忆、莫言、张炜、余华、严歌苓等一大批作家,他们仿佛在与时代较劲,在与时间赛跑,用最充分的力量进行创作。他们有自己的风格、独特的语言、叙事方式和对社会的认知。 这种情况在百年以来的中国文学史史上是罕见的,以前作家写出一部长篇小说,大家当作宝贝般反复讨论,现在却像火山一样地不断喷发。文学几乎是和社会生活、写作出版以及各种语种的翻译同步发生。作为文学研究者,看到今天这样一个繁荣、成熟的文学世界出现在眼前,不为此感到鼓舞,我认为是不正常的。 上世纪末两次转折:1980年代中,文学逐渐和政治分离,文化积累成为创作源头;1990年代,历经苦闷期,作家集体转型,形成“民间”立场 新世纪之后,文学进入一个很好的状态,这与前三十年来两次文学转型有关。 1980年代初,伤痕文学和反思文学崛起之时,文学仍和社会政治紧密相关。但是汪曾祺、邓友梅等一批作家已经开始做了一些尝试,试图写民风民俗等民间文化因素,来淡化文学为政治服务的简单化标准。1983年贾平凹创作的《商州初录》,在当时产生了革命性的变化。他展现了不同的文学样貌,把歌颂性内容隐蔽到故事背景中,呈现出来的是商州琐碎而粗俗的民间风俗、日常的民间故事,展现了一个新的审美空间。1984年,张承志写了《北方的河》,阿城写了《棋王》,这些小说慢慢把文学创作从与社会政治的既紧密又紧张的关系中脱离出来,1985年中国文坛出现“文学寻根”思潮,韩少功、王安忆、李杭育等等都出现了。这些作家基本上都离开了文学为政治服务的主题,开始把文学和文化紧密联系起来。 这是中国文学一个非常重要的转折。这批作家以还不丰厚的文化积累作为创作的重要资源和原始动力,渐渐形成了新的文学队伍。 到了1990年代,市场经济大潮风起云涌,知识分子潜在的苦闷、绝望的心情弥漫了整个文坛,促使1980年代成长起来的很多作家反思,开始自觉地把生命价值放进创作中。山东作家张炜以龙口为根据地写了一系列小说,如《九月寓言》、《家族》等;余华一改原来的冷暴力,温情地书写农村底层的老百姓,如《许三观卖血记》、《活着》等。一批作家都在转型,大批作家从“寻根”走向“民间”,我说的“民间”是一个立场,不论作家的身份,最根本的是能站在我们视野里面往往被遮蔽掉的一个视角——普通老百姓的立场。 其中贾平凹活得最痛苦。《废都》是一部痛苦的小说,当时我正好四十岁,看到后记《四十者说》时,我感到贾平凹写的全是我心里所想。只有当这个作品唤起你对生命的呼应,才是我认可的好小说。当时批评界对《废都》一片讨伐声,我写了一篇关于“民间”的文章,写到贾平凹,我的意思是,既然已经“俗”了,干脆走下去,未尝不会走出一条道路。于是,就等来了十年以后的《秦腔》。 “法自然”风格:没有主要故事、典型人物,甚至明显主题,在自然描述中显示出人事和时代变化,《秦腔》是代表,提升了现实主义艺术境界 很多兴风作浪的言论一直贬低文学,认为文学已经不重要了。其实,恰恰在“不重要”的时候,文学默默发展,像一条潜在的龙在深渊里面慢慢成长,到了新世纪,它与时代一起腾飞,这个腾飞就是以贾平凹的《秦腔》为代表的一批文学作品。 我一直在思考用什么概念去解读《秦腔》。跟通常认知的文学标准不一样,它写了一个村一群人,每个人都很重要。读他的小说就好像生活在村庄里,一个村庄春夏秋冬过了四季。今天谁出门了,碰到谁了,谁告诉他某人死了,其他人又接着叙述另外一个故事……小说似乎漫无边际在发展。这在以前的文学中是没有的。第一没有主要故事,第二没有典型人物,甚至也看不出一个明显的主题,而是完完整整写了一年里一个村庄的故事。他的文学完全是一种新的表述方式,用我的理论表述就是“法自然”。 什么叫做自然?春夏秋冬自行运转,人不能左右,而且自然变化非常微小,不是通过一个事件、运动、标志产生,而是自然而然发生的。这样自然的生态也可以用于观察一个自然状态的社会,如果尊重这样的社会规律去发展,其实就是一个自然。 贾平凹把写大自然的规律,用到了人事的描写上。《秦腔》平平静静,琐琐碎碎把一个村庄的历史写出来,当你看到最后,这个村庄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历史也是这样,表面上很琐碎,其实通过生活的细微变化在发展。我觉得贾平凹的创作把现实主义艺术提升到一个非常高的境界。我们从“五四”以来的传统,就是表达典型生活和生活本质,学会这套理论,再描述生活、设计人物。当然在他之前也有很多人颠覆这个传统,贾平凹用特有的艺术手段,平平淡淡地颠覆了,还原了社会生活的民间化和日常化。 我想到《红楼梦》。它写了一个家庭里无数琐碎的事情,在琐碎中,把现实生活全部粉碎,捏造一个属于作家自己的艺术世界,这个世界就是大观园,就是宁荣两府,就是贾平凹的商州,里面有神话传说,有自己时间的纬度,这个体系跟日常生活一样真实,一样琐碎,一样生动,一样充满生命力。 《红楼梦》跟“法自然”的现实主义有非常大的关系,自然界是周而复始的。这样的过程跟西方小说不一样,西方小说是直线的,写一个大家庭衰败,一定是一代比一代差。我们学了西方的理论套《红楼梦》,所以否定《红楼梦》的后40章以大团圆结尾,最后落得“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我觉得非常好。但是后四十回写到兰桂重放,这个梦还会做下去,大多数人永远是在一个接一个做梦,跳出来的人实在很少。《红楼梦》其实是一个循环,我觉得贾平凹的小说就是这个味道。 12月6日,由上海社联和文汇报社联合举办的“东方讲坛·文汇讲堂-文学与我们的生活”演讲季进入高潮。第四期作家嘉宾、陕西省作协主席贾平凹主讲《品种、招魂、家园》,学者嘉宾复旦大学图书馆馆长陈思和主讲《法自然和现实主义创作》,中福会党组副书记、副秘书长、原上海市新闻出版局副局长阚宁辉应邀担任主持。华东理工大学200余名同学在奉贤校区分播点同步观看视频直播,并与主会场互动。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