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听人感慨，散文愈发难写，大约是写散文者甚众，写出新意者颇少。新世纪以来，中国散文创作大抵还是沿着生活化、情感化、乡土化、历史文化和思想学术化等几个方向发展。个人生存境遇、生命感受千差万别，但是表达出来又大都雷同，这种同质化写作，并非散文独有，其他文体也概莫能外。散文本应是最自我、最自然的文字，向内探查，生命旅痕历历如目；向外呈现，世界表情纷纭繁复。为何那种滋味醇厚绵长，审美风格鲜明卓异的佳作并不多见？
    因此，读到简默的《身上有锈》，是意外惊喜。祛除了遮蔽和矫饰，情感和思想之根植入生活的大地深处，绵密细致，枝叶繁茂。他对人，对生活，对世界，对草木庄稼，花鸟鱼虫，都怀有深厚感情，韵味浑厚，没有匠气。
    那些怀念父亲的文字，看得人热泪长流。李白云：“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父亲早逝，带给简默深刻的痛苦记忆和悲剧意识，同情和慈悲的心灵，构成其生命底色和文化人格。那些追忆文字素朴真挚，感慨邃深。父亲重病，不断转院，医院的气息留在记忆深处，成为生命背后深埋的时光。《时光九段》中的座钟和手表，永远停在了那个时间点上，父亲远去，与父亲一起拥有的时光，却从未走出自己的生命。这些钟表“与长眠地下的父亲一样，没有谁能够将它重新点亮与校正，但时光仍在它之外分秒不差地埋头行走。它的表盘被怀旧的焦黄无声地漫漶了，像那种黄疸的黄，这是从时光内心一点一滴地涌上来的浊泪。”简默没有写自己的疼痛和哭泣。《医院》中记述了父亲去世的那张床上，多年后，一个朋友的孩子出生，就像是生命的传递。“电梯是一个内心黑暗的自闭症患者。”生命单程，是上帝给出的永恒无解的难题，简默把自己的思考投射在医院这个生老病死的集散地，以电梯、医院这些相对封闭的空间，对照爱的无限深广。《生命凋零》写自己身边的朋友不断地意外死亡。《羊走天堂》中有顿悟，也有释怀。一只羊在父亲墓前吃着青草，就像修剪父亲的胡子，这只羊“长着张上帝的脸，亮着两盏灯的眼睛，举止优雅内心隐忍，带给我温暖和慈祥，我忽然错觉天堂就是这模样。是一只羊，在我面前闪开了一道通往天堂的门缝，父亲一脸幸福地站在那儿等我。”
    面对世界，简默有着与彼同在的爱。简默说自己内心装满乡愁，是一个不可救药的恋旧的人。《穿过生命的眼睛》写冰心“我们活着都是一个容器。老人也是。但她长长的一生盛满了爱，任我们随时在里面清洁内心，洗涤灵魂。”《三张床》写自己的成长经历，那些记忆遥远而又切近，细碎的人生履历，饱满的生命感悟。《三棵树》写故乡情。土地和树是不能走动的生命，那些离乡的人，可以带走自己生活过的记忆和痕迹，却不能带走那片土地和自己亲手种下的大树。“以它为马，我瘸腿的记忆捋着它嘚嘚的马蹄，走遍了它四面的街巷，勉强拼搭起了一座摇摇欲坠的积木，里面住着我的童年和一刹那的少年。”在简默心中，保留这些大树，就意味着留住了一代代人沦陷的故乡，留住了根、线索与内涵，让许多人在浪迹他乡之旅中，可以修补往事，在怀旧中将记忆擦拭出新鲜的纯银之光。《车上有麦》中写到“每一针麦芒都通向一个故乡，每一粒麦仁都栖居着一个农人。”那些悲伤的泪水，不为自己无乡可归，而是那些被遗弃于城市街道上的麦子。《一个两个甜》不是简单的对瓜把式的喜欢和亲近，“卖西瓜的一不小心就成了诗人。谁叫他离水井、月光、土地这些与诗血肉交融的东西那么近呢？”其实，这正是作者的心声，他行走在喧闹的都市，但是他的心与水井、月光和土地始终纠缠在一起。因为怀乡，他记录遥远的糍粑、红茶菌、包谷粑、折耳根、辣椒，洋葱，他的一片乡心正如莲心躺在莲子深处，苦涩与清香缠绕。这浓重的乡愁，如“一艘袖珍的蚱蜢舟，正穿过青花瓷碗般精美雕琢的城市，涉向有水的故乡。”而那一碗面的执着，是因为“许多家一样的地方和感觉就这样不可救药地丧失了，我们带着胃口重新无家可归，四处流浪如丧家之犬。”灰鹅、羊、蜻蜓、蚂蚁、青蛙、蝴蝶、蟾蜍、蝎子、黄鼠狼、雨、玉米、大地、泥土、白杨树、草、萤火虫、雪松、各具性情相互支撑。“在一个无土时代，一个无土的家，是无根的家，像灰尘一样四下漂浮不定；一个有土的家，才算扎下了记忆与梦想的根，深不见底，让我们日复一日地生活得踏实而安详。”（《请把泥土带回家》）“我们与时光殊死搏斗，沉积下来斑斑锈迹。不时现身于肉体之上，提示我们这就是被无意中忽略的那一部分生活，告诉我们：你是一块会生锈的铁。”（《身上有锈》）简默笔下万物有灵。
    简默写人状物抒情，深藏着关于死亡、爱、生命与自然的感悟。他的文字平和达观，稳健隐有锋芒，率真达于静穆。他是生活的倾听者，广袤的世界，幽暗的伤怀，最终化作人生之夜的漫天繁星。走进他的文字，与万事万物同气相求，和光同尘。
    《身上有锈》，简默著，山东文艺出版社2012年11月，30.00元

责任编辑：晓华